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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客與刀客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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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

火葬

正因為他有這種膽子,才使他更為光火。
假如當天能把趙五奶奶這具殭屍搜出來,倒也就沒有事了,偏偏幾十個少壯漢子搜了一整天,跑遍鎮內鎮外各處地方,殺了好幾隻烏雞黑狗,也沒找著殭屍的影兒,黃昏時,一個個拖著沉遲的腳步,沒精打采,垂頭喪氣的回到鎮上。
「我看,三位姑娘先甭吵了,」胡三嬸兒說:「五奶奶死前,婆媳是為幾顆蜜棗嘔過氣,爭了幾句嘴,我們勸媳婦叩頭陪了禮,我們前腳出門,媳婦後腳跟了來,說五奶奶賭氣穿上壽衣,坐在匟上等死,我跟馬二娘再拐回來,人已經死了,這似乎怪不得媳婦。」
趙五奶奶的屍首,用小褥兒裹著移了出來,鄰舍們倒是夠熱心的,有人去買香燭紙箔,有人去扯蔴布孝布,馬二娘說妥了幾個人,騎著牲口,連夜分頭趕到遠處,向五奶奶的兒女報喪去了。人多手雜好辦事,也不過頓飯光景,後屋裏便垂下白布幔子,設了供桌,寫了白紙牌位,點上兩支素蠟,草草的佈成靈堂。
「趙五奶奶,趙五奶奶,妳在哪個僻角兒裏聽見了,趕快出來!」
「在這兒空說也沒用,還是去當面勸解她罷,」還是馬二娘要實在些,家門也沒進,扯著胡三嬸兒又回頭,不過,她又帶點兒訴苦的味道,捏著媳婦的手說:「替人勸架也不是好受的事兒,咱們都還沒做飯呢!老人家心眼兒直,氣從妳身上起的,還得打妳身上消,好歹全看妳怎麼說,甭讓咱們餓著肚子費太多唇舌。」
「我……我……我也不知道。」狗柱兒這才吐出聲音來:「昨夜晚三更天……她就……不……見了!」
為了蓋碗裏那些用冰糖培著的蜜棗,趙五奶奶跟媳婦又嘔了氣。老人家心思細密,平常哪怕是一點兒吃食買來家都要點點數,在心裏牢記著那個數目,二天自己吃了多少,就三下五除二,從原數裏扳著指頭扣除,這麼做,為的是防著媳婦。
「我的意思是說……」劉二拐子沉吟著,彷彿在費力思索著什麼:「屍首是深夜失蹤的,趙家前後門都緊緊的關著。你們要弄清楚——殭屍鬼是有形有體的蠢東西,不是無形無影、飄飄盪盪的鬼魂!牠既不會像人一樣的拔閂子開門,又不至於像飛賊那樣的翻越牆頭,牠怎能奔到門外去?」
像是從人嘴裏講的嚒?!不過總不是親耳聽著的,也祇耳風刮著那麼點兒,即使刮著那麼點兒,也夠把人氣得頭昏腦脹的了。
「我說,五奶奶,媳婦她平常也沒大過錯,不過就是為了一點兒糕餅,和打爛了一隻蓋碗的蓋兒,妳那三個女兒那樣關切妳,妳也該為她們想想……」馬二娘嘴裏是這麼說著,心裏卻有些疑神疑鬼的惴惴不安,就好像有那麼一種預感——彷彿自己並不是對著活人講話,而且講這些並不是為了勸解誰,祇是替自己壯膽子罷了。
朱屠戶領著一股兒人,像抄家似的在趙家宅院裏翻搜著,狗血潑得門戶上一片鮮紅,七八支紅纓槍在院心擺著拚命的架勢,連屋頂都有人踩過了。
「好歹祇看守一夜罷了,」馬二娘說:「等明天,她兒女奔喪趕回來,咱們做鄰舍的就算卸了擔子了,好也罷,歹也罷,那是她們家務事情,……你跟狗柱兒看屍看一夜,等趙哥兒回來,我要他送兩百錢,算是給你買酒,你只當幫忙罷。」
「雖然吃不著,也意思意思,」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捏了兩顆蜜棗,塞在他自己的嘴裏,爬回來,把腦袋朝牆上一靠,閉上眼品嚐著蜜棗的滋味,在咀嚼中用模糊不清的聲音跟狗柱兒說:「狗……柱兒,你這該放心了!……咱倆輪班守著,大叔我守屍,你先睡,四更天我……再叫醒你……」說呀說的,他自己卻先打起鼾來了。
朱屠戶也大拍胸脯說過:
趙五奶奶的兒子趙哥兒、三個奔喪來的姑娘,都漏夜趕了回來,群珍一進屋,就扯住弟媳撞頭,嚎說是做媳婦的下毒手,毒死了婆婆。素珍要明理些,說是先甭這樣纏鬧,天亮後,請人來驗屍,是否是服毒就知道了。
「橫豎我沒做虧心事,」媳婦哭著說:「妳們逼不死我。」
「五奶奶,甭嚇我。」朱屠戶醉醺醺的說:「我熬夜守屍夠辛苦的,大夥兒街坊老鄰居,兩百錢不要不要緊,就說捏兩顆蜜棗下酒,總也不過份呀!」
經她這麼一嚷叫,有人高挑起燃著的燈籠,由鎮上的朱屠戶率著幾個少壯的男人先湧進後屋去了。不一會兒朱屠戶出來說:
「小兔崽子,嘿嘿,」朱屠戶帶一份肉感的親暱,用濃濃的醉意的鼻音笑罵說:「甭想耍小心眼兒嚇唬你大叔了,狗柱兒!我趕集走夜路,哪天不過亂葬崗子?熱天圖涼快,常在墳頭上睡覺,……惡鬼還怕殺豬刀呢。這兒有什麼不對?」
「五奶奶,鬧小氣,使不得大性子,」胡三嬸兒也說:「您上年紀的人,經不得這樣折騰的,日後鬧起大病來,吃苦受罪的,還不是您自己?!」
死人仰躺在冷凳上,臉上蓋層油光紙,紙上壓著些黃色的紙錢。不知誰裝的倒頭飯,飯碗正中插著一雙黑漆筷子,飯上嵌著那十三顆冰糖蜜棗。
那真是使人難以相信的事情。
你們聽聽,這就是做媳婦的議論婆婆的話。
「可不嚇死人了。」
朦朧是朦朧了一會兒,狗柱兒確信自己胡思亂想的並沒睡著,再睜眼瞅瞅身邊的朱屠戶,腦袋軟軟的垂在胸脯上,半張著他多短髭的鮎魚嘴,拖下一綹長長的黏涎,呼呀呼的喘氣拉風箱,睡成了一條死豬。
媳婦一時也慌亂得沒了主意,也牽著癩子跟著朝外跑,喊叫街坊去救人。吆吆喝喝哭哭喊喊這一鬧,街坊上驚動了不少人,傳說趙五奶奶暴卒了,都爭著來看看究竟,一時趙家的天井裏,捱捱擦擦,擠了一大片人。
在黑屋中高高的橫樑上面,靠著一面山牆,橫有一塊丈多長、尺來寬的吊板,那吊板還不知是多少年前釘掛在那兒的,吊板本身的顏色,正跟屋裏黝黯的光線相若,——一種烟薰火烤的黑褐色,上面盡是牽牽連連的蒙塵的蛛網,牽的掛的都有,若不是有火把的強光照耀著,極不容易發現接近屋頂的地方,還有那麼一塊吊板。
「是嚒!」朱屠戶也不相信的搖著頭:「難道殭屍也會化身縮骨,躲進老鼠洞去不成?」
相反的,最苦是苦了那些守夜捉殭屍的漢子們了,霜夜是那樣的淒寒,尖風像箭鏃似的刮透他們單薄的衫子,鑽進他們打顫的骨縫,他們篩著破鑼,緊攢著刀矛槍銃,在火把燈籠的波搖的碎光裏走動,朝四面朦朧的黝黑裏極目搜尋,終夜難有交睫的時候。
趙五奶奶為它死的,然而連一顆也沒吃著。
婆媳倆這一吵,把左鄰右舍全吵得來了,一半是來勸架,一半也是來看熱鬧。五奶奶一見人來的多了,喉嚨也就更大起來。
「是呀,二姑娘說的是,」馬二嫂也在拉著彎兒說:「五奶奶她要真是吞金服毒死的。七竅會出血,臉色會變紫,指甲會變青變黑,身上也會起紅斑,……這是瞞不過人眼的。」
這還早著,如今自己還爬得動捱得動,媳婦就已經唇槍舌劍的硬頂嘴了,日後自己病病痛痛的,到那爬不動捱不動的時刻,那真才叫老鼠滑進糞缸,——死也死得窩囊咧!這麼一轉念,一傷心,就忍不住的嚎啕大哭起來,既然掀開了臉,索性淚涕交流,指天劃地的,狠把媳婦兒數說了一頓。
「嗨,究竟弄到哪兒去了呢?除非世上真有什麼『化骨丹』,能剎時功夫把人屍化成一灘清水,咱們沒有道理找不著她呀?」賈大伯這樣廢然的慨嘆著。
嘩的一聲,布幔兒被誰拉開了,狗柱兒覺得有人狠扳著自己的肩膀搖晃著,聲音是驚惶急促的:
按理說,故事講到這裏,就該結束了!這樣淒慘、恐怖、鄉土迷信色彩極為濃烈的精采故事,在鄉野傳說中是很多很多的,但我並不滿足於照本宣科的這樣的描述,我要說的是:在趙五奶奶坐著的那塊吊板背後的壁上,有個很小的老鼠洞,洞口還有四顆棗核兒,——這都是朱屠戶揹屍時沒曾看見的。
這兩百錢,外加一壺祛寒的酒,算是白賺來的。
「趙五奶奶,趙五奶奶,妳www.hetubook.com.com在哪個僻角兒裏聽見了,趕快出來!」
你不信麼?信的人可多著咧!
新鮮的狗血滴落在乾了的血跡上,像落了一街血雨一樣,狗柱兒雖還那樣一聲遞一聲的叫喚著,但他心裏那顆希望的浮泡,卻沙沙的破滅了,他聳聳肩膀,把黑狗的後腿抓緊,狗腿業已變得殭涼了,只有狗腹還留有一份毛茸茸的溫軟。
「在殭屍沒覓著之前,妳們遠地有親朋戚友的人家,趕快帶著孩子去躲避幾天,免得夜晚提心吊膽,惶恐不安,」賈大伯抹著鬍子說:「萬一殭屍出現害了人,那就晚了!」
「還是出了殭屍!」最後大夥兒都這樣判斷著。
「火燒趙五奶奶的時刻,我站得最近,我聽見那殭屍在火焰裏面吱吱的直叫!」
二女兒素珍燒得一手好菜,買什麼,弄什麼,總先開口問媽,媽說鹹,她就鹹,媽說淡,她就淡,知道媽的牙口不好,總煮得爛爛的,不用細嚼也能嚥。菜燒好了,扶媽吃,勸媽嚐,單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親親熱熱的笑臉,沒味口也生得出味口來。
狗柱兒搖搖頭:
鄉野上的人們都這麼傳說著,並且這麼相信著——說是殭屍鬼並不太可怕,活殭屍才叫可怕著呢!……說殭屍仍是屍,不過是一時受了雞貓狗鼠的活氣牽動,更受了人氣的吸引,便風似的朝外奔行,其實,它就如線牽的木偶差不多,不能轉彎兒,不能避物件,碰著硬物就會殭住或者倒下來。
黑屋的門是開著的,房門簾兒自從被胡三嬸撕脫後,並沒再裝上,故此一眼能望得見屋裏那些在陰黯中放列著的老古董:粧臺、菱鏡、銅包角的大箱子,大站櫃、小几、多年沒用的子孫燈,……賈大伯雖說上了年紀,眼力略為差些,又是打明處去望暗處,但這些傢具,他都還能模模糊糊的望得見,再朝上望,就覺黃糊糊的看不分明了!一直等到朱屠戶一手捉著火把,一手掄著殺豬刀進屋,他才藉著火把的光亮,看見他要看見的。
「我倒不是推諉,」朱屠戶說了:「大夥兒全是老街坊了,我是買賣人,早起還得殺豬賣肉呢。」
「你說,乖孩子,你見著奶奶了?」
「可是,這宅子也不是沒搜過,」朱屠戶說:「出事後就搜過了的。」
也不怪人們這樣的議論,在這座一向平寧的北方小鎮上,日子是無波無浪的止水,一年難得有幾宗值得議論的事情發生,趙五奶奶死得這樣突然,這樣蹊蹺,像一道大浪似的,把全鎮的人心都打動了。
「怎麼沒有?」朱屠戶說:「就差沒把瓦片掀開。」
「是呀,沒頭沒腦的,可真死得蹊蹺!」
漫長的黑夜在屋外流著,流著,風在樹梢上,瓦簷間,打著尖溜溜的唿哨兒,噓……溜,噓……溜的,彷彿自鳴得意似的隱藏著什麼秘密,彷彿祇有它知道那殭屍鬼藏匿的地方……
「妳們快去北山廟裏請道士,家宅門口貼上鎮邪驅鬼的神符,多少有些用處。」一個說。
「孩子家,一天三頓飽飯,就成了,」自己不止一回跟媳婦關照過:「少縱容他,養成貪吃零嘴兒的脾性,積了食,又鬧毛病。」
這也講說不得了,惹得她背著自己,在街坊鄰舍面前,栽誣自己是個老怪物。……「她那個老太婆,吃水祇吃前桶,怕擔水的放了屁在後桶裏,除了她那女兒,她是任誰也不喜歡的,癩子一進她房門,她就伸手朝外推,早知我不生癩子,讓她趙家斷子絕孫反而乾淨!」
「她是怎麼上去的?真是——」
「妳們全見著的,」媳婦說:「我頭也叩了,禮也陪了,她非逼我認說我偷了她三回東西,我娘家祖祖代代沒做過賊,我不願平空撒那個謊。」
「胡說!」媳婦急著打了癩子一巴掌,癩子索性一屁股賴在地狂嚎,仍然重複著「奶奶吃棗棗」那句話。聽那五歲孩子的口氣,彷彿他真的已在那黑暗裏看見什麼一般,雖說太陽剛斜西,聽來也使人毛骨聳聳的。
「那就對了!」劉二拐子跳起來指著說:「我敢說,這殭屍仍然匿在這座宅子裏,絕沒有錯,咱們前幾天光顧在外面找,全是浪費日子。」
「不把殭屍找著,鎮上誰還敢住?不久就會成鬼市了,……咱們就連熬十個通宵,也得把她找出來!架起柴火來,把那殭屍燒掉!」
但這兩種猜疑和責難,都是站不住的。
「內毒驗五臟呀,姑娘,」馬二娘說:「銀筷兒朝喉管裏一伸,什麼毒驗不出來?我央了街坊上的朱屠戶跟狗柱兒,兩人守著五奶奶的屍,妳媽如今躺在布幔兒裏邊,慢慢兒的驗罷。」
這兩把純鋼加料製作的牛耳尖刀是他用慣了的,不論是砍蹄、斬筋、削皮、剁骨,都得心應手,鋒快無比,他自信有這兩把刀在手上,就像黑旋風李逵有了兩把板斧一樣,單獨也能鬥得了那具殭屍了。
小女兒愛珍不會什麼,若論服事自己的殷勤來,卻是誰也比不上的。早起替自己梳頭穿衣,提壺灑掃,夜來替自己烘暖被褥,拿茶奉烟,沒事端張椅兒,請媽太陽底下坐著,扳著媽的頭髮捉蝨子,說是頭皮不癢好睡覺,年紀大的人,睡足了覺才會開胃添精神。
「許是吞下什麼毒物了?」
緊鄰的人家生恐夜來時殭屍鬧宅,有的去廟裏請和尚,有的去宮裏接道士,有的央巫門,有的找法師,設香案,燒符咒,行關目,唸經文,先把宅子鎮一鎮,清一清,街頭有些家裏缺少男子漢的人家,紛紛打起包袱,備妥牲口,防虎防狼般的倉促逃離鎮,下鄉去投親避難去了!整整一個上午,小鎮上就像翻江倒海一般的亂法兒。
「妳婆婆……早就……死了!她的手全……涼……了!」
「她趙五奶奶的屍首,是個有形有體的東西,究竟能弄到哪兒去呢?」賈大伯納罕著:「就算一根花針落在地上吧,這麼多人找它一整天,也該撿著了呀?」
「算了,妳做媳婦的人,怎能跟婆婆說這些。」隔壁馬二娘說:「婆婆她年紀大些了,頭腦不清爽,就是為這點小事栽誣了妳,也不過頂個家賊的名,不犯法的,用不著這樣嚷叫,傳揚出去,人都會批斷妳不是,以下犯上,虐待婆婆了!」
想,總是另外一回事兒。
「大叔,大叔。」
「狗柱兒,你怕不怕?」朱屠戶朝坐在他身邊的狗柱兒望了一眼,明知那小子駭怕,偏存心逗弄著他說:「要是怕,就也喝點兒酒,壯壯膽子。」
有個和尚又想出個軟主意,要趙五奶奶生前最心愛的三個女兒,披蔴戴孝端篩子插著招魂旛,一路哭著喊親媽,也沒喊出個鬼影子來。
「下傍晚跟媳婦嘔氣時還是好好的,怎會說死就死了呢?」
不恐怖的人家,也要被這樣的叮囑弄得恐懼起來了。有些住戶硬把那些面上從容、而兩腿也在袈裟和道袍裏面打抖的和尚道人留在家宅裏,當成仙佛供奉著,指望萬一殭屍鬼出現時,拿他們去降妖伏怪;有些是幾家人合在一起,匿在一間貼上很多符咒的堅固屋子裏,如臨大敵似的聽著外間一切的風吹草動。有些人家買了大串大串的龍鞭,掛在屋簷下面,隔一會兒就燃放一串,乒乒乓乓壯壯膽子,每條街巷,都聽見敲鍋擂盆的響聲。
腳步跟著影影綽綽的碎光走,白天瀝下的狗血早已乾了,遍街都是斑斑的血點子,而這條狗的鮮血,都隨風掃落在他的褲子上,使他覺得褲管熱乎乎黏濡濡的,一股觸鼻的銅腥味。
在這樣古老寒傖的小鎮上,趙五奶奶暴死後變成奔出門的殭屍鬼,真算是再壞也沒有的消息了;殭屍一出門,全鎮嚇掉魂,若不覓著她,準會亂害人。大夥兒全有這麼樣同一想法。
他知道,這一夜熬也算是白熬罷了。
找殭屍的人們,覓遍了鎮郊的草溝、蘆地,沼澤和灌木叢,搜查過鎮梢大小的庵觀寺廟,遠處所有的樹林子和亂葬崗,挖掘過好些新土堆積的疑塚,殺盡了所能覓著的烏雞和黑狗,叫啞了好幾個人的喉嚨,結果仍然是兩個字——沒有!
五奶奶家這場吵鬧,媳婦原說的是氣話,五奶奶卻認了真。
「啊,劉二哥,你甭這麼說,真的嚇死人……了!」五奶奶的三女兒愛珍說:「假如我媽的殭屍就在這屋裏,我們該怎麼辦?」
劉二拐腿把紅纓槍緊了一緊,橫舉起來叫說:「分幾桿槍把著花窗,幾把刀堵著門戶,幾個人守著屋頂!」和-圖-書
酒是喝了,並沒壯起狗柱兒的膽子,這靈堂裏的一切景象,都在一種逐漸擴大並且浮盪的朦朧中輕輕旋轉著,倒頭燈的火燄是一片恐怖的青綠色,把人臉全給映綠了,越看越有些不像人樣兒,哪兒刮來一陣陰風?把死人臉上蒙著的油光紙兜得鼓鼓的,就彷彿是死屍在下面噓氣一般。也許那幾疊紙錢壓得不夠重,有一角叫風頭掀開,露出趙五奶奶那張癟著嘴、瞪著眼的臉來,嘩地一聲紙響,五奶奶的一隻手又從冷凳邊緣滑了下來!——不,也許是伸了下來。那隻手,帶著幾分痙攣似的,懸空悠盪著,彷彿要去捏那些嵌在倒頭飯上的蜜棗。
「她準是吞下了什麼,」馬二娘爬起身,慌慌噪噪的朝外跑著說:「這才有多大一會兒?她……怎麼說死就斷了氣了。」
「其實對付殭屍鬼,倒用不著這樣大張旗鼓,在家宅街巷裏,最好帶著桃木枝,菖蒲劍,殺條黑狗,或是殺隻烏雞,一面瀝著血,一面叫喚死人的名字,……她聽著了,就會從黑角裏直奔出來,不管她來勢多兇,一經踩著烏雞或黑狗的血,她就會倒地不起了。」
馬二娘、胡三嬸兒這干鄰舍說好說歹。從半下午勸到黃昏拐磨時,剛回自己宅門,就聽癩子他媽奔出來窮嚷說:「二娘喲,三嬸呀,妳們勸架勸到底罷,我婆婆她,等人一走,就把她的送老衣穿上了,盤腿坐在匟上等死呢!……癩子他爹不在家,我不知怎麼辦?也許他回來,真以為是我把他娘凌虐死的哩!」
「你說殭屍就在我媽生前住的那間黑屋裏?」五奶奶的大女兒群珍驚叫說:「我的皇天菩薩,昨夜我還跟兩個妹妹,藏在那屋裏躲殭屍的呢!」
「搜吧,哥兒們!」
「妳說妳沒偷,難道會有鬼來偷?這蜜棗原本十七顆,早上還剩十三顆,蓋碗兒摔在地下,瓷片兒還在這兒呢!」
她的話還沒問完,嘶的一聲,房門簾子落了下來,滾球般的朝外滾,原來就是馬二娘和胡三嬸兒。
這些漢子們儘管垂頭喪氣,還得強打起精神來,在趙家宅院裏守夜,在大街小弄中敲更巡邏,又分出兩股人連夜搜尋,希望能把那殭屍鬼捉著,正如賈大伯所說的:
「嗨呀,五奶奶這個人,也真是黃河心的沙子——淤到底兒了!」胡三嬸兒首先埋怨起來:「殺人不過頭點地呀,真是的,媳婦業已跟她叩頭賠過禮,她還這樣固執的鬧下去,何時有個了結呢?」
大夥擔心女人屬陰,頭頂上火燄弱,沒有剛陽之氣鎮著,也許會起屍變,就說好說歹,商請朱屠戶跟一個常替人打短工的、名叫狗柱兒的半樁小子看守著五奶奶的屍首,取個鎮邪的意思。
「也有些毒是內毒,」群珍仍然指著媳婦:「這女人不知給我媽餵進什麼了?」
「趙哥兒,你先讓你們家人全數退出來吧,」賈大伯站在後屋門口說:「他們要搜屋了!」
他又把油光紙理抹平整了,把露出的死屍面孔蓋妥,上面多壓了幾疊紙錢。
「嗨,究竟匿到哪兒去了呢?」
狗柱兒恢復一些知覺的時候,靈堂外面起了嘈亂。
「我說癩子他媽,妳昨晚怎麼又讓癩子抓走那蓋碗裏的蜜棗?……那是群珍為買來給我壓咳嗽的呀!吃了蜜棗不說了,不該把我那細瓷蓋碗的兒摔爛掉蓋!那都是前朝古瓷,配都沒處配的。」
嗨!上年紀的人,清靜就是福,哪犯得著為這點雞毛蒜皮的事兒,跟媳婦認真嘔氣去;上回群珍回娘家,也這麼苦口婆心的勸過自己,自己總算讓步了。
狗柱兒抬起眼皮來,極為勉強的笑笑:「實在有些陰戚戚的味道,大叔,要不是有你在這兒,我真有些渾身發毛。我替人看過青禾,……這通夜守著死屍,還是頭一回呢。」
那邊又起了一陣風,忽啦一聲,把一張原是蓋在死屍臉上的油光紙吹了過來,不偏不倚的正罩在狗柱兒的臉上,狗柱兒大吃一驚,急忙伸手抓開那張紙,再轉頭朝那邊一瞅,嘴裏沒說話,心裏祇叫了一聲媽,古丁冬一頭撞在牆壁上,朝上翻著白眼,就這麼嚇昏過去了!——冷凳是空的,死人不見了!
「完了!」一向狠勁最大的朱屠戶也發了軟:「再找不著這具殭屍,不能殺豬開市做買賣,我那一家老小,指望什麼吃飯?」
「她,五奶奶……她那手,冰砭骨似的透涼透涼,」馬二娘喘息地摸著胸口:「誰掌燈進去瞧瞧罷,你們那些火燄高,膽子大的男子漢,五奶奶她,不定是吞了金,吃了烟土,我簡直不敢看了!」
「嗯,你說的有道理!」賈大伯說:「找你媳婦來問問看,趙哥兒,問她那夜是否是關上門的?」
關於第二個猜疑,馬二娘也挺身出來作證說:「事情沒弄到水落石出的地方,不能冤了媳婦,……朱屠戶跟狗柱兒是我央請他們留下的,媳婦由我跟大腳、胡三嬸兒,整夜陪著,哪會有『移屍滅跡』的事?」
「誰偷妳那蜜棗來?!」媳婦也像受了極大冤屈的樣子,又蹦又跳,亢聲銳叫著發了潑,王婆罵雞式的當眾詛咒說:「誰偷妳那蜜棗,叫她跳跳就死!叫她X上生疔瘡!叫她來世變驢變馬,要是妳做婆婆的硬栽誣我,這血滴滴的咒就會應在妳身上!」
「也許就是媳婦下的手。」
賈大伯拎著燈籠在中間照路,巡街捉鬼的那一群人,可不是又轉過來了,巨大、雜亂而奇幻的人影的上半身,在街兩邊多苔的牆壁上閃移著,拉長得打了彎變了形的一些長腿的影子,在地上搗動著,腳步聲咚咚地撞向遠處去,黑裏撞來些怪異的迴音。
每一個更次,巡更的破銅鑼都在街巷中繞響,夾著啞啞的嗓子,叫喚著:
媳婦兒掀簾子出去了。
人在這種荒僻的地方長大,狗柱兒肚子裏裝滿了各種各樣原始凄怖的傳說:某處某人大白天見鬼,某處某家鬧殭屍……說那殭屍鬼眼瞪銅鈴大,奔跑起來快得像陣風,如今,那些傳說都從遠遠的地方,從四面八方的黑暗裏,一一匯集到自己的心裏來,活化成一簇一簇顏采濃烈的形象,在心窩的暗處群相蹈舞著。
狗一反了常,雞啼也亂了更次,那些頭插在翅裏的公雞,一夜就沒斷過啼聲,彷彿牠們都聽過人類的——鬼怕雞啼的傳說,有跟狗兒們爭功的意思。
但活殭屍就不同了。
「我沒有睡,」狗柱兒說:「三更天,一陣陰風把蓋在死人臉上的油光紙吹起來,恰恰罩住我的頭和臉,使我一時看不見東西,等我伸手抓開它,再朝冷凳上一瞅,屍首就沒有了,我一嚇,就人事不知啦。」
「蜜棗是嵌在倒頭飯上的,一共十三顆,她手上捏的是第三顆,還有兩顆,叫死人連核兒都吞下去了。倒頭飯的蜜棗我數過,的的確確還賸十顆,少了三顆。」
「我什麼全沒有聽著!」他說。
鄰舍們評評,這又說錯了嚒?
有人估計過,趙家後屋足有一丈八尺高,那吊板離地面至少也有一丈二尺高,除去像五奶奶這種殭屍能不用梯子硬攀上去,就換是年輕的漢子,也只有瞪眼望著罷了!……殭屍是找著了,雖說她見了人,並沒如傳說那樣的直撲下來,但那付目光灼灼照人的樣子,也嚇出人一身的冷汗。
我當然可以把那些傳說娓娓的告訴你們,不過,同時也要告訴你們,那些古老的傳說,多半都是這麼來的。
人呢?祇有更慘些兒罷了。
「也沒什麼,喝點兒酒就好。」
太多烏雞黑狗灑下的血滴兒乾在街心的黃土上,變成黑褐色的斑痕,那些斑痕經過日曬,全從邊緣上捲,變成許多硬塊,好像一些黑色的毒菌子。
幾支槍尖已經生了黃色銹斑,槍纓呈現出乾陳的慘紅色——血跡的顏色——的原始纓槍,蛇般探首在燈籠所展佈的一束圓光當中,不停的點晃著,彷彿在等待著一場和鬼魅的搏鬥。
「那怎麼好意思。」朱屠戶見錢眼開,表面上推辭一番,也就答應了。
能忘掉倒也罷了,這口悶氣窩在心裏,頂得人心口發疼,一病病了好幾天,原以為事情過去就算了的,誰知這一波未平,那一波又起,愛珍托人捎來的糖炒栗子又剩了一攤碎殼兒了,事不過三,這蜜棗業已是第三回啦!
這些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一種觸及今夜的聯想,——五奶奶的屍首,是不是也會在自己睡意朦朧的時刻,突然變成一具殭屍鬼?從那邊的冷凳上躍起來追人?
「奶奶,奶奶,」癩子不肯走,朝黑屋裏指著哭叫說:「奶奶吃棗棗https://m.hetubook.com.com,……奶奶吃棗棗……」
所謂修煉,就是夜晚出來害人,牠會像豺狼一樣,旋風撲來攫著走夜路的人,吸食生人的腦髓,也會隨風游盪,進入生人的家宅為禍為殃,……要對付這種妖物,光是鳴鑼響器,刀矛火銃還是不夠的,因為刀矛刺牠不見血,好像刺在敗革上一樣,火銃也轟牠不倒,必得要用烏雞黑狗的血潑灑牠,用婦人月事的穢物罩牠,破除牠的妖魔之氣,然後用繩索繞纏住牠,拖牠到乾柴堆上,用烈火把牠焚化。——殭屍鬼怕火燒,這句流諺也許源於這樣古老荒誕的傳說吧。
「說是這麼說,」狗柱兒憂愁地:「您沒瞧瞧那街,沒瞧瞧咱們這夥人,像什麼樣兒了,……有誰知道那殭屍在哪兒呢?」
「清是清過。」狗柱兒又想起什麼來了:「我記得,祇有一間房子沒搜過,那就是五奶奶生前住的那間黑屋子,對不對,朱大叔?」
「奶奶說話可甭儘冤人!」媳婦的臉也夠青冷的,話頭兒不輕不重的敲著人:「誰也沒害了饞癆?!半夜三更爬起來偷捏妳那些吃食,妳說的蜜棗是什麼樣兒,我影子還沒見著呢!這話傳出去,叫我這做媳婦兒的怎好見人?妳吃齋唸佛大半輩子,不知平白咒人嘴上會生疔的嚒?」
當然沒誰有功夫去照鏡子,打鏡子裏瞅瞅自己的嘴臉,可是彼此那麼瞧看瞧看,借著旁人想自己,也就差不多少了,由於過度的熬夜、緊張、猜疑、憂慮和近乎絕望的焦灼,每張臉都像被刀削似的瘦了下來,臉色焦黃,眼圈兒帶黑,眼裏血絲兒滿佈,嘴唇乾裂起皮,嘴角破爛出血,加上頭髮沒剪,鬍髭沒刮,個個都像是野獸般的土匪,渾身都是草刺、葉汁、污泥、灰土和血斑,衣衫上下,不乏撕破劃裂的痕跡,光是外形上這樣狼狽,至於感覺上的疲累、睏倦,那就更甭提了。
「天哪,我怎會想這些呢?」
隨著他這一聲吼叫,一鬨湧進了滿屋子的人,都把刀矛槍銃衝著那間黑屋。神秘失蹤了七天的趙五奶奶的屍體,終於在六七支火把的光亮中呈現了。
朱屠戶仰臉一瞅,登登朝後退了兩三步,轉臉朝外吼說:「都來吧,殭屍在這兒,找著了!」
馬二娘碎步朝匟邊挪著,一心想探究趙五奶奶為何不言語,誰知一動腳,就覺自己的兩條腿不由自主的打抖,軟軟飄飄的起晃盪,幸好還有個胡三嬸兒手扶著房門框兒站在那邊,要不然,自己一個人哪怕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留在這間黑燈黑火的房子裏了。
有人追問起狗柱兒。
好呀,明的不來暗的來,正應上家賊難防那句俗話了!家裏深宅大院老房子,除了媳婦跟癩子,旁人誰還會進宅來,專偷幾塊糕餅來著?!這宗事,不提還好,提起來有辱門風,祇怪自己老眼昏花沒見著,既賴不了媳婦,更賴不得孫子。
「男人家都去打殭屍,鎮上都留著些婦人孩子怎麼辦?」一個帶哭腔的女人說:「萬一那鬼物鑽在哪一家,如何防得了啊!」
那孩子點點頭,伸手朝黑屋的高處指著,還是重複著那句話:「奶奶吃棗棗。」
「你有聽見像揣誰似的腳步聲沒有?」
「對了,」朱屠戶說:「那間屋裏太黑,堆的雜亂東西又多,我推門看過,匟是空的,就急匆匆的沒有仔細去翻搜。」
所謂活殭屍,就是害過人的殭屍,它掐住人咬住人,弄死那人,沾了生人的血在身上,它就成了有靈氣的活殭屍,那已經不是屍,而是一種借屍為形的妖物,它會在白天躲匿著不見太陽,潛藏在亂墳荒塚中,扒開墳頭積土,掀開朽木棺材,以吸食死人的腦漿為食,日子久了,渾身都長出慘綠和火紅的密毛來,生紅火毛的活殭屍經過千百年修煉,就變成可怖的旱魃!生慘綠毛的活殭屍經過千百年的修煉,會變成更可怖的瘟殃!
「可不是,」矮小的胡三嬸兒搭上碴兒了:「我上前一拉她的手,嚇得我三魂出竅,馬二娘她還能喊叫出聲,我咽喉卻像鎖住似的,什麼也叫不出來。」
「殭屍鬼還沒捉到,各位街坊住戶,都得小心提防!燈火不要熄滅,家家預備響器穢物!……前門關著,後門關著,窗戶都要扣妥,孩子們要各自噤聲,不得哭鬧,看見可疑的鬼影兒,就得趕緊敲打響器,放聲叫喚,讓外間知道呀!」
也不知怎麼的,馬二娘覺得這屋裏陰風慘慘的,帶著一股霉鬱氣味的空氣跟平常也有些兩樣,趙五奶奶的拗性真大,兩個人交番勸說,她怎麼就不開口說話呢?
你們愛聽中國北方鄉野上的傳說麼?
「來呀三嬸兒,幫我勸勸五奶奶,要她把壽衣脫下來。」馬二娘一把扯住胡三嬸兒的衣袖,好像才覺心寬膽壯些。
還有,那夜朱屠戶曾因酒醉,跟趙五奶奶的屍首開了個小玩笑,把一顆棗兒塞在她手裏,又彎起她的胳膊,使那顆蜜棗湊在她的嘴唇上,這事,他後來忘了講,又使鎮上多了一種新的傳說,說是趙五奶奶死後還捏顆蜜棗吃,媳婦更作證說:
朱屠戶漲粗脖子大嚷說:「你們誰也甭責難我!說我不該睡覺,五奶奶她要變成殭屍鬼,誰能睜著眼攔得住她?……如今死人沒了,咱們得趕緊分頭去找,甭讓她在荒郊野外追著害人,她就是殭屍也奔不遠,總能找得到的,不是嗎?」
平素愛踡縮在門窩邊,草堆旁,把手茸茸的尾巴遮在鼻尖上睡覺的狗兒們,也被鎮上這種不尋常的異象驚得反常了,牠們也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恐懼又駭異的夾起尾巴,兩眼暴射出綠光,神經兮兮的朝著街頭巷尾的空裏黑裏,窮凶極惡的狂吠著,好像祇有那樣,才能恫嚇住什麼……有些傳說生有陰陽眼的黑狗,不光是吠叫,而是向人們示警似的,拉長聲音,嗚嗚的哀嚎。
誰說做奶奶的不疼孫兒?妳為人子媳的人,也該把孩子打理得像個人樣兒才是,自己一輩子講乾淨,三個女兒也都跟著染有潔癖,哪曾見過這樣邋遢的孫子?
傳說是一陣穿經若干世代的長風,輾轉的吹入人耳,吹進人心,人們便這樣固執的相信著了,從沒有誰認真追究過它的道理?它真實的程度?有誰親眼看過那種活殭屍的呢?……習慣是如此的,祇要聽著就夠了!
也許媳婦偷自己床頭的吃食,是為了那個寶貝孫兒,——五歲大的癩子,癩子生下來並不叫癩子,是生了癩皮癬之後才改叫癩子的,俗說:什麼人生什麼貨,一點也不錯,癩子不但生了一身懶龍似的癩皮,滿頭又長了膿疱禿瘡,塗了一層黃油般的稀硫磺,聞見了就會反胃作嘔,就這麼個成天挺著冬瓜肚子,白癡似的小小子,他媽還那樣橫寵著他,任他用那雙黑炭條似的骯髒手,東一把西一把,從雞屎抓到爛泥,再轉來磨算自己床頭磁鼓兒裏的東西,口涎冽冽的,不磨算到嘴不甘心。
「狗柱兒,五奶奶的屍首呢?」
除非遇到像趙五奶奶這種殭屍。
「你相信你們把全宅各處都搜遍了?」
另有一種傳說是馬二娘講出來的,她說:
「要死也是妳自找的!」媳婦說:「我沒偷過妳什麼,不怕妳在閻王面前告我,我娘老子也沒栽誣過我,竟有妳這種婆婆栽誣我。」
而趙五奶奶的屍首,竟然端端正正,盤膝跌坐在那塊吊板上面。也許因為殘秋天寒,經過了七天,屍首像是還沒腐爛的樣子,臉還那樣瘦削,兩眼幽光外射,直瞪著人,一隻手臂垂著,另一隻反向上彎,手指間緊捏著一顆很紅很大的蜜棗,湊在她那癟咧咧的嘴唇上,雖說並沒吃著,也有那麼點兒欲吃的意思。
小鎮上,好像遭了一次極大極慘的洗劫一樣,家家戶戶門上掛了鎖,近乎十室九空,鎮上的婦孺老弱,為了不堪忍受夜夜驚魂喪膽的恐怖生活,都趁著有太陽的白天,成群結陣的逃到遠處去躲避殭屍去了,祇留下那些精壯的漢子們,和趙五奶奶的子女家屬,仍在極度疲憊的情況裏,費盡心神的繼續找尋著那具神秘失蹤的屍首。
這還是大白天,不覺著太怎麼樣,若是到了夜晚,殭屍鬼擂門闖宅,那可怎麼得了?朱屠戶總覺殭屍出門時他在睡覺,惹得全鎮惶惶不安而內疚,就自願領頭去尋找那具出奔的屍首。由於人多膽壯,鎮上很多少壯的漢子,都願參與覓殭屍,朱屠戶從中挑揀了廿來個人,分成好幾股兒,一股兒先清宅院,出後門,沿著屋後的池塘繞經雜樹林,到西邊曠野上去找。一股兒專搜https://m.hetubook.com.com全鎮的每一條大街小巷。另一股兒由南朝北,遍搜北山根的林莽。
祇有那些平常鬧窮的法師和巫人,這下子可攫住了撈大錢的機會,他們動動口,伸伸手都是錢財,忙得不亦樂乎。
「光洩氣也不行呀,朱大哥,」一個叫劉二拐子的漢子強打精神說:「這鎮上,靠生意買賣吃飯的何止你一家?如今都是騎在老虎背上啦!……你想想,咱們一天不捉到那個殭屍鬼,人心一天安定不下來,誰會來趕集市?誰敢從外地返鄉?做生意跟鬼去做嗎?」
根據殭屍鬼怕火燒的傳說,趙五奶奶的屍首,是放在十字街頭空場子中間的一堆乾柴上,當眾焚化了的,逃避到遠處去的鎮上的婦孺們,多曾趕回來,目擊那種破天荒的葬禮。要知道,在盛行著裝棺土葬的北方,火葬是非常新奇、非常罕見的事情。
天知道,還是虧三個出嫁的女兒有孝心,自己床頭磁鼓兒裏,才長年不斷吃食東西;她們知道做媽的有夜晚心潮的老毛病,一陣潮溼泛上來,就得抓點兒什麼填填,便經常托人捎來些糕糕餅餅,留給自己墊一墊心。上回素珍捎來兩盒綠荳糕,自己省著省著捨不得多吃,二天盒蓋兒叫掀在一邊,盒裏翻得亂糟糟的,數來數去差了三塊,其餘的,也都叫抓得稀乎爛,髒兮兮的不成個樣兒了。
人死了,夜裏該有人守靈,防著雞貓狗鼠偷吃倒頭飯,碰翻點燃在死人腳頭的那盞陰戚戚、綠慘慘的倒頭燈。趙五奶奶是跟媳婦嘔氣死的,媳婦不敢守靈堂,鄰居裏面你推我,我推你,壓尾還是推了馬二娘、胡三嬸兒,另加一個渾名叫大腳的女人陪著她,守在靈堂外面。
「甭找了,」狗柱兒在一邊振臂說:「五奶奶死的那晚上,來看屍的人很多,他們在起更前散走,門戶全是我親手關上的。」
「煩妳摸個火,把燈給掌上。」她轉臉跟身邊那個媳婦兒說:「癩子好像在那邊灶屋裏哭呢,天快黑了,不要祇管嘔氣,把孩子丟在一邊嚇著。」
他還是抱著一種原始的渺茫的希望,用他那已經喊叫得發痛的喉嚨,硬壓出那種單調的叫喚來:
「你不能睡呀,大叔。」狗柱兒挪過身來搖著他說:「你不覺得這靈堂裏有什麼不對麼?」
「五奶奶她確是死了,她兒子女兒沒回來,咱們祇好先把她移至外間冷凳上,著人連夜趕去報喪,至於她究竟是怎麼死的?等她親人來了自會弄明白的,外人也不便亂猜疑。」
好個轉彎兒罵人的尖刻言語。
狗柱兒囁嚅著,他不敢沖著死人說出什麼來。
也有人大驚小怪的報說:在後邊汪塘附近的濕土上,發現了一些零亂的小腳弓鞋的腳印兒,經人用趙五奶奶的鞋子去對過,大小尺寸壓根兒不一樣。
朱屠戶拎起錫酒壺來,先大嘴套小嘴,骨嘟骨嘟地喝了幾口,再抹抹壺嘴兒,順手遞了過去,平常向不喝酒的狗柱兒,捧著酒壺猶疑了一忽兒,便也仰起脖頸,喝藥似的喝了一大口,那酒恁烈,嗆得他喘不過氣來,祇管捂著嘴咳嗆。
細心的老人家,會從平常日子裏,任挑幾宗細小的事情,把當初的三個女兒和如今的這個媳婦來比較,越比越覺得女兒待自己情份重,越比越覺得媳婦冷淡寡情。不是嗎?當年群珍沒出閣,一手精細的針線人見人誇,她用替人刺繡縫綴的一點兒工錢,把自己床頭磁鼓兒裏裝滿了吃食;女孩兒家心眼兒靈巧,自己平素愛吃些什麼,她就挑著什麼買,五色雜糖,桃酥杏酥,各式鬆軟香甜的糕餅,從沒斷過。
「看咱們這樣下去,還能撐持多久罷。」朱屠戶說:「至少有一點還使人安心的,那就是殭屍鬼出走的這七天裏頭,還沒人見她出現過,也沒聽見她害過誰。」
也有些婦人,伸長頸子,圍著那兩個目睹者——馬二娘和胡三嬸兒問長道短,那兩人驚魂甫定,說話愈顯得急促誇張。
「哎呀呀,我的好五奶奶,妳真是老小老小,越老越小了,妳這是幹什麼?」馬二娘儘管餓著肚子,還得要擺出笑臉來,勸解說:「媳婦她適才業已聽人勸說,跟妳叩過頭,陪過了禮,也就罷了,妳不能再這樣折她的壽,弄得四鄰也安不下心呀!」
我得明白的承認,馬二娘的耳朵很靈,她聽見吱吱的叫聲也是沒錯的,祇不過她沒從炭灰裏撿過一隻焦糊的老鼠!我有理由相信,那偷吃過四顆蜜棗的大老鼠,把牠的新窩搬在趙五奶奶的壽衣裏。
他也始終懷疑著昨夜的情境,他實在並沒睡著,怎麼會眨眼功夫,那死人就會不見了的?如今一傳十,十傳百,都說鬧了殭屍,那麼,那殭屍難道會隱匿到天外去,……最冤的莫過於烏雞和黑狗了,滴血在地上,當真能把那屍首引出來麼?
人群裏東一堆西一簇的,在竊竊議論著。
「好,妳這小X咒我死,我就死!」五奶奶嘴張得瓢大乾嚎說:「我死是妳毒死的,咒死的,我那軟骨軟耳的兒子怕妳不敢吭,看幾個姑子回來能饒得了妳!」
「來,跟媽出去,癩子乖,」媳婦在後屋當間哄著孩子。
「孩子家,哪有不貪饞的?零食少吃些,要吃,也得先替他手洗洗,臉擦擦,奶奶拿給他,不要任他不知數似的,掀開磁鼓蓋兒來亂抓!」
那殭屍最後還是由朱屠戶爬梯子上去揹下來的,幹這種事情,要有極大的膽力,當然趙哥兒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十塊沉甸甸的銀洋。不過自稱膽大的朱屠戶,後來一連害了三個月的大病,搬離小鎮到別處去了,狗柱兒也受僱去了外鄉。
狗柱兒雖然裝著閉上眼,一顆心卻像打鼓似的跳著,哪能睡得著?起更前,外間的馬二娘她們還在嘰嘰咕咕的講話,如今話聲早就沉落了,除了朱屠戶那條連綿不斷的沉鼾,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早知替人守屍的滋味是這樣,還不如多打幾天短工呢!
「你……你怎麼說?」賈大伯叼著空烟袋,駭異的睜著眼。
女人家的膽子實在太小。朱屠戶取了一隻破舊的拜墊兒,坐在靈堂一邊的牆角上,眼望著躺在冷凳上的死人;其實,像趙五奶奶這種老太婆,活著也嚇不著人,莫說缺了一口氣了,說得好聽點兒是看屍,說得真實點兒,就是守著死人睡覺。
「這明明是嫌孫子,稀罕那老婆子繞著彎兒假惺惺!」這話又是她做媳婦的人說的,她還說:「嫌他禿,嫌他癩,嫌他小腸氣大卵泡兒,都不是我的事,禿頭癩皮大卵泡兒,又不是胎裏帶的,全是在他趙家長的,要怪,也祇怪他趙家祖上無德,風水不好,怪我算哪一門兒?她既嫌癩子,朝後我就不帶他進那房門,免得她那寶貝吃食數錯了數,也賴是咱們娘兒倆偷的。」
五奶奶越數說,媳婦蹦得越高,硬指五奶奶栽誣她,說她壓根兒沒偷捏過一點吃食東西。
燈籠光臨到他眼前,已經很黯很黯,他歪著肩膀,像扛糧袋兒似的扛著一條剛殺掉的大黑狗,狗尾拖在胸前,狗頭倒垂在身後,不斷打著他的屁股,這已經是第三條黑狗啦。
狗柱兒說的話夠實在的,經過這七天來的變故,小街和眼下這群人,都實在不成個樣兒了,早時尚稱繁盛的街,如今空盪盪的,門窗上,立柱上,橫木上,長廊陰影下的牆壁上,到處可見硃砂黃表紙繪成的符咒,桃枝蒲劍,滴溜打掛的鎮邪玩意兒,空在秋風裏飄曳著。
「對了,」劉二拐子坐在趙家院心一角的石鼓上,把抱在懷裏的紅纓槍頓了一頓說:「也許這具殭屍,壓根兒沒出過趙家的大門。」
他空懷著兩把快刀,卻覓不得施展的機會,那具殭屍好像存心跟他捉迷藏,一直匿不露面,使他焦灼得兩眼赤紅,額筋凸露,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覺,便常常舐著乾裂的厚嘴唇,罵罵咧咧的詛咒著:
「嗯。」朱屠戶的聲音懶懶的,帶著困倦的意味。
早先找村頭路過的算命瞎子算過命,那瞎子算過自己老運不濟,當時自己還疑疑惑惑的不相信,如今想想可真靈,家裏娶著這麼個媳婦兒,老運還能談嚒?
「快叫後屋裏的人出來吧,三姑娘,」賈大伯說:「趁這會兒天還早,咱們再把宅子重新清一清看,再等,天色就晚了。」
自從傳說鬧殭屍以來,這是第七天了。
「如今這殭https://www.hetubook.com.com屍只是妖物,不再是五奶奶了,」朱屠戶說:「殭屍鬼是不認親人的,妳們就是她女兒,她闖出來照樣搦妳們頸項,吸妳們腦髓。……不過妳們也甭駭怕,這宅子我清過,殭屍不會還在宅子裏面的。」
按理說呢,婆媳間為細故爭嘴也是常有的,雙方都在氣頭上,一時惡語相侵,經鄰舍勸解勸解,由媳婦叩頭賠個不是,哄婆婆消了氣,也就罷了。
亂鬨鬨的鬧了一陣兒,覓殭屍的幾股人分頭出動了,他們亂敲著鑼鼓,並發出雜亂無章的嚷叫;狗柱兒倒拎著一隻剛殺的烏雞,一路把雞血滴在地上,用稚氣未脫的嗓子,一聲遞一聲地叫著:
而走在這群人後尾上的狗柱兒,卻像墊在床腳下的蛤蟆,不但沒有一絲狠勁,祇有死撐活捱的份兒了。
五奶奶要是像早些時一樣能忍氣呢,省一句也就沒事了,老人家疼的不光是幾顆蜜棗,疼的是女兒一番心意,叫人胡糟蹋了,偷捏了東西,非但不認賬,到頭來回馬一槍,反咒罵自己嘴上生疔。
趙五奶奶的屍首沒有動,——她早已又殭過去了。
「朝上先潑她一盆狗血!」朱屠戶說。
狗柱兒搖搖頭,又跟著呶呶嘴;這一回,朱屠戶也看見那隻雞爪兒似的,懸空悠盪的手了。
雖說日頭仍把整條街道光照著,可是望在人眼裏,那黃黃的日光總像被一層看不見的魔霧橫隔著,使整個鎮市陷在某一種魘境裏。
「趙五奶奶死了,是趙家的事,殭屍鬼出了趙家的門,就是全鎮的事情了,人人都有家小,不捉著那殭屍,把它制倒,日後凶禍落在誰家頭上,誰都吃不消。」
「去,捏兩顆蜜棗來給我下酒。」朱屠戶說:「嵌在那邊倒頭飯上的,……你敢麼?」
胡三嬸兒雖也跟著掙扎起來,但那幅印花布的房門簾兒還纏在她的身上,她三把兩把沒扯得脫,便頂著那塊布跑到院心裏去了。
「怎麼?屍首不見了!」朱屠戶也醒了,卜楞跳了起來,翻眼四邊一瞅,忽然他渾身戰慄著,雙手亂摸著屁股,彷彿背後燒了火一樣的惶叫說:「不好了喔,鬧了殭屍了呀!」
「甭打孩子了,」賈大伯一步跨進門來,用烟桿隔住媳婦說:「童子陰陽目,最易見鬼物,也許他真的在黑屋裏見著什麼了?」
「也許就因為你這一大意,害咱們多熬七個夜晚,」劉二拐腿說:「說不定殭屍就匿在那間黑屋裏了!……咱們先甭抬大槓,一搜就明白啦,」
但願她五奶奶祇是嘔氣裝聾作啞,不要真的發生什麼變故就好了。
說著,他真的歪歪的爬過去,捏顆蜜棗硬塞在死人手裏,再屈起死人的胳膊,把那條手臂彎上去,使那隻捏著棗子的手,正湊在死人嘴上。
「甭搜了,」他叫住屠戶說:「你瞧,朝上瞧,趙五奶奶的殭屍在那兒了!」
「我……我……哪敢存這個心來,二娘。」媳婦一臉眼淚,無限委屈的說:「我祇是要把這事弄清楚,要是陽世弄不清,她死我跟著,到閻王面前對質去。」
「怎……怎麼了,二娘?」
三個女人趕到趙家後屋裏,趙五奶奶可不是穿上了她那一身暗藍團花緞子的壽衣,一本正經的,睜著兩眼,盤膝在匟上坐著呢。
「那時房裏昏黯,又沒掌燈,祇見她穿著送老衣,盤膝坐在匟上,」馬二娘說:「我跟胡家三嬸兒,還當她在嘔氣,合力勸著她咧,……任我兩人說破了嘴,就沒見她答腔,忽地一陣陰風撲臉吹過來,吹得我汗毛直豎,我當時也沒以為她已經死了,還跟三嬸兒去拉她呢。」
狗柱兒一抖手,一盆狗血潑上去了。
殭屍,這一聲恰像是一條火閃一樣,把荒涼地域中人心的恐懼照亮了!大夥兒爭也不爭了,吵也不吵了,媳婦抄起癩子,趙哥兒牽著三妹子,群珍扯著素珍,馬二娘拉著胡三嬸,朱屠戶拖著狗柱兒,亂鬨鬨的奪門朝外跑,跑到大門外的街心時,馬二娘跌腫了嘴唇,群珍碰痛了骨拐,趙哥兒一跤摔在黏骨上,抱著腿哼哼。
「鑼鼓,狗血預備好!」朱屠戶在屋外調度著那些漢子,喊叫著:「火棒子多點幾支,我跟劉老二領頭進屋,狗柱兒端著狗血盆,我一喊,你就朝外潑灑!」
「癩子你說,」媳婦也哄著:「說了給糖你吃。」
這方法行在荒郊野外可以,行在家宅和街巷就怕會誤傷著人了。有人提出這困難之後,馬二娘又想出另一種對付的方法來:
媳婦究竟怎樣不好?五奶奶也說不出來,只是拿她和三個女兒一比,心裏就冷暖分明;媳婦不像群珍那樣,常替自己備吃食,不像素珍那樣,按照自己心意烹肴煮菜,更不像愛珍那樣親熱殷勤,而且……而且也許還有點兒愛偷嘴的毛病,不過從沒眼見過,祇是懷疑罷了。
「它奶奶的,妳會作祟害人,老子除非找不著妳,找著了,定要上下狠剁妳十八刀,把妳卸成碎塊兒,架上乾柴烈火燒!看罷……」
媳婦牽了癩子,掌了燈回來,剛跨進後屋的門,和趙五奶奶住的那暗間還隔著一層房門簾兒呢,就聽見一聲長長慘慘的駭叫,彷彿像叫錐子戳著股肉似的,那樣的怪異、尖亢,有幾分不像是人聲,這一聲可把她給嚇楞了,不會真的有什麼變故發生罷?她胡亂的想著:婆婆當真那樣死心眼兒,會為一隻碗蓋,幾顆蜜棗走上死路嚒?
不一會兒,趙五奶奶變成殭屍的恐怖事兒,就傳遍了鎮上。趙家大門外的人頭越聚越多,天色也越轉越亮了,一直等到太陽漏頭,人們才冷靜下來,紛紛的議論著。有人把這事怪在守屍的朱屠戶身上,說他不該受了托付不盡責,喝了酒就挺著死睡,要不然怎會出岔事兒?有人以為毛病出在媳婦身上,五奶奶定是中毒死的,媳婦怕五奶奶的子女親族驗出虐死或毒殺的痕跡,就花錢買通了看屍的人,以鬧殭屍為由,把五奶奶的屍首運到荒郊,刨個坑掩埋了,卻讓全鎮的人都陷在「殭屍奔脫」的恐怖中。
而旁邊的朱屠戶,壓根兒沒留意這些,祇管喝著他錫壺裏的酒呢。
「出了家門的殭屍,若不是觸著硬物踣倒,那還會是能坑害人畜的活殭屍,」有經驗的賈大伯說:「你們去搜屍的人,快回去帶上鳴鑼響器,刀矛火銃之類的物件,碰上殭屍走動撲人,你們得鳴鑼打鼓,用刀矛火銃轟打它,直等它倒地為止。」
如果傳說是事實,他——狗柱兒,染了渾身黑狗血的人,大可不必懼怕什麼殭屍鬼了,然而,狗柱兒自己覺得滿心仍壓著無數糾結不清的疑懼,他始終沒把那具平空失了蹤的死屍當成殭屍鬼看待,始終覺得她仍是趙五奶奶,一個平素省儉、精細、古板而小器的老婆婆,祇不過差了一口氣罷了。
後屋裏原就有些陰森森的味道,五奶奶從幾十年前嫁來時,就住在這間屋子裏,因為窗外有一道暗走廊,形成兩層重疊著的花窗,多少年來,陽光從沒進來過,屋裏的那些傢具擺設,經過許多年月,也都已變成暗褐色的古董,外面正燒著彩霞呢,屋裏已沉沉的暗下來了,祇有趙五奶奶朝外的那張白臉,和她那一身閃光的藍壽衣,還在黝黯中迸出一些似真似幻的反光來。
朱屠戶走在這群人的最前頭,如今他被那半夜奔脫的殭屍害苦了,再也不打那兩百錢守屍費的算盤了,他腰間紮著平時捆豬用的、染血的草繩,交叉斜插著兩把明晃晃的殺豬刀,他一心是火,要找那殭屍鬼出出氣。
賈大伯卻在屋裏蹲下身,哄著癩子:
「她仍是一具殭屍!」有人提醒說:「先甭問她怎麼上去的,單看咱們怎樣弄她下來罷。」
雖然俗說:女兒是人家人,媳婦是自家人。但媳婦不是從自己肚皮裏出的,比起女兒來,天生就隔著一層;也正因為女兒是人家人,五奶奶的三個花朵似的女兒,群珍、素珍和愛珍,都先後出了閣,嫁到三個不同的遠處去了。三個貼心貼意的女兒,祇換來這麼一個冷冷淡淡的媳婦,五奶奶不止一次在鄰舍面前呼過冤,埋怨老天爺不該讓她這樣貼本。
這一夜,全鎮就是這樣的擔心著,憂愁著,在古老傳說的沉重壓力下恐懼著。
「我死,我……死!」五奶奶嚷叫說:「我是說死就死,我死了妳當家,沒釘沒刺好過日子!」
「五奶奶移屍出房,我們看過,」馬二娘說:「臉色黃黃白白的沒變紫,除開大睜兩眼沒閉上,七竅也沒血痕,指甲也沒變色,一點兒也不像是服了毒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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