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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客與刀客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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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蛾

大黑蛾

立刻,我聯想起鬼變的黑蛾祟人的故事,也想到鄔七他爹鄔駝腰和逃進城來避蛾劫的孩子;一串陰森不吉的預感重重包住了我,我想到,不管自己怎樣駭怕,也要撲殺這隻來路不明的鬼蛾蟲。……我一面默唸著拘禁飛蛾的火光神咒,一面悄悄的摘下襟上的針來,想按古老的法子刺死牠,釘牠在窗楣上,再跑到隔壁去召人來看。
即使那真的是一種錯誤,也該是早已發生過的,在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裏面,在我們祖先們的身上,除了由我們承擔之外,是很難賴得掉的了。你也甭以為你是現代人,就認定:凡在同一時空中存活的人群全都像你一樣的現代了!我們若去觀察時間的參差,最好的標本就是能夠看見的活人的腦袋,——那些腦袋裏的意識,單就時間的觀點去看,它們的差距相同於我們民族的全部歷史呢!
鄔家莊是個大莊子,鄔家一族的人口多,族系繁,一直是熱熱鬧鬧的,偏就是鄔七爺這一支,在黑蛾的神秘威脅下,苟延殘喘似的活著。
他又嘆了一口氣,跟鄔七說:
『你趕夜去找老貨郎,領你回家奔喪去罷,——你爹已經死了!』」
而你不會相信那些傳說的,正像我也很難相信它一樣,因為我們全是有知識、有理性、有獨立思考能力的現代人,我們聽取了這一類的傳說,立即會指陳出它的荒謬,它的無稽來。但任何荒謬無稽的傳言,都曾被一代一代裏更多的人們相信過,不然,它不會像風一樣衍傳,更不會傳至我們的耳中了。
說著說著的,他突然呡住嘴,用手指著痰盂兒,意思是又要吐血。我剛把痰盂兒移近他,他一翻身,一串血餅兒就從他嘴裏竄出來,那哪兒像是血塊?硬是一窩紅漓漓的光腚老鼠,落在痰盂裏,還一跳一跳的動彈呢。
我有生以來,祇是那麼一次,看見過那麼大的一隻蛾蟲,又看得那樣清楚。
你有權利不相信這故事,但我有權利把它保存到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它的時候,這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再換一個方式說:你有權利不信香灰符水能夠治病,但有些人仍然跪在城隍廟大殿前叩頭搗蒜,去求賜香灰符水。我們明白,整體的生存情境,不光是你我構成的,唯其如此,才冶煉了我們思考、辨別和評斷的能力,你忍耐點兒,姑妄聽之罷。
現在,先讓我引著你,走進一些同樣古老但式樣不同的宅子裏去,給你看看北方的人們——尤其是婦女們——是怎樣的對待那些大黑蛾罷?她們視牠是一種靈異的鬼物,憎嫌牠,又駭怕牠,誰若看見牠,比看見鬼靈還要不吉,比看見蛇蠍還要厭惡三分呢!
對於鄔駝腰以上鬧黑蛾的情形,鄔七爺本人也沒見著過,那時他沒出世呢。可是他對他爹鬧喉蛾的事情,卻原原本本的記得很清楚,正因為他記得,他才會相信七代鬧喉蛾的事是千真萬確的,要不然,他就不會講得頭頭是道,振振有詞了。
為什麼要這樣呢?好像很少有人這麼問過,就是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問起來,答覆也都是一樣——傳說這樣弄死牠,牠才不會還魂。
當時我沒認出他,也沒出去問老秦,祇覺得有些古怪?猜不透老貨郎他為什麼要帶這孩子來?過了兩天,他出來掃店廊,臉洗乾淨了,我才認出他來,我說:
你有沒有見過那種樣的蛾蟲?或是聽人講說過與那種蛾蟲有關的故事?當然,來自古老北方的鄉野的傳說,都有著一份濃烈的陰黯的色彩,像是長年經受烟燻火烤的牆壁,灰褐中又泛著些兒烟黃。在那些顏彩濃烈的油畫裏,你也許見過那種樣的顏色,感覺到由於那種樣顏色的濡染,使你產生出若干原始的、可怖的聯想,像鬼靈、妖魅、以及死亡……等等的。
『你守著店,我去隔壁紀家去借樣東西。』
黑蛾在飛舞著。牠額上兩支短而扁的羽形觸鬚,不停的抖動著,牠那對看來很肥厚的粉翅展開來,足有二吋寬,比得過一般的蝴蝶,但牠究竟不是蝴蝶,牠的舞姿沒有蝴蝶那樣的優美輕盈,牠是盲目的、笨拙的,卻帶有幾分神經質的鬼氣。
鄔駝腰兒得上喉蛾症那年,鄔七爺才十四歲,人家還管他叫鄔小七兒呢,十四歲的小七兒,https://m.hetubook.com.com肚裏早就裝滿了大黑蛾祟人的故事了。
一盞煤油燈,捻得亮亮的放在條几上,旁邊還放著盛有針線雜物的小扁盒,一隻好大好大的蛾蟲,受了燈光的吸引,不知從哪個黑暗的角落裏飛進屋來,硬把這屋裏挑燈刺繡的夜晚給擾亂了。
『我這病,不是病,是鄔家前世留下的冤孽,眼看著就沒指望了!昨夜晚,我夢見幾個祖先來看我,眼泡兒哭得紅紅腫腫的,交代我要盡力保全小七兒。如今,我一闔眼,就看見牛頭馬面堵著門,兩個手拎鐵鍊兒的小鬼,冷著鬼臉站在我床面前,……小七兒要走,就打發他趕快走罷,再晚,他走的不及黑蛾飛的快,只怕……脫不……了身……我巴望他走……得越遠越好。』
「那時我就懂得成天成夜的駭怕了!」鄔七爺跟人說:「我是獨子,跟傳說裏的上面七代一樣,都是一脈單傳,一想到這隻鬼蛾蟲,日後也會鑽進我的喉嚨,啃噬我的心肺,心裏不由就發寒發冷。
起先我癡癡的看著牠,並沒想到鄔小七兒的身上,祇是覺得:奇怪呀?春頭上,哪來這麼大的一隻怪蛾蟲來?看牠那亂飛亂撞的樣子,又像是迷了路,不知要朝哪兒飛?又像是急著要找尋什麼?
「黑蛾好像狼虎一個樣兒,那些沒害過人的狼虎,經歷不深,打也好打些,除也好除些,……一旦嚐過了人血,啃過了人心,牠們沾上人氣,就會變得更狡獪,更聰明。這隻黑蛾祟了你們家三代當家主兒,道行夠深的了,你休想捉著牠,三針刺死牠釘在窗楣上了,火光咒也拘不住牠啦!」
是與不是姑且不論了,那孩子從十三歲起就患上喉蛾症卻是事實,病,在身上前後拖了七年,到那孩子成親後第二年,——鄔七爺高祖父出生那年,他就辭世了,一共在世上活了廿年。
「打呀!姐姐。」小女孩兒叫說:「蛾落在鏡子上了呀!」
『不知道。』他說:『妳不說,他們就不知道。』
做姐姐的那個姑娘,幾扇子沒撲著牠,牠直飛上樑頭去,身和翅不斷碰擊樑柱,落下一些粉末來,在燈光裏飛揚著,……忽然牠又飛下來了,叮叮的撞擊著那面鏡子,那面現出龜紋的鏡裏,映出牠的很多影子,——每一裂痕裏,都現出一隻黑蛾來,如果揉合了那些傳言看牠,在感覺上,就很妖異了。
你必須明白這些,你才會弄得清鄔七爺家的這本賬。在許許多多關於黑蛾祟人的恐怖傳說裏面,鄔七爺家所發生的故事是典型的;他們家七代單傳,每一代當家主兒,都是年輕輕的就得上了「喉蛾症」死的,祇有鄔七爺例外,所以他是個活著的證人。——任何傳說,都是照例要扯上這麼一個證人,講起來才鑿鑿有據,在鄉野間,這是一種相沿已久的習慣了。
『那蛾蟲,……那鬼……物!』爹喘著說:『牠在咬我的心,啃我的肺,我聽見,聽見牠在我心裏抖翅,我……我活著,祇是在拖延日子罷了!妳無論如何,先把小七兒給送走,莫讓這鬼物再祟著他!』
幼小的時候,我就在燈下聽過那些美麗的姑姨們講說過大黑蛾的傳說了。說這一類的黑蛾都是鬼變的,大約是指那些陰山背後的永世幽魂罷?牠們最先生長在荒涼的亂塚堆裏,揀那些無主的荒墳,從已經腐朽了的棺縫中鑽進去,在死人的頭蓋骨裏做巢居住,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就能飛出來害人了。
『妳不要四處去講,我暫時改姓「秦」了。……我爹鬧喉蛾,吐血快死了,我媽托秦老爹薦我來學徒,就為避蛾劫的,店東也知道,他也叫我不要講。』
『新娘子,吃罷晚飯了?』
『你不是鄔家的小七兒嗎?怎會進城學徒來?』
『我不會講出去的。』我說。
鄔七爺的高祖父也是患喉蛾症死的,家裏人雖記著遊方道士的話,先就預備了糍粑團兒和七道靈符,但臨時軟了手腳——不忍在死人嚥氣之前就封住他的七竅,就和-圖-書這麼猶猶豫豫的磨梭,再封,卻成了馬後炮,——那蛾蟲已像一道烟似的飛走了。
我發現,他一邊跟我故意的扯閒話,一面也抬起眼來,朝四面張望著什麼,我就接著他的話音兒,兜圈子提醒他說:『可不是,撲燈的蛾蟲都出來了呢!』
『趁當家主兒還沒倒下頭,還是要小七兒出門避災去罷。』也有人好心的勸我娘說:『鬼蛾蟲在妳家越鬧越兇,驅又驅不得,治又治不了,眼看日子沒多時了,妳總得想法子,儘量的保全孩子呀!』
現在,我們到另一家去,這是一棟鄉野上農戶的宅子,半新不舊的茅草屋,四壁是刷著黃泥的土牆,有一盞沒罩的黑陶製成的菜油盞坐在靠窗處的燈洞裏面,伸著吐黑烟的紅舌頭,那種明暗不定的紅光,映現在一個低著頭在縫補衣物的中年婦女腦後的髻餅兒上,那農婦的頭髮彷彿經年沒洗過,一層刨花兒水擦上去,乾了,再擦一層兒,弄得乾不乾、溼不溼、水不水、油不油、灰不灰、土不土的,看上去黏黏膩膩,把那支桃木簪兒也染黑了,髻外還套著一張破了的髻網兒,腦油把網線全粘粗了,你不必問她是張大娘還是李二嬸,總之是那一類的婦人,——她們腦子裏裝著的故事,也跟她們的頭髮似的,從來沒洗過,聽來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他嬸嬸也講,要把他送進城去,』媽愁眉苦臉的說:『你是知道的,我們在城裏沒熟悉的人,沒人薦引,送不進店裏……』
人說:人一急起來,心裏好像滾油煎著似的,那真一點兒也不錯,我當時心裏那份著急,簡直就甭提了,說是出口講話罷,又怕黑蛾驚遁了,留為後患,說是暫忍著不講呢?又怕小七兒遭到那鬼物的毒手,牠一滑進他的喉嚨去,任什麼都救不得他了。
『那不成,地窖裏沒天沒日的,又悶又潮濕,』一個嬸嬸說:『白白的苦了孩子不說,也未必能躲得了那隻鬼蛾蟲!』
我還沒來得及回頭,碰的一聲,那扇門就關上了。
當然,顧名思義,你也該猜出,這種群醫束手、藥石罔效的絕症,全跟那傳說裏的大黑蛾有關的了。
媽哪會在城裏找著熟人來?病倒在床的爹聽著了,喘著把媽跟我叫進房去,說:
『老貨郎老秦倒是個好心人,』爹說:『改天他的貨郎挑子下來,妳不妨央請他幫幫忙,小七兒雖說年紀小,倒還懂事,進店去學徒儘夠了,……西村的巫婆李二娘說過,避黑蛾離家,要使障眼法,不論靈與不靈,你得找她來行行關目。』
『沒事了。這回總算捉著牠了!』
我媽跟族裏的人商議,打算把我藏在人家窖紅薯的地窖裏過一段日子,說是爹死後,黑蛾就是飛出來,也許不會找到地窖裏去。
那天夜晚逢著月黑頭,天又飄著綿綿的冷雨,媽把我從夢裏叫醒了,等我穿好衣裳,就不聲不響的塞給我一隻打妥的小包袱,摸黑牽我到院子裏,巫婆李二娘在院心等著我,交給我一把油紙傘和一雙木屐,要我打著傘,揹上木屐跟她走。走到竈屋裏,她替我抹了一臉鍋烟灰,要我把穿在腳上的鞋子脫下來,倒放在門口,另替我換上一雙沒沾過地的新鞋子。走出竈房進倉房,她又替我脊背上掛上了一隻篩子,然後領我到磨房,繞著那盤石磨,正著走三圈,倒著退三圈,嘴裏嘰哩咕嚕也不知唸些什麼?我想開口問話,她伸出手指捺在我的嘴唇上,連推帶搡的把我搡出大門。
說也奇,我剛唸了一遍火光咒,剛移步朝牠走過去,牠翅膀一振,就飛開了,眼看著牠在樑頂上繞了個圈兒,搧乎搧乎的飛出二道門,飛進隔壁的南貨鋪裏去了。
經過三代鬧黑蛾,鄔家的人都已變成驚弓之鳥,他們相信這隻祟人的黑蛾還會再來,就多方延請些巫人術士上門,共謀除掉這隻黑蛾的方法,其中有個遊方道士說:
『你究竟覺得怎樣了?』媽抹著爹駝起的脊背,我弄不清楚,那裏面究竟裝了多少隻血老鼠?牠們爭著朝外跑,總和-圖-書有一天會跑光的,只留下一具由骨架和黃皮裹成的空殼兒,到那時,爹怕就不再會講話了。
鄔七爺沒再染上「喉蛾症」,他跟紀老闆的獨生女兒成婚後,就留在城裏,接下了那爿南貨店,說當時他岳父已經看見那隻黑蛾攀在酒缸上,缸面是黑的,正好匿住牠,可惜匿不住牠身上的花紋。他故意和姨媽說話,又叫他添上麵來,等那黑蛾飛進去,他就蓋上那隻碗。
你總聽說過北方鄉野上,普遍流傳著一種叫做「喉蛾症」的怪病罷?凡是得了這種病的病人,心眼兒裏那份絕望,要比現時得了癌症還要厲害得多。因為癌症所害的,只是患者本身,但「喉蛾症」不同,不但患者本身必死,而且在他死後,還會傳給他兒子當中的一個,這樣的父傳子、子傳孫,頗類乎咱們歷史上那些王權、爵位「世襲」的味道。
我爹那病,入秋變重了,大塊的血痰朝外吐,黏乎乎又肉聳聳的,活像些沒長毛的肉老鼠,夜深人靜的時辰,隔著房門帘兒,全聽得他吼吼的喘息,呼嚕呼嚕像是鐵鋪拉風箱。
我手裏還捏著針,越想越不對勁兒,就跟小夥計說:
這時候,紀老闆丟下筷子,跟我打招呼說:
做姐姐的也叫嚇慌了,一扇子打下去,把牠打落在地上,但顯然沒能傷著牠,牠掙扎著在地上繞了一個圓圈兒,留下一圈白色的燐粉印兒——可不又像一個阿拉伯字的「0」?然後,牠從窗隙飛走了,留下的是一番詛咒,以及一整晚的談論,——輾轉不盡的、有關黑蛾祟人的故事。那些故事裏,都有著令人難以安眠的慘怖。
牠這樣飛著撞著,竟撞進我們家的店鋪裏來了,繞著煤油燈飛了三圈,一翻翅膀,又倒繞了三圈,像在耍什麼魔法似的,然後落在白磁的燈罩兒上。
這故事雖然荒謬,但總是被上一代人認真的相信過,要不然!我怎會再講給你聽?
七代喉蛾鬧下來,我們家盡出短命鬼,七代祖先,沒有一個人活夠四十歲的,我爹發病那年,也祇卅三歲。他身材原就矮小孱弱,再加上天生的駝腰,更像一隻乾巴巴的蝦米,就是沒發病,也已經不得風吹了!
他翻眼望我說:
我的一個姨媽就住在那座城裏,她說她認得住在東關的老貨郎,鄔七爺學徒的那爿南貨店,就在她家緊隔壁。鄔七爺入店學徒那年,她剛從鄉下嫁進城,儘管當時的鄔小七兒改姓秦,她也認出他來,——鄔家村靠外祖母家只有幾里地,她自小就聽過鄔家鬧黑蛾的事情,也見過鄔小七兒,知道他進城是為了躲避黑蛾的。
因為牠是妖異的鬼物,不是一般的蛾蟲。
「黑蛾祟起人來,要比惡鬼附身還難纏得多,惡鬼籍隸陰司,還有個閻王管著他,有個判官稽察他,這些由陰山背後逃出來的幽魂變成的鬼蛾蟲,連陰司的生命簿兒上都除了籍,你就設法壇、焚符咒,一狀告到陰司去,只怕也查不出個頭緒來的。」
傳說大黑蛾祟人的唯一方法,就是趁人不注意的當口,一翅飛進那人所吃的食物裏去,對方一旦把牠吞入咽喉,那就中了牠的詭計了。牠會在人的喉嚨裏做巢,吸人的血液,噬食人的腑肺,直到遭祟的人嚥氣為止。
燈光從下面射上來,白磁燈罩兒薄薄的不擋光,牠的全身,便被燈光映得透明,牠雙翅平平的貼在燈罩兒上,好像在想些什麼,又好像飛了太遠的路,累極了,伏在那兒暫時歇一會兒。牠是那樣的大,一隻蛾蟲大成那種樣兒,足夠把人嚇呆的。
他曾祖和祖父兩代,也因為這樣,所以喉蛾症才會落到鄔七爺他爹——鄔駝腰的頭上。
『還沒有。』我說。我兩眼還在逡巡著。
『鬼蛾蟲又飛回來了!』村裏都這麼竊議說:『瞧光景,駝腰他是沒救的了!……小七兒雖說是改了排行,怕也瞞不過牠。』
大黑蛾祟了鄔家七世,最後被放在蒸籠裏,用猛火蒸了三天三夜,掀開碗再看,一碗麵條早化了,只落下一碗的鮮血。
說著說著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怪異的事情就發生了。我記不清究hetubook.com.com竟是哪一天?只記得是個燒著霞的黃昏,我們店鋪裏剛掌上燈,街上的霞光還沒落呢!我坐在櫃檯裏面的高腳凳兒上,回臉朝外望著街景,就看見一隻好大好大的黑蛾蟲,像隻小蝠蝠似的抖著翅膀,東一翅、西一翅的在廊簷下亂飛亂撞。
小七兒在南貨店裏,沒人叫他小七兒,全跟著店東,管他叫秦小相公,他為人做事又穩沉,又靈巧,上上下下都待他很好。
在我發呆的那一剎,我一直靜靜的看著牠,牠的眉毛是醜怪的,兩眼匿在黑斑的斑痕裏,像剪下的黑紙貼上去似的,牠背上的花紋牽牽連連的蛇扭著,通明的肚腹一抽一搐的噏動,能看得出一肚子紅血夾著紫色斷線一樣的血絲。
來罷,你看這間屋子,是一間女孩兒的閨閣,紅漆的梳粧臺不怎麼新了,鏡背的水銀粉兒受了潮溼,使鏡面上裂出一些龜紋來,一個紮著紅頭繩的梳短辮子的小女孩兒,正在匆匆忙忙的放下門簾兒,一個十八九歲,做姐姐模樣的姑娘,神色倉惶的喘息著,手裏捏著一把鵝毛扇兒,東一扇、西一扇的朝空裏搧撲。
大黑蛾祇是人們通常稱謂牠的名字,其實,那種蛾蟲的全身,並不完全是黑的。有一種全身呈灰栗色,背上、翅上,都有著圓形的黑色線圈,線圈中間是一塊小小的白色點子,很像你用毛筆在白紙上劃下的一個「0」字,另一種全身確是漆黑發光的,但也有著黑白相間的橢圓形的花紋,由於對比過份強烈,給人一種怪異的恐怖的感覺,就好像你幼年時進了京戲院子,初次看見打上花臉的臉譜一樣。
牠的形態確是很醜惡的,肉聳聳的背脊,肥大而抽搐著的肚腹,濃黑的兩抹吊死鬼形的眉,總在盼顧著什麼似的眼,整個背翅間呈露出的鬼臉樣的花紋,無一處不使人肉顫眼跳,泛起一股欲嘔的惡心。
另一個吃神鬼飯的說:
牠是被三支大針扎死,釘在窗洞上面的,扎死牠的,就是那個農婦,在北方,人們捉到了這種恐怖的大黑蛾,唯一的處斷方法,就是一面唸著火光咒,一面用鋼針扎死牠,火光咒連著唸三遍,大針連著扎上三根,再把牠的屍體,釘在窗楣的正上方,頗有「懸屍示眾」的氣氛。
你覺得奇怪嚒?我姨媽她是這麼講的,我也曾在外祖母家見過鄔七爺,他那時也已近四十歲了,姨媽整四十,他和她在一道兒講起當年那段事情,都是認真的,沒有半點兒說謊的樣子,事實上,他(她)們也不是說謊的人。
「辦法倒不是沒有,」遊方道士說:「那是說:患上喉蛾症的病家是救不得了,要等他臨終快嚥氣的時辰,就把他的七竅全用糍粑封上,再貼鎮魘的靈符七道,不讓那黑蛾再飛出來,……死人入殮時,頭和腳要顛倒了放在棺材裏,落葬時,棺材也要顛倒下土,這是防著萬一靈符的年限過了,那蛾蟲飛出來,也會迷了方向,不會再找上鄔家的門。」
並不是所有的飛蛾都和這傳說有關,我所指的,只是其中的一種。那是平常極少見到的大黑蛾。
我就是這樣離開家,進了城的。」
『夥計全不知道嗎?』
喉蛾症不單祟了人,把偌大的一份家業也給耗光了,田產去了十之八九,只落一座破瓦頹垣的老宅子,修也修不起,只有拆了東牆去補西牆。窮愁再加上病,病勢也就分外的猛,夏天一過去,我爹就吐了血。
不但是我,店裏所有的人都沒弄清是怎麼一回事兒,紀老闆一面跟我說話,悄悄的伸手抓住桌角上的一隻空碗,翻手一蓋,就把鄔小七兒面前的麵碗給蓋上了,小心翼翼的端在他自己的面前,鄭重的說:
「金針刺喉也沒有用,」另一個附和說:「至於延醫服藥什麼的,那更甭談了。」
我離家去城裏學徒的事情,因為老貨郎熱心幫忙,不久就決定了。究竟去城裏什麼地方?哪家店子?除了媽和秦老爹之外,誰都不知道,連我也沒頭沒腦的,像蒙在鼓裏,據說那鬼變的黑蛾耳朵很靈,要是走漏了風聲,那就躲不了牠了。
『要想避黑蛾,莫如把孩子送遠些,城裏找找熟人,薦他進店去學個手藝什麼的。』另一個嬸嬸出主意說:『小七兒日後滿了師,就替他挑個媳婦兒,在城裏設籍落戶,也許就能免得這一劫了。』
一見那種淒慘樣兒,媽就和圖書哽哽咽咽的哭出聲來,哭聲浮在黯沉沉的屋子裏,更讓人心覺得冷濕,彷彿一心想牽住留住什麼,又牽不住留不住一樣……
鄔七爺的先祖,就是這樣害上喉蛾症的。他死後,接著就是第二代,第二代剛娶親,生下嬰兒來,又被黑蛾祟死了,這嬰兒——也就是鄔家的五世祖,一直長到十二歲,都好好兒的,沒患喉蛾,家人以為那鬼蛾蟲不會再回來害人了,誰知剛過十二歲的生日,喉蛾症又上了他的身,有人說,那黑蛾從死者的墓裏飛出來,仍然找鄔家的後代;又說是毛病全出在晚間吃的那碗麵上,那時天已漸漸落黑了,從竈屋端麵到堂屋,要經過院裏的絲瓜架兒底下,那機伶的鬼蛾蟲就該是藉那機會飛進麵碗去的,小孩兒不知道,撥了就吃,嘴一張,蛾蟲就連飛帶滑的被他吞下去了。
在她髻餅兒側面的上方,對啦,在那窗洞的上面,有一隻大黑蛾展著翅,一動不動的伏在那兒,由於黃土牆的顏色很淡,即使燈光暗些,也很容易看得出來;這隻大黑蛾,比方才的那隻還要大,背脊上的花紋也更可怖,牠的翅影兒在牆上搧乎搧乎的,牠並沒有動,動的祇是燈光,你會發現牠已經殭死很久了,牠的頭部、身體和肚腹上,一共扎進了三支很長的大針——縫被子用的那種針,針都已經銹了。
我匆匆走進屋來,站在櫃檯外的長檯旁邊,先舉眼在各處逡巡著,店堂裏吊著一盞大樸燈,燈焰捻得很亮,各處都沒看見那黑蛾的影子。
按照一般店鋪裏的老習慣,店主人不舉筷子,桌上的人都祇有等著,那個紀老闆坐在飯桌,跟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一面要秦小相公也把麵條兒添上,破例的同桌吃。他這一吩咐,鄔小七兒當真添了一大碗麵,坐上了桌子,你想那時我有多麼急罷?——只要紀老闆一動筷子,小七兒這一輩子就完了呀!……
傳說告訴過我,黑蛾最是通靈,但凡遇著這些事情,切忌大驚小怪的亂張揚,一旦當著人把話說破了,那鬼東西當時就不會出來,你也休想捉住牠,朝後日子長得很,你防也防不住牠。我又想把看見黑蛾的話,跟紀老闆單獨講,叮嚀他留神小七兒的飯碗,就便見機行事,但他已經上了桌,一時找不到機會。
『天氣慢慢轉暖了。』他說:『暖得不像是春天。』
我叫弄得懵懵懂懂的,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老貨郎穿著簑衣,挑了擔兒在前頭走,我在後頭跟著,風鼓著傘,斜斜的雨點打得傘面嘣嘣響,一路上都是水凹兒和潮濕的落葉,我看不見老貨郎,祇聽見他草鞋踩水的聲音,祇覺著秋風秋雨的黑夜裏,有著使人瑟縮的冷。
匆匆忙忙的趕過去,南貨鋪裏正在擺飯,紀老闆跟賬房、大夥計都已上了桌,鄔七掀開木桶,忙著替他們添飯,那晚上,他們恰巧是吃的麵條——黑蛾最容易隱匿的一種飯食。
「雖說事隔多年了,我可記得一清二楚,」她跟我們講起那事說:「那天一大早,剛開開店面,就看見貨郎老秦,領著個怪模怪樣的半樁小子走過來,那孩子臉上抹著鍋烟灰,好像京戲園子裏的黑頭包公,下半身濕濕的,全是泥漿,上半身汗氣蒸騰,一看就知是趕遠路來的,他肩上揹著一雙木屐,又揹著個篩子,篩上畫的有符,中間還寫著一個『迷』字。
我沒辦法,一心都是怕。一個人留在堂屋裏,呆看著條案上的兩支蠟燭,板壁牆上,拖著我自己的黑影子,那搖搖閃閃的蠟燭在競著哭,一滴滴朝下滾淚。蠟燭後面,是那樣一排大小不一,高低不等的祖先牌位,有的裝在檻子裏,有的仍包紮著褪了色的紅綢,望在我的眼裏,不再是木頭刻的亡人牌兒,卻變成了六七張青黃色的鬼臉,就像我做夢時夢見過的那些傳說被黑蛾祟死的祖先,那樣的睜大眼睛,瞪著我,又彷彿朝我圍撲過來,要告訴我一些什麼。我嚇得直想哭,可又叫那般可怖的魔魘禁壓著,不敢哭出聲來。
『不要開口。』老貨郎的聲音在黑裏飄過來說:『你跟我走罷。』
『我曉得。』媽說:『小七兒走前,我會去找李二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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