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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客與刀客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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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鬼鬧宅

五鬼鬧宅

『這婚事,萬萬作不得,萬萬作不得!』
「咱們太笨了!」粗裏粗氣的二狗子說:「咱們不會扯謊!」
我們聚在胡家瓦房門口,那道石鎖似的小石橋邊的柳蔭底下,無拘無束的,把聽來的傳說談論著。常常這樣的談論著,同時兩眼逡逡的,不時望著那兩扇緊閉的黑漆大門,無非是希望碰見那個大腳老嬸兒走出來,或是瘦瘦的有根揹著長長的布包袱,擎著撥浪鼓回家來。
「胡淘兒這才抓住氣管,把它扯斷,伸了腿,嚥了氣。也許因為比五鬼走慢了一步罷?他死時,兩眼是圓睜著的,捏都捏不攏,可見他死了都不甘心!……」
「他當時真的沒有死,在他使鈍刀割裂喉管時,鮮血噴濺出來,弄得他一頭一臉都是紅的,好像一隻剛上了紅漆的木魚,只有一雙黑眼珠微微朝上斜吊著的眼,還能用幽幽的餘光望著人,他頭部左近的牆壁上、枕頭和涼蓆上,也都是成灘的血跡印兒。
「胡淘兒氣急敗壞的,再跑到街頭找那道士,哪還有那遊方道士的影兒,——早拿了錢遁走啦!」
『那夜晚,我看見影壁牆上的五個白影子,在烟糊糊的月亮地裏走出來,拉我,扯我,拖我,拽我,輪流把我壓著,其中一個跟我說:
「胡淘兒嘴上雖說著硬話,心裏可有些暗暗的發毛,自己責怪自己當初不該逆著命,硬娶大腳閨女來家,硬打硬上的要鬥什麼披蔴五鬼,如今大腳閨女娶在房裏,兩人碰面不講話,好像是路人一樣的陌生;五鬼入宅,驅又驅不得它,長此下去,倒是怎麼好法?!
老胡淘兒那時年紀輕,成天喝酒打諢,連菩薩他也敢調戲,哪會肯信相命先生那番江湖話?當下就笑說:
『你們不要再疑神疑鬼的了,這明明是乾了的鹽霜印兒,哪是什麼披蔴五鬼來?!』
「妳怎知他回來的?」她說:「他剛剛到家。」
「還沒等胡淘兒摳出氣管來,天井裏響著那小丫頭的嗓子,也慌慌噪噪的:
「嘿嘿,」他咧開嘴唇,醉意醺然的笑著:「我這個孤老頭子,還能在世為人活幾天?不等牠們來找,我怕也被閻王爺請去喝馬虎湯去啦!」
我也弄不清楚開始時怎會接近那座宅院,並深受它的吸引的了?在長長的夏季裏,使人貪戀的倒是那綠意連天的沼澤,手牽手的垂楊樹蔭。沼澤邊緣,濃密的灌木叢裏,常有野鳥和水鳥棲歇,我們能在那兒撿取很多鳥蛋,因此,就常經過那宅子門前的小石橋,來來回回,自然會多看它兩眼。
「他用的是那把削梨皮的小刀,殺雞似的割斷了他自己的喉管的,直到大夥兒湧進房,那把小刀還緊緊的攢在他的手裏。
我們這些孩子,都是些豎著耳朵的野精靈,小小的集鎮上,實在沒有什麼事情能瞞得過我們:哪家的女人吵架罵街了?哪家的母雞學作公雞啼叫,被人認為妖異不祥打殺了?哪家的大老鼠竟然咬死一隻小貓了?甚至什麼地方的螞蟻跟蜈蚣打架?什麼小洞裏藏著一對屎蜣蜋?也都弄得清清楚楚的。
但咱們這夥野精靈們,還是不滿足,因為這傳說不是那些遙遙遠遠的故事,而是在鎮上胡家瓦房裏發生過的事實,看牲口棚的老頭兒說他是親眼所見的證人。
「那個黃毛丫頭猶疑著,一臉駭懼的樣子,又不敢說出口來,嘴動身不動,我看著就說:
為了遮擋常年來襲的風砂,集鎮上的街道多曲折,又很狹窄,一排排青磚剷牆的房子,覆上滿生瓦塔松白耳菌的灰瓦頂子,看上去一個嘴臉。若沒有熟悉的人指點你,恐怕你很難認出那座發生過怪異慘案的宅院的了。
也不知道怎麼的,夜晚一聽人講到鬼,燈光在我眼裏就倍覺昏暗,那一地斑斕的碎光在人眼前旋轉著,都彷彿是些鬼腳印兒,而且總覺腦後窩涼颼颼的,好像有什麼看不見的鬼物,伏在人背脊上,伸長頸子衝著人噓氣一般,把人背脊上的一路算盤珠兒都吹麻了,渾身汗毛,根根直豎著。可是問總要問的,一句話問出口,又好像眼裏真的現出五個身材一般高矮,個個披蔴戴孝,倒拖著五根哭喪棒的鬼影子,眼瞪得銅鈴似的瞅著我呢!
「金針刺在病人胸脯上,甭說不能翻身,連挪一挪動一動全不成,那時正逗著秋頭上,秋老虎似的太陽,把屋裏晒得熱騰騰的,像是熱鍋上的蒸籠,病人身上的汗臭裹人,便溺淋漓,真的差點兒到了活生蛆的程度。
「怎麼沒請過?!」看牲口棚的老頭兒睜開眼來說:「最先他請了一個遊方道士,那道士誇說他的道法高強,不用設什麼法壇,焚什麼符咒,單是挂起他那口桃木法劍,就能鎮得住披蔴五鬼,要胡淘兒先付出錢來好借劍鎮邪,胡淘兒當真把錢付給那道士,借來那柄桃木劍懸在宅子裏,以為這下子就可高枕無憂了!
「真的沒聽說過。」西街的二狗子說:「要是聽人說過,我們就不會跑來問您了。」
「有天晌午後,大夥兒掩上房門,把病人獨自留在房裏睡著,忽然,聽見他懵懵懂懂的嚷著有鬼,大夥兒急忙推門進房去,看見他滿頭滿臉凝著豆粒大的汗顆子,一隻手舉在空裏痙攣著,一隻手壓在穿著單衫的胸脯上,離兩支金針只差一米粒兒遠。他的兩眼凸凸的朝屋樑上翻著,彷彿在看著什麼,他胸口挺著一把肋骨,即使隔著一層布,也能一條一條的數得清,尤獨他受驚喘氣的時辰,那顆心在腔子裏撲突撲突的亂頂亂撞,真彷彿一尾活魚似的,剛離了水,那麼躍迸著,使人擔心它會頂開肋骨間的那層油皮,迸落到地上來。——幸好他自家還用手在摀著。
最先告訴我這宅子是座凶宅的,是北街的庚弟,他說這事情是他從高昇客棧裏的一個看牲口棚的老頭兒那裏聽來的:
「說是不救他罷,胡淘兒明明還沒有死,他的兩眼還能睜著望人,他的氣還游漾游漾的沒有斷,咱們進宅原就是去幫忙的,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若說是動手救他罷,一個業已割裂喉管的人,但問你怎樣動手救他?還是能拖?還是能抬?你不動他,他也許還能撐持一會兒,還能吐出一兩句話,你略為動一動,也許他氣管弄漏了氣,滋溜一聲就過去了!
『你定是眼睛昏花了。』我安慰他說:『哪兒有什麼披蔴五鬼用火烘烤你?只是外頭太陽太大,你心裏乾渴了,才會這樣的。』
『快甭說這話。』我說:『你可想喝點兒水?』
「我從前屋彎過後套間,走到廊房外間時,https://m.hetubook.com.com就覺什麼東西,黑忽忽的迎面飛撲過來,貼在我的衣傾上,我用手那麼一抓,原來是一隻黑蝙蝠,那鬼蝙蝠比普通的蝙蝠要大上一倍多,拉開牠的肉翅膀,怕沒有一尺多長?
「如今的大腳老嬸兒,就是那一回懷的孕,才生下有根來的,那羅爛眼的一包藥末兒,雖使胡家真的有了那麼一條根,可也把胡淘兒坑害了……
我只知道,那宅子的老主人早已死了,宅裏祇有一個大腳老嬸兒,帶著一個兒子有根過日子的。有根身子很孱弱,早年也在我們唸書的那個塾館裏唸過書,出塾後,他娘把他送進一家布莊學徒,滿師出來,常背著長包袱,搖著手鼓,獨自下鄉去賣布,因此並不常回鎮上來……聽來聽去,最多也就這麼多了。
「也許他小腿轉筋沒了力氣,退得又太急,腳跟絆在房門檻兒上,一個屁坐兒,正坐在他噁心的血泊裏,雙手一捺,兩隻巴掌都成了紅的。
「經我幾聲一吆喝,腳步登登的,燈也來了,人也來了,西街老木匠王福壽拎著一盞馬燈跑在前頭,他舉燈一照,訝叫說:
「我剛走到房門口,還沒伸手去推那扇虛掩著的房門呢,就覺得腳底下踩著了什麼,伸手一摸,一手都是黏黏的,一股子血腥味道,我一慌一急,便扯著破鑼般的嗓子喊開了:
『退婚?你們說的可輕鬆,我又不是奔來逃來的,是他胡家放了花花大轎抬來的,天也拜過,地也拜過,他胡家祖宗亡人全受過我的頭,我在家做閨女,由父母作主,如今嫁了人,我得作主,我生是他胡家人,死是他胡家鬼,生死全不離他胡家門!』
『好!』羅爛眼說:『這還有點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俗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今晚算是單槍赴會,來年咱們等著吃你的紅蛋!……』
當然,活著的人總是會常看到的。
我也曾在白天的街市上,面對面的碰見過大腳老嬸兒,她的臉和平常所見的老婦人沒有什麼兩樣,除了臉色略略有些清清冷冷,笑起來也略帶半分苦味。
『你們不肯……幫……幫我的忙,我只好自己動手摳了!我……要快死!』
『針刺下去,你覺得怎樣呢?』有人問他說。
那宅子不在正街上,它縮伏在一條陰暗的小巷的盡頭,兩邊被浮滿綠苔和萍草的沼澤圍住,一扇黑漆大門,開向一座青條石鋪成的小橋,那橋是一把石鎖,把兩個沼澤鎖在一起。
『不,不。』他指著樑頭說:『剛剛那一窩子,五個鬼,都還坐在那樑頭上盪腿呢!他們說是不讓我就死,要我活受……我……我實在受不了啦!』
看牲口棚的老頭兒,慢吞吞的吸著葉子烟,半閉著兩眼說話,彷彿在費力的思索當時的情形似的。
『她……她不是人!是個鬼,是個披頭散髮,青面獠牙的惡……鬼!』
『你……你是做夢魘住了?』羅爛眼怕他那隻手會碰著金針,就搶過去把他那隻手握住說:『鬼在哪兒呀?』
庚弟的年紀小,學話學不到家,不能繪聲繪色的描述,能把故事的概梗說出來,讓人知道曾有過這麼一回事,就已經算不錯的了。
「說著,他鬆手丟下刀子,真的舉起痙攣的雙手,插|進喉間的血糊糊的洞裏去,彎著手指頭,胡亂的摳起來了!唉,那種慘法兒,真叫人看也不忍看……
我們望著他時,他還跟我們這夥野精靈笑著點頭打招呼呢!而我一見他,就浮起那怪異的傳說的情境來,總把他看成妖異,不敢跟他靠得太近,總想著,他不久也會像他爹胡淘兒那樣犯大凶死掉的。——當然,我並沒有詛咒他的意思。
當然,為了要聽取這個已將湮沒的怪異的傳說,我們一口答應了。
「怪的是無論大夥兒怎樣勸解,大腳閨女就是不肯走,一心要跺這座爛泥坑,最後她說:
「那遊方道士一定是個騙子!」我說。
「胡淘兒又喝了幾盅酒,藥性發作了,臉和眼都燒得紅紅的,發狠說:
『我不……不是瞎胡鬧,』胡淘兒嘴裏的血打牙縫朝外溢,他不吐,反把它嚥了回去:『我活著,受不了披……披蔴五鬼的罪,我要死了去鬥他!只怪刀太鈍,使著不得力,才沒割斷氣管,來,你們哪位幫幫忙?』
「他的意思是要我們幫忙,取了他手裏握著的那把刀,去幫他把那藕斷絲連的氣管給切斷,你們說,誰有這個膽子?
「後來有人勸胡淘兒,說:
「經大腳老嬸兒跪求,針灸大夫答允日夜駐診,劈胸下了七支五寸長的金針,再使艾炙,半個時辰過後,胡淘兒果真清醒過來,看見病榻邊的一團兒熟面孔,眼淚糊糊的只是哭,人問他,為什麼早先癡癡迷迷的?他說:
「胡淘兒想想也是道理,就花錢買下如今的這幢老宅院,把醬坊收拾了,搬過去住。誰知披蔴五鬼是附著婚姻來的,認人不認地,你胡淘兒搬到哪裏,牠們就鬧到哪裏!
『既是犯上五鬼惡婚,他為什麼不早說明白?』大腳閨女又扳這道理說:『那他為什麼又放轎?又把我抬進他家門?要不是存心不良想坑害我,就是他命中注定了,要犯上五鬼惡煞!』
「真是缺氣得很!」我記得北街的庚弟後來跟我說過,他說:「我就弄不懂,這世上有這麼多稀奇怪異的事情說給我們聽,說來都是前人眼見過的,為什麼等著一個能夠眼見的機會,卻又什麼都見不著呢?」
『他們最先衝著我的七竅吹上一口氣,』他又說:『一口氣一吹,綠霧就迷住了我的眼,自覺整個身子空空的,五臟六腑全大張著,人就任什麼全不知道了……』
假如聽來的傳說是可信的,那麼,胡家瓦房如今還活著的有根就該是披蔴五鬼中的老五投胎的了?照著牲口棚的老頭兒的說法,有根定歸的是命該主大凶,該像他老子胡淘兒一樣,用亂刀砍死自己,又命該不再有子嗣的了?……那看牲口棚的老頭兒,腦袋上的橫紋又深又直,又平平板板的,看上去就知是個不會說謊言謊語的人,我們相信那傳說的前一半,就得睜眼瞧著那後一半啦!
在古老的小集鎮上活著,眼裏一片苔霉色,連聽來的一些傳說,也都是灰黯生霉的;明知道這樣怪異的故事,朝後不會再有了,甚至那樣寒傖的小集鎮,也會毀於湮荒,再難回復它當日的hetubook.com.com容貌了,但幾十年來,我仍然忘不了那個一半耳聽、一半眼見的故事,它也像一片霉綠色的苔衣一樣,在我心裏活化,並且生長。
「是披蔴五鬼把他害死的嗎?」
『這……這……這是怎麼了?你怎麼一巴掌全染的是血?!我的老天!你竟站在血泊裏?!』
「也不盡然。」看牲口棚的老頭兒說:「只是那遊方道士的道法還差得遠,自知逐不了披蔴五鬼,又怕五鬼摘走他的桃木法劍後,再來報復他,所以他祇好逃之夭夭,星夜遁脫了。」
「他的嘴角堆了一堆血沫兒,不時張開嘴來抽氣,那份艱難勁兒,好像滾落在沙灰上的鮎魚!呃……哺,呃……哺,他吸一口氣,喉嚨斷處就拉一陣風箱,那聲音,可是越拉越沉重了。……這情形,直把當時進房的幾個人都嚇僵了。——各種死法咱們都見過,唯有這種自家割裂喉管而又活著望人的事,沒誰經歷過。
『你當然希望多合幾次婚,多收幾文錢了!可是,我瞧著她順眼,刻意要娶她,又該怎麼辦呢?……你說這親事作不得,也不是光憑嘴說的,為什麼作不得,總該說個道理我聽聽?』
『咱們那位新嫂子,長得那麼標緻法兒,你忍心長年讓她獨宿空房?你不該聽那在江湖上混嘴的相命先生的瞎話,信什麼披蔴五鬼婚,活活把她乾死!』
「我呆在那暗屋中間,好一陣子沒動彈,那鬼蝙蝠兒才飛走了,緊跟著,我聽見一種怪異的聲音。」
「那您不怕五鬼來施報嗎?」
消息一經傳開去,再也沒人敢上和順醬坊去買醬物了,他的醬坊就是這樣關了門的。」
等到有根的媳婦生了兒子,我們又搶著去分紅蛋吃,嘴上吃了一圈洋紅,「血口噴人」的打賭他絕不會活過卅歲。
但我們對於那座宅子,確實知道得太少。
『新嫁娘出嫁,在洞房裏,分醜房、俊房,你的新娘子約莫是醜房——上了妝,看來很醜。』
「針灸大夫把金針刺在胡淘兒胸膛上,日夜不取針,那時候,病人確是清醒著的;他跟我們一些看視他的人,說了許多他看見披蔴五鬼的話。據他說:披蔴五鬼在他身上進進出出,他都知道,但是沒法子阻攔他們。
「就在他病重的那段日子,大腳老嬸兒也快臨盆了,她躺在床上沒法子照應胡淘兒,一應事情,都由我們這些酒友來張羅。
「瓦房宅子,你們雖沒進去過,想必也是知道的,——跟你們有些家一樣,是那種前朝留下的古式房子,留的有一道寬寬的暗走廊,外面的護牆牆腰,留一排瓦嵌的小花窗,這樣的屋子,就算在大白天,屋裏也未必見得什麼亮光,一遇屋外的黃昏時,屋裏業已暗得連蝙蝠飛動的影子也看不清了,只能聽見牠們在人頭頂上輕輕拍響的抖翅聲。
他搖搖頭,啞聲的說:
『其實這也沒什麼,』另一個說:『過了這一夜,等她洗了脂粉卸了裝、再看也就沒事了!』
「您要不講,我們就到瓦房門口唱唱去,我們就唱說:披蔴五鬼錯投胎,有根是個活妖怪;抓起刀來自己砍,削了鼻子挖了眼……那大腳老嬸兒聽見了,要是蹦出來問是誰講的?嘿嘿……你們說,該說是誰講的罷?」他轉臉朝著我們,䀹著眼扮個鬼臉。
「那聲音!」看牲口棚的老頭兒重複的說:「那聲音,真是怪異極了!
「酒能治得邪病嗎?天曉得!大腳老嬸兒的肚子一天一天的高脹起來,胡淘兒的病也就一天一天的沉重了,那披蔴五鬼輪流附在他身上,害得他日夜大睜兩眼說鬼話!一會兒變一個聲音。人呢,到了那種辰光,也黃瘦得皮包骨頭,不成個人樣兒了;大腳老嬸兒,自打那一夜之後,也許真的念在『一夜夫妻百夜恩』的情份上罷,對待胡淘兒,不再像當初那麼淡漠,也略略的有一分關顧,多一分溫柔。當大夥兒束手無策,拿不定主意的當口,她倒想起來,說是聽說惡鬼怕針灸,既然他病成這樣朝不保夕了,還是請針灸大夫來下針,看看有沒有效驗……。
「唉!」看牲口棚的老頭兒說到這裏,突然把話頭兒勒住,跟我們這夥子野精靈說:「我也是喝多了酒,醉暈了頭了?怎會把這話告訴你們?雖說那確是有根他爹臨死前,當著好些人親口講的,可是,有根如今也長到廿歲了,也沒應上那種凶兆,如今我再這樣講話,明明不是咒他,也像是在咒他的了!……這話,你們千萬不可傳揚出去,萬一傳到胡家瓦房,叫那大腳老嬸兒聽著,她不來找我拼命才怪了呢!……好了,好了,你們這些野猴精,都給我走開罷!」他變得有些一驢裏驢氣的了。
「這時候,胡淘兒喉管斷處又咯咯的發出一陣響聲,他那骨稜稜的身子,彷彿經不得劇烈的疼痛,蛇似的扭動著,他咬牙說:
那相命先生不住的搖頭說:
「妳家有根才不是那種人呢!」賣雞的女人說:「誰不知他是個孝順兒子?」
「正在手足無措的慌成一團,胡淘兒竟然蠕動了一陣,吐音模糊的說了:
「還是那位針灸大夫先說了,他說:
有了這樣的約定之後,不到半個月的功夫,我對於胡家瓦房的故事,便逐漸知道得更多了。
「兩個人心裏駭怕,把這話又告訴胡淘兒,胡淘兒看了,指著說:
「我講,我講,」看牲口棚的老頭兒說:「但則,我講了以後,你們得答允我,絕不能到外邊去亂傳揚,免得日後胡家瓦房出了什麼事,都怪在我身上。」
「打那起,他一直不敢進房,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呀!就託人把女家的尊長親族請的來,攤開合婚帖子,說出這是一門五鬼惡婚,男的並沒進房,為了兩家安穩,最好是退婚。
『我不聽。』老胡淘兒說:『我倒要鬥一鬥那披蔴五鬼!看牠們能咬著我的鳥毛!』
『妳去房裏看看去,輕輕推開門,看看病人醒了沒有?要是醒了,問他想不想吃點兒什麼?』
那傳說裏的披蔴五鬼的白影子,也正飄動在浮烟般的月色裏,在打著旋的燈籠的碎光裏,使人寒冷,使人駭怕,使人簡直的不敢離開燈光了。
『我這毛病,是我自己惹出來了,人再強,總是拗不過命,如今我只求早一點兒死,再沒旁的話好說了!……我死後,她會替我生個兒子,那是披蔴五鬼裏頭老五投的胎,成不得的,就是成得,日後也會犯大凶,還不如一落地,就縊死在湯盆裏安穩。』
「饒是割成那樣,他還是沒有死!
一個鬼朝我說:
和圖書「我一想,這是什麼一種怪聲音?好像是哪個牆角的地洞裏,蹲著一隻吞了鹽的癩蛤蟆,在那兒窮咳嗽,聽了聽,又覺得有些不像,倒像是一隻被黃鼠狼咬住頸項的公雞,忽然我想起什麼來,格楞楞的打了個寒噤,三腳兩步的,趕向病人躺臥的房裏去。
「有根他爹,人都管他叫老胡淘兒,原在正街上賃房,開一爿和順醬坊,就在醬坊生意極興旺的年頭,他娶了這個大腳女人。收庚帖合婚的時刻,相命先生就青下臉來,把庚帖退給他說:
看棚的老頭兒在講述老胡淘兒生前的遭遇時,照例翻卡住一隻茶碗,表示摀住了鬼的耳朵。然後慢吞吞的吸燃了一袋烟,才開口說:
『我口渴,只想吃幾片青梨。』
「誰知他不挂木劍還好些,一挂上桃木劍,那披蔴五鬼可鬧的更凶啦,不但是拋磚弄瓦,飛石揚沙,第二天再瞧,桃木劍不是挂在牆上,卻叫那披蔴五鬼摘了來,折成幾截兒,扔進屋後的大糞坑裏去了。
「她這麼一唬,把退婚的事情摺摺收在一邊了,披蔴五鬼婚雖說不吉利,主凶犯忌,但總要比立即鬧出人命來要好一些;她既不願走,老胡淘兒拿她也沒辦法,只好把她安排在後屋,衣食供奉著,自己住前屋,絕跡不進房門檻兒。
無怪這看牲口棚的老頭兒,在幾十年後重述起那時的情景時,仍然那樣懼怖。——他就是親身經歷過那種情境的人呢!
『啊!不!』胡淘兒一面亂摳,一面說:『我要自己投胎變兒子,不能讓披蔴五鬼投……胎。』
那個大腳老嬸兒,已經是個老婦人了,她常愛在黃昏時分出宅來,站在黑門外面的門斗子下面,背靠著那兩扇沉重的黑門,一動不動的抬眼朝遠方望著,也許宅子裏太孤寂,太冷清了,她便渴盼著她的孩子有根回家來罷?
儘管他後來又講了些胡淘兒死後的事,說是老木匠王福壽怎樣趕夜為他打棺材?那初生的嬰孩有根,怎樣在沒見太陽之前就戴了孝?而我們總覺得,這故事祇是整個故事的一半,另一半還沒發生,或是正等著發生!
「你甭神氣,你那兒子是咱們老五投胎的,他日後不但沒子嗣,還命該自己砍殺自己。」
『不成呀,胡淘兒,』羅爛眼說:『你拿你的性命開玩笑麼?真真是個胡淘兒啦!』
「老胡淘兒自認倒霉,只求退人,不求女方退聘,這邊成婚辦喜事的一切花銷,全由他包了。按照道理說,這樣退婚,對女方並沒一點兒損失,女家也沒有不答允的說詞,嗨,說到最後算是白費嘴唇皮兒——那個大腳新娘子蹦出來嚷說了:
「針灸先生一聽他說這話,連忙雙手齊搖朝後退,嘴裏啊呀啊的,一疊聲說道:
我不甘心,跟他們喊說:
等到有根過了卅歲,我們認為受了騙,想再回頭去質問看牲口棚的老頭兒,但那老頭兒聰明得很——他已經「入土為安」,不再理會活在世上的人了。
「他說要吃青梨,就替他去買了青梨來,用把水菓刀兒削去梨皮,盛在磁碟裏,讓他用刀尖串著吃,吃著吃著的,他又說倦得慌,咱們又掩了門退出來,讓他好安安靜靜的歇。
但這個五鬼鬧宅的傳說,上一代人只告訴我們上半截兒,下半截兒也許更精采,它卻安放在有根的身上,要我們苦苦的去等。
五鬼鬧宅?這事情多麼恐怖怪異?又多夠新鮮?可惜庚弟的舌頭短了一截兒,本身的膽子又小,說到五鬼鬧宅時,他自己嚇得不敢再說了。
「一歇可滿安靜,約莫是吃了青梨,把上昇的心火壓下去了,他才真能睡一陣子,沒再亂嚷著有鬼,看看快近黃昏拐磨時了,房裏還沒見動靜,我就跟那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說:
「我低頭一瞧,我的鞋可不正踏在血泊上?巴掌沾著血,全變成了紅的!我一腳踢開房門,王福壽挑燈再一照,血是從病榻上淌下來的,一條赤鍊蛇似的,從踏板順著凹處朝外流,窩聚在房門口的窪塘裏——那正是我踏腳的地方。
「你們這幫惡鬼,子孫福祿,豈是由你們定得了的?我女人如今懷孕在身上,焉知不是個男孩?」
「這才弄清他割裂喉管求速死的意思,原來是怕那披蔴五鬼裏的老五投胎,日後犯大凶,他是要搶著死,再投進大腳老嬸兒的肚子裏去,——自己做自己的兒子!想是這樣想,可惜他仍比披蔴五鬼晚了一步!
任何故事都是有頭有尾的,即使有些兒殘缺,說故事的人也會修補它,使它如何的完整動人,我們所聽取的傳說,照例都是如此,這該是我們這一古老民族的天才。
那宅子的門朝東,黃昏時分恰好背著天光,總顯得很暗,很黑的樣子,大腳老嬸兒的衣裳,不是黑的就是灰的,她穿著黑衣時,和黑門一樣的顏色,遠望望不見她裹在黑衣裏的身體,只覺得有一顆兩鬢泛白的老婦人的頭,那樣懸掛在半虛空裏,幻景似的凝固著。要是她換穿灰衣呢?就成了一個紙剪般的灰白的影子,——正像傳說中的影壁牆上顯現的白色鬼影子一樣。
「走開?你還沒講完呢!」
那時正是青梨上市的時刻,大夥兒聽他說這話,都覺得寬慰不少;至少他能說這話,表示他還清醒,沒把季節弄顛倒了;假如趁這時光,還能延得什麼高人來驅退五鬼,他還能活下去的。
野精靈們並不滿意,總覺得那兩扇緊閉的黑漆大門裏面,一定還關著一些神祕的故事,要不然,怎會每人走過那宅院的門前,都會覺得陰風逼人,鬼氣森森的?於是,就彼此相約,儘量探聽那宅子裏的祕密,誰探聽出一點一滴來,都要毫不隱瞞的告訴大家。
老頭兒重新燃上一袋烟,這才說:
看牲口棚的老頭兒這樣說著,睜大他的兩隻眼,眼神裏露出駭人的懼怖的神情,彷彿又回到當時一樣。我們可以從他臉上的神色,推想到當時的情形:暗暗沉沉的屋子,鬼變的黑蝙蝠,古老的雙層重疊的瓦嵌花窗,鬧披蔴五鬼的恐怖傳言,一個垂危的病人,再加上那一種怪異的聲音……若把誰一下子推到那種情境裏去,怕不會把人的心膽嚇裂?!
『呃呃呃呃……呃哺呃哺呃哺呃哺……』
看牲口棚的老頭兒望了我一眼,噏動他唇片上的鬍子,悶聲的說:
「你犯上披蔴五鬼婚,
『我沒有閉過眼。』胡淘兒說:『你們一走,披蔴五鬼就穿牆走進來了,他們把我抬在一堆綠火上活活的燒我、烤我,我的心和肺快全被他們烤焦了,從鼻子、耳、眼裏噴烟,呃…和_圖_書…呃……一股子焦糊味……。』
『這是鬼脈,有惡鬼附在他身上,決計是沒救的了,我這針灸,就有起死回生的能耐,也不能常年把金針刺在病人身上,也祇能救他一時,讓他有一陣子清醒,好留下一些遺言罷了!』
「實在說,胡淘兒若跟大腳閨女,掛個夫妻的乾名份,那披蔴五鬼再兇,也不一定就能害倒他,有一天晚上,東街的羅爛眼使捉狹,不知從哪來弄來一包稀奇古怪的那種……呃,呃……那種藥,摻和在酒裏,哄得胡淘兒喝了那盞酒,又慫恿他說:
『快掌燈來人喲!這邊出了岔子啦!』
「大夥兒一湧進了房,舉燈再照病榻的胡淘兒,他的身子略為偏側著,胸脯上仍然扎著那七支金針;他的喉嚨管已被刀割破了,食道管軟塌塌的拖出一截來,幸好氣管雖叫劃破些,但又被黏黏的血塊勉強糊住,那怪異的,呃哺、呃哺的聲音,就是打那兒發出來的……
追問也追問不出道理來,我們就商議著,到北街梢的高昇客棧去,找那看棚的老頭兒,纏他來講這事情。那天晚上,正巧他喝了酒,便在棚屋的馬燈底下,一五一十的說起來:
「哎,我疼兒子也疼不久囉,」她說,帶一分欣慰的嘆息著:「他就快娶媳婦囉,男孩子家呀,都是的,……爹也親,娘也親,娶了媳婦變了心。」
不論白天或是夜晚,那兩扇黑漆大門總是關得嚴嚴的,誰也不知道它這樣的關著,已經關了多少年月了?鎮上人也很少提過它,偶爾聽人講起胡家瓦房來,大都是三言兩語,彷彿提多了,會蒙上什麼不吉似的?
「說來有根他爹的年紀還沒有我大,若不是犯上五鬼婚,他何至於早死二十多年?……事情隔得雖久,我卻還記得清楚,他成婚那天夜晚,就開始鬧事了!
『好了,好了!』當時我就勸他說:『你身子太虛弱,精神錯亂了,哪有勸人縊死你兒子的?我們大夥兒都退開,你也閉上眼,好生歇著罷!』
「老嬸兒,我猜,有根今兒在家。」
請原諒這故事的下半截兒平淡無奇罷!我當初並不是沒盡力苦等過,可惜等著的就是這個樣子,又有什麼辦法呢?無可奈何之餘,只好用狗尾續貂,讓讀者們讀來失望外,看來只好有負前人的「德意」了!
『照你跟她的生庚八字一合算,這是一門披蔴五鬼婚,命相上最相剋,最犯忌,最主凶的婚姻,不是人力挽回得了的!俗說:犯上五鬼婚,滴血棺材抬出門,你要不聽這話,小心就是了!』
「他講的!」我們就一起指著看牲口棚的老頭兒說:「我們就說,是高昇客棧,看牲口棚的……」
「要不然,妳怎會親自上街,笑著買雞呢?」
命該斷子又絕孫!」
「心裏一有了這份疑懼,就常招些愛喝酒的漢子進宅去,在前一進房子裏喝酒聊天,誰喝醉了,就歇在廂房裏,替胡淘兒壯膽子。所以那時刻,鎮上那班愛喝幾盅酒,又有幾分膽子的漢子,多半去過胡家瓦房,鬼沒見著,先樂得吃它個酒醉飯飽。不瞞你們這些小孩兒家,當時西街的老木匠王福壽和我,三天兩日就去胡家瓦房,跟有根他爹聊天過夜……。
「人就扶起他,紛紛問他出了什麼岔事?他渾身像篩糠似的抖著,回手指著新房,一疊聲的叫說:
『大姐,妳別嚷嚷了。』她爹勸她說:『妳跟他犯的是五鬼惡婚,妳執意留在這兒,對妳對他都沒好處,犯不著為這婚事去鬥五鬼,弄得家破人亡……』
『嗨呀,閨女。』她媽也勸她說:『這可不是爭理的時刻呀,妳黃花一朵抬的來,原封不動的抬回去,再替妳另找相宜的人家,是為妳終生著想呀!』
『罷了罷了,屋裏也沉暗下來了,妳去劃火掌燈去,我去看看病人,等歇兒,妳再端盞燈過去。』
『呃……哺,呃……哺,
『五鬼既鬧得這麼兇,你的醬坊看樣子也甭再開了,趁手邊還積的有些錢,就早點兒買幢宅子搬家罷!』
『甭說酸話了罷,醫生。』王福壽一面埋怨那大夫,他自己卻像打瘧疾似的,手上的馬燈也跟著他打抖,他站在那兒篩糠說:『看看究竟怎樣動手救他啊……』
「老爹,那老胡淘兒既知這全是五鬼鬧出來的,他怎不請人作法驅鬼呢?」
有一回,她在買著一隻雞,那賣雞的女人說:
『誰要逼我走,就是逼我尋死!要我撞牆?吃砒霜?要我剪喉管?吞大礬?要我投水?上吊?吞金?吃紅火柴頭兒?你們趁早說罷!』
「王福壽、羅爛眼和我,還有另外兩個人,全都你望我,我望你,像被定身法定在那兒不能動彈了。
即使是不常回鎮上來的有根,我們也碰到過,——與其說碰著,不如說我們在石橋上存心等著了的。他是個瘦弱的小伙子,白淨斯文不像是個搖鼓賣布的,倒像是城裏高等學堂的學生。
「沒有人看到他是怎樣割裂他自己的喉管的?那把削梨皮的小刀並不怎麼鋒利了,他久久病著,手上又沒有力氣,還不知怎樣像拉鋸似的把喉管鋸裂的呢?!——鈍刀割喉嚨,又是自己在割,那是什麼一種滋味?沒親嚐過的人,誰也夢不著的,換是我,只怕一護疼,手腕就發軟,扔下刀來,再也割不下去了!
老胡淘兒果真沒聽相命先生的話,還是把大腳閨女娶進了門,也就在新婚時,就惹出五鬼鬧宅的事來,把好好的一爿醬坊鬧關了門啦!」
『他們離了身。』他說:『只是暫時離了身,卻並沒走遠,還都匿在這宅子裏!臨走時,他們跟我咬耳朵說話,說是:咱們命裏沖犯著了,就是死冤家,活對頭,甭說針灸治不了你,就是請了法師來,也不成!除非金針留在你身上,一輩子不拔掉,一拔掉,咱們就來了。』隔了一會兒,他就擠下一串淚來說:
「當然囉,揣情度勢,總跟鬧五鬼脫不了關係……,胡淘兒搬到那宅子裏之後,宅裏先是鬧鬼,那個看門的駝背老頭子,常常看見有五個人形的白影子貼在院子裏的影壁兒牆上,初時以為自己老眼昏花了,就想告訴小丫頭來看,誰知小丫頭早就看見那五個白白的影子,就像傳說裏的披蔴五鬼一樣。
「胡淘兒歇了生意,家裏人口少,除去大腳新娘子,只有一個駝腰的看門老頭兒,和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如今的胡家瓦房,也就是當年他新買的宅子,是個前後三進房子的大宅院,人口少,陽氣不盛,就是平常不鬧鬼,也陰森森的沾著幾分邪魔鬼氣,何況又有披蔴五鬼來鬧宅呢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們當真沒聽說過,胡淘兒是怎麼死的?」
「針灸大夫是我騎驢去找來的,他把胡淘兒的脈搭了一搭,嘆口氣說:
也不知怎麼的,那時聽那些怪異的傳說,就有那麼大的迷勁兒,一面駭懼到毛骨聳然的程度,一面還渴望講得更恐怖些兒,聽了好過癮。
『你不能這樣胡整!』羅爛眼叫說:『你老婆就要生孩子了,你得等到孩子落地再死呀!』
「一時沒人答理她。
這群半大不小的野猴精,也不是容易打發的,二狗子更抓住了看牲口棚的老頭兒話裏的把柄,撒賴說:
「那個看門的老頭兒端來一盆剛汲起的磚井水,淘了一把涼手巾,替他抹著臉額,可憐胡淘兒早先那張圓圓大大的臉,已經叫五鬼折磨得乾縮了,五官各處全陷下去,只落顏面骨支撐著,眼窩鼻凹都變得黑塗塗的,耳朵又薄又透明,像是兩片黃蠟捏出來的,那嘴唇上黏著許多心火沖出的黏涎,乾了一層又粘一層,糊在帶有黃膿顆粒的火泡上面,乾裂捲皮……。
「好在有錢好辦事,咱們替他各處張羅,也請過法師,也請過廟裏的老和尚到宅子裏去,想把那五鬼惡煞給拘住,或是多唸善經,解化冤孽。老和尚說是這全沒有用處,五鬼是附著婚姻來的,家神門神全不擋它們,病人如今祇是拖延時日,一寸一寸的捱命罷了!
『你們……都去……罷……不用救我……了!』
「老胡淘兒經那一嚇,早已嚇黃了臉,經人攙扶著,在前屋睡了一夜,二天再見著新娘子,雖沒如前晚所見的那樣,但總覺她那張臉是惡鬼變出來的,一見她就覺得駭怕,又有點兒作噁心。
「那你就講下去呀!」二狗子得意的說。
「當時鬨鬧新房的人很多,一湧湧到新房裏,掌燭一看,大腳新娘子雖不算一等的姿色,卻也眉是眉眼是眼的,哪是什麼披髮的惡鬼來?大夥兒都聽說過他和她是犯了披蔴五鬼婚,嘴裏不好說,心底下都明白,一定是披蔴五鬼入宅作祟來了。
「其實這事情,你們家裏的老年人全都知道的,只是他們怕犯忌諱,全都不肯講罷了!——這鬧過胡家宅子的披蔴五鬼,傳說還留在鎮上,沒人能行法把牠們趕走呢!事情洩露出去,怕五鬼會施報呀!」
「後來又怎樣了呢?」誰這麼心急的問說。
既不便當面指破,只好借旁的話勸說:
『瞎話嗎?』胡淘兒畏縮的說:『我的醬坊關了門,我一見她的臉,就像見了惡鬼似的駭懼,還有那影壁牆上的白影子,都纏困著我,一天到晚憂心忡忡的,朝後去,還不知怎樣是好呢!我還有那個心腸去……?』
『不信邪,就不會惹邪來。』羅爛眼擠著他那雙紅漓漓的眼說;『今兒你不妨聽我的話試一試,你多喝些酒壯膽子,醉得迷里馬虎的,進房就吹燈,一把摟定她,管她是人是鬼,你要她替你生個兒子就是了!』
我的童年就這樣的等過去了,等到有根娶親的那天,我們攫著機會闖進那神祕的宅子裏去,背著人打賭,說是有根一定不會有兒子。
『這個,這個?萬萬使不得,使不得!』
『披蔴五鬼進出我的身子,好像走大路……』他咻咻的喘息著說:『他們先是飄漾飄漾的凌空逼過來,最初我還能見著他們的上半身或是下半身,後來只能看見一張越變越大的鬼臉,圓圓扁扁的像一扇磨盤。』他很想舉起手來比劃那鬼臉有多麼大,但他那雙骨瘦如柴的手,有氣無力,剛抬上一抬,又軟塌塌的落下去了。
一直到初昇的月亮照著人的臉,看牲口棚的老頭兒才娓娓的把這段故事說完,那時誰懂得悲慘哀愁那一類的字眼兒?祇覺得聽了這故事,也像跌進血泊喝了一口血似的,滿心漾著腥腥甜甜的血味,想嘔?嘔不出,想吐?又吐不掉,只是一陣陣的打著乾噁心。
「我平常也一個人走過這樣光景的屋子,當時匆匆促促的,並沒覺著怎樣。那天瞧著病人的模樣,再聽他的言語,就覺心驚眼跳,彷彿眼前就有什麼不妥似的。
「嗨,」看牲口棚的老頭兒沉沉的長嘆了一口氣說:「也無怪乎你們沒聽人說過,這事一晃眼已經過了二十多年啦!……一般老年人,即算還能記得些,怕也朦朦朧朧的記不清細節了,只有我,還有西街老木匠王福壽,少數幾個人,還把它一直放在心裏。老胡淘兒嚥氣前,我們在他宅子裏,那時刻,咱們跟他都算是酒友,誰知他死後打棺材、送葬,也都是咱們呢!」
「許是我一把抓得太緊,那東西吱吱咄咄的亂掙亂叫,一口咬著我的手指頭,我護疼,把手一鬆,牠竟然不飛到旁處去,兜了個圈兒,又落到我的頭上來了!……不知你們聽人說過沒有?說這種大蝙蝠兒全是鬼變的,所以又叫鬼蝙蝠,我不知道牠在暗屋裏糾纏著我,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我的膽子突然就那麼變小了!
『爛眼的話說得不錯,我進房,也是五鬼鬧宅,不進房,也是五鬼鬧宅,我怕個什麼?真是它奶奶的怕個鳥毛?!我這就去!』
『老嬸兒還沒足月,就生下來啦,臍帶纏在頸子上,前後繞了好幾匝,……誰幫忙去請接生婆啊!』
「也許咱們沒有前人那麼聰明。」我說。
「𡂿,動也動不得,」看牲口棚的老頭兒慌了,把頭亂搖說:「我這把枯朽了的老骨頭,可經不得大腳老嬸兒一頓棍棒呢。」
『你……這是何苦來呢?這樣的作踐自己……』
「送新娘入房,一揭她的頭蓋,老胡淘兒刀殺似的一聲暴叫,雙手摀著臉就朝外奔,一腳絆著了房門檻兒,一摔一個狗吃屎,把額角跌青,嘴唇也跌腫了。
「這樣過了一段日子,保住了沒犯大凶,只是醬坊的生意因連著鬧出了霉氣事情,受了很大的牽累,……你們問是鬧出什麼霉氣,嗨,怪著呢!他們醬園裏的醬缸,白天打開蓋兒晒太陽,夜晚加上紗布罩兒潤露水,原本是極乾淨的,但自胡淘兒婚後,缸裏不是浮出一條破了肚皮的死蛇,就是浮出一隻臭鬨鬨的死老鼠,到後來,什麼乾癟蛤蟆、死貓、死狗……全都跟著扔進來了!俗說:一泡雞屎還壞得一缸醬呢,何況這許多臭毒毒的東西?
「大腳一有孕,胡淘兒就得了稀奇古怪的邪病——大白天見鬼!瞪著眼望人時,瞳仁兒的光是散的,像一雙死魚眼似的怕人。每當那邪病發作時,他神智就顯得有些顛倒不清,抓著張三叫李四,抓著王五叫張三,旁人沒辦法,只好倒些酒給他吃,吃醉了,反顯得安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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