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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客與刀客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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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墳的鬼話 一

七里墳的鬼話

至少,我們這群做孩子的,想法跟他們不太一樣。
這邊心念一動,那人就說了:
那老秀才留不住他,只好由他騎驢走了。
「我可沒存心笑話您,老董先生。」那人說:「我是說那個嘴硬心虛的老傢伙。」
「這是怎麼了?」那個人說。
老董先生騎在驢背上,一時弄不清是驢在打轉呢?還是風在打轉?只覺出那疏疏大大的雨點,像沾了水的皮鞭似的,一會兒兜著臉打,一會兒認著脊梁蓋兒抽,一會兒又刷打到左邊或右邊來了。
「嘿,摸著了!」那個人岔開話頭,也叫說:「摸著了,這可不是您的烟袋,倒插在草叢裏,呃,您拿去吸袋烟,壓壓胃氣也好。」
偶爾也有一些旱閃的光,在遠天抖動,一些飛舞的火螢兒落在柳葉上。
「這個鬼倒還不算甚惡,他並沒有追魂索命似的對待老古董,祇是先開了他一個玩笑,後來……後來翻了臉,粗聲嗓氣的反訓了老古董一頓,——因為老古董教書教了大半輩子,從沒被旁人訓過,一向都是板起臉,拍著戒方訓人的……」老喬抹抹沾在烟袋嘴兒上的口涎,乾咳幾聲,吐出一口痰來說:「依我看,老古董不一定是嚇病了的,八成是氣病了的,我臨走,還聽他擂著床在喊叫說:我這私塾還能教嗎?——人沒批斷我,鬼卻都訓起我來了!這可不是乾坤顛倒?!」
那個人吃吃的笑說:
「那鬼經跟人有什麼相干呢?」老董先生咕噥一句說。
「那敢情太好了!」老董先生說。
「我來幫你摸罷!」那人悉悉索索的挨過來說。
「後……後來呢?老喬。」
「連一點鬼影兒也沒有。」老董先生說:「這塊地方,全都摸遍了!」
「快甭哭,再哭,看不把你扔到七里墳去!」
「活見大頭鬼!驢蹄子什麼地方不好踩踏?偏生踩踏在我的眼鏡上?!我這老花眼睛,不戴眼鏡,不是成了睜眼大瞎子嗎?」
「咱們甭再抬大槓兒了,」他說:「我呢,沒有您說的那麼酸,又稱不得什麼才子,只不過北鄉不識字的居多,平常央我寫寫婚喪喜慶的對聯,賣田買地、析產置產的契約,唸唸遠人書信,弄弄雞毛蒜皮的狀子。」
「我哪是什麼文墨人?」那人說:「我是張飛的後代——賣肉的出生,雖是粗賤些兒,自問生平行事為人還算實在,像那種口是心非,掛羊頭賣狗肉的行當,卻沒曾幹過。」
「張…張大哥,您甭罵,是…是我放的屁!」
老董先生處境很為難,心裏更是為難,風刮得簌簌的,遍地都是荒草的嘆息和樹枝磨擦的吱呀聲,雨點子大而不密,疏疏落落打在人身上,天黑成一片濃墨,就是眼力好的人,也看不見什麼,莫說自己這雙不濟事的老花眼了……有心讓這位姓張的撮驢呢,覺得這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有些鬼氣,說是不要他撮驢領路罷,自己是寸步難行,心裏正在舉棋不定,那個人業已把驢韁給撮住了。
「該罰!該罰!」眾鬼嚷嚷說:「這個不要鼻子的老傢伙,應該割掉他的鼻頭兒,叫他做個沒鼻子哈迷蚩,看他還敢不敢冒充聖人?!」
「𡂿,熟得很。」姓張的說:「我背這兒墳頭,跟您當年背經書一個樣兒,而且熟到倒背如流的地步,您唸的是經書,我唸的是墳!」
「我……?我……我……不是怕,只是……是兩腿蹲得太久,硬蹲麻了。」
「剛剛我忘了摸一摸,」那人說:「這兒常有人用蒲包裹了死孩子來扔,惹來成群紅眼野狗,到處亂拉尿屎,也許……也許您那烟桿嘴兒朝下栽,無巧不巧的,正栽在狗屎上了!」
「昨天我路過丁頭屋的私塾館,館裏的老董先生的那匹青驢死掉了,老董先生也叫鬼嚇出病來,董奶奶要買些香燭,去七里墳他遇鬼的地方燒一燒,那老古董還不肯向惡鬼低頭呢!」
「呃…呃…」老董先生伸著兩手,朝後退了一步說:「張…張大哥,您可是在存心耍弄我?欺我沒了眼鏡,兩眼見不著人,這兒明明是你我兩個人……」
「怎麼?——鬼窩裏也有強盜?」
「這……這總怪不到我這團小館的人啊!」
那人從喉管裏擠出一串乾啞的笑聲來:
這話一說,又戳在老董先生心裏那個不為外人道的爛窟隆上,老董先生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不是紅,是赤赭赭的變紫了,是紅?是紫?橫豎天黑,也看不到。
「嘿嘿嘿,」那個人聽著老董先生的話,反而喝喝的大笑起來:「我說,老先生,風騷也是騷,驢騷也是騷,天底下,一筆寫不出兩個騷字來,我沒覺得拿這騷|比那騷,有什麼不妥當,啃經書,背八股,食而不化的老冬烘,甭說騷得像驢,連那股酸味,也有驢肉的味道,板起臉抬大槓兒那股子拗執勁兒也跟驢差不多,至於寫詩作文,不但惹騷,還有幾分腐臭氣呢!……當然,我說這話,並非轉彎抹角的罵您,在北鄉,算是『蜀中無大將』,您老先生總還是一方的『才子』呢!」
「那就怪我冒失了,」那人說:「原來老董先生拿出肚裏的『正氣』來抗鬼的,可惜這一屁嗅不著半點經書味,我只聽見一聲乾『不通』!這一屁沒轟著鬼毛一根根,卻害得我聞嗅烏烟瘴氣似的嗅了一鼻子,我說,鬼既打了牆,咱們乾兜圈兒也沒用了,您還是下驢來,找個地方坐坐,您也歇歇腿,驢也歇歇腿,可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兒?!」
在北方長大的鄉野上的孩子們,沒有誰沒聽過一大堆關於亂葬坑的故事,這裏或那裏,有許多故事大體上都是相同的,只不過換了人名地名,在故事發生的情節上略有一點兒出入罷了,至於故事生動不生動,那全得看講說它們的會講不會講,同樣一樁事情,會講的能講得有聲有色,那不會講的,只有三言兩語。
他把眼鏡撿到手一摸,眼鏡還是好好的,只是缺了鏡片兒罷咧!
「𡂿,不不不,張大哥!」這一回,老董先生低頭認輸說:「就算我剛剛說錯了話,算世上真的有鬼!……叫我看著了,真的會嚇死的。」
「話呢,也不能這樣講,張大哥。」老董先生乾咳兩聲說:「人生百歲m.hetubook.com.com,也脫不了一個死字,就算是逢上太平盛世罷,棺材鋪也照樣有生意,讀書人治世,不是叫人能起死回生,長生不老,荒地上墳塋多,怎能怪在啃經書登官場的頭上?……至少,我還弄不清您這番道理。」
「在七里墳,這有什麼稀奇?」那個人說:「老傢伙一瞧不是勢頭,揹起糞箕兒就想跑,誰知兩條腿不爭氣,早已嚇軟了,就像您這樣兒,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弄不懂,張大哥。」老董先生說:「我聽講鬼迷人,都迷的是單身過路的人,沒聽說迷過兩個人的,今晚上,幸虧遇著您,要不然,就是不遇著邪門兒,只怕我是一步也挪不動的了。」
那個鬼卻不再理會他,騎著驢走掉了。
在七里墳附近的那些村落裏,不管誰家的孩子,只要一張開嘴來號啕,大人們便用七里墳這三個字作為恫嚇,奇怪的是:這三個字似乎比什麼「麻鬍子」更靈,一提到它,就像一張封住人嘴的爛膏藥,硬把那些號啕大哭的小嘴巴封住了,使他們立刻抽抽噎噎的噤了聲。
「就算一正逼三邪罷,您今夜窩在七里墳的鬼窩裏,也得防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何況有些自命正經的人物,成天把經義掛在嘴頭兒上,那顆心卻又黑又黃,人老了,騷勁兒不減,枕底下還壓著『桃花菴』、『肉菩團』,做著西門大官人的春夢,——那也能壓得邪?!」
老董先生轉念一想,天上黑雲越積越厚,眼前更見不著路影兒了,我何苦跟這陌生的外方漢子鬥嘴?萬一落起雨來,自己既沒帶簑衣又沒帶雨傘,只怕要被淋成一隻落湯雞了!他既不是指名道姓的罵我,就打點兒馬虎眼,算了罷,還是摸著烟袋再講。
老董先生叫嚇得在驢背上抖,差一點兒連驢都騎不住了。
「啊︴,啊︴,啊︴」
「世上祇有那種老冬烘,才死抱著那幾本經書,津津有味的窮啃,自以為一啃熟了書本兒就有了學問,從來也不肯抬頭看看人,甭說看看鬼了!孰不知就連孔老夫子那門子學問,也都是從人堆裏掏出來的,人是活學問,書是死學問,兩邊參酌才成,說啃書,不察人,只是個書蟲罷了!」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又是七里墳那鬼地方鬧出來的亂子。」
「𡂿,誰家壞了醬了?」聽那人的聲音,就知他是不情不願皺著眉頭說的:「怎麼這股酸臭味?不知是人味?還是鬼味?……要是鬼,也該是匹文驢——不知臉長的東西。」
實在的,那些大人們在受苦受難的時刻,也會說鬼有鬼的好處,不是嗎?人佔白晝鬼佔夜,一天十二個時辰,人和鬼扯平了分,人靠兩腿走路,磨磨蹭蹭,鬼走路只靠一陣旋風,又快又輕靈;就算是一個孤魂野鬼罷,也沒有什麼好牽掛,好憂愁的,他們不會愁水澇荒旱,愁田地裏頭歉收成,不會愁夜晚的強人攔路劫財,牽牛抱被,不會愁一家大小的冷凍飢寒,那一張張嗷嗷的餓嘴。他們餓了,張嘴喝兩口西北風,渴了,扒在墳頭野草上啜幾滴露水,生前的百般苦楚受盡了,算是還清了人間的債,死後樂得悠閒,夜來晚上,拎著碧綠的鬼火燈籠去串串門子,唧唧啾啾的閒說些鬼話,大白天回墳去呼呼大睡,蓄養精神等著天黑。
人住在鬼窩裏面,跟鬼的關係當然很近,平素聊天講話閒拉聒,三句有兩句離不了鬼,大人們說起那些鬼人鬼事來,一點兒也沒有什麼驚怪,平平淡淡的,好像某些長舌婦提起她隔壁的鄰居一樣。
「這只怪您沒讀過鬼經!」那個人說:「您得先瞧瞧這些亂葬坑,這都是些『野』墳。像這塊鄉角落罷,家墳跟野塚不一樣,任誰一眼都看得出來的,家墳埋在耕地上,四周還種著護塋的松林子和花草,有碑記,有墳台,常年有人圓墳化紙。野塚堆可就不同了,石倒碑殘的也有,沒名沒姓的也有,——入葬當時豎的那塊木牌牌兒,早不叫誰撿了當柴燒了,可憐十個死人,有九個九都是用蘆蓆捲的,哪天見著一口薄皮棺材?!……開門見山的說,這些亂葬坑裏的鬼,全不是安享天年,壽終正寢的鬼,有的是逃荒餓死的,有的是生瘟病死的,有的是遭亂兵土匪砍殺的,有的是妻離子散傷了心,解下褲帶吊死的,有的中了蝗蟲毒,有的叫發大水溺死,世上真有太平盛世,他們怎會這樣屍橫遍野?!」
眾鬼不斷的打著驢,打得那匹青驢像發了癲狂症的,一跑一跳,幾幾乎把老董先生那把老骨頭顛散了板!及至回到家,正好逢上五更頭的雞叫……。
「張大哥,看光景,您對七里墳這一帶很熟悉。」
「您身上有些冷罷?」那個人說。
「您是多早晚跟下來的?怎麼我沒見著?」
天喲!這哪兒是隻人手?!老董先生覺得自己的膀子上不是人手,簡直是一條涼涼滑滑的蛇,又像是一把賣肉的屠戶用的五爪鋼鉤,把自己鉤得緊緊緊緊的,一股森冷無比的寒氣,隔著衫子和皮膚,朝人心裏滲滴,連身上的血也快被他逼僵了。
老董先生離開集市朝北走,南大荒地勢空曠,果真是涼風颼颼的,吹得他好不愜意,星月在天,路影分明,他趁著酒興,便在驢背上朗聲誦起他自做的詩文來,他唸詩一來是藉著自己的聲音壯膽氣,二來是因著鄉角落裏沒有幾個人能解得他的詩文,祇有大聲的唸給鬼聽。
「您摸這老半天,可摸著了沒有?」
「您怎能把文人的風騷,跟驢騷混成一談呢?」老董先生摸不著烟袋和掉落的門牙,已經鬱了滿肚子的火,一聽這話,就直著嗓門兒,跟那人抬起槓子來說:「此騷迥異乎彼騷,你這樣混扯,分明是不解騷,一瓶不響半瓶搖,你準是裝了一肚子酒糟!」
「張大哥,」老董先生慌說:「您不是……不是說路很熟的嗎?」
「您敢情是丟失了什麼東西?」那人說。
想著,就訕訕的厚著老臉說:
老董先生踉蹌撞出酒鋪,就要牽牲口回塾館。
談鬼的話匣子,是長工老喬先扯開的,緊接著,手摸茶壺的加農大怕就問了:
那老秀才一把把他給拉住了說:
「罰已罰過了。」和圖書那騎驢的鬼說:「他叫我摘了眼鏡,又讓他吃了一嘴狗屎。咱們如今顯個形給他瞧瞧,就放他回去罷!」
「鬼既是人活過來的,鬼經當然就是人經。」那人說:「你們啃經書,背八股,都是幹啥來著?還不是為了要治世救人嗎?歷朝歷代,都是啃經書的老酸們站在台口兒上,滿嘴亂嚷嚷,世道沒治好,反把活人都治成了鬼!……您老董先生沒放眼看看,這周圍還賸下幾個活人?他們挨著餓,受著凍,也有逃荒避難的,也有害病生瘟的,人人都瘦骨如材,皮包骨頭,臉色青黃得還不如鬼,說他們是鬼,還多半口游漾氣,說他們是人罷?他們活著已望得見鬼門關了!」
唸著唸著的,驢就到了七里墳。
諸如此類的說法,當時也只拿當故事聽,沒以為有一天自己也會遇上鬼打牆的事情,今夜有些顛顛倒倒的,原已叫鬧怯了膽子,再加上眼前這個撮驢的人有些半人半鬼,更逗起自己的疑懼。
早在我還沒去過七里墳之前,就常聽村落裏的人講說它了。我還記得頭一次聽他們講說七里墳鬧鬼的事情時,是在一個燠熱無風的夏天的夜晚,幾個閒聊天的大人坐在打麥場角的那棵大柳樹樹蔭底下,嗞呀嗞的吸著葉子烟,我們幾個孩子圍坐在一邊的碾盤上,彼此挨靠著,出神的聽。
也許死在亂葬坑裏做鬼,真的有這種無愁無慮的樂趣,要不然,墳頭怎會多過人頭?鬼的世界愈來愈興旺,人的世界卻愈來愈冷落呢?……也許那些成年人想得遠,看得透,也許他們求活的心,被世上輪番不斷的水旱刀兵磨蝕了,他們才把世上看得那麼無望,那麼灰沉罷?他們不但不怕鬼,反而掉過頭來,羨慕做鬼的了。
「哦喝喝喝!」那個鬼笑著說:「您竟也知道害怕了?像您這把年紀的人,鬼有什麼好怕的?您的命還有幾盞燈油的時刻?兩眼一閉腿一伸,不也成了鬼了嗎?」
「怎麼不能?」那個人說:「鬼難道天生就是鬼?難道不是活人變的?!這墳頭下邊每個鬼,肚裏都裝著一本鬼經,若把各篇鬼經合起來,可算是世上沒有的一部奇書,比它娘的廿四史還值錢得多呢!」
聲音雖很怪氣,話頭兒聽來卻帶著三分奉承,老董先生聽在耳裏,倒是滿受用的,只怪這個人來得太突兀,剛剛騎驢一路過來,並沒覺得身後有人呀?心裏一納悶,嘴上就說:
他把烟袋從黑裏遞了過來,老董先生接在手裏一摸,不錯,這正是自己那桿摸半晌沒摸著的物件兒,急忙道了謝,從腰裏取出烟絲袋兒和火刀火石來,火刀火石一取到手裏,老董先生的膽子就壯了些,傳說鬼是怕火的,燃𤏲一袋烟捏在手上,鬼就不敢欺近人身了。
直截了當的說一句:我們喜歡做人,害怕做鬼!我們年紀輕得很,未來的日子比樹上的葉子還多,總想著,荒亂不能亂一輩子,好日子還在後邊等著我們呢!
雨點兒還是稀一陣緊一陣的打著,把老董先生那件藍布衫子打得緊貼在脊梁蓋兒上,驢好像飄在水霧裏似的,也不知飄到哪兒來了?
「老哥,你既耽誤了時辰,還是回我屋去過一宿罷,南大荒沒有人烟,七里墳又是個經常出鬼的髒地,萬一遇著什麼邪氣,你究竟是上了年紀了……」
「𡂿,夠了……夠……了,張大哥,您甭再講下去了!」老董先生簡直在那兒哀叫說:「這……這太噁心人了,我胃裏有東西朝上翻,您再講,我就會吐了。」
「這真是,」那人說:「又騷又臭又帶酸!」
他把烟袋嘴兒朝嘴裏一塞,就覺得全不對勁,這烟袋兒怎麼弄的?沾上了一灘稀狗屎,黏乎乎的一股瘟臭味兒燻頭腦子!用舌尖裹一裹,越裹越不是味道,一時也沒心腸打火了!哇的一聲,翻江倒海的嘔吐起來。
「不…不是我怕死,張大哥……,我們老倆口兒,恩恩愛愛的一輩子,膝下無子,我萬一撒了手,她靠誰來養活?」老董先生說:「單憑這份牽掛,我就死不得。……再說,…再…再…再…說,這一季,幾擔糧食的束脩,還沒有收齊呢!」
「除非您張大哥……親眼看見,就不要盲信世上……有…有什麼鬼!」老董先生的上下牙同室操戈的打起架來,心裏越是勸解它們不要打,它們格格的打得越兇。
「路很熟有個屁用?!」那人說:「咱們全叫打在牆頭裏邊來啦……」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您朝哪兒去?」那個人說:「您實在要走,我只好撮著驢韁送您一程,不把您領出七里墳,只怕您的驢和這身衣裳都保不住!」
「我試試。」那人伸手握住老董先生穿單衫的膀臂說:「您是上年紀的人,乾瘦乾瘦的,皮下沒油,擋不得深夜裏帶露的風吹呢!」
「不敢,」那人說:「小姓張,張三李四那個張。」
「天太黑,」那個人說:「連我也弄不清楚。——咦,奇怪呀?這…這怎麼又走回原路上來了呢?怕是遇上惡鬼來打牆了罷?」
「嘔,嘔!」老董先生吐了又吐說:「可不是狗屎怎麼的,今晚上,我倒霉算是倒透了,先惹一身驢騷,又吃了一嘴狗屎……」
「張大哥,」老董先生嘆口氣說:「聽您說話,也竟像個文墨之人,難得懂咱們的甘苦,可是,我倒是個淡泊人,倒不稀罕那份功名……」
這一回,老董先生啞口無言不說話了,——他枕頭下面,真是壓著這兩本淫|書,不知怎會被這人一說說中了的?轉念再一想,這傢伙不會就是個鬼罷?可就更害怕啦!嗨,窩在這鬼地方,叫他糾纏住了,可不是好玩的,那支旱烟袋,甯可不要了,還是卅六著,走為上著,騎上牲口走罷……誰知念頭這麼一動,對方又說話了:
這時候,雨停了,雲散了,西斜的月亮照在荒墳塚上;那些團團的鬼火忽然變呀變的拉長了,幻出許多奇奇怪怪的人形,披頭散髮的、缺頭斷腿的、七竅流血的、披蔴戴孝的、瞪眼吐舌的,有的見頭不見腳,有的見腳不見頭,都在半空裏浮盪著。
「糟糕,下雨了!」老董先生爬起身來撮驢說:「我得趕緊上驢走!」
「我的心倒是實在的,」老董先生自家寬解說:「還是那句老話:一正逼三邪!我雖是空著兩手,卻有滿肚子經書護著,就算世上真的有鬼,也……也怕磨難不得我的!那些經書,足能壓邪。」
老董先生不但是搖股戰慄,連舌頭也叫嚇麻了,嘴打窩和-圖-書團,光是啊呀啊的,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說,人一窩在這種地方,遇上了鬼,就甭想走得掉了,可不是?——那個老傢伙想跑沒跑掉,就瞧見那人伸手朝臉上一抹,他就著月光再一瞧,我的老天,哪還是剛才那個人?!只見他頭上缺了天靈蓋兒,骨嘟嘟的湧著鮮血,好像一鍋滾開的高粱糊兒,兩眼翻得酒盞大,全都是白眼珠,一排焦黃的門牙足有兩寸長,牙尖朝外捲,反包著上嘴唇,身上穿的是前朝『勇』字號衣,全都鮮血染透了,扯前胸搭後胸,直貫著一桿斷折了的長矛!惡形惡狀的,擋著他的面前蹦跳,一邊跳,一邊還吐氣咻咻的說:老夥計!怎不拿你那糞杓打我?!」
「不……不用試,張大哥!」他幾乎是哀求的說:「我……我真的不冷……」
「你們瞧瞧,就是這個團館的老董先生,把三字經全白了的。」那個騎驢的鬼叫說:「明明是『號洪武,都金陵,』他把它教成『敲紅鼓,抖金鈴!』還好意思一路上搖頭晃腦的跩他的臭詩文呢!」
「只是一窩惡鬼!」那人說:「他們結起旋風來,連土地廟都敢搶,甭說您這個瘟頭瘟腦的四書先生了。」
他蹲下身摸了一個大圈圈,肩背上都摸出汗來,不但沒摸到他的小烟袋,又因為伸著腦袋,一股勁兒低著頭,嘩唧一聲,把個玳瑁邊的老花眼鏡又弄掉在地下去了,他心想,人蹲在這兒沒有動,眼鏡落下來,也祇落在面前,伸手慢慢的摸,總會摸著的,他伸手慢慢的摸過去,摸著的不是眼鏡,卻是他的那匹青驢的後腿,黑地裏,那匹青驢不認人,突然打了一個蹶兒,這一蹶,正蹶在老董先生那張慣誦詩文的臉唇上,不輕不重的蹶了他一個屁坐兒,朝後跌在地上,這傢伙,使老董先生除去摸烟袋,摸眼鏡之外,還得摸他那顆僅賸了裝點門面的大門牙。
「不……不……不冷。」老董先生說。
「嗨,甭提了,」老董先生埋怨說:「真是活見鬼的怪事情!我剛剛騎驢過來,想打火吸袋烟,後衣領上的小烟袋,卻像叫誰拔了一把似的,滑到地下來了,我勒住牲口,翻下驢背來摸烟袋的,一付老花眼鏡又滑掉了!我摸眼鏡摸在驢腿上,驢打了一個蹶兒,又蹶掉了我那獨一顆門牙!……」
我們做孩子的聽故事就是那樣,心裏越是怕,興緻也越高,每回都非打破沙鍋問到底不可。
老董先生一想,鬼哪會有什麼味兒?這個傢伙分明是指桑罵槐,分明知道我放屁,卻故意在那兒繞著彎兒罵我;除了他,這兒只有我,我要不認賬,他還不知會脫口罵出什麼來呢?!
老董先生看見綠熒熒的鬼火滾過來,約摸總有幾十團兒,大大小小的都有,滾到自己身邊,的溜溜的打旋,越旋越快,好像走馬燈似的。
「糟…糟…」那個人又在叫說:「可不是鬼打牆怎麼地?咱們儘在老地方兜圈兒呢!」
「人間世上,活著受苦受難,一點意味都沒有,真的,這樣熬下去,還不如死到亂葬坑做鬼去呢!」
即使是再淘神再野性的孩子,也沒有不怕七里墳的。在荒遼的北方,窮鄉僻壤上,多的是這些群葬的亂塚堆,也有人把它叫做亂葬坑,或是亂葬崗子,大部份孤落的小村莊,簡直像被圍困在野鬼窩裏,——舉眼四看,窮荒漠漠的高天底下,村屋沒有墳頭多,活人沒有鬼魂多,就算在大白天的日頭底下,看著那些墳包,也會覺得渾身發冷,覺得身前身後,有些陰戚戚的鬼氣。
「聽您的口音,倒不像是本地人。」
「其實,冷點兒倒不要緊,祇要不是心虛膽怕就好了,——前沒幾天,就在這條路上,嘿嘿,我不是存心嚇唬您,……也就在這個地方,大荒南邊有個平素自稱不怕鬼的老頭兒,偏在這兒撞上了鬼,硬叫嚇暈了,二天天亮遇上我,把他揹回屋,撬開嘴來灌薑湯,才把他灌活!……他說他看見那個鬼,最先長得像我一樣是個人,兩人還坐在那邊的石碑座子上聊天話鬼呢,後來話不投機,互相抬起槓來,老傢伙爭說世上沒鬼,那人偏說有鬼,老傢伙說氣話,說是真有鬼,讓他露個鬼臉我看看,我才相信!那人笑笑說:這還不容易,只恐你真的見著鬼,會嚇得魂飛膽裂,口吐苦水,也許就翻起白眼翹辮子了,那可不是罪過!……那老傢伙是個揹著糞箕兒拾大糞的,聽了這話不服氣,掂掂手裏的糞杓說:只怕你沒那種喚鬼的能耐,要有,不妨喚個鬼來變給我看看瞧,我瞧得順眼,點個頭就放它走,瞧得不順眼,只怕手起一糞杓,打得它嗷嗷的鬼叫!……那人說:不用喚什麼鬼,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就是個鬼!你要我變個什麼樣兒?還是顯顯我的本來面目?那時不像今夜,天上起烏雲,那夜沒有什麼風,亂墳塚裏飄著些薄薄的夜霧,月色烟迷迷的,老傢伙瞇眼把那人瞧了又瞧,瞧來瞧去是個人,就說:老哥,你甭開玩笑,想嚇唬我,我是不怕嚇的!……那人說:既然不怕嚇,那更好,我就變得惡些兒罷!說著說著,猛可地站起身子,尖尖的一聲吱叫,那霧就攏了過來,變成綠慘慘的顏色,連月光都跟著變綠了!」
「這可真是用牛刀去殺雞了!」那人說:「您原該是套上馬蹄袖,翹屁股伏丹墀的料子,可惜朝代一換,廢了科舉,只算一個過氣的老酸丁,不得不在鄉角落裏團小館,混人家幾升麥子束脩填肚皮,我都在替您抱不平呢!」
他身上帶的有火刀火石,想打𤏲火紙媒兒,拔下別在後衣領上的小烟袋,捺袋烟吸吸,誰知等他反過手,去後頸上拔烟袋時,那烟袋卻嘩唧一聲,自己滑落到地上去了。
好不容易的,那人才鬆了手,噓口冷氣說:
鬼經這兩個字,真把老董給嚇著了,五經之外哪還能多出這一部鬼經來?要是在平時,塾館哪一個調皮搗蛋,不知好歹的學童提出這兩個字來,自己要不吹鬍子瞪眼,拍桌子打板凳才怪呢!五經不唸唸鬼經,那不是「孺子不可教也」嗎?!
就拿我們住的村子來說罷,連頭連尾一共只有五戶人家,算人頭,總共不到二三十個人,大都是些光著屁股,挺著青筋浮凸冬瓜肚子的孩子,村前村後,村左村右,四邊都是一望無邊www•hetubook•com.com的大荒蕩子,灌木叢叢,蒿草淒淒的,一眼看過去,重重疊疊的都是墳頭,前面的亂塚,我們管它叫大亂葬坑,後面的亂塚,我們管它叫後亂葬坑,左邊臨近低窪的水澤的亂塚,我們管它叫棺材窪子,右邊的斜坡地上的亂塚,就叫做小鬼灘。
「那可不一定。」那人說:「您是救人治世的人,不肯放眼觀世界,只管教人啃死書,算是罪魁禍首。假如今天夜晚不是遇上我,是遇上一群惡鬼的話,您這皮包水的腦袋瓜子,怕就會頂上開花啦!」
「倒霉!」老董先生差點兒用三字經罵出來,但還是啞子吃黃蓮,罵不出口,對方在黑裏幫自己摸烟袋,摸著了就遞在自己手上,天這麼黑,他又沒長夜眼,怎知烟袋嘴兒沾沒沾上狗屎?
兩人正說著,一陣風挾著沙烟飛捲過去,緊接著,劈哩啪啦的就來了雨點,就這麼下起雨來了。
總之,那是個很適合談鬼的夜晚。
「還沒摸著?您那烟袋?」
「鬼也能拿當書唸?」老董先生迷糊住了。
當時我曾迷迷惘惘的想過:要是附近沒有這許多群鬼聚居的亂葬崗子,沒有這許多鬼的故事,人們只怕活得更孤單,更寂寞了。那些年的年成很荒亂,兵來馬去,平民百姓人家活得更為艱難,有些大人在忍飢受餓,遭上災劫的時刻,也不哭,也不喊,只像烟一樣的飄出一聲嘆息,沉沉的說:
「只摸著了一付眼鏡框兒,鏡片叫青驢蹄子跺碎了!」老董先生苦著臉說:「我活了這一輩子,從沒遇著這種倒霉的事情,東西沒摸著,青驢又衝著我撒騷溺,弄得我一頭一臉的驢騷!」
那個騎驢的鬼,形狀更怕人了,他的頭髮四下裏披散著,額頂勒著一道鐵箍,極像是一個披髮的頭陀,身上穿的是一件青大布的對襟短小褂兒,敞著懷沒扣扣兒,一張鐵青的蟹殼臉,一付濃刷刷的掃帚眉,兩隻絲光暴射凸出眶外的眼珠,咧開上下有四隻獠牙的闊嘴,朝老董先生笑著。他的胸脯經刀矛搠過,心窩有盆口大的一個血窟窿,滲滲的朝外滴血,他的腰帶不是腰帶,是兩根他自己的、花白的肚腸……。
我們怕鬼,也許就因為不願意做鬼,因此,鬼故事聽得越多,心裏越叫壓迫得透不過氣來,也越怕那些看來平淡無奇的亂塚堆了。
「張……張大哥,這到哪兒啦?」隔了一晌,他才伸著腦袋,戰戰兢兢的問說。
「也許真的有鬼,烟袋桿兒不是一根繡花針,在七里墳這種野鬼窩裏。您聽這風吹得多急,那邊的鬼火有笆斗大,一前一後的繞著墳頭追滾,嗯,……」那人陰慘慘的說:「嗯,你聽著沒有?那啾啾的鬼叫!」
老董先生一急,濁氣下降,咕丁冬放了一個大臭屁,雖沒像錐子一般的錐通了驢蓋,卻也像不小心劃破了褲子似的。
「哎……唷,哎……唷……」老董先生雙手摀著被驢踢腫了的臉,吐字不清的叫說:「真……真……真的有鬼!這畜牲竟踢起我來了!」
「墳裏有死人,我唸的是那些鬼!」
「嗨,孔老夫子說的不錯,敬鬼神而遠之!」加農大怕唸過幾年古書,說話就有些搖頭晃腦,彷彿他那大斑頂的葫蘆腦袋裏裝的玩意兒總要比旁人多些,他立即同意老喬的話說:「老董先生,委實不該去沖犯惡鬼的。」
「不錯,」那人說:「小地方河南。」
老董先生急著摸他要摸的烟袋和門牙,也沒甚介意那人說的話,那條通過墳場窄的原路是黃沙路,久旱不雨,路面的流沙足有一兩寸深,伸手去摸烟袋,就像在渾水裏摸魚一樣難。
「嗯,我也聞著了!」那人說:「幸好您老先生是個舞酸文弄臭墨的老騷人,人在騷中,久而不聞其騷,還能耐得了這股驢騷氣味,換是我,只怕三個月都喝不下露水珠兒了!」
他抖韁經過墳場當中的窄道時,大塊烏雲擋住月亮,天色說變就變了,當時,老董先生也沒有為意,夏夜的天氣像瘋人的臉,喜怒哀樂沒準兒的,莫說起烏雲,就是突來一陣暴雨,也是常有的事情,不過,烏雲掩住月光,天變得沉沉黑,也使他有些苦惱,因為老董先生經書啃的多了,兩眼老花得緊,即算戴著那付玳瑁邊的老花眼鏡兒,暗夜裏看東西,還是不靈光。
「我是個鬼!一開頭您就該知道,您就委屈點兒,在這兒蹲上一夜罷!您這匹驢,借我騎去叫喚些鬼來,讓您老董先生親眼見一見,也好聽聽它們唸鬼經,多少增點兒見識,長點兒學問。」
「您貴姓?」老董先生問說。
這番話,真是說進老董先生骨髓裏去了,想當年三更燈火五更雞的熬過了十載寒窗,那樣子發奮苦讀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著那一份夢裏的功名,甭說喝那三杯御酒,頭插兩朵金花,做那披紅跨馬的狀元郎了,就是能弄個舉人,也有放出去為人父母的風光日子,甭論收紅封,貪墨財,略略攏攏袍袖,也不至像這樣窩在鄉角落裏,忍受這種日落西山的清貧……對方把自己看成個酸丁,其實自己連酸丁也沒攤得上,只做了半輩子場場落第的老童生。為了強充殼子,還得當著人面,說是早把功名利祿看淡了,畢生只羨陶淵明……
可憐老董先生抱著頭蹲在地上,身上有幾隻篩子在窮搖,也不過過了盞茶的功夫,只聽見一聲驢叫過後,緊接著滾過來一片啾啾的鬼叫聲,霎時間,四面八方都是一片嗷嗷嘈嘈的鬼語。
傳說這些亂塚堆,都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有了的,從沒有吃飽飯沒事幹的人,有心腸在附近的野天荒湖裏詳細數一數,看究竟有幾千幾百個墳頭,只怕連村頭上香烟不濟,餓癟了的土地老爺,也沒有精神去查這本鬼頭賬的了。
「有……有這等的怪事?」老董先生一屁股坐在沙地上,烟袋也忘了摸了,只管一陣一陣的打著寒噤。
那匹青驢才不會聽懂老董先生的埋怨呢,後腿微分,水淹七軍似的,嘩嘩啦啦就是一泡騷溺,迸濺了老董先生一頭一臉都是騷汁兒!老董先生動了火,手扯著驢尾巴,打算站起來把那匹青驢打一頓,誰知他這一扯,驢朝後一退,就聽見𠳭嚓一聲響。嗯!好像是眼鏡,老董先生急忙鬆開手,顧不得打驢,先去撿起他的眼鏡來。
「您上驢回塾館去罷!」那鬼說著,彎腰伸出他冰冷的鬼爪兒,一叉就把老董先生給叉起來,又扶他上驢說:「少啃和-圖-書經書多唸人,沒事背著手看看墳,這才算是活學問,您記著就好了。」說完話,跟眾鬼說:「打驢!」
「怎麼回事?還不是老古董太迂板,不肯聽人的勸,」老喬說:「教書先生,老脾氣拗起來,直如一條牛,人怎麼勸他,他也不肯聽的。……我早就跟他說過,七里墳那座亂葬崗子,埋的多半是沒名沒姓的凶死鬼,連土地廟裏的紙錢都敢搶的,要他小心點兒,把那兒當做老虎出沒的景陽崗,千萬不要摸黑走夜路穿過七里墳,哪怕你為人再正經呢,鬼不到塾館來找你已經夠了,你怎能半夜三更的騎著青驢直闖鬼窩,遇著鬼,嚇出病,怎樣也不能怪那鬼不好,全是自找的。」
接著,老喬換裝了一袋烟,用他那常年粗濁的嗓子,詞不達意的轉述那個故事,說是老董先生到南大荒南邊的集市上去買紙墨,碰著個早年的同窗,如今已過氣的老秀才,拖他進酒鋪喝晚酒,兩人相對唏噓的話了一陣子舊,又酸不拉嘰的論了一陣子文,等他倆酒到三分,夜也快到了三更。
「我不是說了嗎?!」老喬擠擠他那常年出水的爛紅眼,聳聳肩膀,扮個鬼臉說:「老董一回家,就昏昏迷迷的發了高燒,這全是他說夢話時招供出來的,……他那匹老青驢,許是叫鬼嚇壞了,第二天,就嘴吐白沫兒,翻眼死在驢槽邊啦!」
「真是有鬼!」老董先生自言自語的嘰咕著,趕緊勒住驢韁,喝停了牲口,翻身下驢,蹲下來摸他那桿一向心愛的小烟袋,他那烟袋不值幾個大錢,值錢的是那隻老漢玉的烟袋嘴兒。
「您太一廂情願了!」那個人的聲音突然變冷,低哼一聲說:「這兒哪有兩個人?!」
七里墳是個地名,也可以顧名思義,推想出那是怎樣的一個地方——三里寬,七里長,迤邐不斷的都是叢塚,正像是三國演義上劉皇叔伐東吳時所紮下七百里聯營,不過,那裏再沒有撼搖過久遠歷史的雄兵,而是許許多多鬼魂,在不見人烟的南大荒中間,極其神祕的活動著。
儘管每座亂葬坑都留下不少的鬼故事,但是,座落在南大荒叉河口的七里墳,卻是怪異傳說最多的一個地方,如果說我們村落左近的亂葬坑子算是鬼村,那麼,七里墳那一帶,就該算是鬼市了。
差不多的孩子們,在聽得懂話的年歲,就都裝了一肚子奇奇怪怪的鬼故事,並且相信那些故事都是真實的,因為那些故事發生的地點,都在家根附近,有時間,有地點,甚至還有好些還活在世上的證人,有些是親眼看見的,有些是叫鬼迷過的,有些是遭鬼戲弄過的,更有好些自誇他曾戲弄過鬼的,還有的交過鬼友,一道兒賭錢喝酒,有的遇上惡鬼作祟,害過一場幾幾乎送命的大病,真是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您這算是老驢起騷,過了耳順之年了,還戀著老婆,撇不開那個色字,又念著那份誤人子弟的束脩,撇不開那個財字,」那個鬼說:「您這是好色、貪財,外加上怕死!」
這故事很長很長,可在當時聽來並不長,月亮正當頭,但還是在碎雲背後躲躲掩掩的,樹枝上掛著的火絨繩兒,也不過只燒去幾寸長的一截兒罷了。
「嘿嘿嘿,」那個人笑說:「我就住在這附近,黑裏沒事幹,路邊上坐著歇歇涼,剛才南邊吹過來一陣酸風,驢蹄子得得響,我就知是您騎牲口回塾館來了,不敢擋您的驢頭,讓在草溝裏坐著,等驢過去了,才敢跟您開口講話,冒失,冒失!」
「唸墳?」老董先生驚怪說:「墳有什麼好唸的?」
驢在路上走著,老董先生說:
但今天夜晚可比不得平常,那人撮住了驢韁,就彷彿撮住了自己的山羊鬍子,逼得自己不能不聽他講說鬼經了!但則,鬼經究竟算是哪一門子學問呢?
「哪兒的話?」老董先生說:「咱們都是飽讀經書,心懷正氣的人,俗說:一正逼三邪,什麼穢物敢擋著我的驢頭?南大荒,我常走,從來也沒遇上什麼邪魔鬼祟的事情,如今趁著涼風,正好趕一程夜路醒醒酒。」
「噯,噯噯,張…張大哥,您聽…我…我說……」
可憐老董先生的耳朵已經不太靈,眼上又祇戴著一付空鏡框兒,變得半瞎半聾,看也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聽也恍恍惚惚的聽不真切,聽他若有其事的這麼一形容,心裏早就害怕起來,兩隻伸在浮沙裏摸索烟袋的手,抖得像在沙盤上扶乩一樣。
老董先生一聽,嘴裏不說,心裏可就更害怕了!近不多時,他曾閒讀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這位紀公,是前朝一位大儒,素稱曠達,連他都相信鬼神,跳不出宿命的圈子,何況我這個老童生?只是心虛嘴硬罷了!……鬼打牆這種事情,自己雖沒真的遇上過,可聽人講得太多,說是走夜路的人,一走走到亂葬坑、荒河邊或是叉路口,一下子碰上嬉弄人的惡鬼,就會噓出一團綠霧來把人給迷住,叫你抬頭不見星和月,低頭辨不出路影兒,三轉幾不轉的,就連東西南北也分不出來啦!……那霧,是一道鬼氣森森的綠牆,你進,它跟你進,你退,它跟你退,你跑,它跟你跑,硬是把你緊緊圍住困住,包住捆住。你朝這邊走,這邊現出一座新土沒乾的墳來擋住你的去路,墳頭上的招魂旛和哭喪棒還插在那兒呢!……你嚇得改朝那邊奔,那邊移來一棵老樹,枝幹都會動,要撲來抱你……你跌跌絆絆的跌腫了嘴唇,喊也喊不出聲,叫也叫不出口,只好坐在那兒,任那些鬼火像一窩小奶豬似的用嘴來拱你,任那鬼變出千百種怪異的鬼臉來嚇你,直到你心驚膽裂,嘴吐白沫昏迷過去為止,再睜眼,業已大天四亮了。
天上積著些飽蘊雨意的碎塊黑雲,擋住了月亮,不讓它露出臉,偶爾在雲塊的裂隙裏,看得見一兩顆似有還無,遠得飄渺的星粒子。四野沒有什麼風,那些長長的柳條兒都在溫寂沉遲的黯色裏,影影綽綽的直垂著,空氣裏留著一股凝結的鬱熱,只有幾隻烟桿頭上,不時閃動著幾點微弱的紅火亮,一隻燃著了垂在樹枒間的火絨繩兒的紅火亮,依稀照映出這一圈兒的人臉的輪廓。
「不會的,不會的,」他忽然聽見身後有個陰不陰,陽不陽的怪聲音說:「您是北鄉丁頭屋裏團館的老董先生,既會教子曰,又會作詩文,哪能自比睜眼大瞎子,——那是稱呼不識字,沒唸過書的土佬鄉愚才用的字眼兒,加在您頭上,豈不是太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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