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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客與刀客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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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客與刀客 路客

路客與刀客

路客

「這趟販些什麼來?」老掌櫃的跟這三個好像有幾分熟稔,打著招呼說。
「隨意端份兒酒菜罷。」
早升的上弦月,掛在轉成深色的遠山的峰角上。他從搖晃著的老蘆的白髮上,望得見一彎銀白的山月和一盞橙紅的搖晃的燈籠,便伸一伸腰,吁了一口氣,拐道直向荒鋪這邊走。當他經過那正在疊著石塔的小女娃兒的身邊時,他卻悄悄的停住了腳步。
路客呷了一口酒,鬱鬱的想著什麼。叮咚的斧擊聲,仍在殘霞、燈籠和月光混合著的黯色中撞響著……老掌櫃的先去拾了一把劈妥的松柴,替客堂裏燃起一盆子旺火,岔開話問說:

她唱:
「先替咱們弄些吃的喝的來罷,掌櫃的,幸好咱們這一路過來,沒遇上您說的那幫子股匪,要不然,咱們的藥箱子只怕早給砸了呢!」
「嘿嘿,」路客自箇兒笑了笑,用手指蘸了桌面的殘酒,獨自寫了以退為進幾個字,旋即用手掌把字跡給抹掉了,至少,他不敢相信股匪真的退了。

「妳姐呢?」路客還是望著她。
剛說著,那老掌櫃的就滿臉堆笑趕過來了。
「告訴我,小娃娃,」路客雙手撫膝,緩緩彎下腰,輕聲問說:「這歌謠是妳自箇兒編著唱的嗎?」
「不是俺,這是俺姐教俺唱的。」
鐵葫蘆這三個字一出口,老掌櫃的肩膀振動一下,牆上的黑影跟著一抖。明知店堂裏外沒有人,他還是東張西瞧的望了一陣兒,然後才轉眼打量著這個路客,過了一晌,湊近了說:
「客官早些到鋪裏歇去,和圖書牲口俺來撮上槽加料去。」他熱呼的招呼說:「幹嘛待在外頭,風那麼尖猛,……荒鋪裏有溫著的熱酒,有野味,現滷的噴鼻香,嫌清冷,俺要閨女抱柴升爐子火……客堂有一爐子火儘夠暖了,還沒臨著燒匟的時節呢。」
「安家大寨離這兒多遠的路?」他問老掌櫃說。
又是刀呀,
路客咿唔了一聲,又低下頭去旋弄著酒杯,斧擊聲又在屋外響起來,敢情那大妞兒又去劈她剛剛沒劈完的柴火去了。路客對著紅火苗,獨自舉起杯來,並沒有飲酒,卻像飲酒似的吞飲著這山村月夜的秋聲。風打蘆梢走過,吹起一片流來盪去的蕭蕭,斧擊聲彷彿從地心斬蹦出來,抖著翅膀飛散開去,傳回來天上雲上的迴音,一聲接一聲的叮咚和叮咚……滿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那種空靈的意韻,真比濃郁的高粱還醉人咧!
老掌櫃的人上了年紀,就有些愚騃,並沒聽出那路客冷漠的聲音裏已經透出不甚樂意回答的味道,他照例的問說:
這夥子客人打著外地的口音,一望而知是走江湖賣野藥的班子。一個粗壯的漢子手攢著捲起的長布招兒,兩個漢子擔著藥箱,一個半樁的大小子挑著刀槍把兒、刀槍之類的玩意,全用藍布套兒套著。再後面跟來兩個牽馬的男女,馬上馱著耍戲的行頭。
小女娃兒不再唱那謠歌了,她抬起臉,掠掠垂在額上的亂髮,帶著一股子野氣天真,朝那路客憨笑。斧劈聲和它的迴聲,在他們之間穿梭著。
「鐵葫和圖書蘆真的退啦,」那商客說:「安家大寨初開市,咱們這趟販了些雜貨,明兒趕市去。」
「該來壺燙酒溫溫氣兒了!」他們說著話,揀張桌子坐下來。
一剎怔忡過去,鋪外又來了一批客人,人還沒到呢,聲音可熱熱鬧鬧的先來了。老掌櫃的一聽來客人數不少,先自呵呵的樂開了,叫著門外的大妞兒甭忙著劈柴火,趕急請客人進店。
「不用了。」路客說:「來一疊煎餅,一碗熱湯。」
「客官,您是打哪嘿下來?」
這位老掌櫃的有些人老嘴碎,卻透著北方那種憨樸的熱切,撮著牲口,還說這說那的沒個完。但這位路客可是一直沉默著沒開口,直至進了鋪子,落了座,對方問他要吃些什麼?喝些什麼?他才說:
棉門簾兒一掀,幾個漢子簇擁著那一男一女進屋來了;那男的穿著藍色的舊襖袴,腰間繫著黑布的帶子,光著頭,拖著一條長辮子,腳下登著薄底的快靴;女的不過廿來歲年紀,臂彎裏吊著一把兒刀槍,身子歪歪的,顯出嬌慵疲乏的樣子;一身黑衣緊緊的裹著她苗條的身子,黑頭帕下面,顯出一雙靈活的黑眼。
鐵葫蘆捲了半個縣……
「前頭該是什麼站頭?」路客噓著酒,舉著筷子:「約摸有好遠的路程?」
「這可巴著宿頭啦,」女的在門外說:「一路荒涼得緊,莫說是人頭,連墳頭也沒見著半個,……把人腿全給餓軟了。咱說朝西走,你可要爭著朝東,這哪兒是賣藥的地方?」
「十八里,順著嶺脊盤繞上去m•hetubook•com•com,雖說在大山窩裏,那兒逢開市,倒滿熱鬧。」
「有個什麼鐵葫蘆,在這兒鬧過?!」
路客悠盪著他手裏那支趕騾用的軟鞭,一路行走過來了。
「客官們原來是趕市賣藥的,」老掌櫃忙著湊上去說:「你們正算來得巧,這兒鬧了半個來月的股匪,這算剛剛退走,明兒又逢著安家大寨鬧市,正好開鑼打場子,做一筆好買賣。」
「客官,敢情再跟您添上一壺?」
「委屈過今夜晚,明兒就巴上寨子了。」男的說:「愈是鄉野地,愈好做生意。」
瓦疊瓦,
但他牽著的那匹灰黑的騾子,卻不像牠主人那般有耐性,牠望見荒鋪門前老榆樹下的那一排青石的牲口食槽,就刨動蹄子鳴叫起來,有意打破牠不懂的沉默,催牠主人快些牽牠就槽。
小女娃兒一共疊成了三座石塔,角稜稜的豎立著,一座比一座高,她一面專心的疊塔,一面唱著鄉土謠歌似的調子,那歌裏的詞意把路客給吸引住了。
說著,他又不經意的朝那邊斜掃了一眼,掃過堆放的藥箱、袋囊、刀槍把兒,但卻微微一怔,把眼光停落在那支捲起的長招上。——竹竿子和招布全是新的。
那路客仍不聲不響的喝著他的悶酒。
「我落宿了。」路客說:「煩您把牲口鞍囊卸下,我那包袱替我取來,好歹給我一間房罷。」
老掌櫃的正轉身吩咐婆子,路客又問說:
小女娃兒搖搖頭,指著那邊說:
「那得看您走的那條叉路了,」老掌櫃的說:「靠北通往黑水澗,中https://m.hetubook.com.com道通往十八灘,南道通往石家大寨,還有更多岔道,直通各處寨子,——全都是石路,曲曲彎彎的繞得人頭昏。」
「風尖寒得緊啦!」
「那邊劈柴火的就是!……俺爹來了,你問他罷。」
生動明亮的紅火苗,在劈柴上跳閃著,一屋子都瀰漫著松脂的香味;多來了幾位客人,荒鋪的客堂裏更顯出了生氣,老掌櫃的自動手,湯罐裏舀來熱燙的洗臉水,又轉著安排杯筷。
石壘石呀。
「嗯。」他說:「就有這麼厲害?」
路客閒閒的旋著酒杯,他看見對方的桌肚底下,一隻綉著白色雲花的小蠻靴,點踢了另一隻薄底快靴的靴尖,那個梳辮子的男人的眼光,就跟著移射到這邊來了。他用舉杯仰首的那一剎,看了那張青白的臉,覺得那位張師傅的臉青白得有些過份,淡淡的兩抹細眉,兩隻圓薄的,透明的,乾蠟似的招風耳朵,缺少血色的薄嘴唇……不像是一般走江湖賣野藥的人物的樣子,他精光外露的兩眼,遮掩不了他的功夫,但總有些兒邪像。按理說,一般走江湖賣野藥的班子,是不該在桌面底下打靴語的,他們用不著這樣的防著人。
正說著話,那邊坡路上又來了行客,兩個挑擔兒的腳伕模樣的漢子走在前頭,一個牽驢的商客跟著,一道兒趕來投店,在大白楊樹下劈柴的大妞兒拋下斧頭,替那商客撮驢,把他們接進店來。
路客樽了一盅酒,把杯旋轉著。
又是箭,
大山窩裏鬧響馬。www.hetubook.com.com
「您還是急著趁晚趕站頭?還是將就在小鋪落宿?說了俺好預備。……天落黑了,嶺上路很難走。」
「比人想的更厲害得多,」老掌櫃的說:「他們把這一帶的寨子全給砸了,只有南邊的安家大寨地勢險,他們沒有硬灌,捲著不少的財物遁走了。」
「客官,您算是福大命大,來得巧了!您要是早幾天頭裏下來,可不正撞上那幫子凶神?!……看模樣,您是個文弱的人,沒慣出遠門的,這鐵葫蘆三個字,少提為妙,可是啊,提了沒好處……」他也許因為過度恐懼的緣故,喉嚨顫索索,啞沙沙的,聲音越說越低。
路客一動不動的站立在那裏,白頭蘆花在嘆噫著,西天的霞影從他塵沙僕僕的雙肩上變紫變黯了。他站在那裏,他的雙眼被毡帽的邊緣遮住,他的兩腮因牙關的咬動而痙攣著,但他的兩腿彷彿被定身法釘住似的,半晌沒有移挪過,又像不忍驚動那個因疊成石塔而高興的小女娃兒,他也沒有說話。
「北道兒上。」路客說。
路客仍然低頭獨坐著,毡帽的沿子下面,露出一些腰以下的人物,他們並不忙於就座,卻先進進出出的搬卸著東西。他們把裝鑼鼓的袋囊,耍戲的行頭,藥箱堆在牆角,把刀槍把兒靠在一面山牆上,然後在中間那張桌子上圍坐下來。拖辮子的說:
他搖搖喝空了的酒壺,大妞兒眼尖,過來招呼說:
「多弄幾壺酒壓壓驚!」一個把大郎腿蹺在凳頭上說:「假如砸了藥箱子,可不是要脫褲子押盤川,光著腚回程了嗎?您說是罷,張師傅?」
那個伸手比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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