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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客與刀客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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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客與刀客 趙五和小瓣兒張

路客與刀客

趙五和小瓣兒張

「爹,您瞧俺趙叔這樣兒,敢情是要找這位新來的師傅打一架呢!」
「趙師傅,請先賜招罷!」
「哪裏哪裏,」肥牛趙五說:「這才真是『真人不露相』咧,我趙五遇著了張師傅,算是造化,不知您願不願意賜教我幾招兒?」
這一來,肥牛趙五可為難極了,小辮兒張的功夫,明明是強過自己很多,但先文後武的話,是由自己嘴裏說出來的,沒想到會弄成騎虎難下?!肥牛趙五若是靈巧的人,該聽出小辮兒張的話裏有著轉圜的餘地,祇要見風轉舵的自謙一番,也就罷了,誰知他是個直頭驢子,竟咬咬牙裝出笑容來說:
祇有那戴毡帽的長衫路客暗自吁了一口氣,用喁喁的獨語吐出幾個字來說:
「趙師傅甭這樣說,如今時際不同,安家大寨正是用人的時節,留人還留不及,您怎的平白的說起辭退的話來?莫非……有啥不週到的地方,開罪了趙師傅?」
從那邊高高的大顯門裏,一些燈籠正簇擁著幾個人,緩緩的走下階台,初初落下的夜幕,被廣場上數十支吐黑烟的火把撕破,呈現出一片神祕的躍動的火紅色,連那些湧動的人頭上,都閃射出火熠來。
「筋脈算是活動過了,趙師傅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小辮兒張朝肥牛趙五拱了拱手說:「在下自承比不得趙師傅,氣浮力弱,只能耍弄些小巧罷了。」
這一回他轉身對著小辮兒張,兜胸發了個虛拳,對方朝右一晃,辮子向左飛起,肥牛趙五趁著這個破綻,另一隻朝上一探,把辮梢兒一把抓個正著,喝了一聲:
這時刻,安大戶手拎袍叉兒,亮嗓子說話了:
安大戶也覺肥牛趙五忌妒心太強,不顧體面的這樣咄咄逼人,存心跟這位張師傅爭勝,張師傅明明在謙讓了,他還以為人家真的怕他呢!像這種樣的人,多少該受點兒教訓,於是就說:
「趙師傅,您敢情是剛剛多喝了幾盅?——你弄錯方向了,我在您後頭呢。」
「諸位爺這樣喝采,實在愧不敢當,這種笨人笨耍法,也是走江湖的不成玩意的玩意兒,——連我那剛收不久的小徒弟也湊合得過去的。」
「趙師傅,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再是高手,也有失著兒的時候,張師傅把你看成兄弟,你們正好日夕在一道切磋切磋,安家寨子裏,上上下下,素來都看重趙師傅,你不能為一時意氣,當寨裏亟須用人的時刻就走,……那也太叫人家張師傅過意不去啦!咱們還是回宅罷!」
「我敢打賭,張師傅一準不敵趙師傅,——薑,還是老的辣!」一個插口說:「你們單看他們兩人的塊頭兒,就該分得出了,那張師傅瘦得猴乾似的,還抵不得趙師傅一條大腿重!」
有人喏應著退下去,小辮兒張卻意態瀟閒,若無其事的跟席上諸人飲著酒,他那種安閒的神色,反而使出心挑鬥的趙五暗自不安起來。
「您愈說,我愈坐不住了,趙師傅。」小辮兒張連連作揖說:「我要真有些本事,哪會多年落魄,靠著響鑼賣藥混飯吃?」
那彷彿不是在顯露功夫,而是在行某種魔法,跳動的紅火光閃閃搖搖的勾描出他的影子,他前彎時,石鎖跳動在他的肩上,背上,臀上,他後仰時,石鎖跳動在他的掌上,肘上,腿上;他肌球起伏旋移的身體各處,都蘊蓄著一股巨大又神奇的彈力,把那隻石鎖彈起又落下,落下又彈起,週而復始的循環著,變化著。
當夜,在酒館裏,客館裏,都聚有好些寨子裏的人,在談論著肥牛趙五和那位新來的張師傅對招比鬥的事情,而那個長衫路客,卻早早的關上了房門,在一盞煢煢的燭火之前,重複了小辮兒張在躲閃肥牛趙五來拳時快速移步的閃晃身法。
「東家老爺,張師傅他既來了,宅裏無須乎再多我這個吃閒飯和-圖-書的人了!我打算辭掉這份事——護宅的差,明早就捲行李回去。」
連做夢也沒想到,上天的並不是對方,卻是肥牛趙五自己。當他一振腕子,呼吼發力的,對方同時也猛把頭那麼朝後一甩,肥牛趙五就覺情形不妙,彷彿他搙住的不是一條辮子,而是一條粗實的鋼索,從對面發出更大的力量,一聲哎喲還沒及出口,呼的一聲,自己已經雙腳離地,跟著平飛出去,辮子滑脫了手,人平飛有四五尺高,幸虧兩丈開外有座草垛子,他一頭撞過去,上半截身子整撞在麥草裏,兩條腿直搔。
「趙師傅太客氣了,這樣重的石鎖,能耍得這樣靈活,可見真有力舉千觔的能耐,我是氣浮力弱,耍不得這種巨大的石鎖,恐怕只能揀那最小號的耍兩下子,——也算是不自量力的跟趙師傅見學見學。」
「趙師傅說哪兒的話?」小辮兒張說:「咱這兩套江湖上混飯的把式,原是用來賣藥餬口的,錯蒙大戶老爺抬愛,心裏委實惶愧的慌,……大戶老爺留咱師徒幾個,只是暫作盤桓,萬望趙師傅不要放在心上。」
小辮兒張的這番言語,軟裏夾硬,兜得很圓,那意思明明是告訴肥牛趙五:甭擔心你自家膿包,姓張的沒有意思搶走你這隻飯碗,趙五還有聽不明白的嚒?
「我趙五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張師傅是大有來歷的高手,我輸得口服心服,只求東家老爺容我辭掉這個護宅的差使,我跟張師傅……後會有期了。」
「好罷,」肥牛趙五說:「我這權算拋磚,祇像搭台唱野戲的敲敲開場的鑼鼓,壓軸的好戲,還留待張師傅您來主唱。」
肥牛趙五懊惱著,不由把一心的火氣,全放到對方的那條辮子上來,心想:你甭耍這套鬼精靈,等歇我專心一留神搙你這條小辮子,只要把辮梢兒搙在手上,一振腕子,準摔得你七葷八素就是了!——我相信你整個身子,還不及頭號石鎖一半重,我會要你上天的。
「啊……嘍!」
肥牛趙五在耍石鎖時屈居下風,彆了滿肚子氣,還圖在拳腳上撈回本來,一時血氣湧動,哪還會想對方連石鎖砸身都承擔得了,怎會在乎你那一拳一腳?他一個虎跳,搶在前頭,先佔了個方位,緊勒雙拳,反手靠脅,又半蹲了一個騎馬步在等著。
沒等著采聲沉落,肥牛趙五一振腕子,那隻石鎖飛出有五六尺高,他又發出一聲吼叫,換手接住了從半空落下來的石鎖,一連三飛三落,直把那隻石鎖當成一團棉一般。當采聲復又高揚時,他把石鎖放回原地,搓拍了手掌,臉上綻開一絲自得的笑容來,說了一聲:
「好。」小辮兒張說:「還望趙師傅承讓些兒,點到為止。」
肥牛趙五退至一邊去,嘴裏沒說什麼,心裏卻冷哼的想著:諒你也只能耍耍那最小號的,在份量上你就先輸了一著,單看你還能變出什麼新奇的花樣來?……正想著呢,那邊的那位張師傅可又開腔了:
肥牛趙五是個粗野的渾人,自幼跌撲打熬出一身功夫,加上骨骼粗壯,氣力充沛,拳腳之下,倒也敗過江湖上不少花拳繡腿型的人物,一向沒遇著對手,因此,他就自以為是銅筋鐵骨,武藝高強了。這一回,東家把這個望之不似人君的張師傅延請到宅裏來,當眾誇耀,百般呵奉,也難怪肥牛趙五一心的酸醋。依趙五看,小辮兒張那麼瘦小乾癟的個頭兒,活像個鴉片烟鬼,上秤稱,也稱不出斤兩來,若真對起招來,自己單手就能托起他,扔他到兩丈開外去,像這號人物,就算他有些功夫,也不至於像東家誇耀的那麼驚人。原以為自己提出跟他對招,他不敢答應的,誰知他竟然答應了,而且神色自若,彷彿沒把這事當成一回事兒,笑吟吟的,眼光和-圖-書電閃著,令人越想越覺得他有些莫測高深。
而轟雷般的采聲久久不絕,把他的話聲全遮蓋住了。
這一回,他特別留意小辮兒閃晃的身法,但對方比他的拳勢更快,不知怎麼左右一晃就遁開了,叭的一下,那條可惡的辮子又劈面掃了過來,這回換了另外的半邊臉,掃得又重了一倍,使他耳朵嗡鳴,兩眼發花,兩邊臉頰都已紅腫起來。他一心的怒火上揚,但毫無辦法,算來自己已經連發了十數拳,對方並沒還手,自己沒碰著對方半根汗毛,卻白挨了兩個由人家辮梢掃出的嘴巴,這可不是活見鬼了?!
「在下恐怕力氣不濟,還是趙師傅您先請!」
而這場比鬥是自己當席挑起來的,人人有臉,樹樹有皮,為了顏面關係,勢必要勝他不可,否則,話已出口,祇有捲行李辭退護宅的差使走路了!
安大戶聽出肥牛趙五的意思,顯然對這位新來的張師傅不服氣,這番話雖是笑著說出口的,卻含有當席挑鬥之意在內。趙五他既是護宅師傅的身份,按理該算是半個主人,主人這般待客,實在很失體面,因此他冷下臉望了肥牛趙五一眼,有些咈然不悅的味道。
還是安大戶著人去拖,才把他拔了出來。
忽然他一聲斷喝,石鎖高高飛起,他用腳尖挑著鎖把兒,飛腳一送,那隻石鎖便乖乖兒的落回原處去,彷彿是用手拎著放在那兒一樣,放得整整齊齊。
「甭沾沾自喜說這些外行話,老鼠照樣勝得了大象,——武術這一門子,比的是功夫,可不是賽塊頭兒的。」原先那個說:「要叫行家聽著了,不怕人家笑掉大牙?!」
「起!」
「誰瞎說來?」那男娃兒說:「您看趙叔他那付架勢,不像是揸著翅膀鬥架的公雞嗎?」
「不敢當,兄弟還想在拳腳上討教幾招兒。」
「惶恐,惶恐,」他這才作揖說:「雕蟲小技,有污諸位的尊目。」
「看拳!」肥牛趙五怒喝一聲,轉臉又發出七拳。
不用說,那個賣野藥耍戲的班子,就是鐵葫蘆派出來臥底的,而那個自稱張得志的漢子,就是鐵葫蘆徐坤的拜弟小辮兒張了。
客席在東,安大戶揖讓小辮兒張坐了首席,卻把邀來陪客的護宅師傅肥牛趙五安排打橫;堂席在西,包黑帕的呂香坐了首席,由安大戶的娘子親陪著。
「若說亮啥功夫,實在愧不敢當,」小辮兒張抱拳作揖說:「只是不敢辜負趙師傅一片熱心腸,陪著趙師傅走兩趟玩玩,文比,武此,我總得把輸字擺在前頭。」
小辮兒張沒答話,只是拿眼望著安大戶。
安大戶也誠懇的勸慰著挽留說:
「那場外的諸位爺們,在下雖說氣浮力弱些,跟我一道混江湖的那兩個夥計,說他們勉強掄得動趙師傅掄過的頭號石鎖,我想藉著這個機會,也讓他們試上一試,……要是他們功夫不到,學的不像,還望諸位甭見笑!——來罷,夥計,跟趙師傅學學。」
小辮兒張說了話之後,慢慢的解開腰帶,脫去外面的襖子交在他那半樁徒弟的手上,上身單穿著一件禿領無袖的緊身馬甲,半裸著胸,光著兩條瘦骨凸現的胳膊,邁步走到那排石鎖之前,突然弓腰吐氣,雙臂朝前一翻,運起他的功夫來。
「安家大寨今兒來了張師傅,諸位也有在白天見過的,端的有一身驚人的功夫,俺宅裏護宅的趙師傅,特意邀約張師傅他亮亮招式,可算是以武會友……張師傅和趙師傅都是名家,這可是難得的機會,也叫咱們藉此開開眼界,添些兒見識,廢話不講了,擦亮眼睛瞧著罷。」
「不錯。」他自言自語說:「他還算是有兩下子,恰巧遇上趙師傅那條笨牛,成全他出了點兒風頭,也讓安大戶掉進陷阱了……。」
安大戶著人替趙師傅斟酒,勸說:
「兩位名師https://www.hetubook•com•com傅對招,得揀個寬敞地方。」安大戶摸著下巴說:「吩咐下去,在宅外的廣場四周插上火把,也告訴寨裏的人,都來見識見識,開開眼界!」
就算那隻石鎖是小號鎖兒,至少也有三五十斤的重量,再加上凌空下落的衝勁,何止百斤?!人的腦袋不是銅打鐵澆的,就算真是銅打鐵澆的,經這麼一擊,也該火星亂迸,凹下一塊去,這不能不使人暗捏一把冷汗。
「獻醜,獻醜,還請張師傅指點一二。」
「我說,東家老爺,我趙五當年蒙您瞧得上眼,空佔著這個護宅師傅的位子,啥事也沒幹,成天吃喝過日子,發膘長肉,……這回幸得張師傅來宅,您算是得了真才,我趙五若不退位讓賢,就顯得太沒器量了。……來來來,張師傅,咱們乾上一杯!」
場外的人都清楚的看得見,當他翻臂吐納運功時,一種泛紫的紅光從他額頭上湧現,逐漸發散到全身,他的整個上身,都在一剎間像被吹了氣似的鼓漲起來;最先,有兩團份外鼓凸的肉球出現在兩邊的太陽穴上,像兩隻靈活跳動的肉老鼠,旋移著,滾動著,逐漸的,這種栗子般的肉球在他渾身各處湧現了,一團,兩團…無數團,此起彼落的滾個不停,全場的人,連肥牛趙五在內,也沒有誰識得這是什麼樣的功夫?
「好罷,」他說:「趙師傅既逼著在下獻醜,我只好等著席散之後,敬陪趙師傅走兩趟了。」
趙五雖渾,這點彎兒還繞得過來:他練的是硬功,找對方比試,當然要利用自己力大氣足的這分長處,來壓服對方,耍石鎖雖很簡俗,但卻硬橋硬馬,差一分力氣是不成的,耍石鎖,明明是自己挑了的,卻讓對方先來,話說出去,心裏暗暗得意的想著:我看你這把瘦骨頭,拿什麼來對付這些沉重的玩意?!
小辮兒張卻不慌忙,招手要小徒弟捧來衣裳,他穿上襖兒,束了縧帶,拖著長辮子,笑吟吟的踱到肥牛趙五的對面,慢吞吞的說:
「小孩兒家,甭瞎說。」安大戶說。
在廣場一角看熱鬧的人群裏,那個頭戴毡帽的長衫路客又出現了,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也不跟誰搭訕什麼,祇像一隻閒散的野鶴,這邊待上一待,又在那邊站上一站,而他的兩眼,總在帽簷的黑影遮覆之下,盯視著場中那個瘦小的人影。
肥牛趙五鬥是沒鬥贏,嘴頭兒上又說不過人家,想想今夜受辱,原是自己理虧,以對方的功夫,若不存心相讓,自己哪還能活著?!……拗了幾拗,被小辮兒張拖著回宅去了。
肥牛趙五兩手分按在桌面上,還沒有回話呢,那邊席上跑過來一個身穿棉衣,頭梳雙角,年約五六歲的男娃兒,那孩子攀在安大戶的膝頭上,攬住安大戶的頸子,笑指著肥牛趙五說:
「咱們來它個先文後武罷。」肥牛趙五哈哈一笑說:「先練練舉石鎖,活活筋脈,張師傅,請!」他說著,把手朝一邊一擺,那邊早抬了一排石鎖在那兒,由小至大,挨著號頭兒,擺得整整齊齊。
他這麼一招呼,兩個夥計出來了,飛快的作了個圈兒揖之後,來到石鎖跟前,也不像肥牛趙五那樣若有其事的運功練氣,一個抓著頭號石鎖,另一個抓著二號石鎖,相背而立,各把肥牛趙五耍過的那一套,依樣畫葫蘆,照耍了一遍,一聲喝喊之後,兩人轉臉相對著,退開四五步地,把兩隻石鎖你拋我擲的當梭玩,少說也拋擲了四五回,這才放下石鎖,在一片采聲和驚嘆中退了下去。
這回對招的結果,肥牛趙五雖沒帶傷,可也把顏面給丟盡了。——場外人都看見,這位新來的張師傅自始至終並沒出手,肥牛趙五就栽了個大筋斗,被拔|出|來時,還頂了一束麥草在頭上,——彷彿怕人看見他臉紅到什麼程度似的。和_圖_書
安大戶家的宅子,佔地甚廣,分成內宅和外宅,內宅是六合頭的兩進房屋,成「日」字形,外宅繞著內宅蓋了一圈兒,那是糧倉,車屋,畜棚,護宅師和守夜人的住屋,而西花廳介乎內宅和外宅之間,四周有古木和花牆圍繞著,自成一個單獨的院落。安大戶把這位張師傅當成宅裏的貴賓,才把花廳騰讓出來,讓他們夫妻倆居住,那幾個跟隨小辮兒張同來的徒夥,也住進了花廳一側的廊房。
「既然趙師傅他誠心向您討教,俺看來,您就好歹露幾招兒罷。——他這人,直來直往的性子,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
「早就知道他是會栗子功的!」
栗子功,又稱核桃功,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上乘內功,那比一般氣功難練得多;小辮兒張運起這種功夫後,探手抓起一隻小號石鎖,耍得霍霍生風,俄而一振腕子,將石鎖筆直的拋到半空去,等石鎖落下時,不用雙手去接,反將腦袋迎了上去,這反常的舉措不但嚇得場外人目瞪口呆,連安大戶也不禁脫口叫了一聲:
這一來,剛剛還揚揚自得的肥牛趙五,臉又拉長了;那邊那位張師傅,緩緩閒閒的踱出來,朝四周連連抱拳作揖說:
說著,解開腰縧,把外面的襖子豁掉,祇穿著一件灰布的單衫,再朝裏吸氣,把腰縧狠命的束緊,搖著兩肩,晃動兩腿,來來回回的繞著場心運起氣來,那模樣兒,活像是一隻叫一棒打昏了頭的鴨子。他這樣來回走了幾趟,來到頭號石鎖跟前,擺出一個馬跨的姿態,搓了搓手掌,單手抓住鎖把兒,略掂一掂,猛喝一聲:
就聽呼的一聲一個人就上了天。
人們這才暴暴的喝起采來。
「起!」
那隻巨大的石鎖便被他直直的掄了起來,他那粗壯的胳膊,肌肉暴凸著,彷彿是鐵鑄的一樣,把石鎖高托在頭頂上面,另一隻手叉著腰,兩肩平平的端著鎖,在場心兜了一個圈兒,火把和燈籠的亮光交投下他舉著石鎖的黑影,四周激起了一片采聲。
肥牛趙五愈是坐立不安的盤算著,如何才能致勝對方?好讓安大戶對自家另眼相看?那小辮兒張愈是逐笑開顏的談說生風。肥牛趙五可說是食不知味,好容易才捱至散席。
小辮兒張帶的這一把子人,全是外地人,安家大寨的人們,自不會想到他們會跟鐵葫蘆那夥股匪有什麼首尾,熱切豪爽的安大戶,也在不知不覺中入了彀,引狼入室,惹鬼上門啦。
甭說場外的人,就連肥牛趙五自己也相信這位瘦小孱弱的張師傅是很難耍得這種頭號石鎖的了,小辮兒張也笑了一笑,揚聲說:
「您太客套,」肥牛趙五說:「也未免太吝嗇了。我祇是誠心討教討教,您就亮個三招兩式也好。」
安大戶請來了這位張得志師傅,因為敬慕他的功夫,可以說是優渥有加,不斷的當席舉杯敬酒,更當著幾位陪客的面,把張師傅出神入化的捧到天雲眼兒上,小辮兒張既不謙辭,也不否認,只是瞇瞇帶笑的當受著;那邊的堂席上,大戶娘子不善言詞,倒是呂香扯著她說長道短,問這問那,一股子熱絡勁兒。……這邊正熱絡著沒完呢,那邊席上的肥牛趙五可忍不住發話了。
小辮兒張既已入了安大戶的宅子,正想找個機會炫露幾手絕招兒,藉使安大戶更加信服,一瞧肥牛趙五橫著迎湊上來,可是正中下懷。他看得出肥牛趙五是死練硬功的,力大氣足,卻欠靈巧,光憑那身資質,那身肥油,就可判定他的功夫不甚了了。他可以輕易贏得趙五,但卻不願過份羞惱他,——這辰光,是不宜樹敵的時候。
這時刻,宅外的廣場四周,早已黑壓壓的擠滿了人頭,發出一片竊議的聲音。他們都想爭看新來的那位張師傅和宅裏的趙師傅比鬥,議論著他們誰輸?誰贏?
「這麼說,兄弟www.hetubook.com.com就不客套了!」趙五話音一落,便嘿嘿連聲的上下齊手,連環發了七拳,這七拳套在一起,快速無比,旁觀的全看得眼花撩亂,以為他剛發了一招呢!這套拳法,實在是肥牛趙五的看家本事之一,拳裏夾掌,掌中夾指,每一拳都有虛有實,霍霍生風的身隨步轉,把對方罩在拳影之下,打不著也能劈著,劈不著也該扣著,他初發拳時,就覺小辮兒張的影子左右一晃,辮梢兒也跟著左右一飛,七拳打完,對方卻不見影兒了。就在他一怔之間,嘴巴上被一件黑忽忽的東西掃了一下,掃得半邊臉火辣辣的疼,若不是那條紮辮梢的絨繩,他還不會想到那會是對方的辮子!
眾人都清楚的看見趙師傅和那位新來的張師傅走在一道兒;肥牛趙五的那個身架,矮墩墩,胖實實的,真像是條壯碩的牛。他敞著頭,盤著辮子,穿著一件看來單薄的黑襖,裏外都半敞著沒扣扣兒,祇用腰縧那麼勒著;他冷著那張黑黝黝又泛著些紅光的臉,兩頰的肥肉一走一顫,可見他腳步沉重;再看那位拖辮子的張師傅,瘦得兩肩骨稜稜的,把寬大的衣裳掛在身上,走路也輕飄飄的,彷彿紙紮的人兒遇上了大風,——幾幾乎不著實地了,他那張略帶三角形的瘦長臉,火光也映不紅它,鼻子耳朵眼睛眉毛都那麼細小,兩隻手也像雞爪似的,哪有半分習過武術的樣子?!
「瞧罷,那不是大戶老爺,伴著兩位師傅出來了?這場熱鬧有得瞧呢!」
接小辮兒張進宅後,當天傍晚,安大戶就在內宅的正廳裏擺酒,替這夥人接風。
「甭指著我說話,寶貝。」肥牛趙五經孩子這麼一說,也給弄紅了臉,有些尷尬,就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來,轉彎兒說:「你趙叔這兩下子,跟人家張師傅哪能比得?只怕拜師學徒,都還不夠料兒呢!」
趙五摜下酒盃來,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他白瞪了安大戶一眼,安大戶根本沒瞧他,祇顧關照僕人替張師傅斟酒,這明明顯顯的熱了張,冷了趙,叫粗鹵的趙五怎能吃得消?一股子氣悶在心裏,不好當席發作,冷笑一聲,朝著安大戶說:
誰知那隻石鎖無聲無息的落下來,正砸在那位張師傅的額頂上,好像砸在棉絮上一樣;小辮兒張猛一抬頭,那隻石鎖又飛上去兩三尺高,這回他略一低頭,石鎖又落在他後頸上了。
安大戶家的正廳,在寨子裏說來,夠稱得金碧輝煌的,古老的青石牆基,整塊條石的階簷,斗粗的晉木樑,四角伸出雕花的飛檐,打開門前廣闊的石鋪通道望進去,廳當央吊著四盞相連,加有白銅鏤花護罩的大吊燈,廳角立有四盞長腳白紗繡紅團花的罩燈,東西兩邊的席面上,杯盤羅列,燈光交映,影影綽綽的閃熠出一片堂皇。
肥牛趙五當場叫說:
「恕我冒昧說一句,趙師傅。」安大戶還沒說話,小辮兒張就笑吟吟的抱拳說了:「我就生有斗膽,也不敢跟趙師傅您過招兒,……這可不比把式場上那套唬人的花招,拳腳不長眼,又沒輕重,動一動就傷了和氣,何苦來?在下自知不敵,即席認輸也就罷了。」
「哪兒話,趙師傅。」小辮兒張過去攙扶說:「這全是鬧著玩兒的,我練的是辮子功,您抓巧了!……千萬甭把這事放在心上,按什麼走道兒比武的規矩,輸了記仇。你走,東家留你,我在這兒求你,咱們如今正是同心協力,幫著安家寨子禦匪,抗那什麼鐵葫蘆呢!既是自家人,哪還分什麼輸贏?!」
他這樣一說,趙五渾身更像針刺似的難受,——當真如他所說,這算是不成玩意的玩意兒嗎?自己在這一排石鎖上,打熬了將近二十年的日子,沒想到他的夥計徒弟都能耍得,而且看起來都比自己高明,瞧光景,今晚上是保不住臉面的了。
果見對方苦笑著搖了搖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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