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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客與刀客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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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客與刀客 人約黃昏

路客與刀客

人約黃昏

猛可之間,但聽兩人同時嘿、嘿的暴喝兩聲,鐵流星的黑網消失了,兩人相隔丈許遠近分立著,路客的額上,滿沁著汗粒,脊背上也汗氣蒸騰;鐵葫蘆赤紅著臉,吁吁喘息著,手裏祇抓著一條失去錘頭的鐵鍊!
「你得當心了,賀一郎!俺雖沒有六臂,卻有三頭,這兩隻鐵流星就是。生死分際時,出手見高低!……你亮兵刃罷!」
鐵葫蘆一振肩膀,喝喝的大笑起來。
「俺不是爭勝的人,」路客說:「俺那沈大哥拳打天下,死得不明白,俺不遠千里來找您,祇是要討一個明白,同樣一個『死』,有輕如鴻毛,有重如泰山,為這事,俺並不惜死!」
當然他會回到利津去,那兒是莽莽的黃河入海的地方,有那種湍急的莽流和野胡胡的天地,也就會有這種野獷的俠情,但那已經是很遙遠的了……。
整個安家大寨的漢子們都在緊張的忙碌著。
太陽啣山時分,族主安大戶陪著那路客踱出寨口。
「嗨,」鐵葫蘆吐了口氣說:「這算是前一個回合,俺輸得好慘……俺那拜弟小辮兒張,是你幹的?」
「賀一郎!」
而那路客卻盤坐在西花廳當中的蒲墊兒上,靜靜的打坐養神。
路客的眼光一掃,心裏就有了數了!
「好功夫!」他讚嘆的說:「你有這樣的功夫,更不該暗算沈宏的。」
而鐵葫蘆身手也極為敏捷,像蒼鷹搏兔似的緊纏不捨,有時化拳為掌,有時變掌為拳,即使路客施出險招,他也不加避讓,反而趁機硬逼路客對掌;雙方走了十來個回合之後,路客已藉迅如閃電的指法,指中他幾處穴道,但鐵葫蘆早已運氣封穴,指著處,恍如指中木石一般,鐵葫蘆趁機發招,直攻路客要害,路客出手封架他的來掌,對方卻一搖頭撞向路客的前胸!
黃昏逐漸的來臨時,路客獨步出去,在廣闊的嶺脊當中,背手卓立的守候著,夕陽半啣著山缺,拉長他孤單落寞的瘦影,像一株枯瘦的杉樹似的,斜橫在石稜和野荻上面;殘秋時日的黃昏,豔麗中隱透出一股哀老淒迷的意味,也許是那股寒冷肅殺的秋氣,橫亙天地的緣故罷,山茅的瑟瑟,蘆荻的蕭蕭,都觸耳生愁,化成一股既哀且壯的悲情!
「俺就憑這雙手,先領教你的鐵流星!」
「您就是三頭六臂呢,俺也是認著您來的!」路客說:「死生由命,無話可說了。」
那兩隻海碗大的錘頭,和-圖-書各附著數寸長的斷鍊,分別的捏在路客兩隻手裏。
打定主意,他便一味用游鬥的方法,在鐵葫蘆身前身後閃動著,絕不硬接鐵葫蘆的來掌,兩個人先像走馬燈似的在飛速打轉,後來鐵葫蘆耗力太多,身形步伐全慢了下來,往往一招擊出不見了人,人卻匿到他身後去了。
路客漠漠的抬起眼,掃視著那橫壓過來的步隊和聳動著的馬群,在斜映的霞光下面,馬群不同的毛色五彩斑斕,彷彿是一片滾落到地面的彩雲,到了脊緣的曠地上,他們勒住馬頭,齊齊的停住了。
「俺祇要諸位留在這兒,做個證人就夠了!」路客說:「用不著動手幫忙。」
鐵葫蘆仗著他這身刀槍不入的功夫,充沛的氣力和巨碩的身形,欺身上前,兩臂前翻,探掌同時向路客肩部猛劈,路客一挫身,足尖倒點著閃開他的掌勢,他的閃晃身法極為快捷,明見他人朝左閃,卻遁到右方去了。
「不見得。」路客仍然淡漠的說:「兄弟這一條命,想來還夠抵償的罷?」
暮靄如烟,從遠處的山谷間湧起,朝嶺脊上瀰漫過來,兩邊的陣上,業已分別的挑起燈籠,亮起火把來,一切的喧嘩全都靜落了,所有的眼,都眺望在平樑當中的那兩個人的身上。
「您看鐵葫蘆他真的會應約嗎?」安大戶問路客說。
路客也正望著那一字排開的五口棺材。黃昏最絢爛的時候,也正是它轉為黯淡的時候;一道斜掠入天頂的霞雲,像展伸的鳳翅,由金黃、橙紅變成深紫,斜陽滑進山缺,天地就滲進了一片蒼茫。那五口棺木裏躺著的人,也曾經在黑道兒上有過絢爛的風光,大塊分金銀,大口吞酒肉的日子,仍難填他們獨擁多金的美夢,撫今溯住,也不過眨眼的光景,也就像眼底的黃昏,淡了!黯了!只在蒼茫暮色中,露出五個凝固了的白點兒,棺前升起一陣抓撈不著的紙灰,替這暮景,添一分傷心的顏色……
「這回俺也祇一個人,」路客說:「安家寨數千隻眼在那邊作證,您打算獨鬥呢?還是圍殺呢?!」
路客淡淡的笑笑:
安大戶重新獲得愛子寶貝後,那份喜悅的心情,又隨著逐漸西斜的太陽轉得沉重了。
「賀一郎,你是個錚錚的好漢子,俺實在愛惜你,……你還有最後一個機會。須知你雖能殺小辮兒張,卻未必勝得了俺這鐵頭!」
路客賀一郎挽了挽衣袖hetubook.com.com,抬抬雙手說:
鐵葫蘆不回話,即使笑起來也咬著牙齒。
太陽一寸一寸的朝下墜,離黃昏時分不遠了!
鐵葫蘆雖以為對方輸定了,但總無法制倒對方,一時火氣上湧,轉身暴喝道:
「敢問賀兄的台甫是怎麼稱呼?」
在一陣佇候之後,遠遠的馬嘶聲隨風波傳過來;接著傳來的,是一陣急鼓般的群馬的蹄聲,眨眼的功夫,大陣的馬群在嶺脊的邊緣湧現了,跟著是股匪成千的步隊,迤邐成里許長的橫陣,當面直壓過來。
為了維護寨子,也維護替寨中解危化難的路客,未刻方過,安家大寨的火銃隊和刀隊就迤邐的拉出寨口,在廣闊的大平樑上一字排開;高高的寨牆上面,十多尊子母大炮,也褪去了護炮的紅衣,充上了火藥和鐵沙、鐵蓮子,裝上了引線,一捲捲燃著了的火絨繩兒,就掛在炮架兒上,隨時準備燃放。
「這位敢情就是利津來的賀兄了?」鐵葫蘆勒住馬,把韁繩搭在判官頭,朝路客拱了拱說。
「正是在下。」路客說。
「姓賀的……」
「石家寨擄來的那些花票,盼您能放回安家寨子。」路客說:「小辮兒張那幾具棺材,俺也叫安家寨抬過來交給您好安葬!」
夕陽愈是到了欲去的辰光,那光線愈是柔和淒豔,尤其是在高高的山原上,在深秋乾燥晴朗的大氣裏,那種由殘陽、霞影交融的光采,簡直是一些流溢著的新鮮的油漆,把山原、草木、人、畜、槍銃和刀劍,都塗上一層鮮豔又近乎淒涼的光采。
「你說罷。」鐵葫蘆說:「俺的人頭,你都開口討得,何況那些身外的小事。」
也不過盞茶功夫,就見許多掩著臉的婦女,拖帶著一些孩童,穿過兩陣對圓的嶺脊空地,陸續走向安家寨子那邊去,而安家寨子那邊,一些莊漢,哼呀哼喲的,順序抬出了五口白槎木的棺材,一直抬到股匪的陣前。
「您的鐵流星,俺算領教過了!」路客一彎腰,把兩隻海碗大的錘頭放在地上,微笑著說:「這錘頭倒頗夠份量,祇是鍊兒太單薄了些,吃不得兩指一剪的。這鍊兒,似乎還及不得小辮兒張的那條辮子呢!」
「賀一郎,」鐵葫蘆粗漲了脖頸說:「你的指法著實高明,無怪俺那和_圖_書拜弟死在你手上?!……但你且慢張狂,再試試俺的頭功罷!」
他說著,扔開那條斷鍊,大張雙臂,朝回一屈兩肘,吸氣運功,剎時之間,他渾身便像吹氣般的暴脹起來,每一關節都必剝有聲,他那光光的葫蘆頭,更變成黯慘慘的醬紫顏色。
「寨子裏外,業已準備妥當了!」安大戶回手指著寨牆和平樑一邊的刀隊和銃隊說:「前些時,鐵葫蘆踹破了鄰近的石家寨,擄了不少的眷口,——都跟安家有關連,俺也想跟他談談贖票的事,怕他萬一翻臉,也好對陣拚殺一場!」
按照路客的囑咐,小辮兒張、呂香和幾個賊人的屍身,全都裝進白木棺裏,著人順序抬出寨口,一排兒停放在那裏;如今,人們在等著的,就祇是鐵葫蘆的人馬了。
即使路客反掌護胸,也被震得倒退七八步遠,眼前金星亂迸,一陣陣的湧起黑山。
「所以要找俺算算沈宏的那筆老賬?」
「不錯,」鐵葫蘆翻身下馬,跨前兩步,面對著路客說:「您真是一條出色的好漢子,配得上『一郎』這兩個字,可惜太傻了些兒,……今兒早上,黑猴李三業已把信給帶到了!」
「太傻嗎?俺自覺倒看得很開,俺並不是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的人,祇覺站著一個人,睡倒一座墳,人生在世,得要替頭頂上的這塊老蒼天顯一個理字。」
「不錯。」鐵葫蘆說:「沈宏是俺親手做了的,祇怪他插手管俺的閒事!……說不上是謀害,只是圍殺!初走江湖的人,為了一顯顏色,不能不辣些兒!當初,俺以為他武館裏伏有徒眾,誰知他早把徒眾遣散了,祇留下他一個人……。」
從人取過他那對碗大的鐵流星來,鐵葫蘆單手接著,抖了抖鍊子,露出一付獰猛的神情說:
不管那股匪的人喊馬嘶是如何的嘈雜,汹汹逼來的氣勢是怎樣的驚人,路客仍一動不動的站立在那裏,他的那匹走騾散了韁,在他身後啃嚙著衰黃的山草。
路客在等待著,風揚拂著他的衫襬和他的衣袖,愈加顯出他岩石般嶙峋的風骨來,但比起這片廣闊的山原,和層層疊疊的大石山的山影,他仍然是那樣的瘦小,那樣的孤伶。
鐵葫蘆似乎並不願輕易擊出,祇用那團黑網逼迫著對方。
只有兩騎馬,自馬陣當中緩緩的走出來,敢情那就是鐵葫蘆徐坤和他的從人。路客打量了先頭一匹馬上馱著的漢子,他約在四十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年紀,穿著緊身的寶藍緞襖,外罩著一件豹皮馬甲,沒扣扣兒,攔腰使一條藍色軟縧勒著,下身穿著一條深藏青的裩褲,薄底黑靴;他光著一個紅光上泛的大葫蘆頭,——壓根兒免去通名報姓的麻煩。除去這特殊的標誌之外,他那巨大的身材也是夠懾人的,少說也有七尺高的個頭兒,使一般人在他面前成了侏儒,即使高瘦的路客跟他相比,也矮下半個頭去。他平闊的兩肩是那樣厚實,結壯隆起的胸肌,彷彿要撐炸衣裳,迸凸出來,但他渾身內蓄著一股機敏精強的力量,使他身手較常人更為矯健,絲毫不顯出笨拙愚騃。
「賀一郎,俺瞧你倒蠻懂得做交易——拿死的換活的,俺可貼老本啦!」
「談那事之前,兄弟有個不情之求,」路客說:「還盼您能爽快答應。」
鐵葫蘆聽著小辮兒張的名字,只眨了眨眼,盯著路客說:
「你瞧瞧,瞧瞧那幾口棺木罷!」鐵葫蘆的嗓子有些黯啞了:「那裏邊躺著的小辮兒張,也正是俺的知交,就像那沈宏跟你的交情一樣的深厚,俺說:欺人不可欺到底,俺不曾向你討這筆債,這五口棺材,外加紅頭祁六的一命,順帶黑猴李三的一隻耳朵,抵你那好友沈宏的一命,總該夠了!……難道當真還要俺這個光頭?」
「不錯,」路客說:「自問出手磊落,度理衡情,並沒冤了他們。」
路客在滿耳呼嗚的破空聲中,緩緩的騰挪著步子,繞著不同的方位,那流星排出的激風,盪拂著他的袍袖,也颯颯有聲。
那路客仍然戴著他那頂寬邊的舊毡帽,穿著那領看來灰樸樸的長衫,奇怪的是他不像約戰誰,卻像是就要離寨遠行的樣子;他的騾子上妥了背囊,也帶上他一方一圓的兩隻包裹。
當路客跨著走騾離去時,平場上祇留下一具沒了頭的屍身。鐵葫蘆的那顆腦袋,被裝進路客帶來的方匣子裏帶走了。
「用不著,」路客說:「大戶老爺,這些事全擔在俺一個人的身上;這一回,鐵葫蘆不會撲打安家寨子,若說贖花票,有小辮兒張這幾具棺木在呢。今晚上,只是俺跟他兩人之間的事情。」
賀字剛一出口,路客閃電出手,一把長僅三寸的匕首,就灌進對方的嘴裏去了。等到鐵葫蘆徐坤驀然警覺,使牙齒咬住刀身,業已晚了一步,鮮血從他緊咬著的刀身間流溢出來,他便軟軟的傾培在地上…。
這傢伙致命的部位,原來和*圖*書是在嘴裏!他想:鐵葫蘆自打運起罩功之後,一直就沒開口說過話,他的拳掌,一直護著那個部位,自己要想勝得他,必先想法子引他張嘴才好!
「說是這麼說,」安大戶說:「您幫了安家寨子這許多大忙,您有事,也就是寨裏的事,咱們總不能袖手旁觀的看熱鬧!」
路客望著他,知道那是一種罩功,所謂金鐘罩、鐵布衫之類的功夫,其實也就是一種護身的罡氣,善於運氣護身的人,身體的某些穴道仍非無懈可擊,一般通稱其為「罩眼」,而自己所練的指法,足可點破他所凝聚在頭頂的罡氣,祇是一時揣摩不出他的致命的地方在身上哪個部位罷了!
暮靄愈變愈深濃了,彷彿是起了滿天的紅霧。
入晚的高風,吹過來一陣歸鳥,落下許多細碎朦朧的啼噪。
「俺想他會來的。」路客說:「這正是他闖字號的時候,他無須懼怕俺這個赤手空拳的人!」
鐵葫蘆徐坤苦笑著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兒;他多肉的臉,逐漸顯得凝重起來。
儘管安家大寨的人們信得過這位神勇的路客,但聽說大盜鐵葫蘆會在黃昏時來撲時,也有些壓不住的緊張。
「好!」鐵葫蘆徐坤轉過頭,吩咐牽馬的從人說:「替俺傳下去,各寨擄來的花票、童票,一律放他們奔安家寨子去,要李三備紙箔,接引張二爺的棺木回來!」
「好罷!」鐵葫蘆說:「你既這麼倔強,俺就成全你到底!」轉臉吩咐從人說:「取俺的鐵流星,再傳告下去,今晚是俺跟這位賀兄兩個人的事,任誰也不准插手!……俺要是失了手,替俺預備棺材,刻個木腦袋湊上,你們就分錢散夥罷。」
鐵葫蘆徐坤臉漲得更紅了,但他還是帶著勸解的意味,牽強一笑說:
路客掀去毡帽,兩眼一瞬不瞬的目注著那片由飛舞的鐵流星幻成的黑網,他知道,流星這種兵器,耍得熟練了,最是變幻莫測,他可以隨放隨收,可近擊,可遠攻,而且很難摸準他從何處擊出,一般如刀劍類的兵刃,碰上它就難有施展的餘地了。
鐵葫蘆徐坤不敢大意輕敵,路客賀一郎也全神貫注,作勢禦敵。鐵葫蘆一晃肩膀,兩隻海碗大的鐵流星就分劃出近丈的圓弧,急速的飛舞起來,開初舞動時,但聽狂風虎虎,山草被逼得碎葉紛飛,那一對流星像是在相互追逐,逐漸的,兩隻流星幻化成千百個流星,上下滾動,罩在流星影中的鐵葫蘆壯碩的身形,全已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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