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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客與刀客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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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客與刀客 奪猴記

路客與刀客

奪猴記

黑猴李三漫天撒謊,原有些兒心虛,想不到對方竟然會離席長揖,畢恭畢敬的說了這一堆奉承言語,一時把臉窘得紅紅的,想發作,又無從發作,恰好這時候老婦把兩碟醃鹹菜根兒,半盤子炒蛋,兩盤子半冷不熱的窩窩頭,陸續的端到黑猴李三的桌面上來,他攫著就啃,岔開話頭說:
「俺這就弄不明白了?李三哥,」路客說:「您這耍猴戲嚒,理當到通都大邑、水旱碼頭,人多熱鬧的地方去打場子開鑼,才有得錢賺,……您挑著擔子翻山越嶺的,到這荒湮不毛的鬼地方,耍給誰看呢?」
路客又說:
「啊,還沒呢,」黑猴李三說:「俺剛剛餵罷這隻猴兒。」
「妳這兒有啥吃的?」裏面傳出粗聲說。
他躡足走到木籠邊,附著猴耳,低低的說:
路客笑瞇瞇俯下身子,目注著李三說:
黑猴李三原該趁著路客離座的時刻,去餵他那「馬猴」的,但他轉念一想,鬧肚子的蹲坑,有得磨蹭呢,老子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先把這半皮囊好酒和桌面上的野味收拾進肚再講!
「不知你老哥尊姓大名呢?」路客說:「既是同宿山舖,彼此有緣,兄弟理當請教。」
他用極迅速的手法,從猴頭的腦後把那套子解下,裏面赫然顯露出一個眉目清秀的男童的頭來,他挖出那孩子的塞口棉花,替他揉捏了下巴,把吃食遞過去,又轉身取來盛水的竹筒說:
「不用啦,老大娘。」路客說:「吃食俺背囊裏帶著呢,煩妳取雙盃筷,再替俺弄碗熱湯來就得了!」
「可惜俺跟你老哥不是同道。」路客淡淡漠漠的說:「俺是北地來的外路人,原打算到南邊去,中途上摸岔了路,摸到這個鬼地方來了!……剛聽店家老大娘說,這兒全是賊,俺打算明早朝回走,免得跟那些賊子們打交道,俺身邊雖沒啥油水,俺還得顧著咱的騾子呢!」
「呃,呃,兄弟這趟來,倒不是想耍猴戲,是…是…這個,呃,是因為這隻馬猴,是在這兒找獵戶買來的,一晃眼好些年了,猴兒替俺賺了不少的錢,如今牠老了,俺該當把牠運回這兒來放生,容牠回舊地山林養老去,咱身邊帶著些錢,再買幾隻小猴挑回去調|教……。」
黑猴李三做夢也不會想到,窗外的黑地裏,正有一雙眼睛盯視著他。
他兩眼一直毫無憚忌的盯在路客的身上,充滿一種懷疑和挑釁的意味。而路客祇管默默的坐著,把毡帽的帽沿兒扯得低低的壓在眉頭上,彷彿壓根兒沒看見誰一般。其實,早在耍猴的一掀動門帘兒那一剎功夫,路客背對著燈光抬眼一掃,早把耍猴人渾身上下抹了個清清楚楚了!……耍猴人那張臉是蟹殼形的,眉心生著凹凸不平的橫肉,臉色青中帶紫,耳下生著一圈兒短硬焦黃的鬍髭,右眉當中,有一處明顯的長條疤痕,那絕非是抓傷碰傷,而是刀劍留下的傷痕。
誰知那人一旦喝起酒來,連那兩隻眼珠也彷彿掉進酒盞裏去了,竟然像個團館的老學究,搖頭晃腦,咿咿唔唔的吟哦起來。
眼睛瞧的倒不是門帘兒,卻是門帘兒下面那一截空兒裏透出的燈光和一截黑影子。一個圓圓的影子是木盆,兩條黑柱是兩條腿,西哩嘩啷的是水聲,——那傢伙跑了幾十里崎嶇的山路,一準是腳心起泡了,正用熱水嘶呀哈呀的在燙著他那雙腳丫子呢。
「不要緊的,老大娘。」路客說:「俺是外方迷了路,越走越荒,才摸到這兒來的,俺身上沒銀兩錢財,不是什麼肥羊,今夜胡亂歇一宿,明早回頭就是啦……。」
「嗨,不能提啦,客官。」老婦人的聲音含著飽飽的,又酸又苦的潮濕,朝人耳眼裏流滴著:「俺那孩子是個行獵的,出門十來天啦,近時,北荒山來了股和*圖*書強人,把媳婦給擄啦……您要是沒旁的事,明早趕緊回轉去,再朝前,寸步難行啦。」
說著,門帘兒一掀,那個耍猴兒的漢子趿著鞋出來了,一個小小的客堂裏,只有一盞坐在壁洞裏的黑陶菜油燈,只有這麼兩個客人,各佔著一張桌面。
說著,抬起頭來,盯了對方一眼,笑意漾動的眸光裏,含著一分輕微的嘲謔,一分難解的神祕,一分不露痕跡的挑逗和探試,對方一觸及這種眼神,那張臉沉了一沉,幾幾乎變了顏色,不過立即又復了原,笑說:
「古語云: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咱們有緣在這小山鋪裏,共這一夜的燈光,當然算得是朋友。」
「何苦來?——凡人,都不會嫌自己多了這個會吃飯的腦袋。據俺所知,說話不謹慎,開罪了那個人王,丟了腦袋的,業已不在少數了!幾年前,你們那兒有個沈宏沈大師傅,他是開武館的,一身好功夫,開罪了他,照樣叫收拾啦!」
「真是對不住,李三哥,你若不說,俺倒忘懷了!你坐過來,一道兒喝酒罷!野味俺足切了十斤,老酒足灌了一皮囊子,俺的量淺,你儘著喝就是了!」
一邊說著,指尖加了一把暗勁,黑猴李三就雙膝一軟成了矮人啦。在黑猴李三的感覺裏,那哪兒還是五個指頭?!簡直是一把鐵鉗兒,狠狠的鉗在自己脈門上,痛得他歪吊嘴角,吱起黃牙,不住嘶嘶的朝裏吸氣。
「俺姓李,十八子李,排行第三,人全管俺叫黑猴李三,……不瞞你老哥說,俺幹的是走江湖沒出息的行當——耍猴戲混日子。」
「你猜對了,李三哥。」路客說:「俺是個沒進學的酸丁,只能團團塾館,當當猴子頭兒,俺這種酸腐人,哪兒敢吟詩作對,玷辱古人?!」
又是刀呀又是槍
「賀老哥,咱們既做了朋友——哪怕僅僅乎是酒肉朋友呢,俺也得奉勸你兩句真心話:朝後你在這帶地方,休要再提『鐵葫蘆』三個字。」
「哦!」路客笑了笑說:「這是俺打山口外小荒鋪前,聽一個小女娃兒唱的謠曲兒。」他說著,便朗聲的唸起那首謠歌來說:
「你回北荒山,照俺的話,一字不漏的告訴鐵葫蘆徐坤!」路客的神情莊穆起來:「你就說:黃河口利津縣來了個姓賀的,把小辮兒張那夥人放平了,現如今他在安家寨坐候,要他在明天黃昏時分,在寨口外的大平樑上見面,了一了沈宏沈師傅的那筆舊賬!俺討他那沒毛的腦袋回利津,替俺那朋友祭墳!」
「嘿嘿,想不到在這種荒冷的山舖裏,還能遇上同道兒趕路的朋友呢!」耍猴兒的人說:「噯,老哥,咱們一個舖子裏落宿,也算是有緣份罷?」
「俺兒出山打獵沒回來?」老婦人說:「野味沒了,罈裏有酒,也叫北荒山下來的那夥人抬走了!您來的不巧,竈上只有些窩窩頭,缸裏還壓著幾棵鹹菜根兒,俺得瞧瞧還有多下的雞子兒沒有?……要是有的話,炒幾個端上來就是了。」
「好姓,好姓!」
路客進了屋,隨意的打量著。
黑猴李三忍不住開口說:

「屋裏的客官,您要啥吃的?」老婦人隔著門帘兒,朝裏面叫說:「要的話,俺好到竈上張羅去!」
「談不上怕。」路客說:「俺不是肥羊,他們不會拿俺當肉票,怕啥?只是有些嫌的慌。」
這時候,路客卻越窗進入黑猴李三的寢房;寢房的壁洞裏,也燃著一盞菜油燈,小小的燈發出微弱暈朦的黃光;那邊的牆角上,放著那隻裝著馬猴的木籠子,木籠四周是實板釘成的,樣子很像囚籠,籠面開了個圓洞,圓洞上面,露出那隻馬猴的腦袋。
「您說罷。」
黑猴李三雖www.hetubook.com.com說醉得有些暈糊糊的,但神智還算清醒,他真沒料到這位姓賀的路客竟有這等身手,輕易地就把自家給制住了。人到這種抗拒無力的辰光,不得不低聲下氣的說軟話了,他說:
路客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來,一本正經的瞧了瞧黑猴李三說:
「這還像是人說的話。」路客說:「俺今夜來這兒,祇是向你李三哥借宗物件兒,不知你肯不肯答應?」
「姓賀。」路客說:「上面是加,加算是頂涼帽,戴在頭上,下面是貝,寶貝的貝!——涼帽下面壓著一個寶貝,說來很容易記得的。」
路客長吁了一口氣,如今,他祇有一宗事情要辦了。
原來那馬猴的腦袋是個假的。也就是說,這黑猴李三用一種特殊硝製的方法,硝製成這麼一個猴皮套兒,極薄極柔,看上去像是活猴一樣。
「啊,老爺,」李三絕望的叫起來:「您借那馬猴,就像是借走了俺的腦袋了!可憐俺李三是奉了差遣的,叫俺回去拿啥交差呢?」
「俺剛剛不該讓你喝酒的,」路客笑笑說:「準是過量了,——盡說醉話!」

馬猴也點了點頭。
但說到餵馬猴,黑猴李三就為難起來,……
黑猴李三提起沈宏這個名字時,路客的兩邊太陽穴鼓動了一陣,——他正是為這個來的。幾年前,他去河北,鐵葫蘆那時在北道兒上闖蕩,拉了沈宏的一個不成材的徒弟當二駕,沈宏知道了,手刃了那個徒弟,跟鐵葫蘆結下了樑子。鐵葫蘆向沈宏約鬥,沈宏沒理會他,照樣經管他的武館。
黑猴李三一笑,露出帶著油光的黃牙齒,用小攮子橫在頸子前面,比劃說:
他剛撩動門帘兒出來,就覺手腕兒一麻,半邊身子不能動彈,原來右腕的脈門被人家一把扣住了,路客回手一帶,黑猴李三幾乎是爬跌出來的。
「俺南來一路上,全聽人講說鐵葫蘆長,鐵葫蘆短,說他一口氣拔掉了大山窩裏好些寨子,厲害得緊,俺就不知這鐵葫蘆是啥玩意?他當真是鐵打的,就沒人敢出頭碰爛他?!」
就憑這迅閃似的掃描一眼的印象,路客已打對方的氣度、神情、行動和面貌上,判斷他絕不是什麼耍猴兒的人,而是在黑道兒上有字號的人物。
「怎麼?賀老哥,是不是俺的話說重了?害得你生怕掉了腦袋啦?其實也沒那麼嚴重法兒,祇要你老哥嘴巴緊些兒,不提那些閒是非就得啦!」
「你怎麼光顧著自家吃喝,不去餵你那隻老馬猴呢?」路客輕嘲說:「想必你跟牠不是朋友?牠可是你的搖錢樹,能幫你撈錢的呀!」
「寶貝,你甭駭怕,俺是受了你爹的託囑,前來搭救你的,你懂嗎?」
說完話,他穿窗遁出去了。
「俺是個粗人,只能打個粗比方。」黑猴李三嚥回口水說:「假如是共心的朋友,你老哥弄了這許多野味和酒,在那兒自斟自飲,俺卻在一邊啃著鹹菜根和窩窩頭,不用俺開口,您老哥自會心有不忍,邀俺過去對酌。假如是共嘴呢,俺就不客氣的過去,一拍您老哥的肩膀,歪身坐下就討得吃了!」
黑猴李三經對方這麼一提醒,這才想起那隻「馬猴」來,打早上到黑夜,牠業有一整天沒吃東西啦,只在石山背生野火時,灌了牠幾口水,……萬一把牠給糟蹋死了,功虧一簣,那……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那猴子兩眼翻動著,竟然點了點頭。
他悄無聲息的越窗進屋時,那隻馬猴看見了他,轉過頭盯著他瞧看。
「那你咿咿唔唔的,唸的是啥?」
路客一眼瞧著那顆活動的猴子腦袋,不禁黯然的失望了!……那明明是一隻活猴,哪裏是安大戶失蹤了的愛子寶貝來著?還虧自己沉著,要是冒冒失失的動手,也許www.hetubook.com.com就冤屈了黑猴李三這個粗漢,——他也許真是個走江湖耍猴戲的人。
等自己打北地回來,正逢著沈宏封棺。沈宏是被鐵葫蘆逼迫比武時一頭撞殺了的,人全這樣傳說著。但沈宏是自己生平唯一的師友,據自己所知,他的拳術和武技,決不至於會敗在一個盜魁的手裏,他要開棺!
「噯,賀老哥,咱們算不算是朋友?」李三說。
「噯,賀老哥,您幹的是哪一行?怎麼這樣酸氣,喝著酒,還在吟詩?!」
「借你那隻打算放生的馬猴……成嗎?」
這傢伙好不夠意思,黑猴李三想道:人說:烟、酒、茶,不分家,咱們業已通名報姓的搭訕過了,你總不該獨享酒肉,卻把俺丟在一邊啃窩窩頭?……看來他不像是走江湖跑碼頭的,不通這些禮數,那麼他為啥要出門趕長路,弄得一臉的風塵呢?!
「有意思。」耍猴兒的說:「賊當真這麼怕人?」
但當他再仔細一瞧,就瞧出破綻來了!
「好個奸狡的惡賊!」路客暗地裏咬牙想:連俺也差點兒讓你騙過去,這一回可弄清楚了,你果真是鐵葫蘆那廝差來綁票的!
「哪兒話?」路客邊拖邊說:「李三哥,俺這祇是攙扶你,你頭重腳輕,歪斜衝倒的,俺怕你跌著,既是做朋友,不伸手扶一把,明兒早上你酒醒了準會罵俺!」
石疊石呀,
路客在那邊慢條斯理的夾著野味,品嚐著,搖頭晃腦的搭起斯文架子來說:
瓦疊瓦,
黑猴李三更不客套,流水跨過來,用大碗傾酒,猛灌了半碗壓壓饞蟲,也不用筷子,打腰裏拔出一把攮子,啄著成串的肉片朝嘴裏狠填,吃了一陣兒,才抹抹沾著油脂的嘴唇說:
唸完之後,他又跟黑猴李三說:
於是,他扯開頸間的扣子,大啖大喝起來。
路客皺了皺眉毛說:
磨噌了好半晌,影影綽綽的黃光才漏出柴芭門。吱—呀一聲,門開了,一盞粗陶的菜油燈,描出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婦人的臉,那張浮腫、鬆弛、皺紋多得像核桃似的人臉,自有一種森寒的鬼氣,路客也猜不透,這店舖裏為啥沒有年輕些的人來招呼來客?卻要讓這位行將就木的老大娘裏外的張羅?
大山窩裏鬧響馬,
耍猴兒的傢伙個頭雖不甚高,但卻有著一身粗野精悍之氣,他出了房門,先狠盯了坐著的路客一眼,然後,打路客身邊擦身而過,用腳尖勾開一條長凳,歪身靠牆一坐,兩腿就伸到凳頭上了。
路客看在眼裏,岔開話頭說:
「噯,賀…賀老哥,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是要命的事兒,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何苦來?」
「怎麼?李三哥,你歇啦?」
「失敬,失敬,」路客起身長揖說:「真不知李三哥您還有這等的仁義心賜,為了替一隻馬猴兒放生,跑這麼大老遠的路,又翻山越嶺的,受這許多辛苦,您日後一準有發達。」
「你老哥貴姓啊?」過一晌,那個存心盤詰什麼似的,找出話來問說。
「俺帶得有。」路客說:「俺在等著熱湯。」
說著,他探掌從袖裏捏出一把小小的藍亮的匕首來,輕輕朝前一點劃,黑猴李三祇覺頭皮一涼,喊全沒來得及喊,一片耳朵便落在路客的掌心了。
「寶貝,俺給些東西你吃,你可得乖些兒,不准哭喊出聲。要是不聽話,哼!俺會宰了你這小不點兒!」
「醉?」黑猴李三哂笑說:「哪兒話?!再加一皮囊子也醉不倒俺,你老哥要是睏倦了,你就回房先歇,俺一個人消停的喝。」
不用說,這猴皮套兒裏面,就套著一個值大錢的童票——安寶貝那個孩子了。
不用說,這姓賀的就是那沈宏的hetubook.com.com好友,怪不得他有這等的功夫,他既能做掉小辮兒張,又膽敢直向鐵葫蘆討人頭,俺黑猴李三算啥?——沒弄掉腦袋,業已算是賺的了!
那個臉上勉強擠出些乾笑來,有些訕訕的意思。
「提了會怎樣呢?」
「那老大娘,」黑猴李三說:「俺也要碗熱湯!」
「怨不得人常說:恁吃飛禽四兩,不吃走獸半斤,這野鷓鴣啃起來真香,真有口勁!」
「俺說,老大娘,妳這山舖裏,怎的不見一個年輕的人出來張羅,要妳一個人忙前忙後的呀?」路客跟那老婦人說話時,故意提高嗓門兒,兩眼卻盯在客堂後面,通向舖屋的那道厚門帘兒上。
「你去罷!李三。」路客鬆了手。
這些,彷彿又都是由那咿咿唔唔的吟哦引起的。
黑猴李三抱著腦袋,臨走時還碰了三個響頭。
老婦人舀來兩碗熱湯,分送在兩人面前,路客慢吞吞的拖過牲口的背囊,打囊裏掏出一大包噴香的滷野味,又掏出一囊子芳香的老酒,一個人自斟自酌起來,那股子撲鼻的酒香和肉香,把個黑猴李三引得直抹口涎。
「噯,賀老哥,你怎麼好好的制俺?」
黑猴李三明知道這回筋斗栽大了,仍然軟求說:
兩人熱呼呼的談著說著,黑猴李三喝到第三碗時,說起話來,舌頭就短了半截兒。
路客聽了,喝喝的笑起來,黑猴李三也笑得捧著肚子。路客說:
黑猴李三被削去一隻耳朵,垂頭跌跪在那兒,忍著劇疼聽著,聽完這番話,驚出了一身的冷汗!……當家的殺沈宏的那段公案,有好些人都知道的,原以為這事情不了了之呢,誰知事隔多年,仍然犯了!
「承教承教,」路客說:「若不得李三哥你的提醒,只怕俺這腦袋早晚保不住,砍在路邊上,叫人當成爛瓜踢呢!」
脾氣可以忍住不發,但這酒肉總…總不能讓他一個人獨吃獨喝,黑猴李三又不便開口去討,只好在那兒發出幾聲乾咳嗽,盼能引起對方注意,好歹央他一聲。李三業已打定了主意,祇要對方央那麼一聲,不論他真心央的也好,假意央的也好,自己是決不客套。
開棺後,驗出沈宏的傷痕不在前胸,卻在後頸上,足可斷定這不是堂堂的比鬥兇殺,卻是一場用心詭詐的暗中謀害。自己據此告官,鐵葫蘆卻遠遁河南,如今他嘯聚千百人槍,官府拿他無可奈何了,但這事卻耿耿的記在自己的心上。
「哪一類的朋友呢?」李三又說:「共心的朋友,還是共嘴的朋友?」
「真它娘的霉氣,遇上這種山舖兒!」那個在門帘兒裏邊搓著腳,怨說:「跑了整天的山路,到夜晚,原想弄餐酒肉填填,誰知要啃窩窩頭!啃鹹菜根兒,偏生又是滴酒全無,不能把人嘴裏淡出鳥來?!——俺說:老大娘,不論吃食好歹,妳替俺來個雙份兒,——多下的一份,俺好拿來餵猴兒。」
「客官您可要啥吃的?」
那道厚門帘兒,是那老婦人用好些碎布縫綴成的,當中一塊略大的,敢情是破爛了的土機布的被面兒,海昌藍的底子,牽牽結結的白花邊,一隻缺頭斷尾的白鳳凰印得像是野雉,那邊補上一塊同色的斜補釘,只是變了花樣,印著一片密密的白竹葉,——倒像是潮地上印下的雞爪印兒。
「俺自有辦法保住你這腦袋,」路客說:「只是略微委屈老哥一點了。」
「李三哥,你自誇海量的人,怎麼半皮囊子酒還沒喝了呢,就這麼醉下來啦?」
那寶貝的東西還沒吃完呢,黑猴李三就聽見一路腳步聲走回客堂來了,他一急,慌亂的把猴皮罩兒給孩子罩上,聽見路客說:
黑猴李三的臉色陰晴不定的變化著,眼光在路客身上掃來掃去,又落到一邊的騾背囊上;他看不出對面這個姓賀的有什麼不妥,他瘦長的身和_圖_書材看來很文弱,兩肩微微下削,真像是個團塾館的酸丁!……他既不是存心找岔兒來的,為啥總是話裏帶刺,刺得人不安呢?!
鐵葫蘆他捲了
風在屋外插天的峰頭上嘯著,剛勁的山茅草,激出一片異常肅殺的秋歌。這深山殘秋的慘淡景色雖埋在黑夜當中,但也彷彿是石壁上的雨跡苔霉似的,不知從何處漏滴到人的心裏來,墨暈般的感染著,擴散著,一直滲進人的骨縫裏去。猿在啼著,虎在嘯著,衰老的油葫蘆蟲,在縫壁裏哀吟著……一剎時,天高了,地廣了,無邊無際的虛空罩著人,罩著這一椽矮屋,一盞半明半滅,煢煢如豆的殘燈,人彷彿被這種波濤托得飄浮起來,石壁上的黑影子,也跟著波漾波漾的浮盪,使人難以忍受這種潮湧而來的刻骨的孤寒。
「快吃,快吃!今夜權且委屈你一夜,趕明兒到了北荒山,見了咱們當家的,包你吃得飽,睡得暖,跟你在家時一樣的安逸,只要你那老子他錢來,就會把你贖回寨子去啦!」
路客說:
「對不住,挑擔子整天翻山,饑透了!兄弟得先吃些東西。——你不吃點兒?」
半…個…縣!
「等歇那個拐子進來餵你吃食,他取下你塞口棉花的時刻,你千萬莫要叫喊,切切記著,俺到時候自有法子救你,俺去了!」
說著,他就掖著長衫,穿過通道,轉到屋後去了。
「嗯,不好,俺這肚裏有些古怪,想必是路上受了風寒,俺得去蹲蹲茅坑去了,你消停喝著罷!」
「算俺李三瞎了兩眼,賀…賀老爺,您有啥吩咐,俺照辦,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只求您饒俺一命。」
黑猴李三一向自以為是機靈人,卻沒想到今夜面對著這個看似木訥的路客,竟被人問得窘住了,兩眼盯著屋頂轉了半晌,才轉出一番話來說:
那路客一心一意的吃喝著,彷彿把剛剛跟自己搭訕過的黑猴李三給忘記了,由對方在那兒啃著窩窩頭,連央全沒央及一聲。
啛它娘的,真不是味兒!李三憋了口氣,換了一個姿勢,把臉朝著石牆在嘔氣。忍一忍罷,李三!自家心裏話,若依自家這種火燒雞毛的脾氣,管它三七廿一,拔攮子通了那個壽頭酸貨,攫著酒肉吃喝了,高起興來,一把火把這鳥山鋪也燒個精光,誰也管不著,——在荒山上,自己原就是個大王爺。……但則這兒離徐老大盤紮的北荒山還相隔好一段路程,帶票在身上,還是少惹事為妙,免得弄出岔兒來,偷雞不著,反蝕了一把米。
「您請進屋罷,客官。」老婦人望望那匹螺子說:「實在對不住您吶,…不想您還騎了牲口來的,這兒沒有畜棚,祇好煩您把牲口繫在門外邊的木樁上,背囊取進來罷,俺另取隻破盆,替牲口飲水加料……。」
黑猴李三不知道對方默想些什麼,猶自咧開厚厚的嘴唇笑說:
「這話怎麼說呢?」路客說。
隔不上一會兒,門帘兒一掀,進來的正是黑猴李三,那李三看樣子已有七分酒意了;紅塗塗的臉,滿佈著血絡的兩眼,青筋暴凸的額角,帶著些猙獰的笑容,以及那兩排泛出油光的黃牙齒,在暗暗的燈下,看起來都夠駭人的。他腳步踉蹌的進了屋,額頭差點兒撞在門框上,他手裏捏著一撮碎肉片和窩窩頭,來到木籠旁邊,蹲下身,對著那「馬猴」說:
這舖屋的客堂又矮又小,一共祇容下兩張方桌,亂石牆上因為乏人修整,全是雨跡和苔霉,屋頂的旱蘆桿,被炊烟燻烤得黑黑黃黃的,泛出油性的亮光,……那個耍猴兒的傢伙沒在客堂裏,但在牆角上,看見一根毛竹扁擔和一隻貼著「開鑼大吉」紅字方兒的木箱子,——估量著是擔子後面裝行頭用的那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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