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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變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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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搶打鬼子的例外,」父親也笑說:「再說,咱們也不是狐仙,沒來由怕你佩槍的呀!」
父親說了這個故事,滿室都哄笑起來,拿眼望著那個腰佩短槍的許隊長。許隊長也笑說:
「您又不是母的,」父親也笑說:「就是醉到露出九隻尾巴來,也沒人說您是隻九尾妖狐呀!」
「胡老頭是個禮數周到,笑口常開的人物。定居之後,帶著兩個家僮,備了禮物,拜訪鄰舍,首先就跑來看望老姚。『唉,平白無故的,受您的厚禮,怎麼好意思呢?』老姚說。『哪兒的話,人說: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論鄰居,咱們挨得最近,正巧又是對門,』胡老頭笑說:『我是初來乍到,理當行客拜坐客。何況日後點種莊稼,一般的農家活計,向您請教的地方還多著呢!』
父親對那些普遍拜狐的人,也只有搖頭苦笑的份兒,他曾經對來宅看望他的葉老爺爺說:
「結果,雞也來了,酒也備了,老帳房吃得樂哉,想到如何轉圜,便在席上吟道:『有田不給張三種,嗨,不給張三嚒,又給誰呢?』
「隱觀大爺,您這可不是轉著彎兒罵我罷,寧願在您面前繳械,也不願失去這許多朋友呢!」
「嗯,這隻老狐的酒量真的不小。」葉老爺爺鬍子笑得抖抖的。「不過,為了報復老姚經常偷吃牠的供物,牠實在喝得過頭了一點,弄得臉生白毛,原形畢露,老姚這只是在正面看的,要是轉至牠背後,一定看得見牠像掃帚般的尾巴!嗯,酒醉失態到這般地步,豈不是和我一樣了嗎?……你瞧,你爹這是編個狐的故事來嘲諷我老人家呀!」
「嗯,那不一樣。」胡老頭認真的說:「你腰上佩的這柄短銃,兵氣逼人,害得我心驚膽戰的,酒全無心喝了,我發過血誓,一生不交當官的朋友,你饒了我罷!」
鎮上的狐仙大搬家,雖是眾目所睹,但鄉下人迷信狐仙,仍然和往常一樣,並沒有絲毫改變。我走過各處的荒天野地,隨處都可以看見小小的狐廟,那些狐廟高不過四尺,和雞窩差不多大小,幾乎是清一色的泥牆草屋,它和土地廟最大的不同處,是在旗桿——土地廟是兩根小旗桿,分立在廟的前面,而狐廟則是一根小旗桿,舉在廟裏背後。用https://www.hetubook.com.com象形的方法揣測,這是不言而喻的,那根旗桿,分明是仙狐翹起來的長尾,尾巴上經常掛著病家贈送的小髮髻、小衣、小帽,的溜打掛的掛成一串兒。我匍匐在廟門口看過,裏頭沒有神像,只有紙糊的牌位,上面寫上「黃衣小三郎、白衣大郎、黃花山、黃花洞、黃花仙姑……」等類的字樣兒。
「有一年的夏天,一個老頭帶著家口,也到堆頭上來,買了張五老爺家的大塊荒地,拓土開荒。那老頭自稱胡姓,家口眾多,還牽來成群的牛馬,老姚雖也薄有積蓄,和對方比較起來,就顯得十分寒傖了。
「胡老頭在席上吃野蔬,又陰魂不散的講起雞與酒的笑話來,他說:『早先有個田莊的老賬房,代替地主去察看佃農,一來來到佃農張三的家裏。張三是個憨人,不懂得奉承,雞不殺,酒不備,只奉一盅白水給老賬房壓渴,老賬房氣張三不通人情世故,搖頭晃腦的吟誦說:『有田不給張三種,有田……不給……張三種!』張三的老婆,十分靈巧乖覺,在屋後聽著不對勁,連忙笑吟吟的走了出來,罵張三說:『死鬼,帳房師爺來家,得要小心伺候,你也不早講一聲,我這就去殺雞,你趕緊去買酒,千萬甭慢待客人啊!』
「這類事,確是絕少聽聞,」父親說:「是否是狐的酒量超乎常人,這就很難講了,不過,也有極少數的例外呢!」
「怎麼啦?咱們交情一向不薄啊!」
「『嗨,甭管那麼多了,』胡老頭笑著舉杯說:『咱們吃雞喝酒罷,老姚,咱們總是好鄰居,不是嗎?想當年,你夜晚到咱們那些廟口去取供物,都是抱回家獨吃的,我如今可是和你分而食之,並沒獨吞啊!哈哈哈哈……。』他一壁說,掀髯大笑起來,老姚這才明白對方是誰了,他嚇得搖股戰慄,手裏端著酒杯,酒都從杯緣溢灑出來;他想逃跑,而腿卻軟塌塌的挪不動,只有陷身在椅子上,面對著胡老頭那張笑臉。『哦呵呵哈哈……』胡老頭的笑聲哄哄然的響著:『來,好鄰居,咱們乾杯!好,再乾!』一連串的乾杯之後,胡老頭的那張臉在老姚的眼裏起了變化啦!他發現,那老人的下巴越變越尖m.hetubook.com.com,朝前突出如喙,而且臉頰上、前額上,逐漸逐漸的現出白毛來,一根、兩根、無數根……他的兩眼變綠變綠,鬼火似的綠光暴射出來,天哪,這哪兒還是一張人臉,簡直就是老狐嘛!……老姚當場就嚇暈了,怎麼被送回家的,他也記不得了,只知最後那一餐,使他損失了六隻雞,兩大罈酒,……那正是他歷來偷吃狐供的數目,及後那胡老頭舉家就不見了,可見老狐至少能喝一大罈老酒呢!」
「以老姚那種吝嗇成性的人,常以看顧鄰舍為名,到胡老頭的宅子裏去,不是擾人家的飯,就是借人家的牛,總是貪人家的便宜,連平素不愛言語的姚嬸兒也看不下去了,就勸老姚說:『老姚,鄰舍之間往來,總該有往有來,你叨擾人家太多,也該還還人情了。』老姚沒法推托,只好去請胡老頭來宅便飯。雞捨不得宰殺,酒也捨不得開罈,桌面上只有幾式野蔬,一疊粗餅,一盆涼湯,胡老頭兒前來赴約,和老姚談笑風生。講到老姚養的這些雞真肥,母雞屁股圓圓,一副生蛋相,應該生了不少蛋;講到冬來製風雞,下酒最相宜;講到人住鄉間,沽酒不便,該多釀幾罈老酒,以享『斗酒隻雞』談笑之樂。總而言之,說他有意也罷,無意也罷,胡老頭的話題,老是兜著雞和酒在打轉,老姚是裝聾作啞,聽著只像沒聽著,絕口不提殺雞奉酒的事。
「嘿,胡老頭沒事沒事的,照常喝酒啃雞,過了一會兒,才撫著鬍子說:『你們的聖人不是說過:敬人者,人恒敬之嗎?換句話講:吃人者人恒吃之,或是偷人者人恒偷之,都是說得通的啊!』他一面說著,一面啃著雞腿,順手把雞骨頭扔到桌下,由幾個小孩爭著啃,老姚起先以為胡老頭是醉了,過後愈想愈覺奇怪,哪來那麼多孩子,躲在桌子下面搶雞骨頭呀?尤獨是一句『你們的聖人』,更讓他疑竇重重,他不禁脫口重複道:『你們的聖人?那胡老頭,您是?』
戰亂來時,父親的嘔血症狀反而消失了,精神也比平時好一些。雖說是在大動亂中下鄉避難,父親的生活並沒有大的改變,白天他看書,寫筆記,夜晚照樣接待訪客,以茶代酒,在燈下談天說地,除了一部m.hetubook.com.com分是關乎時局的談論外,靈異世界的探討,仍然像往昔一般的持續著。
「胡老頭兒笑容可掬,全不介意的吃了這餐無雞無酒的飯食,一樣打著飽嗝道別了。過些時,交代子侄輩請老姚去吃飯,老姚到了胡家,覺得光景大不相同啦,桌面上菜餚羅列,有雞有酒,在荒寒的鄉下,格外的顯得豐盛。老姚臉皮頗厚,坐下來撕雞品酒,大大的誇讚胡老頭豪爽好客,真箇是雞嫩酒香,他著意的飽啖一番,趁醉告辭,心想,這可又賺著一頓了。
這種樣的故事,我真的聽得太多太多了,只要留在父親的身邊,在有燈的長夜,我就會聽到更多新奇的、狐的故事,時而狐比人,時而人比狐,弄得人恍恍惚惚的,在一剎幻覺中,真覺得坐在我旁邊的葉老爺爺也是老狐變幻的呢!
集鎮上的狐搬家,並不是千山萬水,搬到什麼深山洞府去的,而是和人們逃難一樣,避開鬼子的兵鋒,逃到荒鄉僻野的地方來了。土埠上、荒塚間、橋孔下、廢屋中,以及鄉間的古老莊院,到處都可見著狐蹤。奇怪的是鄉下人並不驚異,他們反而喜歡與狐為鄰。田莊裏的長工老王和我說起,說是絕大多數的仙狐,都是與人友善的,很多人家把仙狐入宅,當成吉慶的象徵;傳說有道行的狐仙,會保護那宅子,使人平安喜樂,獲利致富。有些人家特意在神案邊另設香燭供品,早晚燒香祭拜牠們,牠們也絕少擾人的。
和一般鄉鄰比較起來,父親對狐,真做到了信而不迷的程度,他和任何人談起狐,都沒否定過狐的存在,他自己也自嘲的說:「這世上要真的沒有仙狐,我幹嘛要寫那許多筆記,一心要鑽研狐學呢?」
「老姚可是上打下不動,他說:『這老掉牙的笑話,我已聽過很多遍了,我認定是無雞到底啦!』
「臨到秋天,胡老頭又著人來邀老姚去吃晚飯。老姚到得胡家,見桌面上仍是菜餚羅列,有雞有酒,心裏雖有些犯著狐疑,但根本問不出口,管他呢!古人說詩酒流連,我這粗人只能雞酒流連啦!先啖它一頓再講罷。一路飽嗝回到家,點數自家雞的數目,果然又少了兩隻;而一罈老酒,也只剩下半罈了。過不久,胡老頭又請客,老姚抱定興師問罪的心情去赴約,桌面和圖書上仍是雞酒俱備,胡老頭殷勤的勸客,彷彿根本沒事。兩人你一杯我一杯的互敬著酒,胡老頭還一直勸他儘量要多喝點兒。老姚越喝越悶,便趁機把心事抖露出來,說起他家裏雞失蹤,酒被偷的事,一面說,一面拿眼偷瞟著對方,看胡老頭有何反應。
「張三是個死腦瓜子,便問道:『帳房先生,你原說田地不再佃給我種了,怎麼如今有轉圜了呢?』師爺笑吟吟的說:『剛剛我說的,全是無稽之談嘛,如今可真的是「見機而作」啊!』
「人拜狐,是因為人太蠢,其實該是狐拜人。狐族修仙學道,拜老子,拜孔孟,牠們尤其應該拜杜康,因為人造了酒,牠們才有得酒吃,好像許多故事裏的老狐仙,個個都是戀酒貪杯的嘛。」
「上回狐搬家,我是料得到的,」父親對訪客說:「有很多事實,證明狐是怕兵的;大凡營盤裏頭,都沒曾出現過狐蹤,狐怕弓弩矢石,更怕槍砲火藥,牠們的世界,恒是和樂安詳的,全不像心術崩壞的人類,搶奪、侵凌、燒殺、擄掠。記得我小時,那當口還是清末光緒年間,集鎮是防兵的汎地,鎮東街有個武學出身,名叫秦泰祺的人,交上一個常幻化成白鬍老頭的狐友,那自稱胡老頭的狐仙,詼諧善談,常在夜晚和秦泰祺相聚,喝上幾盅酒,談古論今聊到半夜才走。後來秦泰祺受了營聘,擔任駐鎮的外委,帶領了十來個汎兵,他自己也佩上了短柄的火槍;一夜,胡老頭苦著臉跑來道別,說是這算最後一面,壓後他不打算再來了。秦泰祺說:
「說來狐仙要比人更懂得品酒,」葉老爺爺說:「人間多的是貪杯誤事的酒鬼,而老狐品酒,卻越喝越爽和_圖_書,絕少聽說一窩小狐,把醉倒的老狐抬回去的。」
「『應該的,應該的。』老姚收了人家的厚禮,話頭兒就軟活起來:『既是有緣為鄰,彼此都得幫襯嘛!』
我把老王的話,轉說給父親聽,他聽了笑笑說:「鄉下人多半忠厚老實到極點,狐寄居在人家屋裏,怎麼好意思再擾人呢?再說,目前人也避難,狐也避難,算是同在一條破船上,人在憐狐,狐又何嘗不在憐人?實在說,狐有靈異的幻術,容易躲避災劫,人受的現世苦楚,多過狐若干倍,狐憐人的成分,遠多過人憐狐呢!」
「當初是當初,眼前是眼前啊!」胡老頭說:「當初你是平民百姓,於今你可是外委老爺啦,就算芝蔴綠豆呢,好歹也是個官,我和你在一起,總覺味道不一樣了。」
「也有例外,你倒說說我聽。」葉老爺爺說。
冬夜裏,父親坐在手推車上,母親抱我騎驢出西門,我們離開淪陷的集鎮,跑到南鄉的田莊上去了。南鄉的田莊,是父親早就著意經營的避難處所,它緊挨著淤黃河河堆的北邊,灌木叢蔓延,樹叢蓊鬱,地形複雜,隨處都有躲避的地方。隨著父親下鄉的,有一支鄉隊,大約有十多枝短槍,六、七十枝長槍,六、七匹馬,隊長是父親的晚輩,他們也暫時駐紮在我們的田莊裏。
「有什麼不一樣呢?」秦泰祺說:「掛個名銜混飯吃,連我自己也沒把外委當成官看待啊!」
「第二天,老姚的老婆告訴他,她數來數去,自家的雞不知怎麼少了兩隻,約莫是山野的黃鼠狼子拖了去了。老姚也發現,他土釀的酒,罈口也被打開了,他嘴裏沒說心裏話,不對呀?難道胡老頭會?……不過,對方並不像偷酒摸雞的人,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呀!
「老黃河堆上,有個墾荒戶老姚,他是個吝嗇成性的人,又窮又貪。堆頭附近的狐屋很多,常有病家用燒好的雞和土釀的老酒上供,這可讓老姚攫住機會了。夜晚四野無人,他就跑到各狐廟去,把那些供物用蔴袋裝回來,留著自家享用;久而久之,偷吃狐的供物已成了他的習慣;過後幾年,老姚有了些積蓄,蓋了一幢茅屋,圍上竹籬,成了一戶有模有樣的人家。他飼養了大群的雞鴨,也釀了幾甕老酒,但仍捨不得殺雞開甕,仍然經常去偷狐廟的供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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