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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我一直不迷信狐的靈異，如今卻不能不信了。」父親無限感慨的說：「狐仙有牠們的道法，這宗事正是個明證。平常，我們習慣把這些事看成偶然的巧合，把這些巧合都湊在一起，變成巧合中的巧合，總是使人難以置信的。根據日俘的供詞，那三個年輕的婦女是哪裏來的？怎麼又變成三截朽木呢？我想，這是現代科學家無法解釋的事，只有歸諸靈異了。」

「不會，」王師傅露出自信的樣子，「咱們宅子裏的這位，可是大有道行的，要是鬼子兵真敢過來騷擾，嘿，定有好戲看的。」

「他們人數不多，談不上清鄉掃蕩。」父親說：「八成是偽軍告密，他們專是解決鄉隊來的，咱們不妨全隊後撤，撤到西南七里外董家油坊去，不必和他們硬拼，他們找不到對象，定會很快撤走。」

「咱們總不能倚靠牠，」許隊長說：「一切都得靠自己呀！」

家鄉淪陷後，父親又帶病活了兩年，在這兩年動亂的日子裏，他尋訪了很多戶人家，也聽了很多鬧狐的故事，他都寫在他的筆記裏。他去世時，正是中秋節過後的一天，八月十六的夜晚，他嘔血滿盂，緊抓住我的手，他眼睛很清亮，表示出他臨終前一刻神智仍很清醒。「那些筆記，要……好好收著。」這是他最後的話。

「管用嗎？那玩意兒hetubook.com.com是怕火器的啊！」

鬼子兵是在當天傍晚抵達我們田莊的，他們到處搜查後，發現那只是一座空莊子，天色漸轉暝黑了，他們只有就地宿營。許隊長為防鬼子直撲董家油坊，事先分出數股疑兵，分別埋伏在長堆中段，一方面是準備在鬼子兵來時打伏擊，一方面是利用這些疑兵，把鬼子引離董家油坊的主目標；但等到第二天，鬼子並沒出動，他們只派出三個馬兵斥堠，到長堆附近偵察。

自從那次怪事發生後，鬼子兵再沒開下來過。鄉下人在董家油坊外的野林子裏，蓋了一座頗為像樣的「董」狐廟，廟前立了一座碑，碑背面的紀事文，是請葉老爺爺寫的，葉老爺爺認為董家的老狐深明大義，能幫著游擊隊一起對付日軍，極堪嘉許，文中充滿頌讚之意，事後他對人說：「我這不是迷信，是把狐放在和人同等地位，認為牠們有正義感，非常夠朋友啊！」

鬼子兵以一個中隊，從縣城開到集鎮上，盤據了吳家宗祠，透過偽軍拉伕，修角堡、建砲樓，擺出長久駐紮的態勢，翻過年尾的春頭上，他們差遣了一個小隊，六、七匹馬，攜有小鋼砲和擲彈筒，撲向有鄉隊駐紮的田莊；消息傳來，許隊長和父親商議對策。

父親和葉老爺爺談狐談得最多。據他的看法hetubook.com.com，現世的狐，和魏晉南北朝時代的狐，在道行上已經大有長進；牠們族裏的長老，都已經修煉千年以上，變成得道的天狐，並不是人類可用獵犬和火器，輕易能把牠們搏殺的了；早先的若干老狐，常因貪杯嗜飲，露出原形丟掉性命，如今牠們已精通遁術、隱身術、幻術，甚至能誦「封銃咒」，使人類的火槍無法擊發出去。他的結論是：人類從遠古進步到現代，而狐族的歷史，也在日新月異的創進，不能單單執持古代的小說家言，把狐仙還看成古代的樣子。

從我們的田莊朝南去，地形非常複雜，兵力不足的鬼子兵，想來也不敢過於深入。當天下午，田莊的老弱先行撤離，天黑後，鄉隊的馬匹和人員也抵達了董家油坊了。這座古老的大油坊，曾有過很多怪異的傳說，那兒靠著長堆，四周全是密匝匝的老樹濃蔭，加上滾延數里的灌木和蘆葦地，油坊以大輾房為中心，四面圍有倉房、畜棚、堆物間、工寮、董家的私宅，中間砌有高達六丈的方形槍樓，長牆四角，更砌有角堡，早年為防匪患，油坊的工人都配給長槍火銃，另有十來名護院，攜有新式步槍，游擊隊和他們會合後，槍枝實力倍增，依許隊長估量，足以應付這批鬼子兵了。

「甭看狐仙是怕戰火的族群，」父親說：「在www.hetubook.com.com鬼子兵氣勢凌人的時刻，他們可是黑白分明，站在咱們這一邊的啊！」

父親去世後，家人把他生前的藏書、手稿、保存的信函，全都分裝在兩隻大木櫃裏，鎖置在田莊的書屋，但後來，我們辭鄉他去，那些資料便都失散了。

「相信狐的存在，相信牠們的靈異，並非就是迷信，」父親也說過：「盲目亂拜，墜到吃狐飯的彀中，那才真是迷信呢，這一點，我們必須分得清楚。」

「其實，你這種說法，不止對狐族，像猴、虎、蛇、魚、蛤蟆，凡是修練成精，並沒作怪害人的異物，都不應該濫殺。當年法海和尚逼害白蛇精白素貞，就是個例子，——只准人類有文化，不准異類有文化。正因為這樣霸道慣了，小日本才會跑來打中國，弄得同類也相殘，這足以標明，人類文化裏的獸|性未滅，確實是大有問題的啦！」葉老爺爺說。

「其實不用擔心，」護院的王師傅對許隊長說：「咱們油坊裏，有那玩意兒守護著。」他比劃一個尾巴，表示這兒有狐仙。

「狐大仙的這招美人計，耍得正是時候，」留在油坊作客的葉老爺爺說：「口啣媚珠的牝狐，個個都千嬌百媚，可憐那些鬼子兵，哪天見過？他們不發狂才真是怪事呢！」

「我們早先談及妖異，常把狐族也放列在精怪類裏頭，認為牠們是www.hetubook.com.com妖精。」父親說：「這種以人類為天下唯一主宰的觀念，我認為大有問題；我們不必高談天生萬物，一體公平的話，因為圓毛、扁毛、鱗介、昆蟲，天生就等類有差，人既為萬物之靈，總要上體天心，盡可能的善待異類，尤其是狐族。牠們刻苦修為，向人類攀親附驥，以幻化人形為榮，本身有什麼錯呢？如果孔孟在世，也不會慫恿世人縱犬、張罟、潑射弓弩火器，去任意獵殺牠們的。總而言之，異類是否是妖精，要看他們的心態和作為。有些學究型的老狐，多年飽讀聖賢書，變成老叟，和人平起平坐的談詩論文，既沒坑人害人，又沒佔人絲毫便宜，人卻把牠們一概歸入妖異之類，足見人的心胸狹窄，恐懼多疑，才會不遺餘力的排除異己啊！」

「看來也只好這樣了。」許隊長說。

被俘的日軍被押回董家油坊監禁，許隊長特別央請一位早年留日的蔣姓醫生權充翻譯，對他們進行審問。最先問他們為什麼要策馬入林，那三個鬼子馬兵異口同聲的說，他們看見三個漂亮的支那花姑娘，在堆下的野地上挑野菜芽，見到他們，就驚惶失措的跑進林子，他們色心大動，策馬追趕，跑進林子，那三個花姑娘跑不動，蹲在地上哭成一團，他們拴住馬，架起槍，每人抱住一個，褫去她們的衣裳，正待強|暴，就被埋伏的鄉https://www.hetubook.com.com隊攫住了。

「鬼子發射的那些砲彈也真怪，」有人接腔說：「東不打，西不打，偏偏命中在拘押鬼子的那間屋上，硬把他們自己的兵當成了砲灰，哪有那麼巧呀！」

當時這兩個人的議論，我並不全懂，只隱隱約約的摸著點邊兒，覺得他們一敲一答的，聊的滿起勁，而且兩人的看法很接近，聊到熱鬧處，猛朝腿上拍掌，彷彿把外間連天的烽火全給扔到腦後去了。

許隊長遍查附近各村，並沒有三個年輕婦女在堆下挑菜芽；而且三個日軍強摟住的，也不是什麼年輕婦女，只是三段朽木。王師傅的說法分明應驗了，那是狐仙幻化成人形，引誘日軍斥堠入彀，他們為幻象所迷，莫名其妙的當了俘虜。

真實的怪事，正發生在這三個斥堠的身上。不知怎麼地，他們竟然策馬入林，架起槍來，脫掉衣裳，每人緊抱著一截朽木，又親又吻，結果全被鄉隊用槍逼住，莫名其妙的當了俘虜。

駐紮在我們田莊的鬼子兵，喪失了斥堠，惱羞成怒的向董家油坊開砲，一共打了十六發砲彈，其中有四顆砲彈，命中了拘押俘虜的側房，把他們自己的弟兄炸得肚破腸流；但其他房舍，絲毫無損。這件怪事發生後，沒有人提到狐仙二字，但許隊長卻在油坊裏設供焚香，感謝狐仙幫忙，那批鬼子，並不知事情的緣由，他們在當天傍晚，就悄悄的撤退回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