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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變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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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我原想把昨夜遭遇的怪事告訴他,話到嘴邊又忍住了。我料想就是告訴他,他也會搖頭不肯相信的,他也許會說我累過了頭,精神恍惚,眼裏現出幻象,心裏存著幻覺什麼的。這時候,紮著藍布包頭的老婦人,推門出來,拿著一支禿頭竹掃帚掃雪,嘴裏喃喃的自言自語。
「哼!」我說:「你算有福氣,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
我們走過去,轉到那家的門前,輕輕的敲門。過了一會兒,門裏傳出一個老婦人的聲音:
她聽著,臉上陰陰冷冷的,壓低聲音,很神秘的說:
「她耳朵一定很聾。」我的難友說。
「我們該怎麼辦?」我打著牙戰對我的難友說:「趁天色還沒黑定,我們要爬出壕溝,找個地方歇著啊!」
我心裏十分納悶,暗自盤算著,若想打破疑團,非得在告辭之前,親口去問她不可了。有了這個念頭,我便跑過去,請她交出竹掃帚,讓我幫她掃雪,她沒有推辭,回屋裏去,取來兩塊烙餅,遞給我們說:
那年的冬季,日軍發動清鄉,我和一個年紀相若的難友一起向西逃難。我們在槍砲聲的追逐下,沿著灌木叢和已經崩頹的交通壕奔跑著,那些壕塹像一張密結的蛛網,我們也不管外面的情況,只知道朝槍砲聲的反方向奔跑,這樣跑到黃昏時分,我們才發現,曾和我們一起逃難的人,都不知道在什麼時刻奔散了。滿天的陰雲密佈著,天,說黑就黑下來了。側耳聽聽,槍砲聲稀落啦!似乎轉到另一個方向,判斷日軍追蹤另外的目標,我們業已脫困了。
「沒事,你們就早點過河去,年輕人。不用問東問西,他不是我家裏的什麼人,他是屋後的狐大仙,常出來吹燈,替人蓋被子,他……不會害你們的。」
「門前的渡口廢了,擺渡的死了!你們沿著河,朝南再走三里地,那邊的新渡口有船,早些過河去罷。」
一剎間,燭燄又轉成和-圖-書黃白色,一切都彷彿沒有發生過。我咬咬手指,很疼,證實那不是夢,剛剛我見到的,全是真的。我不再相信那小老頭兒是老婦人的丈夫了,如果他是活人,絕不可能讓燭火的燄舌變成青色,又拉有一尺多長。他若不是鬼,就是狐仙。他只是吹燈耍子,並沒傷害我們,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明天一早,我非趕快離開這恐怖的鬼地方不可。
她轉身去竈屋,取了一疊半溫的粗麵餅,舀了兩碗熱湯,放在桌上說:
我那難友許是太倦了,鑽進被窩不一會兒,便輕輕打起鼾來。我承認我的神經很敏感,初到一個陌生又怪異的地方,頭靠在牆上睡不著,眼瞪著燭火發愣。外頭的夜風在遠處的林梢、近處的屋簷下呼嘯著,呼……嗚……嗚的,彷彿是飢餓的狼號,一陣緊似一陣。不久,風勢轉弱,卻又有了飄雪的微音,——那並不能算是微音,但能憑感覺聽出來,外面真的是落雪了。
我把自己的背囊打開,取出我的寶貝——那冊記載狐的故事的本子,對著飄搖不定的燭光看著;看是在看,心裏卻一直在胡思亂想。我想起一個走夜路的人,在荒野上遇著狐仙的故事;不過故事裏的狐,幻變一個年輕姣媚的少女,她引那過路人到一幢宅子裏去,那宅子是富麗堂皇的,條幅、字畫、琳瑯滿目,路人在她宅裏做客,要吃什麼有什麼,她只要朝宅裏一招手,熱騰騰的食物,就從半空出來了……。這個滿身有狐味的老婦人,一定不會是狐仙。她若是狐仙,怎會這樣老呢?她若是狐仙,怎會住這種破屋,用這種破被子,又只給我們粗餅和稀湯喝呢?
老婦人轉身關起門,把小油盞放回桌上,對我那難友說的話,彷彿根本沒聽著,她做出個手勢,要我們在長凳上坐下來,仍然拿眼盯著我們,我這才看出,這個微佝著腰的老婦人,臉長得很怪氣,皺紋密得像核桃,滿佈著淡黑的壽斑,她的牙齒幾乎掉光了,兩鰓削凹下去,變成兩個黑洞,下巴尖尖的,頸肉虛懸著,她的兩眼www.hetubook.com•com糊糊的,望人顯得十分吃力,她的鼻翼不停的張闔著,彷彿一直都在聞嗅什麼。她有一股狐味,我心裏犯著嘀咕。
實在說,我們奔跑了老半天,都已經筋疲力盡了。但這點遠遠的燈火亮,把人身上僅有的力氣全鼓盪出來,我們盡力朝那邊爬將過去。那盞燈火,看上去很遠,其實並不真的很遠,我們爬行了一頓飯的工夫,隔著一片橫向的林子,我們已能隱約的看出,那是一戶孤獨的人家,正在一條野路的北邊,西面臨河,正是一處小小的渡口。
「老大娘,」我說:「謝謝您的烙餅。有宗事,我弄不明白。昨夜下雪之後,有位瘦小的老公公,跑進牛棚,尖著嘴吹我們床頭的蠟燭,火燄叫他吹得綠綠的,拖有一尺多長,……他是妳家裏的什麼人啊?」
我怎麼會那樣迷戀上狐的世界的?當時真的弄不清楚,我把人家用過的廢紙打翻,釘成粗糙的小本子,聽到有關狐的故事,就簡略的記在上面;有時候,在一些殘圯的屋子裏,找到一兩本破書,便當成寶貝,偶爾讀到一些稗官野史,搜奇述異的故事,就眉飛色舞;久而久之,除了聽故事之外,更逐漸的被書本所吸引了。說來十分可憐,我沒有機會到通都大邑,從來沒進過圖書館,在戰火瀰天的時刻,能撿到一點斷簡殘篇,已經不容易了。成長期中,我只能算是一個狐迷而已。
「算你對,我們不要再講了。」他說。
「無論如何,待在這兒總不是辦法。」我抬頭望望天色:「瞧光景,會有雨雪,我們待在露天,會給凍死。等到天黑之後,哪兒去找村子,快走罷。」
我正這樣的想著,他尖起嘴來,朝燭火吹氣了。他也缺了牙,嘴唇不關風,噓溜,噓溜,他吹出的氣越過燭火,一直吹到我的面門上來了,那氣比冰還冷,冷得讓人渾身發麻,我略一睜眼,奇怪的光景嚇得我心膽俱裂;他每吹一口氣,蠟燭的燄舌不但不熄,反而變成碧綠碧綠的,燄舌拉得好長。他呼呼的吹著,燄舌竟被吹得拉有一尺多長,他停住,朝https://m.hetubook.com.com後退兩步,哈哈笑兩聲,轉身出去,把柴笆門又給關上了。
「就是嘛,」我的難友說:「我們業已跑了一整天,沒吃一口飯,連水全沒有喝哩!」
「將就吃點兒,你們該餓壞了。」
不論我有多麼困倦,那一夜,我渾身止不住的發抖,根本睡不著了。我夾在兩軍戰陣當中,槍砲聲如雨,都沒像這樣的害怕過,真的,這是我生命裏最長的一夜。
「是誰呀?」
「這兒沒地方給你們睡。」她說:「東邊牛棚空著,有張床舖,你兩個擠一夜。」
「就睡這兒!」
經不住我連拖帶拽,把對方拖起來,找個出口爬出去,風勢猛得使人直不起腰來。我們瞇眼朝遠處望去,眼前是一片低窪的荒野,到處是枯黃的茅草,落了葉的野林子,野林的那邊,是一條彎曲的河流,河面還沒有冰封。
人是很奇怪的,當沒命奔跑的時刻,心裏只有一個「逃」字,哪裏傷著了,哪裏痛著了,全都不覺得;一旦脫出了危險的困境,所有的感覺,一下子就都醒了過來,我們又累、又餓,渾身痠痛。天,看著看著落黑了,壕外的風勢很猛,天氣又冷得緊,我們若是巴不著村子,坐在外面過夜,準會活活的凍死。
我們狼吞虎嚥的吃完那疊餅,喝完稀湯,她掌燈帶我們到東屋的牛棚去,那間矮屋,說是牛棚,卻並沒栓牛,也許早先是栓牛的。屋角堆著乾草,騰著一股草的霉味和牛糞的臭味;靠一邊,有張古舊的木床,床上鋪有麥草,草上有一床藍花布的破棉被,床頭有張粗糙的木桌,桌上的紅陶燭盤裏,有小半支粗粗的土蠟燭,她用燈燄接燃了那半截土蠟燭,說了一句:
「你是怎麼了?」他說。
我們好不容易捱到河邊,轉彎朝南走,天已經黑定了。那真是月黑頭,伸手不見五指那種黑法,天上濃雲密佈,無月無星,我們根本看不見河光和樹影,只聽見林間高一陣低一陣的風吼,我和難友兩個人不敢再走,只能伏身貼地朝前爬行著,他發聲抱怨我,說是:早知這樣,真還不如留在避風的壕溝裏,好和*圖*書歹過上一夜;如果再不巴著村子,我們連個避風的地方也找不到了。對於他的抱怨,我一時十分窘急,再也找不出話來好說,但我們爬行一陣子之後,我忽然叫說:
如果那小老頭兒真是狐仙,那該是我離開大陸前,最後一次親眼看見變成人形的狐;從那時起,在我軍旅歲月裏,就沒有再見到過牠們了。早先常聽老年人講起,說是小孩在十二歲之前,算是童子;十二歲到十八歲,俗稱半樁小子;童子比較容易通靈,等到人長大了,肩膀上多了一枝槍,狐仙也就不願再來找我了。儘管如此,我對狐的世界的嚮往,卻日益增加。在部隊裏,大夥兒都知道我是個狐迷,還經常取笑我,說我日後定會遇到個狐狸精。
燈光在門縫間移動,過個一陣,老婦人把門拉開一條縫,探出半邊臉孔,把燈舉得高高的,用怪異的神情打量著我們;幸好門口是背著風,要不然,她手裏的小油盞早就被吹熄了。也許她見我們兩個都還沒成年,便打開門,放我們進屋說:
「你瞧,那不是燈火亮嚒?」
「外頭風颳得猛,」我的難友說:「要是在附近找不到村子,我們就慘透啦!」
「竟然落雪了,我都不知道啊!」
沒錯,那是微弱的燈火亮,像一粒明滅不定的星顆子,隔著落了葉的林木,在遠遠的地方,朝我們眨著眼,有了這盞燈火,我可有話說了:
我看了幾則狐的故事,倦意漸漸也湧上來了,便把身子順著棉被朝下滑,頭枕著背囊睡了。也不知道隔了多麼久,我自覺陷在半醒半睡的朦朧中,突然聽見一聲門響,吱——唷——一陣冷風拂過鼻尖,我偷偷把眼睜開一條細縫,朝那邊瞧過去,可不是,柴笆門被打開,從外面走進一個青衣小帽的小老頭兒,下巴尖尖的,留著一撮彎曲的山羊鬍子,他的身材很瘦小,決不比那老婦人高,兩隻眼卻亮亮的發光。他輕輕的走過來,走過來,走到桌面前的木桌那兒,停住了,彎下身,就著燭光,仔細的瞧看著睡在床上的我們。他的神情有些陰冷怪異,使我不禁駭怕起來,只有閉上眼裝睡hetubook•com.com著了。我在駭懼中,又自寬自|慰的想著,這個青衣小帽的小老頭,也許就是那老婦人的丈夫,他外出辦事,深夜趕回來,看到牛棚裏有燈火亮,放心不下,踱來瞧瞧的。
「你呀,只知道抱怨,我們要是躲在壕裏,能避得了風,卻避不了雨雪,我要不硬拖你出來,準會凍死,寒天的長夜,難熬得很吶,我們巴上村子,借宿一夜,有個屋頂才會活命啊!」
說著,便執燈轉身掩上門,蹣跚走回正屋去了。我們鑽進被窩,聞聞被頭上那股刺鼻的貓騷味,真是逼得人發嗆;但頭上總算有了塊屋頂,四面有高粱稈編成擋風的牆,比留在野地上挨凍,那可好得太多啦,何況肚裏有了食物,不再那樣害冷了,我嘆出一口寬慰的氣來。
「不要緊,」我安慰他說:「我們沿著河岸朝南走,總會遇上野路的。有路,就會有渡口,有渡口必定會有人家。」
「天冷成這樣,就要落雪了。你們兩個若不巴上村子,在外頭準會凍壞的,都是鬼子兵造的孽啊!」
第二天一早,我暈暈的爬起身來,拉門出去,才發覺一夜之間,遍野都積著白茫茫的雪,我的難友也起床跟了出來,驚叫說:
「對不起,老大娘,」我說:「我們是逃難的,天黑摸迷路了,想求妳借宿來的。」
在那個時代裏,我彷彿只是一片捲進激流中的草葉,隨著巨浪翻滾,火在這裏那裏延燒著,每次砲聲響後,曠野上便多出許多屍體;如果不是這樣,老鐵也許會成為我的忘年之交,我也許會跟著他,到深山去挖棒錘扛著獵銃,去鬥黑熊、打老虎去。但,時代的風就是那麼猛烈的吹著,號音響了,篝火熄了,我和老鐵便像水裏的浮萍,碰那麼一碰就分開了。
「糟透了,」我的難友說:「這兒荒得緊,根本見不著人家。」
「我說,老大娘,」我把嘴湊近她耳邊,放大聲音說:「多謝您賞給飯食,我們是想借宿,明兒一早,渡口有船,我們就到河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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