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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變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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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我滿心透著奇怪,因為我從沒見過這個穿戴整齊的男孩子,斷定他不是我們鄰舍的小孩,那他怎會跑到我們的屋子裏來倒茶喝呢?
「妳有看見沒有呢?」我打岔說。
「據說章家大少決定毀家捐獻那天夜晚,狐大仙在樑頭上呵呵大笑,說是:『這樣才像話,有這一功,抵得上百過。老朽決定打今夜起,約束兒孫,不再鬧宅,吃的,用的,咱們也自己去討。』
在這段時期,逢著星期假日,我們同僚們紛紛出營,或是遊山玩水,或是逛街飲茶;而我總是跑圖書館,看書或是借書,尤其對靈異類的書籍,深感興趣。因為我始終沒有忘記父親的遺言,發誓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盡力的探究狐的世界。我知道,不論任何個人的本身經驗,都是極為有限的;拿研究狐族來說,我必需借重前人的經驗,因此,讀書將是進入廣大經驗世界的不二法門。
「『話不是這麼說,』大娘說了:『要不是抗戰,咱們各住各處,又怎會在這兒做鄰居,大夥都是出門在外,日子過得清苦,我們也不好要妳請客,湊份子的意思,是人人都有份彩頭,讓咱們沾沾妳的喜氣。』
「慢點,慢點,」我打岔的毛病又犯了,「狐仙的家裏也會延師設塾嗎?」
「章老扣的長子是唸過洋學的,深覺狐大仙的話有道理,力勸他老子說:『如今全國抗戰了,多少比我們更富裕的人家,陷在敵後,弄得家財散盡,家人還要應劫。錢財這東西,本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苦苦留它幹什麼?省裏如今要大家捐獻抗日救國捐,我們不如賣些田地,把城裏幾家商號也盤掉,捐它幾百桿洋槍,十萬發槍火,留下點盤川和零用金,早點搬到大後方,憑自家氣力找飯吃,宅裏的狐仙有靈,拜託他們看房子好了!』
「不錯,」我說:「狐的通靈變幻,幾乎是可以確定的,我們只是不知道他的道法,究竟是怎麼修煉成的?可惜這兒沒有狐,我們不可能再親身經歷了。直到如今,狐族的情形,也只有文學的描述,只有鄉野上的傳言,並沒有科學方面的證實,這總是很遺憾的事。」
「那白衣二郎他怎麼說呢?」
經她不軟不硬的這一搶白,我學乖了,決定不在中間插嘴,讓她心甘情願的把肚裏的故事掏空。
「白衣二郎說:只要老朝奉肯寫一份租契,畫上押燒給他,他自有辦法以承租的身分,把那紅花的吊死鬼趕走,讓她不敢再回來。
軍中的朋友們,喜歡談狐的雖然不少,但他們只是著重故事的靈異性。一部分人迷於美麗靈慧的狐女,總盼望有一天,能和夜讀古寺的白面書生一樣,一陣香風過處,突然出現一位絕色佳麗,下面接上一些想入非非的情節,和我抱有相同的研究觀念的,幾乎連一個也沒有。每當我為狐請命,談到人與狐間文化激盪的問題時,他們往往口出邪狎之言,硬把正經話當成笑話講。
「嗨,年輕人,想得太多,太怪,對你本身一點好處都沒有。」那位館長帶著語重心長的神情,輕輕撫拍著我的肩膀:「我不想和你抬這個槓呢!」
「當天夜晚,他站在角門外,看見那座木樓上,隱隱現出飄搖的燈火亮來,側耳細聽,彷彿一個男聲和一個女聲在說著什麼。老朝奉因為相距較遠,他耳朵又背,聽不清楚他們在談論些什麼,但他猜想得到,那位狐仙白衣二郎,準是捧著那紙租約,找吊死鬼理論,逼她搬家了。
「妳講了半天,並沒講出妳看見狐仙的事。」我說:「我急著想聽正題啊!」
關於狐的話題,我和他之間,再也沒有什麼可爭可辯的了;後來我們仍常見面,談詩論文,只是我絕口不再對他講狐仙。我總認定:我不必用個人的經驗,硬加在別人的身上,勉強別人去相信什麼。儘管如此,我並不感覺寂寞,因為軍中有許多出生於北方的朋友,他們多多少少,都有著和狐打交道的經驗,我們聚在一道兒談狐,一樣談得津津有味。
抗戰期間,她曾跟隨著她服務軍旅的父親,遍歷大江南北,我的岳丈有一度服務鐵道部,駐留安徽宣城。那時她還不到十歲,在她居住的古老大宅子裏,就曾親眼看過狐仙,正因她有這樣的經歷,婚後,我於有了談狐的對象了。
不得了,這更證實狐族世界的故事,拿來比映人,隨時和_圖_書都能用得上的了,妻即使不是存心的,不也是給了我一個最好的機會教育嗎?我得老實承認,我決沒有白衣二郎那樣深的道行,真要遇上一個嬌蟲嗲貨,長髮捱著你,對你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哪用得著半個來月,只怕一個夜晚,就把我給打發掉了。
「見過。」我說:「還不止見過一次呢!」
「鄉下人,把狐當成神仙,哪有不怕的,照她說:章家大宅那群狐,好多人家都熟悉,牠們真是靈異得很,這些年,傳出更多的故事來呢!」妻說。
「嗨,你聽我講嘛!」妻說:「我們十多家臨時的住戶,誰願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煩?住定下來,就把第四進的門戶下了羊角鎖,不讓不懂事的孩子跑進後兩進的房舍裏去啦!那時我母親身子虛弱,又懷著妹妹,父親央當地的朋友,代為雇請一位老媽媽來幫忙。那位來幫傭的叫董老嬸,家就住在附近,她只答應白天在家裏幫忙,夜晚不肯留宿在那座大宅子裏。我母親問她緣故,她吞吞吐吐的不願講,用手指著後屋,滿臉露出驚悸的樣子。母親明白她指的是什麼,也就不再朝下追問了。」
一般人談到誌怪,總先想到聊齋,彷彿那部書,匯集了古代各類精怪,故事曲折,體例完整。其實,聊齋的優異處,大多是它的文學表現方面異常傑出,蒲留仙的見聞廣闊,想像力高超,尤其對文言文的運用,有著古所未有的偉大成就。早先的文言文,多用來作濟世宏文,或作抒情、說理的散文使用,他卻能綜合它們,使用在述事的小說上,盡現多樣性的人生場景。其靈動與變化,十分豐繁有致,出乎古文八大家之上;和蒲留仙同代或是後代的文士,所寫的文言誌異作品,和聊齋比較起來,文字蕪雜,顯然遜色頗多。
「那白衣二郎,也太差勁了!」我搖搖頭,嘆口氣說:「沒有三分三,怎敢上梁山?不過也難怪得,男和女鬥,公和母鬥,到頭來都是公的吃虧。只不過白衣二郎這個虧,吃得太大了。」
「這種事,在世上多得很,」妻說:「只是有人看得到,悟不到罷了。」
「像聊齋之類的書,你們總讀過罷?」我說。
「這個花|花|公|子型的狐神,真夠淒慘的,誰想到一時逞強賣狠,竟會栽在一個女鬼的手裏呢?」我說。
「要真有人狐公開交往的情事,你可以當首任派駐狐國的大使了!狐長老也許會頒給你一枚親善勳章呢!」
「不止是鬥吊死鬼啊!」妻睨著我說:「鬥現世上的活妖精也是一樣,弄不好,身敗名裂,那要比上吊還難受得多呢!」
「老朝奉心想,他要是沒兩手,怎敢誇海口?看樣子,這個狐神定有些道行,用狐去鬥鬼,倒是絕好的法子。於是乎,他就寫妥租約,言明吉屋三間,經雙方協議,租與白衣二郎閣下居住,恐口無憑,立約存證……等字樣,並在約後畫押,對著燭火焚化了。
「當然有。」那位詩人朋友說:「不過,我們讀它,只是把它當成故事,並不認為世界上真的有狐能成人的,那太不合乎科學了。」
「我怎麼知道?」妻說:「董老嬸她是這麼講的嘛!你要問,應該直接去問狐仙呀!」
「這太不公平了!」我抗議說:「講到幽浮,講到外星人,你們就把它當成科學想像,講到鬼狐,你們就把它當成迷信產物,這不矛盾嗎?」
「據董老嬸兒形容;打那之後,狐大仙就成天敲鍋打碗,唱著曲子討吃討喝;章家的人作賊心虛,但凡狐大仙要什麼,他們就供應什麼,只禱求狐大仙不要把他們的醜事向外張揚。那個狐族的長老說話了,他說:『我老朽也是唸過些書的,怎能說不懂得隱惡揚善的道理?不過,人又說: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求我替你們遮蓋,這表示你們還知道羞恥,過去你們多行不義,如今立心要改過就該挺起胸脯來,重新做人,不必計較旁人講你們家過去怎樣!?我這隱善揚惡的做法,是一帖存心激將的重藥,根治你們的老毛病的。』
「過了些日子,董老嬸和我們處得熟悉了,才偶然提到這宅子裏過去曾發生過的一些故事。」
「我不否定科學的成就,」我說:「但也不認為科學萬能,科學家對大自然更深的奧秘,有待驗證的事物還多著呢!中國從魏晉以來,各類筆記,都有和*圖*書狐仙靈異的記載;這類記載,多半出於生活,並不都是文士無聊,信口編出來的。我們很難用『不科學』三個字,一概抹煞否定它,至少,它是值得研究的啊!」
「你說你真的遇到過狐仙嗎?」他突然認真的對我說:「我是指變成人形的狐!?」
「妳是說,那副金鎖片是老狐仙送的?」我說。
「照那位董老嬸的說法,章家大宅的狐仙,也是明白事理的,在日本鬼子眼裏,該算得上是『抗日份子』呢。」我笑說:「既然如此,董老嬸就不必怕牠們啊!」
「科學家研究的範圍,總是很有限的。」妻說:「他們哪會把精神集中在狐的身上呢?尤其在這種見不到狐仙蹤跡的地方,他們就是想研究,也無從研究起呀!」
「講真實的,我們這兒沒有狐仙。」一位台籍寫詩的朋友說:「我們自小到大,從來沒看見狐,更沒看見你所講的那些靈狐,這類的故事,我們聽得太少了。」
「『人講吊死鬼賣春——死活都不要臉。這個女鬼,無理硬爭,不知耍什麼媚功,拿軟話甜話哄著白衣二郎來了,但願狐神不要上了她的圈套,早點把她趕早才好。』」
「臨到第二天夜晚,老朝奉又跑到角門那兒,朝木樓那邊瞧看,他心想:狐神白衣二郎是個大墨狐,他趕走吊死鬼之後,該當靠窗點燭,搖頭晃腦的讀書啦!不錯,那木樓上又亮起燈火來,但他聽見的,並不是朗朗的誦讀聲,卻是男女的密語和嬉笑聲。
她從董老嬸那兒,確實聽了不少有關章家大宅那群狐的故事,其中一個故事,是說到西街的長巷口,有個福記當舖,舖後有座鬧鬼的木樓,樓上也吊死個年輕婦女,她經常在夜晚出現穿著紅衫紅裙,披頭散髮的,走起路來像飄風,當舖的老朝奉,也曾延請和尚來超度,但縊死鬼在沒得到替身之前無法超生,後來又請了道士來捉鬼,道士問明情形,搖頭說:「貧道習得道術,能降得妖,捉得怪,但對吊死鬼實在沒有辦法,即使一時禁得住她,不讓她求替身,那也不是長久之計,弄得不好,反而和她結怨,這太危險了。」
「真是鮮透了,拿公狐去鬥女鬼,白衣二郎他能鬥得贏嗎?」我忍不住的朝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其實,我們有的是時間,我每天得空,就翻書,做些關於狐仙的筆記,等兩人都閒下來,妻才會陸續的講她的那些經歷。
「那變成人形的狐呢?」我說:「牠們苦修了幾百年,熟讀了人類的經史子集,有了人所沒有的道行,我們也能以牠們『原為異類』作藉口,硬行排拒牠們嗎?」
蒲留仙博聞強記,取材面極為深廣,他以強有力的結構,推展出許多神奇怪異的故事。運用他的想像,補足了人生的斷弧,使人們對生之前、死之後的另一個世界,有一種更細微的,更具體的感悟,這是吳道子所繪的「地獄圖」難以達致的,地獄圖只能給人以具象的恐怖和震驚,但聊齋所展現的另一世界的情境,毋寧是更深更廣,具有無限的意象展延作用。
「『那等孩子滿月再講罷。』程嬸這樣說。
「臨到夏天,我們一群孩子,都愛到大宅的門外玩耍。有一天傍午時刻,我覺得口渴,一個人跑回自家宅子裏想倒點茶喝,我們家住在第二進院子的東廂,門是開敞著的,門口掛著竹簾子。我到院子裏,想跨過去挑簾子進屋,抬頭一看,看見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穿著淡青的綢大褂子,頭上戴著一頂綴紅頂的黑緞瓜皮小帽,背朝門外,正端起瓷茶壺在倒茶。
「你急什麼?」妻白我一眼說:「難道只有我看見狐仙才是正題,旁人看見狐仙都是『歪』題?人說話,總得要有個順序,你安靜點,讓我一宗一宗講給你聽,好不好?」
「哈,妙極了。」我興高采烈的拍手說:「這故事的結束,真出人意料,他們——一狐一鬼,竟然配上對兒,出門去度蜜月去了。」
「是啊,當時老朝奉也透著好奇吶,他每到夜晚,都要去角門那兒,聽聽看看。過後,他顯然垂頭喪氣起來,因為他聽得出,白衣二郎和那女鬼有說有笑,哪裏還在比強鬥硬,他們兩個,硬是乾柴碰上烈火,噼哩叭啦的燒起來了,狐不是鬥鬼,是和女鬼姘上啦!……但老朝奉不死心,仍然每晚去聽壁根兒,有時聽到女鬼細聲細語的撒和_圖_書嬌,有時又聽到那女鬼幽幽的咽泣,纏弄得那白衣二郎反而要拿好言哄著她,這樣過了半個來月,木樓上的燈火不再亮了,男女的聲音也沒再響了。」
其實,我只是激動了一點,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也並沒有存心和誰抬槓的意思,愈是急著想把心裏的意思說明白,愈是找不出適當的措辭。我們講人本精神,是指人類在面對無限天地時,應該發揮人類最高的潛能,吞吐日月,呼吸宇宙,不負蒼天的厚愛,但一般人論人本,總以萬物之靈自居,洋洋得意,不願痛下自省工夫,儘在萬物面前充老大,即使在人和人的關係上,也慣以不同膚色,不同的國力,分出高低層次來,趾高氣揚的白種人,哪會把棕種人和黑種人放在眼裏?因此,許多人從心理上排拒狐族,也就顯得順理成章了。
我得承認,這曾是我多夢幻的、青春期的怪念頭,也是我生命成長過程中的秘密;我並非存心要保守這個秘密,而是許多人根本不願接納我這種觀念。目前有許多人,寧願相信源出歐美的科學幻想,相信幽浮與外星人的存在,並打算日後如何與外星人交往溝通;至於原就存在於地球上的靈怪,人類總是自視高人一等,不屑以同類的眼光,正面去接納他們。像傳說裏山魈、木怪、鬼魅、妖精、海裏的夜叉、陸上的羅剎,也許陰氣太濃,難以溝通;但狐族不同,他們溫暖、聰慧、活潑、幽默,極為近人的特性頗多,更具有許多人類所難具的品格優點,而人總不能以平等的立場容狐,這真是不可思議的。
「還沒呢,」妻說:「那天夜晚,一個白鬍老頭兒,捏著長煙桿,跑到福記當舖去,指明要替白衣二郎收屍入殮,可把老朝奉給嚇著了,他知道這捏煙桿的白鬍老頭是老狐變的,沒想到他竟大明大白的來替白衣二郎收屍。
正因為多方面的阻拒,使我在感覺上變得沉鬱而狐獨;我不得不把對於狐的研究,暫時放在一邊,努力朝寫作方面發展,這當口,我遇上了我現在的妻。
「哪裏啊!」另一個說:「老狐選女婿,一定是非他莫屬啦!大夥兒都瞧得見,每回他替狐說話,那股親熱勁兒,他不是人本,業已變成狐本了。」
「除了他,還會有誰呢?」妻說。
正因為它太完整,太文學化了,我讀來只覺得它太像編織精緻的故事,它的真實性也就相對的降低了。如果以真實的程度而言,我倒十分看重紀曉嵐晚年所寫的「閱微草堂筆記」,這是一部純筆記體的書,有聞必錄,經常加入作者客觀冷靜的品評,如果單就文學的角度來看,這些品評可能是畫蛇添足,根本沒有必要;但若從研究探討的角度來看,我就不能不特別推崇這些品評了。紀先生的品評,和異史氏的品評不同,他們雖同樣的就事論事,異史氏是從儒家的是非觀、道德觀發言,一本正經,卻有些迂腐空洞,把許多活的故事都給評死了;而紀文達公卻以自然的胸懷,透視世間事物,研其成因,探其隱微,把很多近乎現代科學的觀念,帶進書裏去,讓我們後世人,對世界上若干超自然的現象,不要一味抱著感性接納的態度;同樣也不要一味迷信科學萬能,對一切未經驗證的事物,一概加以先入為主的排拒。從他活潑的觀念,使我們看到,在未來時日裏,文學與科學進一步擁抱結合的可能。
「有什麼矛盾的呢?」一位圖書館館長說:「外星人,儘管形貌上也許和地球人不同,但他們畢竟是『人』啊!狐狸再怎樣也不能算是人,差別就在這裏。」
「何止你是這麼想,」妻也笑說:「當舖的老朝奉,也是這麼想的。趁著大白天,他帶領兩個站櫃的小夥計,打開角門,爬上那座木樓去看個究竟,進門一瞧,老朝奉驚得目瞪口呆,你知怎麼著?——那白衣二郎,原形畢露的一隻白狐,竟然直直的吊死在橫樑上,頭歪軃在一邊,兩隻眼珠子凸在眶外,一條舌頭,居然也拖有一尺長。牠不知是哪天吊死的,蒼蠅嗡嗡飛,牠的屍體業已發臭了!這怎麼樣?更出乎意料罷?」
「孩子生下來,是個男孩,鄰居們都很高興,等到孩子滿月,大夥兒果真湊齊了份子,替孩子祝賀。仗雖在東北和華北打著,但皖地還很平靜,酒席備辦得不算豐盛,菜式還算齊全,大夥兒全有同樣的https://m.hetubook.com.com心理,能夠熱鬧的時刻,就儘量的熱鬧,等到仗打過來,甭說親朋好友難得相聚,即使一家人也會各奔東西;如今,能沾點兒孩子的喜氣,總是好的。
「酒席吃到一半,大夥兒要程嬸把孩子抱出來,讓大夥兒瞧看瞧看,程嬸進屋一看,一張臉嚇得煞白,不久前,她剛剛奶過孩子,還替他加了件大紅的披風,轉眼之間,孩子就不見了。她伸手試了一試,孩子睡的地方,還是溫燙燙的,她跑去對程叔說了這事,程叔原以為是賓客先抱出去了,但程嬸發現床頭的桌面上,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你們抱走我的孩子,我也抱走你的孩子了。』
「狐長老不單出面替白衣二郎營葬,還請了和尚替他誦經超度,據說,狐仙玩火自焚,做了縊死鬼,是不會找人取代的,他只能自認倒楣,做個吃露水的孤魂野鬼,沒法子超生了。」
部隊到得台灣,我發現,這兒竟然是個沒有仙狐的地方,沒有人家供奉狐神,四鄉也見不著一座狐廟。在這兒的鄉野傳說中,有神仙世界、鬼靈世界,根本沒有狐仙的份兒;就中國各類超現實傳說的廣闊度而言,顯然要狹窄得多。你要對當地的朋友講神和鬼,他們聽得津津有味;你要對他們講狐,他們就覺得陌生而遙遠了。
「原來抱小女孩來的那位堂客,把她重新抱回西大院的花叢裏去,說也奇,剛過不一會兒,屋子裏便響起宏亮的嬰孩啼聲,程嬸進屋一看,可不是她的男嬰又回到床上來了。
「你……你……你的腦袋有問題了!打死我,我也不會相信的。」
「故事就這麼完了嗎?」我說。
「老朝奉延僧請道都不成,只好央去求巫婆幫他想想法子,城郊的巫婆溫大奶奶願意幫忙,替他行關目,請來一位年輕的狐神,那狐神自稱白衣二郎,是家住章家大宅的團館先生……。」
「當地的百姓,見我們這許多戶人家,臨時住進來,都顯得很高興,說這下人丁旺盛,他們也安心得多了。過後不久,他們便說出秘密來,因為這幢老宅子一直鬧狐仙,尤獨是最後一進的樓上,從來沒人敢上去過;傳說住在那上面的,狐子狐孫多得很。」
「我沒有你那麼會講話。」妻說:「再說,那時我年紀也小,有些事,朦朦朧朧的記得一些罷了。那時,家住宣城,我父親服務的單位,向當地借用一幢古舊的大宅院,聽說宅院的主人,攜家帶眷到大後方去了,那幢宅子實際上根本沒人住,荒廢在那裏。我說大宅院,一點也沒錯,它從前到後,一共五進院落,每進都有廂房,另外還有圓門,通到西側院、通跨院去,那裏建有書齋、花廳,和亭台樓閣,我們共計住進十多家,也只用了前三進。
「老朝奉聽著,心裏十分感嘆說:
「『還早呢,哪敢勞動大家?』
「發生這樣的怪事後,大夥兒才注意到那個梳扒角辮子的小女孩,她並不是賓客帶來的,問她家人是誰?誰帶她來的?她都不講話,只會傻傻的笑,有人說:『也許我們真的抱了人家的孩子了,在哪兒抱的,還把她送回哪兒去罷。』
「我的經歷都真實的,業已全都告訴過妳了。」我說:「現在,該說說妳的經歷啦。」
總之,閱微草堂筆記,應該是筆記作品近世的里程碑,那裏面有許多隻活生生的狐仙。並不具有傳統筆記小說中細膩動人、曲折有致的、文學意味深濃的情節,它只具有一種簡單的事實,其中若干則故事,是作者親身的經歷,或是作者家屬與親友的經歷;言之鑿鑿,並看不出編織、捏造、粉飾的痕跡,用它和我的經歷參證,狐能變人,我更不懷疑了。問題是在未來的日子裏,人是否能用更開朗的胸懷面對狐族,狐族是否也能袪除對人類的畏懼疑忌,不要再那麼躲躲藏藏,幽幽秘秘。假如狐族能推派出他們的長者,和人類的科學家們,聚在一起,杯酒言歡,開上一次圓桌會議,人與狐更進一步的公開交往,也未始不是可能的呢!
當我認真說這話的時候,他竟然發狂的大笑起來,一面用手指著我,顯然他根本以為我在開玩笑,全然不相信的說:
「『章家宅裏人,都以為這該清靜了,誰知狐大仙又搬來了。在我們這兒,也有好些人家住著狐仙的,他們和那些家的人相安無事。有些清寒的人家,還得到狐仙的幫忙,和圖書只有住在這宅子裏的狐仙,對章家的人很不客氣,他們白吃白住不說,稍有不如意,就拋磚弄瓦,大聲咒罵,直掀章家的尾巴根兒,指他們發家的錢財,是章家那位老京官貪墨來的骯髒錢;到了章老扣的手上,高利盤剝,凡事剋扣,錢滾錢,利滾利,越弄越多,有了這些不義的錢財,天定要敗壞精光。狐大仙理直氣壯的說:「我們搬進你宅子裏來,也算幫你家的大忙,人常說:花錢消災。又說:風吹鴨蛋殼,財去人安樂。你們家的錢都帶瘟帶病,緊攢在手裏幹什麼?我們幫你花費,早花完早好,省得你們家人疾病災殃。」
「程嬸抱起她的兒子,到親友面前,讓他們瞧看,忽然,她發現嬰兒的頸項上,多掛了一副金鎖鍊,這副金鎖鍊,式樣非常古老,一看上去,就知道不是時下的物件兒。這嬰兒究竟是誰抱走又送回來的?這副金鎖片又是誰送的呢?住在這大宅裏的人全心裏有數,只是不願講出來罷了。」
「章家大宅裏的老狐仙,確實是很講道理的呢!」一天傍晚,我們坐在鳳凰樹的樹蔭下面乘涼,她忽然想起什麼來說:「記得在宣城的那年春天,日暖風和的時節,西大院裏花紅草綠的,我們那些臨時的住戶人家,除了伯伯叔叔們要上班,家眷和孩子,白天都愛搬些長凳和木椅,聚到西大院去,曬曬太陽,看看花,閒聊一些家常什麼的。住在第三進房西側屋的程家嬸嬸,懷孕快臨盆了,大家都替她高興,說是能在一個住得下來的地方生產,算是很幸運的事,假如人在逃難的路上,挺著肚子,那多不方便。其中有位大娘提起,程嬸這是頭胎孩子,我們大宅院十多戶,應該湊份子為她孩子祝賀祝賀,程嬸笑說:
「『這宅子的老主人,前朝點過翰林的。他去世之後,輪著他長子章維林當家,把老宅擴建成如今這個樣子,』董老嬸這樣講著:『我小時候,章維林已經上六十了,他做人很古板,也很吝嗇,街坊都叫他章老扣。老扣的太太更像一把鐵鎖,防下人像防賊似的,遇著下人不順她的心意,就綑著毆打。章家有個竈房的丫頭叫小翠的,遇上貓偷嘴,丟掉一條魚,老扣嬸硬栽誣是她貪饞,綑起來一頓好打,小翠受屈不過,當天深夜,就跑到最後那進屋的木樓上,上吊死了。小翠一死,屍親告了狀,章家的人命官司打了兩、三年,耗掉不少的錢財;後來,官司雖是擺平了,但小翠的陰魂——那個縊死鬼,仍然在宅子裏出沒作祟,直到祟死了老扣嬸,那冤鬼才沒再出現。
我說別人不可思議,別人卻都說我才不可思議,好好的人不做,裝了滿腦門子的怪念頭,大睜兩眼作白日夢,根本是中了狐毒,病入膏肓了。如今是科學時代啦!哪還有什麼鬼呀狐呀的玩意兒,你替我醒醒罷。
「我踟躕著不便直撞進去,便輕輕的咳嗽一聲;這一咳,他聽著了,回過頭來看我一眼,他沒有掀簾子出來,也沒有溜進屋裏去,只是晃眼工夫,他就不見了。千真萬確,我是看見過他的,我對家裏人說過這回事,我母親囑咐我不要張揚出去,她悄悄的上街買了些香燭燃了,又喃喃禱告一番,後來,就再也沒有怪異的事發生過了。我們在那兒住得不算久,幾個月之後,父母就帶我回南京去了。如今事隔很多年,我仍記得很清楚,我敢確定,我看到的就是變成人形的孤仙。」
妻在另一個黃昏,提出她本身的遭遇:
「賓客多,聚在西大院裏談笑,有人在花叢裏看見一個梳著扒角辮子的小女孩,躡手躡腳的抓蝴蝶玩兒,那小女孩只有四、五歲年紀,長得白白甜甜的,好美,好逗人喜歡,有個堂客把她抱起來逗弄,那小女孩不開口,只是瞇瞇的笑。晌午開席,她也把女孩抱去席上坐,許多人都喜歡那女孩,把她抱來抱去,都說:這是誰家的女娃兒,這麼小就這麼出落,長大了還不知美成什麼樣兒哩!
「『這兒是一點意思,您老收著。』白鬍老頭兒說:『白衣二郎枉讀了這許多年的書,有了人形,卻不懂得做人的道理,他不該在您木樓上懸樑,污了那屋子,他在我的住處課孩子,我不能不出面替他打點打點,好歹讓他入土為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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