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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變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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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我曾說過,我童年遭逢戰亂,沒有機會接受學校教育,教育我的,大都是神異荒渺的鄉野傳言、地方戲曲,以及廣大的生活。當年,我頗以沒能入學為憾,後來認真想想,沒入學反而是我的造化,我要是進入塾館,遇上像竇以倫那類的老師,支解古聖先賢,賣肉似的賣些死知識給我,那我就被捺進酸菜缸,酸定了。正因為沒入學,才有機會捨人而從狐,以狐為師,多少能學些活玩意兒。
「戴家的人,感念鄒將軍奮勇除妖,就約請那些鄰舍,如期聚到關帝廟去,伏在正殿兩邊等候著;到了半夜,聽到仙樂悠揚,看見聖帝袍服乘輦,由周倉關平護衛著,一路過來,後面跟著一個白臉的道裝老人,旁侍的童子手裏舉著金字牌子,上面寫著『狐祖師』字樣,聖帝央他入座,對他十分禮貌。
「您的老太爺,最是見多識廣的,」同鄉裏一位父執輩的韓老爹說:「和狐打交道,他的經驗最多。想當年,我們去拜望他的時候,夜晚談狐,常談到天亮呢!」
婚後,我們的生活過得很清苦,先是租賃人家的房子,東遷西播,後來湊錢買了兩間克難竹屋,處處是風痕雨跡,一家八口,三餐不繼的日子,過了數年之久。有人勸我投考學校,弄張文憑,好混一碗安穩飯吃;也有人勸我轉業到行政單和圖書位去,弄個起碼的公職幹幹,用固定的薪水養家活口;但我都沒有那麼做,倒不是我自命清高,而是迷於狐學迷得久了,總想靜下來多看些書,學著點以筆墨塗鴉,對人間表露自己的心意。
「『我因為殺狐太多,開罪了狐祖師,他在聖帝面前告了我一狀。後天夜晚,聖帝要親自來查案,務請各位鄉親父老,到時候來廟替我作證,我是秉公辦事,為民除害,自問沒有私心啊!』」
「朱秀才經祖師這番話,窘得滿臉羞紅,連頭都抬不起來。狐祖師又輕輕的說:『你們人,自稱萬物之靈,應該心與天通,凡事替萬物著想,留些餘地。你們役使牛馬,餵養豬羊,牠們雖屬呆笨,總是有情有命的生物;牛馬豬羊若是會說話,牠們也會告你們人類,太殘暴不仁,為貪口腹之慾,濫行宰殺。馬拉車,牛耕田,辛苦服侍你們一輩子,到後來還難免分屍之苦,你們的情分何在呢?我們狐族,從漢之後,落入你們網罟的,不知凡幾?我們都已捏著鼻子忍了,哪來的魯莽神將,貪得你們的香火供奉,竟然助紂為虐,逼得我不得不親自下山,面稟聖帝,請他作個公平的處斷了。』
「少數故事,依稀還能記得一點兒。」韓老爹說:「就算能記得,也講不周全啦!在我hetubook.com.com們這兒,像老陶、王老四、老薛、伯公,當年都和您老太爺有過交往,大夥兒拼拼湊湊,也許能多說出一點。」
「算它是一則寓言罷,也太有意味了!我們都是身逢戰亂的人,一片大陸,遍染著人血,魚鼈蝦蟹,四處橫行,鄒將軍反倒放任不管了。」
「狐不和人打交道,除了人心崩壞之外,和家家戶戶的貧困,恐怕也有關係。」韓老爹說:「你們想想,在沒有災荒戰亂的年成,鄉下人供狐,有雞有酒,有些狐仙享著人間的血食,吃得肚皮漲漲的,多愜意!如今那兒的人家,自己的肚皮都填不飽,哪有多餘的東西充作狐供?再說,有些道行的狐仙,看著人們遭劫,挽救不得,只有領著狐子狐孫入山遁世,哪還會沾點兒人的光?」
「古人說: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伯公感慨係之的嘆說:「如今,是人在自行作孽,誰能救得了呢!」
「由於夢得太逼真,戴家果真約請十多戶鄰居,在第二天傍晚,聚到聖帝廟裏等候著;初更過後,聽到半虛空裏響起甲馬聲,就敲鑼振鈸,不斷敲擊響器,這當口,空中殺喊連天,黑氣亂捲。第二天,村前廟後,有人撿到十多顆斷落的狐頭。
「令尊好像講過,狐族是有祖師的。」伯公說:「狐祖師受玉皇的和_圖_書封號,住在崑崙,他掌管天下所有的狐族,也算得上是一尊正神;不過,他極少現身,只聽說幾百年前,濱海的鹽城縣,有位姓戴的人家鬧狐祟,戴家的人,到處去求符咒回來張貼,結果全沒用處,他們沒辦法,提了滿籃香燭,到關帝廟去焚香投訴;說來還是聖帝靈驗,投訴的第二天,狐居然銷聲匿跡不再鬧了。過沒幾天,戴家人夢見一個金盔金甲的神祇前來扥夢說:
「『我是聖帝座前的鄒將軍,前幾天,你家作祟的一隻狐精,吾已經把它斬了,其餘的不服氣,約我明天決鬥,要替牠們的同黨報仇。你可約聚鄰居,明晚到聖帝廟去,敲金鼓替我助陣。』
「聖帝這一判,狐祖師頂禮,鄒將軍拜服,廊下的村鄰全都口宣佛號,足見神佛比人的道行高得多,而狐祖師的萬物平等觀,遠超過自私的唯人唯本觀,人有什麼資格指狐為妖呢!?」
「這時候,戴家親友當中,有位姓朱的秀才,挺身而出,跪到正殿廊前,抗聲說:『請聖帝不要輕信這老魅的鬼話,這個老狐狸,鬍子全白了,竟然不好好管教牠的子孫,讓那妖狐來淫人婦女,到這時,反而厚著臉誣告鄒將軍,他算什麼狐祖師,根本罪該萬死嘛!』
「說來也真怪得慌,」王四哥說:「民國三十八年之前,狐的傳聞還偶爾聽說過,https://m.hetubook.com.com三十八年之後,狐仙都避進山裏,再不和人打交道了。由此可見,亂世的人心崩壞到什麼樣的程度。」
韓老爹這一提,使我興奮無已,我童年期就失去父親,當年他老人家研究狐的資料,又都散失了,沒想到來到島上,還能遇著他當年的舊友,記得父親曾經講過的故事,這對我的幫助太大了。
「『嗯,祖師的話,句句在理。』聖帝點頭說:『本座決不能偏袒部屬的。』
「『小狐無知,擅行擾世,自有罪過,應自天罰;但聖君的部將,不分皂白,殲殺我族太過,也應處刑。要是神都嗜殺成性,不加懲處,人間怎不干戈紛起,了無寧日呢!?』
「聖帝轉朝狐祖師看了看,那個道裝老人一點也沒動氣,朝著朱秀才問說:
『鄒將軍聽著,狐祖師的這番言語,你可聽著了,它本於儒,悟於道,成於釋,應於天。你嫉惡太嚴,殺戮太重,念你因公辦事,並無私怨,著即罰俸一年,降調海州響水口一帶,管理魚龞蝦蟹,不得有誤!』
「家父當年講的故事,您還能記得一些嗎?」我說。
「這樣,大家全以為沒事了,但過不幾天,戴家的人又夢到鄒將軍來說:
「朱秀才說:『是杖罪,要打板子的。』
「那位狐祖師落座後,欠身對聖帝說:
在那些鄉友當中,有些是退隱的官員,有些是生hetubook.com.com活豐廣的前輩,有些是當年混世走道的人物,他們絕大部分,在家鄉時都和狐仙打過交道,有著屬於他們個人的、零星的經歷。當時,大家桴海避秦,在野路邊搭建寮屋,不論早先在大陸上是幹什麼的,到了這兒,都成了難友,紛紛做起小生意來,自謀生活,但當大家談起故鄉種種故事時,每個人的精神都抖擻起來了。
這些話,初初聽來,像是在虛無縹緲的空發議論,事實上,卻含著飽經憂患流離的人心靈深處的痛傷,一個失去了狐的人類世界,是孤獨又悲哀的。
我們居住的那條街上,一長排的紅瓦竹屋裏,住的都是老鄉,有好些人是我童年就認得的,我得空常常去看望他們,也從他們那裏,聽到許多關於狐的故事。
「『敢問秀才公,在你們人間,雙方和姦,犯的是什麼罪呢?』
「狐祖師把話說完,聖帝開口說:
「狐祖師抹抹白鬍子說:『由此可知,姦淫不犯死罪了,我的子孫不是人類,姦了人,算它罪加一等罷,也不過充軍流配,何至於砍頭呢?鄒將軍不但斬了當事的正兇,還濫殺了鼓譟不平的十多個,這是哪條律法?你們為人,口口聲聲講人權,我們狐多少也該有些狐權,和你們人法講不通,只能在聖帝座前,請教天法啦!』
伯公說完這則狐仙的故事,圍在四邊的鄉親都點頭稱是,韓老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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