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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變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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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二

廿二

總而言之,像古人所說的:他山之石,可以攻錯,借用狐族世界的種種,燭照人生,增添憬悟,確實是有益無害的;在眾人當中,我的資質如此淺浮愚拙,不也是受了狐的影響,把這大半輩子用在寫作上,一路反省著活過來了嗎?
「如今的老人都變得聰明些了。」張老先生說:「他們會計算著還能在世上活多久,然後打算怎樣排遣餘生,孔夫子勉人『與四時合其序』,現代老人真的都能做得到了。」
我們擠在所謂的違章建築裏喝著酒,明知這些升斗小民,無拘說什麼,對社會都沒有什麼分量,大人先生們也根本聽不見的,正因如此,隨便說些什麼,都不會受到拘束;也許是我們這些人,都是經歷過離亂的關係罷。看過各種形形色|色的人,對人性的了解也比較深刻些,我們不願對人性的缺失,做冠冕堂皇的粉飾,人把人看得太高,對實際毫無補益,反而會弄得更糟的。
「假如我們和-圖-書都是一群狐,名利心就會淡得多了。」華老先生笑說:「只要眼前有雞有酒,其他的事,都可擺在一邊啦!」
「令尊當年那一肚子狐的故事,留下來的實在太少了,在這沒有狐蹤的地方,再怎樣談,都覺得隔了一層,而且也聽不著新的故事了。」
「『呸呸呸!』另一個啐他幾口說:『這你就大錯特錯啦!布施得要用自己積攢的正當錢財,神佛怎會裝聾作啞,不問你錢財的來路,要你偷來的錢?你早點死了這條心罷。』
「早先,在北方一個大廟裏,有一個借寓在那兒的書生,夏天的夜晚,他看書看得睏倦了,就在文昌閣的長廊下面睡。睡到半夜,就聽到閣頂有人在講話,一個說:『我們做狐的,要錢也沒有什麼用處,你積這一口袋的錢幹什麼呢?』另一個說:『你哪兒知道,我想用這許多錢,塑鑄一尊銅佛,送給廟裏供奉,盼著神佛保佑,早一天解形變成人啊和圖書!』
有時和鄉親把晤,我發現情形和往昔大不相同,因為沒有人再有緬念過去的情趣;也許時間過得太久遠,原先的記憶早已朦朧莫辨了。人和人見面,能談的只是今天如何,像抗議遊行啦,舉著標語請願啦,各類血腥殘暴的社會新聞啦,好像社會實際上就是這個樣子,人性原本就是這個樣子,一口氣嘆過去,人就陷在冷感麻木之中,完全處於一種欲振乏力的狀態。
在這段逐漸老去的日子裏,我冷眼觀看人世的浮沉,經常和一些鄉友會晤,我從心底認定,我不是什麼旋乾轉坤的角色,只是貧困潦倒的升斗小民,喝酒就是喝酒,談狐就是談狐,反而有一種灑脫的樂趣,比抱著頭苦思苦想快樂得多呢!
酒喝到酣熱的時辰,話匣子更是打開了。王四哥提到辭世多年的家父,他回憶起當年在我家老宅裏,聽家父談狐的神采,不禁嘆出聲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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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絢燦歸於平淡,這話說來容易,真正做得到是很難的。」張老先生說:「人說:三代以下無不好名者,現今的人,抗拒名和利,真是難上加難啦!」
「人是很複雜的,」老周說:「聰明的自歸聰明,蠢笨的自歸蠢笨,尤其是年紀較輕的一代,在現代競爭激烈的社會裏,變得又銳又薄,好像刀片一樣,機靈狡詐,恐怕連千年老狐也自嘆不如。總而言之,狐的好處他們沒有學到,狐的毛病,他們卻無師自通;我想,朝後去,人和狐的戰爭,還是會繼續打下去的。」
「其實,故事不在乎新和舊,」老周說:「有些老故事都是個寶,咱們不妨挖寶,把它們都從心裏挖出來,一樣有用處的。」
這樣喝酒聊天的日子,轉眼又經過許多年,居住在南部的韓老爹也去世了。謝老的健康情形不佳,每天清晨的散步也早已停止了,去年冬寒季節,https://m•hetubook•com.com張老先生亦已過世,連王四哥也都是七十好幾的老人了。
「那人側耳再聽,什麼聲音都沒了;可見在修煉中的野狐,還是有見識的,全不像有些人,厚著臉皮自欺欺人。欺人倒也罷了,連諸天神佛都要欺哄,那不但不能增進福業,反而會罪加一等呢!」
是誰說過,想事情想過了頭是不好的,我在煩悶的時候,就想拜劉伶為師,貪戀起壺中日月來了;酒醉後,發誓不再去想千年萬載後的事,想是空想,談也是空談,慕狐的結果又怎樣呢?我既不能吞吸日月精華,又不能摒棄紅塵俗務,凡是屬於人性的缺失,在我身上盡皆具有,比起別人來,只會多,不會少,我有資格管天下滔滔嚒?
這本書題名「狐變」,正是要修正以狐為妖狐的觀念,因為就心性而言,人間的妖邪有勝於狐者,正是書不勝書呢!
「聽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一宗事兒來啦!」張老先生說:「這兒的廟宇很多,善男信女,www•hetubook.com•com進廟上香的很多,我早先住中部的時刻,見過小偷拜廟的,他雖沒說明他是幹哪一行的,別人可都知道;他捐給廟裏的錢,不用說,都是偷來的。當時,我們曾經把它當成笑話談論過,談到廟裏的神佛收到這些錢,究竟應該把功德記在誰的頭上?是失主呢,還是小偷呢?……老實說,為自求多福,對廟宇樂施的錢財,有些雖不一定是偷來的,但有些是盤剝來的;有些是訛詐來的;儘有部分不義之財在裏面,那筆賬究竟又該怎麼算法,只有神佛知道了。
「哈哈,到那時候,我們兩眼一閉腿一伸,眼不看,心不煩,什麼都管不了啦!」華老先生豁達的笑了起來:「千年萬載的愁煩,咱們是揹不動的啊!來來來,咱們喝酒喝酒。」
我的寂寞,也愈來愈深,想到當年,還有狐入夢,如今連夢也沒有了。趁著如今我還能運筆的時辰,如果我仍然一味遷延著不動筆,把我對狐的尊敬和愛戀寫出來,只怕有一天,再想寫也寫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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