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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絲鳳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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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匣

珍珠匣

三十七年的秋天,戰火威逼著整個的北方。當初繁盛的大城,也變得陰冷蕭條了,飢餓的烏鴉打鄉野上飛來,把黑色的電桿木當做窩巢,而更多的逃難人,拖拖拽拽的湧入街市,使門廊下、長牆角,到處都是襤褸的流民。
城裏略為富有的人家,差不多都收拾細軟,逃離這座即將陷落的城市,到遠遠的南方去了。只有「金滿成」當舖,仍然按照他們古老的店規,照舊開門營業,單看他們那種沉默穩斂的神態,就彷彿根本沒聽著外界有關戰亂的傳言一樣。
「照您這麼說,這珠子是有些來歷的囉?」
想想罷,這是什麼地方?這是「金滿成」當舖的一號珍寶庫麼?……李老朝奉、許老朝奉、田大朝奉直到自己,多少年來辛苦經營的心血,都耗在這些珍貴的物品上,這裏有遙遙遠遠的商周器皿,有漢晉的碑帖,有號稱宋代第一名家李成的真跡,有經過高鳳翰品題的各代名硯,有畫聖王石谷的巨幅多卷,有樞府窯全套的彩瓷,有全國各地的漆器,有全國收藏家注目的歷代玉石,朱彝尊流散的大部蓋有圖記的繕本藏書,中國悠遠的文物在這裏閃光,歷代獨運的匠心在這裏彙集,而都在這無可奈何的一瞬間,被砲火威迫著散落了!散落了!何年何月再獲承平?何年何月,能使這些珍寶再聚呢?!
等到韓大朝奉把一號珍寶庫的事情處斷了,再趕回暖閣時,朝奉的太太在打著呵欠,女兒玉鳳已熬不過瞌睡,伏在她母親的膝頭上睡著了。那個穿著高筒皮靴的軍官,正在數著他所踱的步子。
「可是其餘的呢?」
天!匣裏盛著的,竟是十二顆又圓又大、閃閃發光的珠子!玉鳳知道它們一定是入譜的珍珠。
「哦!」經理笑著,用極恭謙的語調說:「實在是好珠子,……好珠子!敝店做買賣,最講究信用,像這樣的珠子,我們願意出價六千塊錢,希望能夠買得它。……妳回去可跟那位老先生說一說,六千港紙,看他願不願意割讓?不信,妳可去別處打聽,這該是很高的價錢了。」
趁著黑夜,分頭去辦事夠忙碌的;韓光進帶著兩個新進的三櫃,開了一號庫的雙重鐵門,把架上的各種寶物匆匆看了一遍,他親自動手,小心翼翼的捧下十多件重重裹紮的匣子,揮手吩咐說:
韓玉鳳留下她的地址,在兩個老人陪伴下,走到第二家規模更大的寶物舖裏,這一回,換了一位胖胖的經理出來看貨,他先看了玉匣,用放大鏡瞧了盒面雕刻的山水,還沒打開匣蓋呢,就嚷著說:
「該怎樣分配呢?大朝奉。」
戚繼光採納了這項建議,請了幾位老漁人到營帳裏來,述說起夜來海上湧現黃光的異事,並請他們等待夜晚來時,好到海灣邊一看究竟。
「這匣珠子,是妳家藏的嗎?」他問說。
「噯,小姑娘,妳來這兒找誰?」一個操著國語的壯年人,看來是站櫃的,打著招呼阻攔說:「這兒只是買賣珠寶的地方,妳是不是走錯了?」
「那就煩您先瞧瞧這匣珠子吧!」玉鳳說著,便把那隻玉匣輕輕放在櫃面上。
她立刻就認出他,——「金滿成」當舖的第三代少東。
「你們願意出價多少呢?」
她回到小木屋,坐在病榻旁邊,仍然打不定主意。
無論如何,她又想,在媽病成這樣的時候,我該想法子弄清楚這一匣珠子的來歷,打聽打聽它目前所值的價錢再說。……
「不錯。」胖經理說:「方才經過我按圖譜核對,它正是失蹤多年的寶物——戚家珠!這戚家珠,又叫一蚌珠,因為這十二顆一式的珍珠,都是從一個巨蚌身上取得的,敝店是南方知名的大店舖,不會欺哄客人,我想,假如妳那位老世伯,真願意把這匣珠子脫售的話,請能給敝店一個面子,——我們樂意出重價收買它。」
「用不著分配了。」韓人朝奉說:「把那隻黃綾匣子留給我,其餘的,正好每人一件,你們依序揣著罷。」
由於潮湧的部隊南下迅速,使韓光進朝奉不得不晝伏夜行,有時為躲避對方崗哨的盤詰和搜查,還須繞道迂迴,他們在上海、杭州、廣東的好幾個城市,改名換姓的居住了一長串日子,終於得著機會越界去香港,但他卻在最後關頭中了亂槍。
「二倫,你甭忘記,我仍然是個朝奉,在『金滿成』當家作主的人,勿論你有多深的情義,願意替我擔風險,我也是不能……不能先自離舖的。」
故事是一位鄉野氣很濃的老年人講述的。
偷眼看看在熟睡中的母親,玉鳳有些虛怯了,她沒有時間去打開玉匣,急忙把紫檀木的空匣子塞進黃綾的錦匣裏去,又把那錦匣裝回藍布袋囊,先塞在母親的枕角下面,然後,她才背過臉,抽動那隻玉匣的匣蓋。
「是的。」玉鳳說:「當時,我只是情急無奈,想拿它去問問來歷和價錢,等我知道它是真的寶物,心裏惶亂極了……不是為著媽的病……。」
「當掉它?」韓大嬸兒驚詫的說。
轟動是必然的。
最後,連頭櫃先生羅二倫都覺得為難了。
「有什麼事嗎?」他說。
「妳請沙發上坐,我馬上請經理來跟妳談。」又轉臉關照學徒說:「替客人沏茶。」
老漁人看了海上湧現出的黃光,其中一位年事較長的,臉上露出喜悅的神色說:
「你去跟她說,要她們先去暖閣坐一會兒,我辦妥事情,馬上過去。」
「還好。」朝奉吐口氣說:「我總算還有一天的時間好留,好在舖裏事情也處斷得差不多了,再有一天,我想儘夠用的啦。」
副官走後,韓大朝奉把店舖的夥友都召喚到暖閣來,沉重的說:
「夥計,去搬頭號珍珠圖譜來,替客人看座沏茶,這匣子裏,極可能是倫敦博物館要找的一蚌珠。」
「啟稟將軍,邏卒巡視海邊,只見海中黃光迸射,卻不見倭船蹤跡,特來回報。」
「太快了?!」韓光進鎖緊了眉頭說:「難道再有三幾天功夫也不成嚒?」
「妳別忘了,我如今開設的是『存寶齋』。」小少東想起什麼來說:「玉鳳,妳今天一定跑過好幾家珠寶店,可不是?」
夜晚的北風,常常送來隱隱約約、斷斷續續的砲聲。
香港邊界的居民,有人看見過他的遺體,他兩手滿抓著眼前自由的泥土,兩眼緊緊閉著,臉色雖然青白,但很平靜,彷彿他生前的心願已經達成了。
她自幼就聽爹講述過大多有和_圖_書關珍玩古物的故事,當然也包含著珍珠的故事。她知道,美麗的珍珠,多產在海洋深處,那些巨蚌含孕的珍珠,經過採珠人辛勞取得之後,仍須由專家鑑識品評,依照珠的孕成年月、珠的大小、形狀和不同的色澤,去區分它們的等級。大致說來,一粒珍珠,孕成的年月愈久,顆粒愈為巨大,色澤愈為鮮豔,而顆粒大的珍珠,又必須圓潤無瑕,才可以稱得上是美珠,珠的色澤,或黃,或白,或青,或粉紅,一般都以豔黃如金的作為珍品。
「你今晚能找到這兒,也許是天意罷?」玉鳳有些癡迷若夢的神情:「我想,這匣珠子,你還是帶去罷,我只求你能借些錢,好治我媽的病,日後,等我慢慢的做工,積錢還你……。」
既然確知這匣珍珠是無價的寶物,年輕的韓玉鳳心裏更亂了;究竟是賣掉珠子醫治媽的病呢?還是按照爹的遺志,把它一直保存著呢?
民國四十一年冬天,落著冷雨的黑夜裏,有幾個想逃離陷區的義民,冒著穿越封鎖的危險,偷渡邊界。
而揣著那隻黃綾匣子,兩鬢斑白的韓大嬸兒,在草草收葬了她丈夫的遺體之後,卻因悲哀過度加上身體虛弱,在羅湖附近的一間木屋裏病倒了。
「當舖散財,這真是從沒聽說過。」
「不談事,該談情。」小少東說:「妳得跟我走,明天早班機,我就著人先把這匣珠子送走。等大嬸兒她病好了,我設法替妳們申請入境回台北去,我會照顧妳們生活的。……我暫時留港,只因為在等著,我相信『金滿成』還有頭櫃羅叔叔和其他的人,都會逃出來的,那時刻,『存寶齋』在海外的業務,也該結束了。」
師兄是那樣的人,天生就適宜挑沉重的擔子,這打他學徒的時刻就看得出來了。他是當代鑑賞大家韓修竑的獨子,原可過著肥馬輕裘的寫意生涯,但他卻選上了「金滿成」,跟著李老朝奉,在古物堆裏打滾鑽研;到後來,連田恕仁、許奇文等前輩,在考據、鑑識上,都不得不欽服他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哪,嚴三櫃,你再召幾個夥計來,把架上的東西取下來,到屋後的城牆腳、溝渠裏,分別掘土埋掉,或是沉進渠底去罷。我取下的這些,替我送進暖閣,明天早上,我會再安排它們。」
尖稜稜的子彈,仍在漆黑的空中呼嘯著……
做母親的嘆口氣,無力的搖頭說:
這一夜,玉鳳胡思亂想,輾轉反側著不能入睡。
「可是,你總該說說你的主意了!」
「像這樣的珠子,說實在的,我們很難替它定下一個價錢,我只能說,別家出多少,我們按別家所出的價錢,再加兩成到三成;另外,我們願再提出一筆錢,算是給妳的酬勞,……五千港紙的酬金,盡到一點意思。」
即使這一點,也就夠難人的了!
「請妳留個地址,我們好連繫。」胖經理說:「我們實在誠心要作這筆交易……。」
「將軍,這倒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另一個老漁人說:「大海灣這一帶的漁家,都聽說過。也許牠有心前來獻寶,我們相信只有像將軍這樣衛國拯民的人,才配接受天賜的寶物,您不妨揀滿月的夜晚,在海邊設香案,默禱一番,……」
有幾家珠寶店把這消息傳播開去,倫敦、巴黎,各處都願意出極高的價錢,收購中國傳說當中的這項寶物。珠寶店派人到韓玉鳳的木屋去,準備出更高的價錢說動她出售這匣珠子。
玉鳳沒再說什麼,心裏總在想著,媽早年並不像這樣的迂板,她就沒想到,如果她自己一口氣不來,丟下女兒在這裏,怎樣能保存得住這隻黃綾匣子?
「我媽在病著,……業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玉鳳說:「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逼得拿著這匣珠子去問價,」她有些歉然的說:「這是『金滿成』的東西,我爹也說過,能見著東家,就該奉還的……。」
他先撿起一粒珍珠,對著燈光反覆旋移著,再逐粒的一一檢視完畢了,喚學徒的取過天秤來,一粒粒的秤過份量,韓玉鳳在一邊瞧看著,看他神情嚴肅,微帶緊張,越到後來,他越是緊張起來,不時掏出帕子去拭抹他額上沁出的汗水……。
「六千塊港紙,不能算是小數目,」韓玉鳳從那經理手上取過玉匣說:「等我回去,把您的話跟老先生他說清楚,他要肯賣,自會拿來賣給你們的。」
「當然嘍,單憑『金滿成』這點兒人手,決沒辦法把這一庫的寶物全數運走。」做朝奉的師兄說:「局勢既這麼亂法,一個人帶了太多的寶物,千里迢迢的逃難去南方,路上難保不出事情。我想,想儘量選出那些最貴重的物品,字畫也好,文物也好,玉器也好,珠寶也好,每人只帶一兩件,日後即使走散了,再見不著東家,這些寶物也可以捐贈給博物館、文物館,不會落在土匪強盜的手上。」
「好,」那經理說:「妳最好留下一個地址,我們好連繫,至於價錢,不妨再添上一些,連妳的佣金在內,打它一萬整數好了……。」
「舖裏的師傅夥計呢?也該走了罷?」
對了!也只有這樣,——把黃綾匣子裏的寶物偷取出來,然後,再把空匣子裝回藍布袋囊裏面去,仍然塞在她的懷裏,她並不打開匣子,怎知匣裏是空的?假如把寶物典押出去,有一些錢,能延醫治好媽的病,自己就可放心去做工,哪怕拚死拚活呢,也要在短期之內,積錢把它贖回來……。
如果你讀過了「紅絲鳳」,你一定會對「金滿成」當舖留下一些印象,本篇所要述說的故事:珍珠匣的故事,也是從那座擁有許多珍玩古物的店舖裏產生的,而當時年輕的三櫃韓光進,就是這故事的主人。可是,當故事發生時,他已經是「金滿成」的朝奉了。
「這匣珠子,妳是有意要割讓?」
那個人一瞧著那隻玉匣,立時認真的換上一付笑臉來,央說:
他帶著大小離開北方城市的家,在路上就聽說過由那座陷落的城市中傳來的消息,說是對方一進城,頭一件事情就是抄查「金滿成」當舖的各庫房,他們列有一張可能收藏在「金滿成」的珍玩寶物的單子,原打算沒收那些物品的,但等抄查之後,才發覺滿庫都是破爛的舊貨,和圖書既沒有一宗寶物,更不見一點錢財,他們在惱羞成怒之餘,曾通令南下的各級軍政人員,嚴緝韓光進朝奉和那些攜寶逃難的店夥。
她想過,假如這裏的珍寶店裏真有識貨的人,自己只消變賣掉一粒珠子,就能換回很多很多的錢,除了替媽治病,還能有足夠的盤川,到政府所在的地方去,那時候,就不必要留在這裏吃苦了。……可是,這十二粒弄不清來歷的珍珠,定然是成套的,成套的寶物,要是失去其中的一粒,那該多麼遺憾呢?!
而這十二顆粒粒渾圓的珠子,每一顆都是光亮奪目的豔黃色,每一顆又都是同樣大小,彷彿是鴿蛋一般,——這樣的巨珠已是人間罕見的寶物了,更奇怪的是:這十二粒珠子上面,都有著一條栩栩如生的五爪龍紋,這龍紋,非得迎著光才能看得出來,這可是先前從沒聽說過的,它該是不同於其他珠子的地方。
「也不是。」韓玉鳳眨眨眼,編出話來說:「這是一位逃難來的老先生隨身帶過來的,如今他生了病,手邊缺錢使,可又捨不得變賣它,只託我出來找行家看看貨色,問一問價錢,……也許遇上識家,能道出珠子的來歷,肯出重價,他那時再估量情形做打算。」
「『金滿成』打今夜起,就算結束了!……防軍照顧我們,撥了一輛車來,送我們離城,我請頭櫃羅先生,為諸位準備了些南下的盤川,有親的投親,有友的奔友。」說著說著,他的聲音頓然變啞了,彷彿有一塊東西哽在喉間,使暖室裏掠過一陣帶著寒意的淒迷。
天喲!這樣精緻的玉匣裏,究竟裝的什麼呢?
「依你,打算怎樣處斷它們呢?」
一對無依無靠的母女,一旦在人地生疏的地方遇上劇變,那種淒涼的況味,實在是會使人銘心刻骨的。她們在幾年躲躲藏藏的日子裏,早已經把原先帶出的盤川花盡了,如今,做母親的病倒下來,所有的難處,自然就落到做女兒的韓玉鳳身上。在這段日子裏,玉鳳替人糊過紙匣,捲過爆竹,漿洗過衣裳,用她的辛勞所換得的錢,勉強餬口還談不上,哪裏能夠延醫治病呢?
「玉鳳,媽知道妳一向孝順,妳可甭在那兒說孩子話了!我這大半截身子下土的人,妳爹那樣慘死之後,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只是為著妳,為了那隻妳爹交託給我的匣子罷了,甭說不能賣它,連暫時典當,媽也不能答應,它如今既不屬『金滿成』,也不屬我們,那是妳爹在大亂世裏,替國家保存的寶物……媽甯願病死,也不願賣它,或是典當它。」
「日後這些物件,還指望逃難的人回來贖當嚒?」羅二倫說:「開了大洞的破帽殼兒,生蝨子的破襖兒,就算當成流當物,喊價拍賣,哪怕三幾文小錢,也是沒人肯要的,那時刻,你跟東家怎好交待?」
韓朝奉的苦心,作師弟的羅二倫全都知道,幾十年來在「金滿成」共處,他深深了解師兄的性格和為人,他公正,虛心,盡責,簡直比得上當年的李老朝奉。「金滿成」當舖不是尋常的舖子,甭說是億萬的錢財,單是歷年來保有的珍玩古物,就會使全國的收藏家失色了,李老朝奉曾經說過一句豪語:
「珠子不是我的,」韓玉鳳說:「是一位逃難的老世伯帶過來的,他如今生了病,手邊又暫時缺錢,託我來這兒問問價錢,……據說這是戚家珠,該很值錢的。」
記載在頭號珍珠圖譜裏的戚家珠,一直是全世界收藏大家夢寐以求的寶物之一,民間的傳說,雖然不盡可靠,而戚家珠的存在是絲毫不容懷疑的。
「將軍,這海上的夜光,定有些兒蹊蹺,將軍若要探究它,最好請幾位長年在海上找生活的老漁人來問一問,也許他們會道出一些緣由來的。」
將軍覺得那黃光出現得很怪異,很奇特,恐怕是倭寇的船隊上發出來的,一時放心不下,便吩咐隨身的侍衛,出去探視回報。侍衛回來報說:
怪不得當初那樣的珍惜著它,守護著它。玉鳳沉沉鬱鬱的思量著,這十二粒同型同式的巨珠,不要說是鑑賞家和收藏家見著了,會愛得發狂,即使是外行人,也同樣會看得出它們決非凡物的了。……假如防軍不放那排亂槍,爹不會那樣悲慘的死去,以他的學養、經驗和在北方建立的名聲,一定很容易在此間就業,爹不死,媽不病,一家人不走在艱難窘迫的絕路上,自己怎會想到典當和變賣這樣稀奇的珍珠呢?
當整個民族文化文物,在古早的大陸上橫遭摧殘的時辰,我們所守護的文化文物,卻在這島上發出舉世矚目的光輝。如果你讀了這個傳說,再面對著歷史文物館中那些國家寶物的時辰,你自會聯想到無數人心中的願望。韓光進畢竟是個見識超卓的好漢子,肯犧牲生命,維護了民族的國寶,使其免於毀在戰火,我們都該感激他的義行。——這已經不再是傳說了。
「賣掉也成。」做女兒的說:「爹生前不是說過嗎?……只要這匣子不落在土匪手裏就行,爹為它丟了性命,使我們處境窘迫成這種樣兒,不能說對不起『金滿成』的東家了,不是嗎?」
「嗯。」經理上下推動他的眼鏡說:「貨色倒是特等的貨色,等我瞧仔細再說。」
年輕人激動的勒著拳,眼裏迸出憤怒的火光來,他搖搖頭,想要說什麼,卻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那就好。」副官熱切的說:「我立即就去安排車子,天不亮就要請大朝奉動身了。」
正當他們翻越邊界上最後一道有刺鐵絲網逃入港境的時刻,被巡查的防軍發覺,開槍攔截,但他們攔截晚了一步,先頭的幾個業已越界,只有最後一個翻越鐵絲網的人,背上中了一槍,使他業已顯得佝僂的身體,橫擔在鐵絲網上。
也有些關心的朋友,在臨別時探問過韓大朝奉,韓光進總是笑著說:
「當然,假如亂局很快能過去,『金滿成』能夠在南方北地任何一處地方重新復業,這些寶物仍然應該交還給舖裏,由東家保存它。假如亂局擴大,萬里烽烟,逼得大家分頭流散,你們就算替這多災多難的國家保存這些寶物罷!……我相信,凡是在『金滿成』相處過的夥友,誰都珍惜寶物,懂得些鑑賞的人,你們自己會當心護惜它們的。」
就這樣,他們各自帶著「金滿成」當舖裏最貴重的寶物,在防軍熱心協助之下,趁夜離開了這座危城和圖書……不久,大陸情勢全面逆轉,他們在烽火裏離散了。
「那……那我回去跟老伯說一說好了。」
這位胖經理沒答話,他一抽開玉匣的匣蓋,注意力立刻就被那十二粒巨大渾圓的珍珠吸引去了,他看得比前一家珠寶店更為仔細,又詳細的參對過珍珠圖譜,這才抬起頭來,跟韓玉鳳笑說:
不過,它是從「金滿成」頭號庫裏挑揀出來的十幾宗物品裏最貴重的一件,爹以朝奉的身分保存了它,想必該是「金滿成」最貴重的鎮庫寶物了!如其不然,爹不會為它日夜擔心,為它吃很多苦頭,一心想把它帶離匪區了。
「那麼,是打別處收買得的了?」
傳說明代世宗嘉靖年間,東南沿海,倭寇猖獗,名將戚繼光奉命守衛海疆,戚將軍紮營在靠近海灣的一座崗頂上,夜來提劍出帳,巡視各營帳的時刻,總會看見一道黃光,在遠處海灣裏閃熠著。
「我爹……他……」玉鳳低下頭,兩肩抽動著,哽咽說:「他為護著這匣珠子,吃盡千辛萬苦,臨越界的夜晚,死在鐵絲網……上……。」
但他們都晚了一步……。
「妳……妳帶著玉鳳快走罷,」一個艱難喘息的聲音說:「我是不成了。」
「這些匣子,」韓大朝奉指著桌面上那十來隻包紮得緊密的匣子,強忍著激動,嘴唇顫索的說:「這些匣子裏,都是裝著『金滿成』所保存下來的、最貴重的寶物,你們每個人,各揣一件在身上,……我知道,逃難途中艱險重重,誰也沒法子攜帶太多的東西,好在匣子不大,每人揣帶一件,總能照顧得了的。」
「是的。」經理說:「所謂戚家,是指抗倭名將戚繼光,也就是說,這匣珠子,是他先發現的。這一匣十二顆珠子,一樣大小,一樣重量,珠身上又都有著透明透亮的五爪龍紋……所以又叫龍珠。」
「沒有。」學徒說:「她在前面客堂裏,防軍施師長的副官護送她們來的。」
當然,有太多太多這類來自鄉野的傳說,都有著若干神秘的、傳奇的意味,它是荒緲的,無可考據的,至少,它神秘的根鬚,是和千千萬萬人心深處隱藏著意願相契相連,它不一定只是意指這一匣珍珠,而是無數經歷了戰火、流離,而歸向政府的國寶,它們都有著無數護守者的辛酸、血汗和忠忱,有著各個不同的經歷。
「光焦急也沒用,」韓光進穩沉的說:「哪怕再怎樣為難呢,辦法總是要想的;二倫,咱們多年相處,聽過李老朝奉的教誨,該知道這批寶物,不單是『金滿成』的,它是中國老古人遺下來的產業,逢到這種大變局,人人都該盡力護持它,我不肯顧全自己早早離舖南下,道理也就是在這裏了!」
「很簡單,」韓光進說:「咱們先把庫裏的存錢散發掉,然後,再讓店裏的頭、二、三櫃,各帶著一些珍玩古物離開店舖,大夥兒可以分路走,一直朝南……古物決不能陷在炮火裏。」
戚繼光將軍聽了這些話,將信將疑,一連過了好些日子,這海上的黃光仍然夜夜輝耀著,滿月之夜將臨,將軍為了探索究竟,便吩咐左右悄悄的準備香案;第二天夜晚,更深人靜,明月當頭,將軍輕裝簡從,踱到海灣邊那座設有香案的土阜上,親自焚香,默禱說:
韓朝奉不動聲色,沉吟一晌說:「那麼就開庫罷!」
不久,為患多年、氣燄盛熾的倭寇,終於被俞大猷、戚繼光諸名將剿平了,這十二粒被認為是天降祥瑞寶物的珍珠,便落在大明的寶庫裏,人們稱它做「戚家珠」、「一蚌珠」,或是「龍紋珠」。
歷史綿延著,這匣珍珠曾經歷劫,到了滿清入關、統治中原的時刻,它就流落到民間了。傳說清代諸朝,一直想搜求這匣流落在民間的珍珠,但始終沒能得到它。經過了將近四百年的時間,這寶物卻突然的出現了,全港的珠寶業界,哪有不轟動的道理?!
當這些富有的珠寶巨商,紛紛願以高價爭購這匣珠子,打算轉售國外以獲暴利的前一夜,韓玉鳳所居住的小木屋裏,來了個溫靜沉默的年輕人。
自然的,這聰慧的女孩就把腦筋動到那隻黃綾匣子上了!
「哪裏話,大朝奉。」那副官恭敬的說:「有您這麼一位知名的古物鑑賞大家在城裏,施師長他真是又高興,又時刻擔心,……如今不是大嬸兒要找您,實在是情勢變化得太快了!」
「甭說這種癡話了,玉鳳。」小少東說:「當年情勢緊急,家父為顧全家人,倉促離開,卻把『金滿成』的一切,託在韓叔叔的手裏,他為保存國寶丟了命……『金滿成』欠你們的,永世也還不清。」
這真是一宗咄咄怪事了!戚繼光按劍坐在營帳裏,獨自沉思著,一時也猜不出這黃光的來處。漸漸的,這海上夜晚所發出的霞光,全軍的將士都看到了,大家也都議論紛紜,猜不出它的來處。於是,有人向戚將軍說:
可是,天知道這豪語背後,有著多少搜羅、鑑識的心血?!多少奔波跋涉的艱辛?!「金滿成」能保存下這許多顯示著前人智慧的寶物,不讓它湮沒無聞,或是輾轉散落異邦,李老朝奉實在有著不可磨滅的開創的功績在。但依俗話所說:「創業容易,守業難」,那麼,李老朝奉創下的基業,到今天,守成的重責卻落在師兄韓光進朝奉的頭上,兩相比較,這一代的責任,要比上一代更重了。
「這是祥瑞的寶光,將軍,也許為患多年的倭寇,就要在將軍手上敉平了!」老漁人接著解釋說:「這大海灣裏,傳說有一隻孕著珍珠的巨蚌,百年來,也曾有人看見過牠,張開門扇般的蚌殼,在臨岸不遠處的礁石上晒過太陽……不知有多少採珠人到這兒來,找尋過這隻巨蚌,但都沒能捕得著牠……。」
做工回來的玉鳳,在昏黯的燈光下面,仔細瞧著做母親的那張臉,無論額頭、眼窩、顴骨,都瘦得只賸下一張皺皮包裹的骨頭,假如再這樣撐熬下去,那怎麼得了?……她望著那隻藍布袋囊,心裏暗自想著:以媽那樣執拗的樣子,實在不肯讓自己去把這寶物典當或是變賣的,她神智昏迷的時刻抱著它,清醒的時刻撫摸著它,……除非另想方法,等她睡熟了,悄悄的取過袋囊,把黃綾匣子裏的寶物偷取出來,……。
「珠子?!」那人說:「這兒只收天然珠,不收人造珠的。」
「一蚌珠?」韓玉鳳這還是初次聽m.hetubook.com.com著這名字。
「當然,」經理說:「它是有些來歷的,要不是在譜的珠子,不會值得這許多錢!……不過,它究竟是不是戚家珠,我一時還不敢十分確定它,假如真的是戚家珠,六千之外,我們還可以再添兩千,另外,再分給妳一千塊經手的費用。」
他臨終前,掙扎著一挺身,使他的屍體從鐵絲網上倒栽下來,翻落在自由的泥土上。他就是為了逃離黑窟,歷盡千辛萬苦的「金滿成」當舖的韓大朝奉……。
這樣一轉念,她又不願意把它們拿出去變賣了。
「對方有三個縱隊壓過來,城裏只有一個加強團,上面認為兵力太單薄,而且這兒只是一座空城,實際上也沒有防守價值,命令下來,限在明晚轉進……」
「我找你們的經理,」玉鳳笑笑說:「有點兒事情,想麻煩麻煩他。」
這隻小小的、扁扁的黃綾匣子,裝在一隻陳舊的老藍布的囊兒裏邊,逃難的時辰,由爹貼身攜帶著,爹和媽平素絕少談論這隻匣子,也從沒有打開過它,自己並不確知那裏面裝的是什麼樣的寶物。
「不。」玉鳳說著,一面把那隻玉匣取了出來:「我這兒有幾粒珠子,想請經理看看……」
「光進,你這個人真夠迂板。」韓大嬸兒怨苦的說:「施師長一向欽慕你,人家才肯在這種緊迫的辰光,撥出一輛軍車送你出城,你總是推三阻四的不為人家著想。最後一天,還要留下來。」
「妳若不是拿著龍紋珍珠,到我那舖子裏去問價,」小少東說:「我絕不會想到你們逃出來了。……當時我沒在舖裏,經理他跟我提起這匣珍珠的事,又給了我妳留下的地址,我就趕急的找來了!……大朝奉韓叔叔他沒在嗎?」
韓大朝奉坐在暖閣裏,手捧著水烟袋,並不去吸,任火紙煝兒空燃著,落下一截一截的紙灰。
「嗨,真夠為難呀!」羅二倫額上多了一層憂愁的皺紋:「如今,情勢緊迫成這樣,車沒車,船沒船,甚至連腳伕、牲口都雇不到,這些寶物,倒怎樣才能運得走?這才是夠人焦急的呢。」
「不錯,」朝奉嘆口氣說:「每人帶足川資,分批朝南走,能走到哪兒就走到哪兒,相信有一天,我們還能碰得上頭,呃……呃……我是說,假如還能活著的話。——賬目怎樣了?!」
「假如這珠子要賣的話,該值多少呢?經理。」
「韓大嬸兒她打著燈籠到舖裏來了。」學徒在庫外說:「她還帶著玉鳳姐一道兒來的。」
「那倒不必了,玉鳳。」小少東說:「家父也在幾年前病故了,他老人家臨終前,也還掛念著『金滿成』,掛念著韓叔叔一家人,也告訴我,相信這匣珍珠在韓叔叔手上,他會保存它,不落在土匪手裏的。家父特別交待,萬一韓叔叔能把珠子帶出來,要我立即送到台北,捐獻給政府……這寶物是國家的寶物,不再是『金滿成』的了。」
「不,」玉鳳說:「我爹是那樣的人,人在『金滿成』做朝奉,忠人之事是該當的。」
「今天該算聽說了罷!」韓朝奉指著那塊懸掛了多年的匾額說:「『恤貧濟急』,是『金滿成』一向秉持的精神,在李老朝奉手上,就是這樣的了!」
在「金滿成」這樣宏大的店舖裏,不論外面兵荒馬亂到什麼程度,只要當家作主的朝奉不離櫃,店裏的人夥,哪一個敢離舖他投?每天每天,照樣早起澆花除草,照樣打開店門,毫無限制的收當那些難民湧來求當的物品,往往都是些破爛得不堪入庫的雜物,而朝奉他定下了例子,——開票的起碼價錢是兩塊銀洋。
「請坐,請坐。」朝奉跟那副官說:「真難為你,三更半夜的送她們過來。」
「我知道妳的難處。」小少東說:「但是,這匣珍珠一出現,珠寶業界全轟動了。大嬸兒立刻送醫,妳得馬上帶著珠子跟我走,也許明天一早,那些貪利的巨商就會找得來,即使他們出十萬港紙,我們也不能讓這匣珠子再落得國外,放在旁的國家的博物館去。近百年來,……有多少中華文物,都那樣傷心的散失了!」
在兩個一同逃離黑窟的老人陪伴之下,韓玉鳳跨進城市中心區的一家珠寶舖子,那兩個土老頭兒,望望自動玻璃門裏那種豪華的陳列,便你望我,我瞧你,不敢跟進去了。
日子拖一天,媽的病就加重一分,起先還清醒著,哼唧著,到後來,神志都有些昏迷了,睜著兩眼認不出人來,可憐她還緊抱著那隻藍布袋囊,有意無意的撫摸著,更在睡夢裏,斷斷續續的說了好些有關寶物的夢話。
頭櫃羅二倫坐在一邊的桌前,翻弄著一重疊的賬簿,專心的撥著算盤。嘎嘎叫著秋雁橫過黑裏的高天,飛向南方,狗,在遠遠的城角興起一陣驚吠。
「大朝奉,大朝奉。」
「妳死不得,……這隻……匣子,妳務必要帶到妳要去的……地方……」他這幾句話,是滴著鮮血說的。
「啊,」那站櫃的用懷疑的眼光把韓玉鳳看了又看,沉吟的說:「妳跟咱們經理是親戚?」
「好,我趕夜去辦就是了!」
韓大朝奉沉吟一晌,抬起頭來說:
如今比較起來,寶物固然要緊,而媽的病更為要緊,假如不變賣它來替媽治病,她的病只有越拖越重,做女兒的怎能忍心眼看著她病死在異鄉?
學徒的叫聲把韓光進從悲涼的思緒中驚醒了。
「捐獻總該由你去捐獻的,它總是『金滿成』庫裏的東西。」玉鳳說。
「要是入了譜的寶珠怎麼說呢?」玉鳳說:「那總該勞動經理他自己來看貨了罷?」
「妳倒真是會說笑話了,入了譜的珍珠?那是無價的寶物呀!不瞞妳說,咱們這爿舖子,早先是內地五大珠寶舖之一,開業這許多年,從來也沒見著入了譜的珠子,——沒有哪個收藏家肯出賣那些珠子的。」
「聽說……就要攻城了……」韓光進喃喃的自語著:「賬目得趕快結清楚,二倫,打明天起,金滿成不再開門了,這可是沒辦法的事,——城業已成了空城啦!」
「媽,我們眼看著活不下去了,爹臨離『金滿成』那夜,不是帶出一隻黃綾匣子嗎?」玉鳳跟做母親的說:「我不知那隻匣子裏裝的是什麼,想必是值錢的東西,我想,要是能押當掉它也好,弄些錢替您治病。」
「大朝奉,」嚴三櫃說:「這樣貴重的物件,您要我們帶著可以,可是日後該當交給誰呢?」
「你以為東和*圖*書家是那種揹著金山銀山去逃難的人?」韓朝奉跟他師弟說:「今天,我受託結束『金滿成』,恁情便宜逃難人,也不便宜那些鑽出窯洞來的強盜!……東家只跟我說過一句話:一切由我主張。」
在香港,那種規模宏大的珠寶舖,不是一般人願意進去問價的。大理石的地面,彷彿浮著一朵朵的雲彩,厚重的玻璃磚做成的格架和櫃檯裏,列滿了各型各式的鑽石、貓兒眼、珊瑚、紫英、藍寶石、翡翠、珍珠、玉器和五顏六色的寶石……牆壁上嵌著一長排的鏡子,反映出一片珠光寶氣來。韓玉鳳那種樸素的、鄉氣的打扮,在這種背景包圍比映之下,立刻便顯出一種引人注目的寒傖來了。
「把那些廢物入庫,」朝奉說:「撥給防軍兩萬塊錢!算是『金滿成』捐助的防衛款項,其餘的,留給本舖夥友,作為南下的川資。」
「嗨,妳該知道的,」韓朝奉指著桌面上的幾隻匣兒說:「單只是這幾樣東西,就抵得過這座空城!城若被對方毀掉,日後我們還可再建起來,中華稀世的國寶若被毀掉了,任誰也還不了原了!這樣罷,……我立即召聚夥友來,把這些匣兒處置了,既然施先生能撥出車來,我想趁這機會,讓夥友們跟我一道兒離開。」
「其餘的,那只好分開來拋擲、窖藏了。」朝奉傷感的說:「原從土裏掘來的,只好請它們仍回到地下去,只盼歷代的祖先有靈,呵護著它們,使它們仍然回到民間,流傳著,珍守著,切不要叫強盜們掘了去,任意的損毀,我們就已經盡到了力了。」
就這樣,韓玉鳳問了四五家珠寶店,每一家都認出這匣珍珠是明代的寶物,每一家都願意以高價爭購,有人甚至喊出港紙三萬的重價來。
玉鳳說了這話,對方楞了一楞,不過,他立即就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氣,連連搖著手說:
「她在暖閣嗎?」他問學徒說。
「噯,光進兄,東家臨走請你去,究竟是怎樣說的呀?『金滿成』這許多年沒動過庫存的錢,這還不到半個月,求當的成千上萬,眼看就要開庫了!」
韓玉鳳這一問,胖經理就顯出很為難的樣子說:
架著金邊眼鏡的經理來了之後,先把那隻玉匣捧在手裏,揣摩好了半晌,然後才緩緩的抽開匣蓋來,去逐一檢視那些像桂圓似的珍珠。
韓光進吐了一口氣,原來是自己的妻子帶著女兒玉鳳來了!早先讀史書,讀到大禹王治水,三過其門而不入的故事,總覺得大禹也未免太傻,如今自己獨力肩承「金滿成」的店務,不也是一時忘掉了她們了嗎?……妻就是這樣的執拗,照說也不是執拗,而是伉儷情深罷。前後幾次託防軍在運補時,順便護送她帶著女兒離開這座情勢危急的城市,自己一天不走,她說什麼也不肯離城一步,今晚上趁黑進店來,敢情又是來催促自己的了?
「倒不是家藏的。」韓玉鳳說。
風聲愈來愈緊,連暫時過境的難民也差不多逃空了。
「皇天!」女的伏地哭泣說:「從北地輾轉逃到南方,這幾年來,我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如今,業已到了看得見天日的時辰了,天殺的邊防卻開槍打中了你……讓我們一道兒死罷……」
如今,北方遭逢到這種亂局,撐持著這麼一座大店舖,困難是可以想見得到的,難倒不是難在替東家看門守戶,處置錢財,卻難在處置這批價值連城的寶物上。不單師兄如此想,自己也抱著同樣的想法,——無論如何,它們不能毀在激烈的炮火裏,它們可是民族的珍寶。
「光進,……光進,你怎樣了?」一個低低的、驚惶又哀泣的聲音這樣問詢著,趁黑又摸了回來。
韓光進苦笑著搖搖頭說:
「你呢?」羅二倫說:「你拖家帶眷的,應該先走一步,少擔些風險,我家眷已經先走了,單身留下來,即使遇上險事,跑起來也滑溜些兒。」
「庫裏存著的銀洋消得差不多了,還餘下兩萬多塊錢。」羅二倫凝望算盤上的數目說:「我們這一回,真的是恤貧濟急濟到了家,……至少幫過好幾萬難民的盤川,只換來積壘成山的廢物。」
「滅倭寇,衛海疆,為國效命,乃吾人天職,近月來,海上黃光澈夜輝耀,邏卒咸意為倭船來犯,使軍心不甯,若有海中靈物,欲獻祥瑞寶物於大明,祈請現身,戚某當具表上奏朝廷……。」
這一剎,自己彷彿聽到了歷史的悲吟……
然而,整個香港的珠寶業界,卻為這一匣珍珠的出現,大大的轟動起來了。
那天夜晚,趁著病人熟睡之際,玉鳳悄悄的取過那隻袋囊,她打開袋囊,取出那隻黃綾的錦匣,打開錦匣,裏面還有一隻光可鑑人的紫檀木的匣子,她抽開匣板,裏面更有一隻碧玉雕成的匣子。
「走,早晚總是要走的,如今還不是時辰!店東臨去時,把整個店務完全交託給我,我不能一走了之,把『金滿成』一庫的珍玩古物,留給那些住窯洞的強盜!……再說,各地湧來的難民這樣多,其中不乏一時缺少路費盤川的,『金滿成』如今不是收當,是在散財,讓他們能在危急的時刻逃到南方去,也是一宗功德。」
「另撥幾個人,把一號庫打開,挑上馬燈,我得自己去看庫!」朝奉說:「我們能用得上的時刻,業已不多了,……這批辛苦多年存下的寶物,必得要及時處斷了,要不然,我韓光進日後愧見東家。」
一個學徒的孩子紅了眼,淚光在眶裏閃爍著。
「『金滿成』的頭號庫裏,千百宗東西,沒有一宗不配稱為中華國寶的!這些寶物,全是無價的!……遇著識主,它價值連城,可要遇著毛賊土匪,它就不值半文錢了!但凡是鑑賞大家,看重『金滿成』不在於它的錢財,卻是這座寶庫。」
默禱方畢,海上黃光愈加輝亮,忽然看見近岸處波濤湧動,一隻巨蚌分開波濤,浮現在水面上,更趁著潮水,湧上沙灘。巨蚌通靈,彷彿已經知道戚將軍願代朝廷受寶一般,湧上沙灘之後,便將蚌殼張開,一十二粒渾圓巨大的珍珠,黃光閃閃的在殼緣滾動著……。
他的口氣雖然很穩定,很沉著,可是,真個是到了心如刀絞的地步,自己的腳步,反反覆覆的在方磚地上踱動著,搖漾的燈籠光,壁架間晃動的人影,都使他覺得有一股欲哭的淒酸撲鼻而來。
「戚家珠?!您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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