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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燈練膽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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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蠶

眠蠶

曾唯明臉都氣綠了,可也不甘屈居下風,他反唇相譏說:
「我是經一,選您的通史課的,我叫雲愛。」
能怪誰呢?真實和夢想之間,總有一大段差距的,等自己從切身體悟中明白這一點,當年的熱夢倒成為自掘的陷阱了。假牙事件發生後,有個男同學擬了一副聯語,寫在黑板上,上聯是:
「啊!」老教授吁了一口氣:「我老了,眼很拙,常常認不出同學來。」
「噯,李雲愛,妳是否想過,一個女孩子急於改變她自己的外觀,具有什麼樣的精神意義?」
「如果曾唯明仍然不放手,乾脆讓文光社瓦解,精神上還乾淨一點。」
一向唯我獨尊慣了的曾唯明,忍不下這口氣,到處打躬作揖,採取低姿態籠絡群眾,掛上悲劇臉譜爭取同情,更到處用悄悄話放空氣,說張光治是學校方面安排過來的卒子,文光社的活動,張光治總是扯他後腿!
雲愛也看著對方,但看不見他的眼,只見到鏡片上的閃光,上面有兩隻怪怪的自己,像兩隻蝴蝶。
雲愛也知道,談小雯和男孩交往,抱的是三不同主義,那就是不同班,不同系,不同年級。談小雯認為同班同系的男同學,天天在一起要過四年,彼此太熟悉了沒什麼神祕感,如果真的戀愛,也像喝薄荷酒,甜甜淡淡的沾那麼一點酒味,不會醉人。她喜歡強烈的,旋風式的,能把人吹到天上雲上去的那種可生可死的愛情。
說也奇怪,雲愛髮型改變後不久,數學系的那隻貓頭鷹居然把她當成小鳥啦,他誠心來約會雲愛,雲愛故意不拒絕,看看貓頭鷹究竟想做什麼。
有時她約雲愛去逛街,坐咖啡店,她的話題逐漸的轉到學校裏的某些男生的頭上,她燙了頭髮,也講究起衣著和化粧了。
而談小雯卻被曾唯明蓋住了,曾唯明喊創新,她就覺得創新是好的;曾唯明談虛無,她就覺得虛無有道理。在這種情形下,雲愛只有悄悄的抽身隱退一途了。
「妳認不認識我?我就是未央歌裏的小童呢! 」
那男孩挨著她坐,眼睛閃著光。
夜晚,雲愛激憤逐漸平復了,躺在床上,雙手交叉在腦後,看著窗外的月亮。她記起路加福音第六章有這樣的話:「看見別人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像張光治和曾唯明他們,實在該讀讀這節經句的。
雲愛在圖書館裏,遇上啃書的柯鳳珍,對她說起文光社的這場風波,柯鳳珍推推金絲邊眼鏡,淡淡的說:
後來聽到高中時代的密友,如今又是同系同學的柯鳳珍說,這種迷醉叫新生狂,彷彿是一種在整體教育環境感染下,自然產生的共同感覺,就像傳染性的精神疾病,最多維持一學年,然後便會像眠過的蠶,朝更成熟的領域跨進了。
她用力把賬冊飛擲到張光治的白臉上,騎上腳踏車回家了!
在上樓梯的最後幾級,老教授停住了,雲愛產生了一種本能的衝動,趕著跨上去,輕輕的扶著他。
說是新生狂也罷,人總很難抗拒新鮮事物的吸引的,她和談小雯參加了好幾個遊樂的社團和談論的社團,著實瘋了一陣子。生日派對啦,土風舞會啦,合唱團啦,郊遊野營啦,國樂社的定期演練啦,……滿天星子閃爍的夜晚,浪漫的音樂,旋律優美的歌聲,充滿歡笑的舞蹈,配合那種年紀,不能說不是美的。
「真的,小雯,我們是放了韁的野馬,樂上癮啦,」她對談小雯認真的說:「這學期,上課應卯,心不在焉,成天想著玩,我們該收收心,顧顧功課啦!」
張光治外號硬派小生,果斷、敏銳,不但能言善辯,而且對於他要打擊的對手窮打猛追,毫不留情。曾唯明在系刊上發表的新詩,張光治公開的批評說:「他寫的什麼鬼新詩?還不如廟籤呢!」
也許埋頭在圖書館不很明亮的燈色裏,能找到一些答案罷?
可是,一次又一次的輪覆過來,還不到一學期,雲愛對這種軟性的抒情式的生活,就感到厭倦了www.hetubook.com.com。如果光是為了吃點兒,玩點兒,何必要拚得兩眼發黑,擠進大學來呢?念頭只要不著力的輕輕一轉,新生狂那股熱勁兒,立刻就冷卻了,凝固了。
沒進大學時,雲愛有過噴泉般的熱夢。那時候,她被大書包、鴨屁股般的髮型、不可計數的訓導條規、近視的威脅、聯考的壓力整得頭昏腦脹,只有越過惱人的現實,像栽花般的栽種她美麗的夢。
但無聊之感,本身也是有的,社團是高年級表現的天下,清湯掛麵型的新生,不過是些龍套,多你不多,少你不少,被冷落的味道,畢竟不太好受,抗拒和厭倦的意識,自然也跟著來了。
雲愛不想試,只覺心裏很亂,又空又悶。
浪花湧過去了,心裏留著沙沙的泡沫破裂聲,成長和蛻變,真的是夠痛苦的。人該寂寞一點,忍受著、等著真正的成長罷?
「怎麼樣?小雯,」雲愛說:「妳談上戀愛啦?」
配合衣著和髮型的改變,滿眼五色繽紛的海報,各種看來熱烈無比的社團活動的消息,氣氛特殊的迎新會,都狠狠的使她著迷過一陣子,意義如何,且不必多去追究,至少那種無拘無束的自由,就夠人迷醉的了。
「其實,妳也顧慮得對,成天去瘋去野,有時我也覺得膩得慌,有些更有意義的社團,我們應該參加。我覺得,讀大學不光是死啃書本,而是要讀生命,讀感覺,妳說對不對呢?」
「嗨,妳們女孩子,真幸福!每天躲在花叢裏數星星,哪裏知道我們搞社團,拚得頭破血流?」
「張光治那小子,身兼好幾個家教,翹課翹到天外去了!根本是職業學生!」
「算了罷,社長大人,」雲愛說:「我現在只要一點安靜。」
書展辦下來,大賺了一筆,雲愛把賬款交出去,曾唯明和張光治兩個傢伙,竟然把談小雯帶出去,公款私用開慶功宴去了。
「我又不是學心理學的,」她故意反問說:「依你看,有什麼精神意義呢?」
「對啊!」雲愛溫和的笑笑:「我也是這麼想,但我自己總覺得心很散,功課太荒疏了!」
「我……常翹課,」雲愛微紅著臉,鼓起很大的勇氣說。
文光社說是文藝性的社團,其實參加的成員,沒有幾個是認真搞創作的。他們的聚會,多採討論型式,討論社會,討論生活,討論文化,討論各自抱有的五花八門的理想。曾唯明在這些討論中,總以社長的身份,以無形的精神領導者自居,往往兩小時的聚會,他的開場白先佔四十分鐘,一個結論又佔了四十分鐘,這樣還意猶未足,常常站起來說:「本人退出主席的地位發言……。」
後來雲愛聽談小雯說,曾唯明和張光治兩個,真的和解了,決定重建文光社,兩人絞盡腦汁,貼出號召社員回隊的大海報,把各種好聽的字眼全用上去了。
「去你的!」雲愛想不到自己竟會這樣大發脾氣:「你憑什麼要把貪官汙吏丟下海餵魚?沒出學校門呢,新貪墨記就開演了,賬冊拿去!」
「什麼鬼討論會?」有人公開表示不滿說:「這該叫曾唯明時間才名副其實。」
校園裏的季節更為曖昧,大王椰綠得焦焦的,傳說會說話的杜鵑只是年輕人的亂夢衍成的傳說,多少帶些自憐和自嘲——生活如果熾熱而多采,何必寄望於杜鵑真能解語呢?
明爭和暗鬥繼續著:曾唯明指張光治是內容貧乏的白板,張光治就反指曾唯明亂追小妞,兩人一面攻訐,一面用盡各種挖角的方法拉人幫腔。鬧到最後,旁人不願意捲入這種無聊的是非,一個個都拔開腿開溜了,只賸下一個光桿社長和一個孤掌難鳴的總編輯。
貓頭鷹在男孩裏特出嗎?也並不特出。說他是談小雯所形容的那種「自以為聰明的傻蛋」嗎?也不至於差勁到那種程度,也許他只是雲愛精神荒原上的小花小草,多少可以點綴點綴缺乏水分的感情生活,離開所謂的戀愛,還有十萬八千里,如果說普通的友誼,那還差不多。
她不再到文光社去,曾唯明卻找到了她。他的模樣有些憔悴,垂頭喪氣的對m.hetubook.com.com她訴苦說:
雲愛有些興味索然,偏偏這時候肥頭大耳的貓頭鷹又來糾纏,雲愛倒願意和貓頭鷹聊聊說說,破破心裏的悶氣,但對方斬釘截鐵的認為「男女之間沒有友誼的存在」,以一副不折不扣的王爾德信徒的姿態,逼著雲愛攤牌。
連吃帶玩,花掉了一千七百塊,由於要對全體社員公佈賬目,他們一時無法彌補,竟然認定雲愛好說話,請雲愛在賬冊上記上一千塊錢籌辦交際費,三百塊錢車費,四百塊錢呆賬。
「談戀愛?」談小雯說:「跟誰談戀愛啊?我才不願意早早被人敲定呢!我只是想跟那些自以為聰明的傻蛋們周旋周旋罷了,……帶點兒彷彿是初戀的情緒,實際上決不當真,這要比那些團體喧鬧有味道得多!」
不過,既無內容,復缺創意,照本宣科讀講義,連水都不會摻的教授,偏吃上這行飯,既誤了旁人又害苦自己,那就太傷感情了。雲愛發誓這學期要把餘下的通史課全翹掉,她不忍看戴了假牙的老教授在捧著數十年不變的老筆記呻|吟時,把假牙掉在講台上的慘狀,使她笑得有要哭出來的感覺。
進入這所著名的大學,將近一年了,總覺空盪盪裏有些混亂,有一種初次飛翔的雛鳥般的驚怯。當然,和高中生活比較,天寬地闊得多。她留了清湯掛麵式的長髮,走起路來,一路牽得起一點春風了,那比腦後一塊青,當然要愜意得多;她可以有權選擇衣服的顏色,而且理直氣壯——蝴蝶都有權選擇顏色呀,何況十九歲是少女生命裏最絢燦的春天。
天氣雖是暮春,說熱就熱起來了。雲愛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倒沒有傷春的情懷。況乎生活在大城裏,春也就是那個調調,既無花團錦簇的春景,又缺少詩意的春情,排成隊的行樹容顏憔悴,連個性都被修剪掉了。前些時,杜鵑倒是喧鬧過一陣子,一場雨後,也就落英遍地,成了春色的殘跡。
「我真實也拚累了,要些安靜了。」曾唯明說:「我跟張光治兩個,決定握手言和,我當社長,他當副社長,朝後決不再爭執啦!」
勉強一點罷,雲愛,她總這樣勸慰自己,教授們不都是天才的演說家,如果把課程密度增濃到某種程度,鐘點費豈不太便宜了,她並不希望那樣,因為精采的往往是舉例摻水的部分,滿室哄笑給人的振奮,遠超過克勞酸華蒙D的效果。
一天,在圖書館裏她遇上教通史課的老教授,雲愛在課堂曾經討厭過他,老教授正在她前面,費力的爬樓梯。他的頭髮已經很稀疏花白了,肩臂有些僵硬,微微佝僂著,他每登一級樓梯,就得用枴杖用力的觸地,支持他已經不很靈便的身體。雲愛不願意超過前輩走到前面去,便在他身後跟著。兩人相隔三四級階梯,她仍能清晰的聽出他急促的喘息聲。
老教授望著她,他熟悉她的面孔,卻叫不出她的名來,他笑笑,低啞的說:
「什麼是土土的?什麼是洋洋的?」談小雯說:「改改髮型,穿穿耳洞,買套威格一穿,照樣噴出火來。再說,男孩子那種趾高氣揚的味道,還不是眾多女孩眾星捧月寵出來的?男孩是魚,沒有不吃餌的,釣魚也有釣魚的方法,妳為何不試試呢?」
「我寧願業餘玩兒票,」貓頭鷹說:「只要妳一個人承認就好!」
「我看,嗯,」他把眼鏡取下來了:「我看她該是內心太寂寞,急於交異性朋友了。人說:女為悅己者容,要不然,花那麼多的精神,不是白費了嗎?」
儘管如此,雲愛還是抱著玩票的念頭,參加了文光社,對別人卻說這是她「理想的執著」,因為這是校園裏最流行的一句話,用它可以省卻解釋的麻煩。她參加文光社,實際上是想在多面生活裏去體驗,儘量把生活拓寬一點,免得被貓頭鷹單獨的糾纏住,去赴他那種有些被動感覺的約會。
貓頭鷹請她進冰店,用大眼睛瞄著她,意味深長的衝著她笑說:
也許旁人也有同樣的感覺罷?同車同船都是緣,何況同窗hetubook.com.com四年,如果真的到畢業,彼此都叫不出名字,那也太說不過去了!所以有人提出增強班際活動,組織新的社團,要以全力推展班際活動作為團結的基礎,進而參與校際活動,把年輕人的光和熱都發射出來!
雲愛懂得人各有志,不可相強,也就不願再說了。倒是小雯覺得這樣頂撞雲愛,有些不好意思,想了一想,又接著說:
柯鳳珍是個打算以獎學金填滿大學生活的女孩子,理性強,善思考,特別著重人生實務,在某些思考性的人生問題上,談論起來,習慣的推動金絲邊的眼鏡,凜凜然有些先知的味道。在這方面,雲愛常被她的說服力催眠,但過後總有些感覺,覺得鳳珍生活得太刻板,差一份瀟灑,欠一份夢幻,渾身上下,找不出詩味來。她崇敬對方的理論,卻不慣苟同她那種生活模式。比較起來,她和她的另一個密友,如今也是同系同學談小雯,倒是更為投契。
「我們吹了!」雲愛簡單的說。
這種徬徨和掙扎,同樣也在談小雯身上顯示出來,談小雯經常打電話來給雲愛,有時興高采烈,談起很多傳聞的趣事,笑得連電話線都發抖;有時鬧起情緒來,埋怨這,抱怨那,一講能講半個鐘頭還不肯放下電話筒。
雲愛的班級,是個熱門的大系,放榜時,名單上塞了一百多人。據說貼紅紙;放鞭炮,為子弟名登金榜大宴賓客的人家不在少數。一個學期過去了,雲愛認識班裏的同學,最多十之二三,經常有些看來陌生的面孔,問起來才知道是一個班上的,雲愛很感慨的對談小雯說:
但談小雯卻把雲愛當成傾訴的對象;她說她選擇朋友,和選擇對象雖然性質不同,但也具有若干很微妙的連鎖關係,難道對象不是從認識的朋友裏面,精挑細揀出來的嗎?
「資格,權威,飯碗,難捨難丟!」
不過,她不能單純的依靠這點兒友誼去潤飾自己,在談小雯熱心的拉扯之下,她更深一層的投入了校際生活。雲愛和談小雯從初中到大學,相處的歷史很久,她對這位好友也了解得很深。小雯人很活潑,聰明,心地也好,只是有點愛慕虛榮,不太甘守寂寞,常愛對男孩子們耍點小技巧,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她並不曾用低估的眼光看扁別人,甭說是小雯,學校裏大多數同學都有同樣的毛病。他們把書本的知識和真實的人生學問混淆了,誤認為只要多讀幾本書,肚子裏就裝進了世界。俗語說:滿瓶不響,半瓶晃盪。這些高級的年輕知識份子,大多是半瓶醋,或是一枚擁有一點工具知識的螺絲釘——其中當然包括她自己在內。雲愛也明白,連對談小雯都沒有透露過。
「何必呢?小姐!」張光治說:「妳是沒吃到,受了委屈啦,我私人補請妳一次就是了!」
「儘管沒有龍王廟的大水,全班的同學,我怕到畢業都認識不完啦!」
「這真是我第一次碰上的新鮮事?!」雲愛張開嘴,呆了半晌說:「我不願淌你們的渾水,你自己記罷。」
翹這樣的課該算是慈悲為懷罷?生活就是影劇,也該有些適合的剪裁呀!……從課堂走出來,夕陽的餘暉灑在校園裏,雲愛挾著書,走在不開花的鳳凰樹下,透過細碎葉簇的陽光染在她淡色的衣裙上,彷彿替她披上了一身光燦的羽毛,她不是一隻真正的青春鳥,是鳥,她早就飛到天頂的雲外去了。如今她走著,夕陽很絢爛,但在她眼裏,卻也有些淒清。
雲愛想了又想,她為什麼會陷在那些遊樂的、鬧劇式的活動裏這麼久?柯鳳珍指稱那些活動,都只是一種煙幕,在每個人沉潛的意識裏,大多具有求愛和擇偶的欲望,不過是苗家跳月的花樣翻新罷了!柯鳳珍固執的認為那很使她覺得無聊,更有點噁心。雲愛自承她的看法,要比柯鳳珍寬和得多。不論男孩和女孩,到踏進大學門後,身心都趨向成熟了,經由正常的社交活動,自然的增進情感,即使談談戀愛,談論婚姻,也算不得是罪過。柯鳳珍的觀念,也未免古怪了一點。
學校裏的幾個高年級的領導人物,像「文光社」的www.hetubook.com.com曾唯明,辦刊物的總編輯張光治他們,都是談小雯很想攀上的。但那些人使人在感覺上多少有些趾高氣揚的味道,他們眼裏會不會有這些大一的、土土的黃毛丫頭還大有問題,她怕談小雯早晚會失望的。她把這意思和談小雯講過,而對方卻另有她的看法。
老教授沒說什麼,輕輕拍雲愛的肩膀,顯示出他的關愛,然後說了一句謝謝妳,他們就分開了。
這像伙單刀直入,說到雲愛的心底去了。雲愛承認,有些事不經別人提醒,自己實在很難體察出來,但若就這樣點頭承認,讓對方露出洋洋自得的面孔,未免太給他面子了。這樣一轉念,便輕哼一聲說:
「曾唯明是我們校園詩人,凡是詩人,時間觀念可能都比較淡薄些,」有人嘲謔說:「他認為他的精神空間容納我們這些社員還有什麼問題?!」
談小雯順著她的心意發展,終於和學校的風頭人物曾唯明和張光治他們攀上了。「文光社」那時正全力拓展組織,擴大吸收新的會員,曾唯明以社長的身份,用禮賢下士的態度,到處奔走。有一天,他等在教室門口,找上了談小雯和雲愛。
雲愛想想,柯鳳珍的話實在有道理,張光治和曾唯明的言論有什麼可取?有什麼深度呢?他們總抱著一些先入為主的概念,以一種不成熟的反抗心理,指責社會現況,流露出不滿的情緒來,其實,社會生活,文化根蒂,他們根本缺乏透視,說句不中聽的話,這些以老大哥自居的學長們,根本還沒長大。記得有一回張光治發言議論,主張把貪官汙吏全丟到海裏去餵魚,使很多人為他鼓掌;曾唯明主張儉以養廉,但他花起他家老頭的錢就像流水似的。
「看你這樣自信和神氣勁兒,有點鐵口和半仙的味道——可以到中華路掛塊招牌混飯吃了!」
雲愛從圖書館回家後,又在燈下發起呆來,她想起這一年大學生活很混亂冗雜的原因,主要是對事物的體認不完全,價值判斷總是游離不定,社會觀,學術觀,人生觀,甚至戀愛觀都很朦朧。整個的人,常隨著情緒的起伏,表現出多變的喜怒和愛憎,拿通史教授來說,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雲愛沒說過什麼,透過文光社的活動,她實在學到不少,也悟到不少。曾唯明的手腕好,經驗足,有人形容他是專搞社團活動的老千,到底老千到什麼一種程度,雲愛還不敢驟下定論,至少,她看得出曾唯明調子唱得高,內心對人卻缺乏誠懇,他的慷慨陳詞,只是他的個人表演,他慣會用技術性的方法,指使這個,差遣那個,彷彿把全體社員當成一盤棋子,任他捏著走。他找上談小雯和自己,也不過是替他旗下增加兩個嘍囉罷了。這種人渾身上下毫無詩味,偏偏要打著詩人的旗號,使雲愛困惑的眨了很多次眼,還是想不透什麼原因。
「妳是?」
想鑽進書堆鑽不進去,想湊熱鬧又落得一身疲倦,雲愛回到家裏,對著書桌上的檯燈,常常用發呆打發夜晚。成長和蛻變,是一種撕裂性的痛苦,作為一個大學生,該有若干的抱負和理想,有許許多多有意義的事情要做才對,但雲愛不知道在這種環境裏她能做什麼?忽然她想拋開這些惱人的問題,找些自己的事做。
如乳的月光傾瀉下來,那麼柔,那麼美,真是太奢侈了!使雲愛睡不著。雲愛覺得月亮像一個小女孩帶笑的嘴角,彎彎的翹著;然而,農夫會覺得它像割稻用的鐮鈎罷?農婦呢?一定會覺得像她那柄牙梳了!
她快樂的大笑起來,覺得他大言不慚得很可愛。事實上,雲愛愈來愈喜歡和男孩子們交往和聊天的,他們談起話來,話題比較廣闊。有時候,他們表現的生命力和責任感,也滿迷人的;有些話,是她在周圍手帕交之中永遠也無法聽到的。
「這種狗咬狗的事,我早就料到了,在這樣好的環境裏,我只想多讀書,多充實自己,我們所學的一點工具知識,是要服務社會的,至於民族啦,文化啦,那些人生的大題目,我們只有虛心探求https://m.hetubook•com.com,哪配洋洋自得的濫發宏論?那些男孩子,傲氣十足,半點也不虛心,我看到了就反胃,妳不提也就罷了!」
有些道理不必說給別人聽,時代啦,責任啦,人生基本課題啦,……凡是成為口號的東西,都不一定能和眼前的現實緊密聯繫起來,至少,說得平實一點,在學校生活裏,多讀些書,多吸取知識充實自己總不錯的。人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高二時,國文老師常搖晃著大白頭,秋風裏的蘆花似的,朗吟著這個,雲愛真的感動過。但也許是暮春的緣故,人很困倦慵懶,有時聽課,覺得眼皮很沉重,教授的聲音越來越遠,講台上的那張臉,也像在水波上晃動起來。遠山是蜷臥著打瞌睡的貓。陽光亮得使人想買一架萊卡。彩色照片的沖洗費愈來愈便宜了。甚至為一隻迷在教室的蜜蜂亂撞玻璃去拉開窗子。蜜蜂可以飛出去,用翅膀承載陽光,而同學們必得坐等著查堂點名什麼的,教授變成一隻飛不動的蜜蜂了。
白天遭遇的不快,真該忘記了。雲愛想,這還早著呢,等到四年大學生活過了,每個人編織的夢,也該是截然不同了罷?
下聯是:
期中考後,談小雯硬扯著她去穿了耳洞,燙了頭髮,並且對她發表議論說:下學期升上大二了,人要像蠶一樣,眠過一眠,就要長大一點,早晚總要改變的。
「對不起,鄙人很冒昧,誠心邀請兩位文化人,參加本社的編輯群。」他又打千,又作揖,雲愛嗅得出他光亮的頭髮上一股賓士髮霜的味道。隨著,他掏出兩張很大的名片,遞到她們的手上。其實這完全是畫蛇添足,他們早已見過面,互相認識了,也許曾唯明是想用名片上那一堆頭銜唬小女孩罷?雲愛卻是不吃這一套的。
她沒有跟小雯提起這些,即使在最要好的朋友面前,也應該有些小小的、全屬私人的秘密的,可不是?
這時候,雲愛有些意興闌珊,班際活動和一般社團活動,實際上是換湯不換藥,仍是談呀、玩呀、跳呀、唱呀那一套,不過人頭不同,換成班上的同學而已。這種活動勉強把大家攏在一起,群性是有了,個性卻逐漸減少,同學們像養在玻璃缸裏的缺氧的魚群,彼此將自己的夢囈吐成搖擺上昇的泡沫,而心底的寂寞卻淵如大海。
雲愛想想,和男孩子們正常的交往,也並不算壞。在一次生日舞會時,數學系有個大眼睛的男孩,曾經邀她跳過舞,並且癡癡迷迷的注視她,雲愛開玩笑的送給他的一個外號,叫「貓頭鷹」。第一面的印象很深刻,她坐在長窗邊,拿他的眼鏡當著鏡子。
「你是被柯鳳珍說服了?雲愛,」談小雯說:「她天生是出國型的博士命,咱們想學樣也學不上,何必太認真呢,不玩白不玩,賣酸裝乖,我不幹。」
日子在表面上過得像滿多采的,但雲愛的心裏,又白又冷。校慶那段日子,文光社籌辦了一個大型的書展,曾唯明和張光治兩個,硬拉雲愛去幫忙,談小雯做書展小姐,一口氣做了三套亮相的新洋裝,雲愛老實,就擔任管理賬目的工作。
不論談小雯怎樣替她壯膽打氣,雲愛回家關上房門,一個人照了一晚上的鏡子,總覺鏡子裏的影像怪怪的,越看越不像自己。第二天,她打電話,托談小雯替她請了一天的假,但躲也只能躲一天,第三天來到學校,雲愛總覺得走在街上,一街的人都在看她;搭上公車,全車的人都在看她;學校裏的同學,也都瞄著她的耳洞和捲曲的頭髮;使她總是低著頭,連肩膀都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使她恨談小雯拖她下水,更恨自己耳根太軟,即使人生真的像蠶罷,也不能在初眠之後就急於作繭啊!
在這一刻,一向頑存在她意識裏的憎厭完全化解了,她的心滿是溫柔的關愛,無論如何,他把一生都耗在教育工作上是事實,如果不把他看成一個教授,把他看成一個老祖父,自己不該愛他嗎?
「傳道,授業,解惑,為師為患。」
學期快結束時,校園裏卻起了精采的高潮,因為由張光治為首的一群,看不慣曾唯明一手壟斷文光社的作風,一心要改革文光社,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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