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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嫁

作者:繞樑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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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回到傾華院已經是亥時中了,梳洗完霍時英開始在燈下寫奏摺,不到半刻中的功夫霍時嘉過來了,霍時英披著外袍披散著頭髮,就坐在燈下也沒起身迎接。看見霍時嘉扶著丫頭的手,拄著拐杖進來抬頭叫了一聲:「二哥。」聲音里充滿疲憊。
「可是霍老將軍賜的?」
來人一步入御書房,還沒來得及下跪行禮,皇帝就從御座上站起來,親自迎了過去,站在霍時英和他之間道:「王卿,這位就是涼州守將霍時英。」
果然旁邊的霍時嘉就開了口:「你們別看她,她在我這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她是要打仗的人,出去是提刀殺人保家衛國的,保護的人裏面就有你們,吃得多了算什麼?」
「沒有。」這回時英露出貨真價實的羞澀來:「我陞官了,明威將軍,領涼州參將。皇上下旨讓我代父親回來述職。」
其實霍時英根本不懂茶,她那樣子皇帝怎麼看不出來,皇帝笑問她:「可是沒有人教過你怎麼品茶?」
小六走過來,主僕兩都默不吭聲的登上馬車往裕王府而去,回到傾華院,卻沒想到龔氏正在堂屋裡等著她,看見霍時英回來,龔氏急急的迎上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可是出了什麼事了?」
睿王笑:「是軍機嗎?那你知不知道,朝廷在青州的建川也有船塢,那裡造出來的船可以直接下海,容量和載重是廖忠信造的船的數倍。」
霍時英心下大驚,要說她的佩刀砍卷了的事情,那天在渭水南岸看見的人很多,最多也只能說明皇上在涼州軍里安插的有人,但是那天在盧龍寨可全都是她自己的人,這又如何解釋,心思幾番翻轉過後,霍時英轉身躬身道:「卻有此事。」她也不為自己辯解,這種事真要怪罪你,你就是長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
龔氏臉上就是一僵,霍時英放開手磕磕桌面:「你好好說話,這是你媳婦,跟女子不能這樣講話,爺爺要是還在會罵你的。」
那位叫紅綃的姑娘有一張白凈姣好的面孔,她平眉淡目的向霍時英蹲了一個服:「十一郡主請隨我來。」
「霍時英。」睿王緩緩走過來,還是連名帶姓的叫她。
皇帝望著霍時英沒有說話,王壽亭卻開口道:「你的話有未盡之處,可否說完?」
「是。」霍時英恭敬的彎腰行禮,送王妃上了抬椅,目送著一干丫頭婆子簇擁著她走遠王妃留了個給帶路的婆子,霍時英又跟著她轉身往東邊的華榮堂走去。
小六思索了片刻道:「我跟在世子身邊的時間不長,世子身體不好,一般不見外人,平時最多就是在外院走動,見的也都是外院的各個管事,處理的都是府里的庶務。小的不曾跟世子出門應酬過。」
到了此時,霍時英算是明白了,這個地方,其實風月只是附帶,真正的用途是個達官或者權貴們私會的場所,當然這裡有漂亮的頂尖的美人,嫖當然也是有的,就是更風雅更有格調一些罷了。
龔氏自己說著話忽然就抿嘴笑了起來,扭頭看著霍時英,杏眼笑成了一個月牙:「別人家的姑娘撿的都是頭面首飾,你可好卻是要給你準備男人的衣服,我倒是真想拿套我的衣裳給你穿穿看是什麼摸樣的?時英你穿過女子的衣服嗎?」
「孫女是代父親回京述職的。」霍時英跪在原地回。
廖忠信的臉上就露出遲疑來,片刻后他才道:「回將軍,海路,沒有走過,但是找到有經驗的跑船的應該還是能走的,就是風險太大。」
「我沒放在心上,王妃的心胸,眼界也不窄。」霍時英的語調裡帶著一些笑意。
睿王坐在這到處烏漆墨黑的麵攤棚子里,就跟坐在他的公案後面一樣,嚴肅而矜持,他道:「這地方是不太適合,但我是追著你來的,有什麼辦法?」
玉案后的皇帝頭也不抬的問:「福康,她這一上午都是怎麼過的?」
霍時英抬頭,霍時浩的眼神直直射向她的眼睛,她收斂心神與之對望,霍時英知道她這個哥哥不過就是在估量她罷了,整個王府真正能當家的不在家,霍時浩雖人不在權利中心,但他是娶了一個身份最高貴的公主,他可以說是裕王府和皇族之間的紐帶,政治敏感不可能沒有,他其實是來提點她的,果然半晌后,霍時浩眼裡微露滿意。他依然沒有讓霍時英坐下,又道:「既然父親沒有囑咐你什麼,那是對你放心的,我就不多說什麼了。」
韓棠滿臉的羞愧,一臉的難言之隱,他垂下頭道:「是。」
「可是吃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了?」霍時嘉繼續問。
王妃輕笑出聲:「這像是你父親干出來的事。」轉而她又有些感慨的道:「原來是個隱士了,這天下博大,市井深山都藏有高人。」
御書房裡依然溫暖如春,皇帝又坐回御案後面在批摺子,看見她進來抬手指了指案邊的一摞奏摺,低頭再不看她,霍時英走過去拿起奏摺邊看,邊分類,一絲不亂,中途皇帝抬頭看她一眼,沒說話復又低下頭去,一室的寂靜一直維持到掌燈時分,福康進來問是否要傳晚膳。
福康弓著身道:「回皇上,霍將軍這一上午換了三次茶,然後就閉目坐著,不曾做過什麼。」
走到跟前周管家自動站起來:「不敢當,郡主這是從揚州趕回來的?一路可還安好?」
唯一最自在的就是坐在上首的睿王,細嚼慢咽,動作輕柔而優雅,垂頭始終看著自己面前的桌面,彷彿這屋裡兩人不存在,他就是在吃一頓飯,可那種如潮水一般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依然層層壓抑過來,霍時英一頓飯吃完背後濕了一片,出了一身的冷汗。
霍時英窘迫的咳嗽了一聲道:「不曾穿過,那個,沒有機會穿。」
皇帝接下來的話幾次停頓,就顯得說的艱難了一些:「你此去,望你……建功立業,驅除韃虜,平安……歸來。」
「不能。」王壽亭答得簡介而冷漠:「但如若把她放到邊關,做一輩子封疆大吏卻也是可以的。」
「你起來回話吧,給他看個座。」上首的睿王忽然插話。廖忠信的身體一僵,抬頭望去,眼裡瞬間露出掩不住的巨大驚詫,他幾乎呆在那裡,睿王端坐上首,望向他眼裡盡顯壓迫,韓棠一聲乾咳,廖忠信身體一顫,惶恐的低下頭:「草民衝撞王爺,罪該萬死。」他再次拜了下去。
到兵部遞文書,小六前後打點,進衙門辦事,頭緒繁多,人事複雜,小六道路熟悉,衙門內的規矩門清給霍時英省了不少的事。
霍時英把刀拿到手裡,抽出刀鞘來只覺一陣寒光閃爍,確實是把好刀,剛要回身謝恩,卻又聽見身後的皇帝不緊不慢的接著道:「我還聽說,你從盧龍寨的撤出來的時候對羌人的一個將領許諾說,什麼他橫刀渭水之時你定掃榻相迎可有此事?」
皇上倒是沒有多問下去,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就帶了過去,然後他就扭頭問一旁守著的太監:「福康,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霍時英朝他笑笑,沒說話,低頭摸摸宜哥兒的頭,又朝龔氏拱拱手,一轉身上馬飛馳而去。
周通看見霍時英的臉色,卻也沒說什麼,也不理那女子,轉而向霍時英彎腰行了一個禮:「小人只能送郡主到這裏了,這位是老夫人身邊紅綃姑娘,有她帶您去見老夫人,我就先回去了。」
霍時英抬頭一笑道:「哪裡,我只是到了天子腳下心裏膽怯罷了。」
「在淮安郡大周縣的老虎灘,離揚州有兩百里路。」
想到這裏霍時英不知道為什麼就不那麼排斥這老太太了,幾步走上前去穩穩的跪下:「不孝孫女霍時英給祖母請安。」她不用偽裝聲音里自然就帶出了哽咽。
直到有一天他午後散步路過家中的一個偏院,當時正值盛夏,炎炎烈日下連僕人都找地方躲懶去了,卻見一個幼童蹲在一棵大樹下玩螞蟻,老將軍走過去看見這孩子一手拿著點心和一手拿著木棍,引誘或驅趕著一窩螞蟻拍成一隊隊的隊形,成群的螞蟻在她手下隨她隨心所欲任意驅使,變換成很多圖案,老將軍大感意外,也蹲下來仔細觀察那孩子。
霍時英發現其實皇帝膳食也沒有多麼不得了的奢華,也就四道冷拼,八道熱菜,兩道湯,皇帝應該是經常在御書房裡用膳,桌子是現支上的,四方的一個黃梨木八仙桌,皇帝先入座,然後扭頭對她道:「還要我請你嗎?」
「父親到了揚州多住在太守府里,太守府自然要比軍營里好得多,我看父親對江淮的水土也還適應,身體一直很好,精神看著比在涼州似乎還要健旺一些。」
夾襖穿上又把一件湖色長衫上身,腰間被繫上一條白玉腰帶,再掛上一塊羊脂玉佩,最後再穿上一雙白底黑面的皂靴,往那裡一站,從後面看肩寬,高挺,是一個英挺的男子的背影,而腰細了一些挺拔中又帶了點別樣的風情,讓人有浮想聯翩的衝動,從正面看,胸部有弧度,喉間無喉結,誰也瞞不住是個女子,但還是好看的英挺的五官,修長的身姿,一種介乎與男女之間的超越世俗審美觀的俊美。
三個太監分別站在三人後面布菜,什麼菜色你只要看一眼他就給你夾到碗里,夾菜的動作當真是如行雲流水般,不見一絲拖沓,連碗筷相扣的聲音都沒有一點,這屋裡靜的連落根針在地上都能聽得見,霍時英細口咀菜,筷子輕拿輕放,裝的一身僵硬,對面的韓棠也不比她好的到哪裡去,動作刻板,神情麻木。
霍時浩上來就問了這麼一句,口氣嚴厲,霍時英有種感覺她大哥才是她爹,她垂著頭道:「來時,啟程倉促,父親不曾特別囑咐過我什麼?」
皇上的語氣冷凝,霍時英背後出了一層又一層的冷汗,躬身告退隨著福康退出了御書房。
果然不管老太太有沒有聽出真假,但面上是滿意了,她們也就就著這個形式退了出來。
那是霍老將軍,霍時英爺爺的戰甲。那具盔甲入眼的瞬間霍時英眼圈就紅了。
孩子的臉上還學不會隱藏,望著霍時英的眼睛里有好奇,有渴望,霍時英出門前轉身摸摸他的頭,又像他父親捏她的耳垂一樣,親昵的捏了捏他的耳垂:「好孩子。」宜哥兒咧開嘴大大的笑了。
霍時英脫衣服的時候從袖子里掉出來一方帕子,她撿起來坐在床上,捏在手裡蹙眉沉思,帕子是天青色的,上面那塊油污尤為明顯,她看了一會起身丟在床上進了凈房。
皇帝卻在一邊笑著道:「霍時英你直起身,王大人不吃這一套的。」
皇帝突兀的給霍時英講完這段往事後,他們都沒有說話,走出去很遠,就如真正的在散步一般,氣氛平靜而沉默,後來霍時英對皇帝道:「謝謝您,皇上。」謝謝他把這段往事告訴她。
霍時英倒是忽然覺得這種事說的詳細不太體面,遂敷衍著帶了過去:「其實就是做做樣子,邊關清苦,士兵們也有七情六慾,不好太過壓抑,抓了幾個小將領交差了事了。」霍時英說的簡單其實當時的盛況是非常驚人的,她連光著屁股跳窗逃跑的男人都抓過。
「安生。」皇帝背著手轉身咀嚼著這兩個字。然後他又扭頭吩咐福康:「傳膳吧。」后又轉身對霍時英道:「你起來。」
更鼓聲響過以後睿王終於不走了,他轉身對霍時英道:「霍時英,前面就是裕王府了,你回家吧,我們以後再詳談。」
「睿王?」霍時英皺眉,霍時英雖然沒有真正的涉足朝堂,但京中頂尖的幾位權貴人物,她還是有耳聞的,具她所知睿王是今上一母同胞的胞弟,但睿王卻是個閑散王爺,沒有什麼實權,但他可能也是燕朝最有錢的王親貴族,因為他掌管著內務府,掌管著天下所有的黃商,這樣一個人為何要見她?
君臣二人顯是極有默契,就聽王壽亭緩緩的道:「此人武或可安邦,文嘛,通達是夠了,但……」王壽亭垂眼看著手裡的茶碗道:「她身上有種赤子之氣,這樣的人往往愛恨分明,真正觸怒了她,行事間也是大開大闔的,好在她心思正直,品格方端,人也夠沉潛世故,若朝中能有人護佑她,保霍家一世平安倒是夠了。」王壽亭喝了一口茶,轉而又說道:「只是不知道皇上是打算把她用到哪裡?」
韓棠起身,向著睿王一作揖:「是在下表兄,知道殿下在此,想來拜會您。」
老闆看出他們不是普通人,還送來了一盤鹹鴨蛋,說是額外奉送的,鴨蛋各個泛著漂亮的天青色,看著賣相就好,霍時英也不客氣拿過一個在桌面上磕了磕,慢慢的剝著殼,正剝著,手就忽然停在了那裡。
「父親很好,身體也很健朗。」霍時英沉穩的目視著面前人回答。
霍時英只是笑:「母親過獎了。」王妃也輕笑,兩人一路走來氣氛不自覺就輕鬆起來,兩人的見識都有一定的高度,進退之間到仿若朋友一般。其實十年前霍時英見到的王妃,給她的感覺是個冷漠而高貴的人,十年前她端正的坐在太師椅上高抬著下巴,看著她在下面給她磕頭行禮,神態冰冷而高傲,現如今她眉宇之間冷硬之氣被憔悴取代,憔悴虛弱之間又有著豁達和從容。氣質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霍時英一拱手被睿王打住了她的話頭,他走過來,往她對面一坐道:「坐吧。」霍時英訕訕的收回手,又坐了回去,小六卻不敢坐了,本來他還想站到霍時英的後面去,結果看見跟著睿王伺候的幾個內侍都站在棚子外面,他也只好站了出去。
霍時英搖搖頭:「不苦。」
於是霍時英就在皇帝對面坐下,太監端上茶,皇帝道:「今年春天的雀舌,你嘗嘗。」
對面皇帝始終沒有說話,也沒有什麼表情,甚至都鮮少抬頭,那吃飯的姿勢真的是高貴而文雅,也只有在一旁伺候的康復知道皇上今天多添了一碗飯。
睿王邊走邊聽霍時英說,不時看她一眼,臉上神采漸漸露出一種光彩來,霍時英又道:「我的老師也說過,開海禁如若實施得當於國於民都是一件好事,新的新奇的東西進來,我們的貨物出去都會帶動大量的勞力需求,有了勞動力的需求,就可以從土地上解放出一部分的人力,這樣有利於從根本上解決土地兼并的矛盾。還有外來貨品的引進和我們大量的輸出,也能促進大量的的貨幣流通,貨幣的價值就在於它的流通,貨幣的流通量越大,民間的商業就越繁榮,國家就會有大量的稅收,國庫就會充盈。當然這裏面又牽扯到一個我們立國的根本,重農而輕商,所以實施起來會困難重重。」
霍時英窘迫的笑了笑,龔氏卻上來就挽住她的胳膊:「男子建功立業那是他們的本分,你卻做得比他們都還好,還長得這麼好看。」
以為就要一直走下去的霍時英忽然聽見皇帝開口說出這樣一句話,她下意識的把和剛才看到的奏章聯繫在了一起。她以為皇上在做一個鋪墊,接下來就會說道霍真,卻沒想到皇上接著說的卻是:「多年前,霍老將軍回京述職,曾與我私下見過一面,我當時非常好奇的問他,以霍家眾多的子孫何以會選一個女娃娃進行培養,當時滿京城都以為是當時霍元帥的荒唐之舉,卻沒想到霍老將軍卻告訴我,當初選中你的卻是他老人家。」
榻上本來橫眉冷目的老太太反倒一愣,過了一會老太太才冷硬的問:「你怎麼回來了?」
霍時英垂手道:「還沒吃,不知道好不好。」
霍時嘉已經五年沒有見過霍時英了,那時候霍時英還只到他的耳朵那裡,霍時英沒有接他話反而問他:「你身體好不好?」說著還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太監們魚貫而入擺宴上桌,江南的菜色講究精細,何況這是在皇宮裡更是講究,一道道菜式精雕細琢像是專門給人看的不是吃的。
霍時英坐在兵部的知事堂里從大清早一直等到日上中天,喝了一肚子茶水,沒見到一個管事的,倒是引來不少偷偷窺視的。
歌舞沒再上,睿王開始轉而正經的跟霍時英說話,他先是說些羌族人的風土人情,人口地貌之類的話題,有些不著邊際,但他開始說道羌人的礦藏,邊貿,稅收以後霍時英就知道他的意思是什麼了,睿王是想做羌人的生意,羌族人佔據著廣袤的草原地廣人稀,卻有豐富的金礦,鐵礦,還出產各種皮貨,幾十年前兩國邊關不吃緊時,每年光通商朝廷只稅收這一項就有六百萬兩白銀的進賬。
霍時英還是堅定的搖搖頭,睿王又道:「建船塢的銀子是出自內務府和皇上的私庫,由內務府掌管,這樣你也不說嗎?」
霍時英心想:「那不是之筆太監乾的事情嗎?」可她也不敢說出來,只好躬身道:「是。」
後來霍時英聽見上方傳來站起走動的聲音,然後一雙明黃緞面的錦靴出現在眼前的的空地上,頭上傳來輕緩的聲音:「霍時英,你可有小字?」
那孩子只有稚齡之年,卻及沉得住氣,雖知身邊蹲下一個人卻毫無反應,連看都沒看一眼,老將軍頓時有了興趣,折了一根木棍故意給那孩子搗亂,那孩子牽引這螞蟻爬向東邊,他就折一枝樹棍擋住去路,孩子把螞蟻引著往西爬,他就故意挑出一道淺坑改變螞蟻的路線,一次,兩次那孩子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那孩子就把螞蟻分成了兩批,用木棒趕過去一半,意思是讓給老將軍一半,老將軍心下大樂,一伸手把整個螞蟻窩給挑翻了,結果那孩子終於被激怒了,一聲大吼,衝上抽手就給了老將軍一個大耳光。
案前站著一個身著一品大紅官服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鬢角斑白,眼角皺紋溝壑,面上布滿風霜之色,但卻精神健碩,雙目亮如燭火,他開口道:「韓大人的事情臣也有所耳聞,此人才幹還是非常好的,他自己其實過的非常清貧,若為了落魄時的恩情而謹身不嚴,遭人病垢卻也可惜,他若此關過不好,此人的成就也就到這裏里,臣會找機會提醒他的。」
洗漱完,霍時英又穿好衣服,披散著頭髮讓人去吧小六叫了進來。小六可能是在裕王府里唯一一個這深更半夜的還能往內院跑的小廝,好在他年紀還小,又是霍時英直接吩咐的,看門的婆子也沒攔他。
龔氏走到門口就不動了:「時英我就不進去了,你小心一點,大駙馬還是能聽周管家幾句話的,不行他會幫你的,我留人在這看著,不行就叫你二哥過來再不行還有王妃吶。」
王妃垂首望著這個如男人一般挺拔的跪在她面前的女子,微風吹動她的羅裙,她最終發出的是一聲嘆息,她和霍真夫www.hetubook.com.com妻三十載,現在卻連一句話都不捎給他,可見已經被他傷心到了何種地步,有些事情霍時英即使是有心也是無力的。
廖忠信不敢起身,跪著微微向霍時英側過一點身子回道:「是。」
「是。」
接過請柬翻開一看,意料之中的又有點意外,請柬上寫著韓棠的名字,霍時英隨手收了請柬,霍時嘉拄著拐杖,吃力的朝餐桌的上首坐下:「關河樓是京城最氣派飯莊,那韓棠可是個兩袖清風的人物,你小心你這頓飯不好吃。」
裏面的房間更熱,應該是燒了地龍,就這一會霍時英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小六和一個長隨帶著車夫飛快的圍攏過去,紙糊的燈籠下霍時英的臉蒼白如紙,汗水從額頭到臉頰淌出一道道水痕,她的胃部痙攣帶的全身都是一抽一抽的,晚上在皇宮裡吃的東西一點不剩的都吐了個乾淨,小六嚇得「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扶著霍時英的一隻袖子,嘴裏打著哆嗦:「將,將軍這可如何是好,我,我們回府,請大夫,宮裡,宮裡的御醫不能請,對了,可以讓世子遞帖子去歐陽家,他家老太爺是退下來的醫政,世子請肯定能請動的。」
那個被霍老將軍說成是霍家最有情意的子孫的霍時嘉卻有著喜怒無常的脾氣,一照面本來還帶著喜意的臉上忽然就沉了下去,他拄著拐杖費力的站起來,朝著霍時英伸出一隻手,霍時英趕緊幾步上去握住,霍時嘉一使力把她拉到跟前。
王壽亭的名字一入耳,霍時英心裏湧起一陣激動,忙躬身道:「是。」
韓棠自然在前面帶路,霍時英很自然的就和睿王並肩走在了一處,步上台階之時,一旁的人又忽然說話了:「霍時英你不冷嗎?」
「是。」霍時英的腰彎的更低。
霍時嘉站起來就要走,霍時英順手給他裹了裹身上的裘皮大麾道:「好好保重,不要老是生病。」
霍時英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望著周通身後還跪著的幾個人道:「周管家讓他們都散了吧,煩勞你帶我去內院。」
霍時英笑:「沒事,其實今晚上韓大人是引見他的表兄給我,他表兄在江淮有個船塢,現在那邊在打仗,有些事情要拜託到父親那裡,吃了飯我們又換了家茶樓談所以就回來晚了。」
「那哪天你穿一下吧。」龔氏扭過身來對著霍時英神態中躍躍欲試中帶著幾分天真。
話剛一出口,霍時英馬上就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銳利了幾分。
霍時英點頭:「有勞周管家了。」她對此人多有禮遇,周通也沒說什麼,行了禮退了出去。
裕王府在黑夜下也重重縱深,不知深達幾何,霍時英站在王府門口,遲遲沒有邁步走進去的意思,直到更鼓聲聲傳來她才忽然如驚醒一般回過神,走了進去,跨過門檻的時候她心裏想的是:「其實她不愛權勢,可是從來卻沒有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霍時英的臉上閃著激動的光彩,韓棠疑惑的回答:「江淮是有船塢,全國的五家最大的船塢都在江淮。」
看見霍時英用男人的姿勢向她行禮,龔氏明顯愣了一下,然後才有些彆扭的也給她蹲了一福,還了一禮,兩人起身龔氏望向霍時英的目光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飾探視,充滿好奇的探視,她的眼睛很大,望著霍時英流露出幾分不太協調的天真和驚喜。
霍時英的腳步頓了頓,就聽見小六不緊不慢的說:「紅綃姐姐,我是跟著郡主的,聽說以前跟著各房少爺來請安的小廝們不都還能到抱夏里歇歇討口茶喝嗎?我站在門口姐姐怎麼還要趕我走?」
韓棠也笑:「你的氣度可不是會膽怯的人。」
出門前,天空忽然飄起了細細的雪粒,雪粒子落地即融,給濕冷的京城天氣又添了兩分寒氣。
「周管家,府里好像少了不少人?」霍時英忍不住問了出來。
霍時英就有些窘迫的答:「老師他原是個方外之人,沒什麼名號,現在在我父帳下做幕僚。」
遠處的皇宮,在夜幕下如盤伏的巨獸,看著有些猙獰,霍時英站在馬車前回頭看了片刻,毅然轉身蹬車而去。
這會廖忠信才算真正的鎮靜下來,他侃侃說道:「小人的船塢造過最大的船,寬有十二丈,長有二十丈,一年中除去秋汛的三個月北可到涼州南可到青州,至於能運多少貨物,這個不好計算,但是運最重的鐵器可載重萬斤。」
霍時英聽了好笑,但還是領了龔氏的情,她躬身給龔氏行了一禮:「那就有勞二嫂了。」
皇帝放下筆,轉頭對霍時英道:「左相王壽亭王大人,有驚世之才,半生起落,見識不凡,你要好好的拜見。」
龔氏派來的四個丫頭裡面有一個叫懷繡的大丫頭,是龔氏的貼身丫鬟,很是穩重,話不多,但是事情做的極為周到,伺候了霍時英一天就知道霍時英不喜歡讓人貼身伺候,所以讓人把洗澡的熱水抬進來,又拿了洗漱的物件和一身貼身的裡衣放在一邊就帶人退了下去。
霍時英隨著她上了台階,到了門口紅綃給霍時英打起門帘,霍時英走進堂屋,小六往門口一站,紅綃的的聲音就從後面傳來:「你這小廝怎麼不去外院,老夫人的院子也是你亂闖的嗎?」
進到門裡,一個少婦模樣的女人向著她們迎了過來,看見這個女人,霍時英自問做足了心理準備腦子裡也一陣驚雷滾滾而過,那女人的裝扮很像那種大戶人家少年喪夫的少奶奶,可少奶奶不會在這個時候出來迎客,這裏不過是一家妓院罷了,睿王竟然帶她來嫖妓。
霍時英只是笑:「實不相瞞,我兩歲被家父帶到涼州,自小長在苦寒的邊關,這京城的富貴,氣派真是少見,確實有些心虛的。」
霍時英眼睛里瞬間露出興奮的光芒,睿王又笑著問:「還是不能告訴我嗎?」
到了華榮堂裏面又是一番景象,兩個機靈的丫頭守在垂花門那裡,遠遠看見這邊的光影就迎了過來,走到跟前雙雙給霍時英福了一禮:「十一郡主安好。」
「呦!」霍時嘉扭過頭,語調里充滿驚訝,然後他忽然就笑了,他伸出手捏著霍時英的下巴把她的臉擺來擺去的仔細打量:「嗯,長大了。」他笑著眼裡有些惆悵。最後又親昵的捏捏她的耳垂問:「辛苦嗎?」
霍時英聽了臉色大變,起身就要往外走,被龔氏一把拉住:「你先別慌,世子沒事,剛喝了安神的葯,這會已經睡下了,你去了他再起來反而不好。」
「那你可曾隨世子參加過某些宴會或者出外的應酬的?」
霍時英回身看見龔氏眼睛下的青黑,心裏生出慚愧:「都是時英顧慮不周,早該想到派人回來說一聲的。」
「嗯。」皇帝嗯的這一聲緩慢而遲疑,然後他又端起茶碗來掩到嘴邊,再沒說話。
霍時英心下明了此處是一個私寮,比之那大張旗鼓,艷旗高幟的燈紅酒綠之處,這裏不知道要高檔多少個等級。
「霍老將軍此人 ……」皇上垂著頭看著地面忽然開口;「放眼滿朝之人能力之人有之,城府之人有之,仁義,忠義的人也不缺,唯獨像霍老將軍這般人物我生平僅見。」
果然老夫人馬上就撇了撇嘴道:「我不要你,你回去吧。」又指著霍時英道:「把她也給我帶走,回來就折騰人,本來都要擺飯了,偏偏這時候來煩我,快走,快走。」老太太一邊說著,一邊就要下榻,嘴裏還不斷抱怨著。
霍時英想開了也不想裝了,讓她吃她就吃,雖然吃相斯文卻連著吃了五碗飯,給她添飯的太監表情淡定,被調|教的極好。
韓棠豁然回身,身形一頓,然後快步幾步走過去一躬身:「殿下。」
據說當時那孩子的一聲大吼,傳遍了半個王府,如虎嘯之聲,那一個耳光也抽的具有凜然之氣,當時老將軍就抱著那孩子哈哈大笑不止,老懷大慰。
兩人就站在那裡打哈哈,韓棠一點也沒有要引霍時英進去的意思,霍時英站的越久心裏就越肯定是有事要發生,果然看再也不能拖了韓棠的臉上露出幾分歉意來,他對霍時英道:「霍將軍,其實今天是我對不住你。」
霍時英拿起寫好的摺子,在燈下端詳著,吹了吹墨跡回道:「是啊,明日到兵部遞了摺子,辦了文書就要走了。」說完她起身走過去,伸手把窗戶關了起來。
又走了一會,王妃低頭望著腳下再次開口道:「你一個女子,卻在外面做著男人的事情,面對的都還是些殺戮斷絕,國家天下的大事,很不容易,內宅這種婦人的瑣事你不要放在心上。畢竟我們一輩子活的就這是這麼個方寸之地,眼界也只有這麼大」
周通走動的身形就是一頓,側頭看了霍時英一眼道:「郡主客氣,小人哪裡當得了您謝。」
霍時英連到:「不敢。」走過去在皇帝的對面落座。
這屋內的氣氛因為有了歌舞的潤滑也沒有開始吃飯時那麼緊張了,韓棠望著舞|女目帶欣賞,睿王也是斜依著椅子的靠背,因為大家都是坐在地上他看著好像也沒有那麼有壓迫感了,霍時英低頭吃著自己的蠶豆,嘴裏「咔吧,咔吧」的不停,然後她就感覺一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種壓迫感又來了,霍時英立刻就覺得後背僵硬,嘴裏嚼著的蠶豆也不香了,她忍了片刻,終是沒忍住,最後扭過頭去。
這怎麼倒成了她的不是了,霍時英被噎了一下,最後她只能問:「您找我可有何事?」
霍時英站在門口隔著幾丈遠的距離就對上青年墨黑的眼瞳,她的笑容直達眼底,出聲叫道:「二哥。」
霍時英扭頭看霍時嘉,霍時嘉端著一小碗飯,皺著眉頭看著菜盤子,吃一口都像要費了老大的力氣一樣,她看著都替他難受,其實霍時嘉雖然病弱但是卻不瘦,他不愛吃飯好像是自來就有的毛病,他正餐吃的不多,糕點甜品卻當飯一樣的吃,他其實就是喜歡吃甜食,而且非常任性。
老將軍說:「此子有智,能忍還有大勇之氣,將來何愁不成大器。」
出了院子,前面兩個掌燈的婆子,後面跟著四個丫鬟,兩人被簇擁著往外院去,龔氏時不時就要看側頭看兩眼霍時英,霍時英被她看了幾回終於主動搭話:「久病的人,因被身體拖累,有志難伸,天長日久的人性格難免就會有些乖張,嫂嫂不要跟他計較,就連祖父都說其實二哥是最有情意的人。」
霍時英繼續彎腰躊躇著,皇上開口道:「恕你無罪,但說無妨。」
她神情里充滿了一言難盡,霍時英也沒有再追問下去。王府這種豪門大家,這一代裕王的嫡子,一個算是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不算是自己家人了,一個身體不好,眼看著就是子嗣艱難的,而庶子又眾多,宜哥兒出生的前後這府里明裡暗裡,恐怕不知道演繹過了多少齷齪的和血雨腥風的事情,好在霍時嘉也是有魄力的人,果斷的分家,這龔氏以少婦之齡依然保持著幾分天真,不能不說她是幸運的,畢竟她上面就有王妃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那樣一個尊榮高傲的女子,正直盛年卻病體纏身,硬生生的被環境擠壓成了一個淡薄,憂鬱的性格。
小六這一句就接的從容了一些:「也沒專門讓我負責什麼,就是貼身跟著世子,伺候筆墨,來人引見,通傳,有時候也送些書信什麼的。」
福康出去片刻,再回來的時候手裡托著一個托盤,上面蓋著一塊明黃錦緞的綉帕,皇帝向霍時英抬抬手道:「去看看。」
短暫的對視中,霍時英感覺到一種如潮水般鋪天蓋地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她的心臟如第一次聽見戰鼓擂響時一般,蓬勃的那麼不由自主的猛烈的跳動起來。
霍時英沒想到被自己的嫂子崇拜了,她估計自己要是個男子,龔氏怕會對她冷漠很多,但她是個女子情況好像就不一樣了。
霍時英起身後,後退了半步,彎身對著她行了一禮,稱呼她道:「母親。」
一隻白玉般骨節分明,甚至有些瘦弱的手,伸過來,捏起一顆豆子,放進嘴裏,和霍時英一樣嘴裏發出「咔吧」一聲,然後他笑了:「還不錯。」睿王如是說。
睿王淡淡的道:「我今天就不見他了,讓他另找門路吧。」
坐在那裡的那個老太太,霍時英都已經忘記她長什麼樣子了,現在看她,胖胖的臉龐,花白了頭髮,雲錦斷面梨黃色的夾襖,很鮮亮的顏色,眉頭不高興的皺著,板著臉不見什麼威嚴,到有幾分專橫和霸道顯現在眉宇之間,這個人是她爺爺這輩子唯一的女人,霍老將軍一生沒有納妾,老夫人給他生育了兩子一女,一輩子尊榮得寵。
皇上似乎對霍時英的回答算是滿意,也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反而問她:「你是不是和你父親的關係不好?」
祖父說:霍時嘉是霍家子孫中最有情意的一個。他從小有病,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毒,每隔幾年他會拖著病體從遠隔萬里的京城來到苦寒的邊關探望在那裡的祖父,父親以及妹妹。
龔氏一直把霍時英帶到外書房,這裡是王府當家人平時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書房外層層戒護,院子外面有侍衛把手,裏面有內侍小廝立於廊下,整個外書房燈火通明。
皇帝轉身對著她問道:「你今天胃口好不好?」
小六應了,霍時英就打發他出去了,小六走出去的神態很鎮靜,心裏卻是激動,主僕之間也就是這些私密的事情能把感情聯繫起來的,這帕子的來歷他當時可是看見的,霍時英要把它收起來,這後面的意思太讓人遐想了。
以霍時英的鎮定臉上也不絕露出了驚容,這件事霍時英也不知道,她和很多人一樣一直都以為自己以女子之身稚齡之年而被帶到軍營中一路長大全是當初霍真荒唐的任性而為,她的聲音有點乾澀:「您知道祖父當初為什麼會選我嗎?」
皇上說完站起來又對霍時英道:「我看你看東西挺快,趁著這會的功夫你來幫我分分奏摺吧。」
霍時英道:「時英沒有涉足過朝堂,還是需要大哥提點一二。」
霍時英幾口解決了自己面前這碗,她這人不浪費糧食,強忍著難受把本來小六的那碗也拖過來吃了,然後站起來習慣性的問了一聲:「老闆,多少錢?結賬。」
老闆從陰影里鑽出來:「八,八文錢。」睿王往那一坐,尊貴而冰冷,讓人無憑白故的就矮了三分,那氣勢太霸道了,老闆說話都哆嗦。
霍時英站起來對女子行了一禮恭敬的叫了聲:「二嫂。」霍時嘉九年前成的親,這個二嫂霍時英一直沒見過,只知道她出身不低,娘家是充州有名的龔家,出過一個大儒,二十四個進士,兩個狀元,三個探花,她父親現在正在青州任太守。青州地處沿海,這次戰亂倒是沒有波及到那裡。
馬車行出半里路,一直閉目靠在車壁上的霍時英忽然大喝一聲:「停車。」沒等馬車挺穩,她就從車裡飛竄出去,蹲在路邊翻江倒海的吐了起來。
「嗯。」霍時英點頭應著。
既然皇帝讓霍時英陪著,那麼她也只有走在皇帝的身邊,後面跟了浩浩蕩蕩的一群伺候的太監和侍衛。
王妃的步伐不緊不慢雍容而端莊,她一直沒有說話,望著腳下的路,心思似乎沒有在這裏,霍時英只好開口道:「母親是否身體不適?」
霍時英點頭,抱拳對睿王道:「多謝睿王提點。」
霍時英一彎腰道:「是。」
腳下一站定舉頭一望,剛才的雪粒子已經變成了片片的雪花,墨黑的天空下,一棟三層的牌樓,雕樑畫棟,門口廊檐下一字排開十六盞大紅燈籠,大門兩邊還立著兩頂碩大的絹紗地燈,整個樓前的半條街被照得一片燈火通明,就這門臉,當真是氣派。
麵攤搭著一個遮雨的油布棚子,棚子頂掛著一盞紙燈籠,擺著四五張桌椅,有兩個穿著衙役服飾的男人坐在背風處埋頭吃的西里呼嚕的,攤主是個中年男人,見有客人上門笑著迎上去:「客官,吃碗面?」一說完看見走到光亮處的霍時英兩人,臉上的笑容就僵在那裡。
三駕馬車穿街過巷,車內只聞轆轤的車軲轆聲,霍時英忽然睜開閉著的眼睛:「小六,你原來在府里的時候是跟著誰的?」
霍時英疑惑的看向皇帝,拿起摺子翻開來看,摺子全是御史台參霍真的,不得不說這幫言官的文采就是好,罵人的話都被他們寫的花團錦簇的,連篇累牘,修詞或平實或犀利,羅列了霍真幾大罪狀:不戰而退,搶奪民財,擁兵自重,有通敵賣國之嫌,意圖謀反意。
皇帝裹著大麾,走的緩慢,霍時英穿著大紅的官袍走在他旁邊顯得有些單薄。
用完午膳,太監撤下桌子皇帝又移駕到床邊的榻上坐下,還把霍時英也招了過去,霍時英走到跟前,皇帝又一指小機的對面:「坐。」
霍時英躬身道:「那霍時英就此恭送殿下。」
馬車終於停下,霍時英下了車前面是一家宅院,門上也沒有掛牌匾,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戶大戶人家,看不出是什麼地方,還是韓棠領路,睿王和霍時英落在後面。
霍時嘉就那麼看著她,燈火下她運筆從容,眉目寬舒,看不出任何的情緒,霍時嘉把頭扭到一旁,然後緩緩的推開了他身旁的一扇窗戶,窗外夜露更深,僅見院子里景物的點點輪廓,一陣陣夜風灌進來,霍時英抬頭看了他一眼也沒管他。
王妃再次轉身往前走,她一邊走一邊說道:「你二哥知道你回來了,很著急,一會你就去他那裡用晚飯吧,免得他擔心。」
王壽亭就起身跪安,皇帝又吩咐人去找霍時英回來,那邊霍時英在御花園裡看著一棵梅樹,臉上是冷靜的,腦子卻嗡嗡亂響,卻又不敢深想,直到一個時辰以後有小太監來宣她回御書房。
龔氏倒是沒有怪她的意思,說道:「不能怪你,誰又能知道宮裡會那個時候來傳口諭。」她仔細打量霍時英的臉色:「你真的沒事?」
霍時英笑:「去,為什麼不去,你家將軍我也就是吃那夜攤的命,好東西吃的胃疼,走吧。」
王妃的氣色其實不太好,臉色暗黃,嘴唇的顏色很淡,周身縈繞著一股虛弱之氣,如此自然的神態幾乎全憑她身上的一種氣勢撐著。
霍時英扭頭望著睿王,看不出他說的幾分真假,她要用廖忠信肯定是要查清楚再用的,斷不會貿然行事,所以她說道:「我不能告訴你。」
霍時英覺得有些窘迫,她覺得自己在這位年輕的皇帝面前就像一個晚輩一樣,總能被他看出她的缺陷,又總能輕易的包容她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缺陷。
霍時英一本正經的回:「不會,我就是摸摸你的脈象看跳的有力不?要是有力就說明你身體還好。」
這家麵攤的老闆能把麵攤子開在應天府的後巷,也算是有些見識的,知道今晚上他這裡是招來了貴人了,端著兩碗面上來,心跳的跟打鼓一樣,戰戰兢兢的放下面碗就趕緊退到一旁去,縮進陰影里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龔氏細細看霍時英的臉色,見她一臉輕鬆的樣子才緩緩舒了一口氣,霍時英問她:「可是出了什麼事?」
皇上說完轉頭看霍時英的時候發現她的眼圈紅了,霍時英愛她的祖父,在她的眼裡她的祖父就是祖父,什麼能人志士,君子之風,她從來不這樣去衡量他,他就是一個愛她的人,她從來不知道他們原來還有這樣的緣分。
皇上看著彎腰在他面前的人,良久沒有說話,眼裡掠過一絲艱難,然後他非常輕微的道:「回去吧。」
睿王倒是也沒再向下追問,只是笑了笑就轉了話題:「我今天追你來,卻是想問你為何對江南船塢之事如此感興趣,因剛才韓大人在場,廖忠信畢竟是他的表兄有些事情不好當面說給你,又怕你明日當真約見了廖忠信所以才匆匆追來。你可否告訴我你到底要用江淮的船塢做些什麼?」
睿王站在台階上對垂手站在一邊的韓棠說:「韓棠,我們走吧。」然後又轉過頭對霍時英道:「你也一起來。」
最後他們被引到一間非常大的屋子裡,屋內所有裝飾特別,仿魏晉古風,木板鋪地,矮几,座椅如被鋸掉了腿的太師椅,人就席地而坐,分主次三席,屋子中間留有巨大的空間。
他盡然笑了,霍時英還是沒抗住,腦子一蒙,扭過身去,心裏罵了一句娘。不過這麼一過招,霍時英倒是覺得縈繞在她身上的壓力頓時驟減。
韓棠步子一頓,微微側著身子回:「是。」
到了這個時候霍時英覺得自己反而放得開了,這位君上手段如此了得,她再怎麼蹦躂都沒用。
霍時英看著霍時嘉想了想,從新坐下,又吃了兩碗飯,喝了一大碗湯,才放下筷子,又有丫頭過來伺候她凈手,漱口,一番折騰完了才起身對著霍時嘉道:「二哥跟我一起去?」
霍時英蹙眉沉思:「那你是沒見過睿王的了?」
霍時英沒想到睿王會這樣緊逼不放,她低頭蹙眉,睿王就那麼望著她等著,也不吭聲催她,最後不得已霍時英只有抬頭道:「從戰略的角度上來說,當敵人強大到無法撼動的時候,最好避其鋒芒另闢蹊徑。」
其實女子的小字是不能隨便讓人知道,除非自己的丈夫或者是長輩,不過霍時英也知道這個時候不是她矯情的時候,所以答的也痛快。
於是霍志英就再次躬身,老老實實的把昨天她引述的唐世章的那番話又說了一遍,王壽亭聽完,捻須微笑道:「不知霍將軍師承何處,此番論調倒是和在下的見解有些不謀而合之意。」
霍時嘉一聲招呼自有丫鬟婆子過來伺候著擺上飯菜,四人移步到了堂屋,坐下吃飯,這一會的功夫,霍時英就發現宜哥兒是個寡言的孩子,行走坐立的姿勢都像用標尺量過一樣的規範,少了孩子的天真,不過她不知道是不是世族大家的孩子都是這麼長大的,也可能霍時嘉也是這麼過來的,就是不知道他是怎麼長成現在這麼個乖張的性子的。
王壽亭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反而臉上帶出了幾分興趣的問道:「光聽說你老師的言論,卻不知這麼位高人教出來來的弟子對開海禁之事有何看法。」
這朝堂之上,各派系關係微妙,這老師其實是不能亂認的,所以王壽亭也沒接霍時英的話,而是往那裡一站非常冷淡的道:「哦,你的老師過譽了。」
第二日清晨霍時英就到兵部遞了摺子,辦好了文書,回到王府,王妃在榮壯堂設宴給她踐行,霍時嘉一家也在座,吃過午飯一行人又把她送出了王府。
迴廊那裡站著一個穿綠色小襖的女子,仰臉看見他們的身影一出現在院子口,下了台階快步的就迎了過來。
霍時嘉進來,被僕人簇擁到太師椅上坐好又圍好毯子,才揮手讓人都退了出去。
好吧「過日子和幻想是兩回事。」霍時英這麼安慰自己,別彆扭扭的和龔氏走到前院。
王妃再次轉頭看她:「我年輕的時候可沒有你這氣度。」
霍時英覺得睿王這樣問她,她怎樣回答可能還代表著霍真的態度,而霍家在燕朝軍隊了盤根錯節,霍真自己也是一個老牌的政客,他的態度也會代表著很多人的態度,所以她斟酌著回答的比較小心,她道:「我的老師在多年前給我授課的時候說過這樣一段話,他說:總結歷朝歷代的興衰無非是這樣一個過程,一開始,百姓因為嚴重的土地兼并,被逼的沒有活路,只有起來造反,亂世開啟,舊的統治者被新的統治者代替建立新的王朝,然後分田分地,百姓安康,接下來就是新的貴族勢力誕生,又開始新的土地兼并,越到一個王朝的末期土地兼并越是嚴重,大多數的土地集中在極少數人的手中,百姓被壓迫的又過不下去日子了,然後又起來造飯,如此的循環往複,歸根到底都是一個土地的問題。兩百多年前的前朝開海禁其實曾經開啟過一個盛世,但是由於當時的黨錮之爭嚴重,沿海的倭寇又不絕,最終還是沒能實施下去。」
霍時英道了聲:「謝皇上。」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霍時英緩慢的抬起頭,一雙如黑夜一般幽暗的瞳眸早已鎖定在她的身上,這個人,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出現的,不知道他從哪個方向過來的,好像忽然耳邊就響起了沙沙的腳步聲抬頭時他就站在了丈許之外的地方,那是一個極為俊美的男人,月白色的大氅,領口滾了一圈紫貂毛,他有一頭鴉黑的頭髮,頭上束著金冠,冠前鑲著一個紅寶石,他的額頭飽滿,眉長如刀,眼睛是一雙鳳眼,大而深邃,鼻管筆直而高挺,人中狹長,下巴方正堅毅,膚色如羊脂玉一般瑩潤潔白,他的臉生的是如此的完美,若從中間畫一條中軸線那麼兩邊一定是嚴絲合縫的對稱著的,他不如霍時嘉美的那麼飄逸卻比他厚重而方端。
這老太太當真是什麼事情都任性而為,一點餘地都不給人留,不過王妃顯然不是跟她一個段數的,霍時英只見身邊這個女子臉上毫不波動,她根本不接老夫人的話茬,反而笑盈盈的對她道:「這都酉時了?今天怕是要耽誤母親晚膳了,要不媳婦今天就留在您這叨擾您一頓?我也好好伺候,伺候母親?」
霍時英下車就看見韓棠站在廊檐下,她心裏微微吃驚,就算她來遲了,他為什麼不進去留個小廝等在這裏給她引路就好了,為何他會親自站在這裏?來不及多做他想韓棠就已經步下台階,冒雪迎了上來:「霍將軍。」
霍時英站定,望著面前的人,她記得她第一次跟她爹回來的時候,也是這個人帶著一堆人在外院迎接,當時這人可沒給她爹下跪,霍真對這人還是極為依重的樣子。
霍時英只有老老實實的低頭回答:「是。」
霍時英趕緊起身,咽下心裏升起的巨大驚訝,不敢回話,那奏摺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看的嗎?皇帝看她遲疑笑了起來,道:「你怕什麼?不是多要緊的摺子,一堆零零碎碎的又不能不看的東西,太瑣碎了,你分一下類就好了。」
「在下來晚了,累大人久候,實在對不住。」霍時英說著又要彎腰給韓棠作揖,兩人間站著隔了兩步的距離,韓棠一抬手就扶住了她的手臂,然後就聽他道:「在揚州時多蒙霍將軍照應,怎麼幾日不見將軍反而和在下生疏了?」
身後的太監躬身:「是,正候在外面的退埗里,皇上可要現在就宣見嗎?」
在皇帝看不見的位置,霍時英右手無名指和小指微微的顫抖了一下,心裏驚懼,皇上先讓她看奏摺,不讓她說話又和她出去走了一圈,然後又說起祖父,祖父對她影響至大,她難免心情哀慟,就算她她再有城府,原先準備好的說辭一時半會情緒也難以回來,想說假話多少都會露出破綻,這種手段,這種掌控局面的能力,霍時英不敢深想下去,好在她也沒有打算說假話,她沒說話之前先笑了起來:「我爹那個人,說他想造反也沒人跟他的。」
這時有人進來在韓棠耳邊低語,就見韓棠的臉色一沉,臉上變得極為難看,睿王扭頭看向他問道:「可有何事?」
睡醒來已經快申時了,霍時英正在凈面龔氏帶著丫頭,捧著個包袱進來了:「這都是你二哥今年新作的冬裝,我看你兩身量差不多,昨晚上讓丫頭給改了改,這京城城不比別的地方,穿衣行走都能讓人拿出一堆名堂來說。」
「哈哈,將軍真會說笑。」韓棠笑容有些發乾。
霍時英笑笑什麼也沒再說,跟著走了進去,在霍時英的印象里王府佔地實在是廣闊,端是富貴氣派,可能是她一直在邊關沒見過什麼世面,一路走來只覺目不暇接,但倒是和她小時候的印象差了不少。
「哦?」皇帝大概也沒想到霍時英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臉上露出意外來。
霍時英對她淡淡一笑:「那就好。」
食不言,寢不語,這飯桌上沒人說話,霍時英很餓,一天趕路,中午就沒吃,晚飯又開的晚了,她盡量讓自己斯文一點,可沒一會她也添了三碗飯了,等她抽空一抬頭才發現對面的龔氏和宜哥兒都在瞪著大眼看著她,其實要霍時英裝斯文,她也能裝的像樣,可這不是在霍時嘉這裏嘛,她覺得沒必要裝。
韓棠向霍時英彎腰作揖:「韓某慚愧,今日要見將軍的其實另有其人。」
王妃成年累月難出一趟自己的院子,今日卻把霍時英一直送到王府的大門口,燕朝的深閨女子出個大門其實是不容易的,但就是這樣她也只是站在那裡冷淡的對霍時英說了一句:「多多保重。」再無其他,既不殷殷叮囑,也不傷感抹淚什麼的。
「哦。」霍時英這一聲瞭然中帶了點意味深長的意思。周通又忍不住側頭看了她一眼,眼中就帶上了一點淡淡驚訝。他很快的又垂下目光,帶路的姿態加重了幾分鄭重。
他們下午進的城,到了裕王府已經是黃昏了,門房聽說是十一郡主回來了,都沒反應過來是誰,等看見小六才忽然想起來家裡還有個在邊關的郡主,急急忙忙的跑去讓人通知了管家。
龔氏有點語無倫次了,霍時英呆震住,片刻后她才有點悟出個所以然,或許哪怕是深閨里的女子少女的時候可能都會有個英雄夢,畢竟再刻板的教育也阻擋不了人的幻想。
霍時英躬身道:「承蒙皇上誇獎,時英不敢與祖父相比。」
霍時英這人對吃的雖然不講究,但卻是個好吃的,對她來說這碟子蠶豆比那個舞|女更吸引她。
龔氏的笑容里有些羞澀,她雖然有了一個八歲的兒子但其實也就比霍時英大了一歲,不知何故她的臉上飛起兩朵紅暈:「以前光聽相公說起有個很了不得的妹妹,沒想到你是這般……嗯……那個好看。」
龔氏臉上的笑容就淡了幾分,她說道:「時英不要以為我不孝順,老夫人上了歲數了,這兩年添了個作息不安穩的毛病,晚上睡不著,到了快天亮才能睡下,第二日到了中午人才能精神了,所以就免了我們的晨昏定省,而母親她老人家喜歡清靜,不喜人打擾,自我嫁進門來就沒有讓我立過規矩,尤其這幾年她越發的不愛出門,沒事也不叫我們過去,也就初一十五我們才能過去見上一面,這也還是仗著宜哥兒的面子。」
七娘領人進來,行了禮就恭敬的告退了,然後又是幾個太監進來,布置果盤茶水點心,等一切消停了,正對著他們坐席的那扇拉門忽然向兩邊拉開,就見裏面十數人席地而坐,原來是一個樂班,音樂緩緩響起,一個明眸皓齒,身材修長豐|滿的少女從拉門後面踩著舞步裊裊生姿的滑向他們正前方的空地。
他這稱呼變得倒是快,霍時英眼裡微微一閃,也向他拱手行禮:「韓大人。」
碟子舉到半空,對方遲遲不見動靜,霍時英穩穩的舉著,似乎過了很久,一種壓抑的氣氛在屋內蔓延,舞娘的舞步亂了,樂聲有些跟不上節奏,霍時英就那麼端著,眼神不再迴避,直直的望進對方的眼裡。
霍時英又道:「謝皇上賜宴。」
霍時英正在怎麼醞釀著這話怎麼說,旁邊就有個聲音出來給她解圍了:「老夫人,我看時英也不是那冒失的人,再說這種公幹的事情也不好隨便拿來說嘴,你說是吧時英?」
「你抬起頭來。」
三人進去分上下首落座,今天的韓棠不知為何沒有了在揚州的豁達從容的氣質,渾身拘謹而僵硬,從進來請睿王坐下后嘴巴就像個鋸嘴的葫蘆一樣,再不吭聲,微垂著頭坐在那裡,霍時英跟睿王不熟,自然也搭不上話,三人具是沉默的坐著。
睿王笑的有幾分古怪,回她道:「只要你明日有時間見廖先生,當然是隨你請。」
睿王靜靜的聽完,然後笑問霍時英:「你一直在說,你的老師說,那你自己的觀點吶?」
小六就去前面跟車夫吩咐了一聲,車夫拉著他們往王府的方向走,在半路的時候拐到應天府背街的一條小巷子裏面,巷子太窄馬車進不去,霍時英和小六在巷子口下了車,往裡走了半盞茶的功夫果然看見一家生著爐火的麵攤。
好在頃刻的功夫外院的管家就領著幾個管事匆匆的趕了過來,老遠一個中年留須的青衣男子急步匆匆的往這邊走來,霍時英站在門內的台階上正四處的看,那人到了近前「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台階下:「小人告罪,不知郡主回府,怠慢了郡主。」這人一跪,跟在他後面的幾個人,先是有的身形明顯一頓,有的臉上露出驚容,但也就一瞬他們也都跟在後面跪倒了一片。
霍時英一開口立刻就把那兩個在吃面的人招惹的看了過來,這深更半夜的一個女子扮男裝還這麼大張旗鼓的到這種地方來吃東西,太容易招惹是非了,霍時英不想惹事,一眼凌厲的看過去,那兩人就老實了,她是槍林箭雨里出生入死過來的,手裡的人命不知繁幾,一身殺氣外露,連草原上最兇悍的野狼都會被鎮住。
過了片刻龔氏似乎才反應過來,把身邊的孩子推到跟前道:「時英,這是你侄子宜哥兒,宜哥兒給你姑姑問好。」
「是,既沒有走動過,也不曾翻看書格上的書籍。」
被霍時英一打岔,龔氏也沒再提讓霍時英穿女子衣服的事情,她親自幫著霍時英換衣,褒褲,裡衣,中衣,一件件的幫她展開,穿上身,又細緻的為她整理,霍時英不介意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身體,她其實有一副好身材,雙胸渾圓飽滿,很有弧度,腰肢纖長,柔韌有力,兩條大腿更是修長筆直,除了後背一條從肩膀一直延伸到臀部的很長的刀傷以外,其他地方的肌膚細膩光滑,如上好的清透的蜂蜜。看見那條褐色的刀疤,龔氏倒抽了一股涼氣,霍時英扭過頭朝她笑笑:「嫂嫂,古往今來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我還算不上是將,只是個兵,上戰場去走一圈沒帶傷的那不是去打仗,是去搶功勞的。」
福康笑得特別和善,霍時英恭敬的對他拱手道:「多謝公公吉言。」福康笑眯眯的朝她拱拱手,霍時英轉身登車而去。
「嗯,是不是和西北比起來就不算什麼了?」
霍時英的回道:「老師的名號母親可能沒聽說過,老師他姓唐,大號世章,原是個出家的道士,算是個方外之人,據說是十多年前父親到冀州公幹,在老師掛單的一家道觀里與之偶遇,兩人談經論道三晝夜,最後父親把他綁了回去,這十多年他都在父親的帳下做幕僚。」
霍時浩垂頭看著自己手,片刻后道:「今上……心思,深重。」他說的很慢,邊想邊組織語言:「你是女子,卻一步步坐到參將的位置,這次你的任命被皇上拿到朝會上當堂宣讀的聖旨,朝中不太平,父親,父親這次其實已經成了眾矢之的,又此國難當頭之際,退無可退。」他嘆了口氣,又抬頭看向霍時英:「先時我還有一番擔心,但看似你這般沉潛,到時候和皇上應對起來也不會有多大的差錯。」
霍時英只覺得一股激動的戰慄竄上脊樑,她從到了渭水南岸就動了念頭要找船,但一打仗,渭水上的船隻都跑沒影了,前朝大的船塢都在青州的沿海地帶,她還是早年從書上得到的信息,卻沒想到,經過戰亂,朝廷實施了百年的海禁,而江淮之地又從新繁盛起來,船塢都移到了江淮,她心裏隱約有一個計謀,但因為條件一直不成熟,所以一直以來都秘而不宣,她對韓棠道:「你讓你表兄明天拿著拜帖到裕王府找我。」
出了錦華堂,院門口等著四個丫鬟,一抬滑竿式樣的抬椅,王妃卻沒有上抬椅,沿著錦華堂外面的石板路向西走去,丫頭婆子簇擁著她,霍時英自然只有跟上。
「去給你收拾院子了,應該快回來了。」霍時嘉的口氣很輕慢,對嘴裏提到的那個人似乎不大在意。
霍時嘉揮開了她的手,自己往門口走去,霍時英站在原地目送他,霍時嘉到了門口,背著她忽然說:「時英,我老是覺得你不是霍家的人,早晚有一天你都會走的。」說完他也不等霍時英回話,拉開門就走了出去。
皇帝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霍時英,冷風把她的鼻頭凍紅了,髮絲也有些亂,身姿在冷風裡卻挺直的如一桿標槍,皇帝說:「霍時英,你有乃祖之風,卻少了乃祖之器,不過你還年輕,已是難得了。」
霍時英走步上前,在玉案的前方撩袍拜倒:「末將,霍時英參見吾皇萬歲。」
一輛四駒並頭的楠木馬車漸漸消失在夜色里,後面皇宮的最高處,每到節慶之日皇帝都會登高於民同樂的觀星台上,皇帝大麾裹身,冷風吹在他白玉般的臉上,眼睛如星辰般的明亮,目送著正宮門前的馬車漸漸遠去,一聲長長的嘆息飄散在風裡。
用罷晚膳,又是一番凈手后,太監端上熱茶,兩人在榻機旁落座,喝了半盞茶,皇帝開口吩咐福康:「去把東西拿來。」
皇上這會倒是真的笑了起來,搖著頭道:「霍元帥這個人……」
要說他們兄妹可能是這霍家最能稍微了解彼此的人了,就像霍時英知道其實霍時嘉最為喜歡自由,痛恨別人以為他好的名義管束他,所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時候明知他的一些任性行為會危害到自己她也從來不說什麼。
那人還在看著霍時英,霍時英幾步走到男人的跟前也是彎腰一禮:「霍時英拜見睿王殿下。」
剛才三個人的古怪,霍時英因為角度問題沒有看見廖忠信的表情,所以全然不知,看見廖忠信坐下,她繼續問道:「你的船塢最大能造多大的船?吃水有多深?可運多少貨?」
他是她的二哥,霍時嘉。
龔氏就在一邊招呼著吃飯,很安靜的吃完一頓午飯,吃過飯霍時嘉要喝葯午睡,宜哥還要去老師那裡上課,霍時英也回傾華院歇了個午覺。
霍時英轉頭看著周通不由的目光里就帶出了幾分欣賞,此人是在提點她該如何行事,三兩句話就提點了她應該先做什麼,還告訴她目前家裡是誰當家,她的住處應該找誰安排,難得的是說的又是如此的不落痕迹也不居功賣好,她這人半生和軍隊里的人接觸的最多,這麼會說話的人還當真是第一次打交道。
霍時英沒有忽略掉他臉上露出的那片刻猶豫和遲疑,她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轉頭對睿王道:「王爺,我明日還是要請廖先生到裕王府去。」
被人當一件稀罕的物件一樣看了一上午,霍時英決定回王府吃飯,霍時嘉一家子都在等著她開飯,霍時英回去直接去了她二哥的院子,進到屋裡從凈房裡凈手洗臉出來,霍時嘉就把一張請柬遞給她:「有人請你吃飯,上午外院送進來的。」
「哦?那你專門負責打理世子哪一塊的事情?」霍時英又問。
霍時英回道:「朝廷可是有重開海禁之意?」
那麼作為一個政治籌碼,霍時英的態度是如何,霍時浩也是想知道。
龔氏道:「你是不知道,你走了沒多久宮裡就來人傳口諭,讓你明日辰時進宮見駕,世子一直等著你回來要跟你說這個事情,一直等到二更了還不見你回來,就差人去關和樓尋你,結果回來的人說關和樓今晚上根本就沒做生意,被人整個包了,你二哥一聽了就急了,屋裡也坐不住了就要帶人去尋你,結果還沒出屋氣喘就犯了,人一下子就起不來了。」
霍時英的聲音裡帶著幾分激動:「末將的老師曾經說過,如若本朝會出一個流芳千古的名臣,那定非王大人莫屬。所以讓末將有朝一日見到大人定要以師執大禮參拜。」
「是。」
霍時英站直身,收回手,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就有些窘迫的微紅。王壽亭見了倒是寬厚的朝她笑了笑,皇帝在一邊又接著道:「霍時英,把你昨天的那番言論再跟王大人說一說。」
周通一路把霍時英帶過隔著內外院的月亮門恭敬的答道:「府里是少了些人,五年前世子當了家,就分了府,原來住在各院的各位少爺都搬了出去另外開府單過了,下人自然也就跟著分出去了,府里這些年主子少了,就顯得冷清了一些。」
「周管家。」
在霍時英看不見的上方,皇帝望著她如行雲流水般走步上前撩袍拜倒,眼中烏黑的瞳孔里閃出一簇暗火。
吃飯的地方在一個非常大的雅間里,裏面布置的奢華而雅緻,地上鋪著一整片西域出產的絨氈地毯,房間正中被一個多寶閣格成兩段,後面一張供人休息的貴妃榻,旁邊一扇屏風葛絲絹紗,上面用金線綉了大大小小上百個福祿壽喜,這手筆當可比公卿貴族的排場,怪不得霍時嘉說這裡是京城最氣派的酒樓。
一頓漫長的晚宴吃完,睿王一個字也沒說,霍時英猜不透他要見自己幹什麼,吃完飯從酒樓出來,酒樓門口已經停了一輛紫檀木雕花,鎏金的馬車,車門上鏤刻著皇族的徽章,六駒並駕的六匹馬一色的雪蓋青花,找不到一絲雜色連馬匹的高矮身長都一模一樣,比霍時英坐來的那輛奢華多了。
「是。」周通垂著手給霍時英讓出半個身子。
王妃微微蹙眉:「太守府?裴世林嗎?」隨後她又微微點頭:「他們原來就是同窗,住在他那裡也斷不會短了他什麼的。」
王妃和霍時英當然也不想待在這裏,順勢就都起身給老太太行禮告辭,老太太被人服侍著穿好鞋子站在地下,一手扶著那個中|年|美|婦對行過禮起身站在她跟前的霍時英問道:「你父親可有話帶回來?」
進門就在他的目光下感到一種壓迫感,霍時英幾步上前對著上首的人彎腰行了一禮:「大哥。」她叫道。
「哦?」睿王扭頭看過來,似乎很感興趣。
這一折騰霍時英本來心裏有些疑問要問她二哥的也問不成了,遂叫了丫頭進來準備洗漱。
霍時英難掩內心的激動,躬身道:「多謝皇上。」
龔氏一臉鄭重的拍拍她的手臂:「大駙馬就是嚴肅了點,他要是訓斥你,你就聽著,別跟他頂。」龔氏不放心的又囑咐了幾句才帶著丫頭婆子走了。
霍時英進了院子,周管家親自來領了她到門口,周通打開書房門,霍時英一腳跨進去,門內一片明亮,上首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個蓄鬚的男人,男人有著一張清俊文雅的面孔,和霍時嘉一樣有著一雙明亮深邃的眼瞳,直直的朝著霍時英看過來目光銳利如刀鋒。
王妃再次看過來,幽暗的光線下,她的雙目如燭火般明亮,最後她又笑了一下,這個笑容比剛才她笑得要明亮了很多,她說:「你長的很好,把你教成個這樣你父親可沒有那個本事,你的老師是誰?」她的聲音清澈而又低緩,很容易讓人產生傾聽的好感。
幾日不見,韓棠還是一身青衫木簪身披斗篷的樸素裝扮,周身依然是那種沉穩清貴的氣質,望過來的目光在燈火下顯得熠熠生輝。
霍時英沒有應她反而問了她一句不相干的話:「嫂嫂每天不用去給老夫人,王妃晨昏定省嗎?還是我去的時間不對,今天早上沒在老夫人院子里沒有碰見嫂嫂。」
第二天起床,霍時英沒去老夫人那裡請安,從龔氏的話里意思,她也不用去給老夫人請安,她去了霍時嘉那裡,結果霍時嘉還在睡覺,龔氏守了丈夫一夜熬得雙眼通紅,臉色灰敗,精神極不好,霍時英也不好打擾,又回了傾華院,等到卯時讓丫頭進來換了官服往皇宮裡去了。
從上車霍時英就一直閉目不語,神情嚴肅,深思極重,車廂里很壓抑,她忽然開口,小六嚇了一跳,穩了一下神才回道:「去西北之前跟過世子一年。」
女子先對著韓棠蹲了一福,神態親和顯是早就熟悉:「三爺,安好。」她道,接著她又向著睿王和霍時行禮英:「兩位官人安好。」
站在幾級台階上,霍時英垂著眼皮望著下面的人,她身後的小劉,剛才還老老實實的站在那裡,這邊人一跪,那邊他迅速的側過半個身子,又往後退了半步,霍時英回頭看了他一眼,這孩子也正向她望過來,眼裡似乎含著鼓勵,霍時英心下一笑,這裏,這深宅大院里才是這孩子的戰場,這帶頭給她見面就一跪的人是在幫她立威,她怎麼會不懂。
王妃終於停下腳步,她轉過身來面對著霍時英,她看了她好一會,望著她眼裡的神色複雜,霍時英一時竟然沒有看懂,這個中年憔悴的婦人最後清淡的笑了笑道:「沒什麼,老毛病了。」
「倒是個雅緻的人。」睿王的口氣里有幾分調侃的意思,霍時英就見韓棠的頭垂了下去,髮鬢間隱有冷汗流下。
去內院的路上周通主動跟霍時英說:「郡主可要先去給老夫人和王妃請個安?府里這些年由世子夫人主持中饋,這會老夫人那裡應該快用晚膳了,您去了說不定就都正好見得到了。」
老夫人住在王府中軸線上的錦華堂,這裡是整個王府的正房。進門一個廣闊的院子,中庭里載種著幾棵海棠,迴廊下圍繞著一圈綠葉繁花,深冬時節依然花團錦簇,一條石板小徑從院門口一直延伸到大屋的迴廊下。
睿王掌管內務府,霍家是西北的邊關守將,睿王又問的如此漫無邊的有水平,霍時英當時真的被迷惑了,真是以為睿王要搭上霍家這條線,在戰後從羌人的土地上撈錢。
進了宮,遞了牌子,一個中年的太監從裏面出來把霍時英帶了進去,一路到御書房,霍時英低眉斂目眼神沒敢亂看一眼,那太監把霍時英領到一個小房間,對她道:「將軍請稍等,皇上剛剛下了早朝正和王大人在議事,等那邊完事了自然就會傳喚您的。」
對面君臣二人,良久無語,同時望向霍時英,皇帝目光有些複雜,王壽亭卻眼內精光一閃,今天霍時英這麼大胆的表露出她一些確切的政治觀點,其實對她來說是一件非常冒險而且是非常不謹慎的一件事情,因為她今天說話的地方是在御書房,對話的一個是朝中重臣,一個是君主,而她的身份卻不單單是一個涼州參將,她說出來的話是代表著霍真的,而霍真又代表著他身後的一大批政客。她能如此大胆的說出來,其實也完全是因為王壽亭,王壽亭這個人是這個時代的先鋒和改革者,他敢於站在風口浪尖,為民為國,不隨波逐流,不營營汲汲,也不苟且偷生,這是一個值得真正讓人尊重的人。所以霍時英昨天都沒有皇帝說的實話今天卻對王壽亭說了出來。
那太監連忙避開,連聲道:「不敢,不敢。您稍等,雜家這還有事要忙就先告退了。」
霍時英這人對文人都多有禮遇,從她對她的兩個文治武功的老師的態度就能看的出來,雖然這跟李成青的迂腐也有關係,但是從她內心來說她還是要更尊重文人一些,王壽亭此人,為官三十余載,三起三落,提出過地丁合一,稅制改革等多項措施,但是他的運氣不好,正直他春秋鼎盛的時期時遇到的皇帝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所以他的仕途多坎坷,三起三落,入過內閣,做過丞相,也被貶為縣令,最後還被流放雍州整整十余年,直到三年前才被新登基的新帝從新啟用。這是一個思想強大,不為私利,敢於逆流而上、永不倒下的人。霍時英見他就跟見到偶像一樣。
霍時英其實挺喜歡她這種性格的,她一撩袍角在這位貴婦人面前埋頭跪下道:「多謝母親關心,時英此去望母親也能放開心境,好好保重身體,二哥身體不好,宜哥兒還小,這府里要您做主的地方還多了。」這偌大一個王府,真正當家作主的常年在外,剩下的老的老,病的病,也真是愁人的很,霍時英也就是看王妃是個真正的明白人,才把話說的這樣的明白罷了。
小六站起來就想去叫人,被霍時英一把拉住,然後從他袖子里掏出手巾擦了擦嘴,沒事人一樣站了起來,說了一句:「回府。」
「嗯,我知道。」霍時英點頭老老實實的坐在一邊。
霍時英埋頭吃自己的,那邊龔氏笑著說:「還是時英這樣的好,看著你吃自己都要多吃一碗飯,世子今天都難得多吃了一些。」
上了馬車霍時英就開始閉目養神,小六自然是不敢吭聲,車外漸漸人聲嘈雜,應是進入了鬧市,又聽著車輪轆轤聲行了約有一盞茶的功夫,馬車停了下來,小六先跳下車,放下腳凳,霍時英這才一腳伸了出去扶著小六的手下了車。
「嗯。」頭上的那一聲輕微的就如同嘆息,霍時英汗濕重襟,不敢抬頭看一眼,彎著腰慢慢的退出了御書房。腳上彷彿都粘黏著一道糾纏的目光,每踏出一步,心裏彷彿就要沉重一分。
龔氏又道:「如何行事你倒是不用顧忌,府里這些年是清靜多了,雖然看著是冷清了不少,可也不知道少了多少的事情,虧得你二哥五年前分了家,以前府里,唉……」
而霍時嘉也隱隱有點明白其實霍時英此生的追求並非朝野,權勢,但他們又都能如何,誰活在這世上是能夠隨心所欲的,小時候見她疲憊失意還能把她摟在懷裡安慰一番,可她現在長大了,長得就跟一棵挺拔蔥鬱的小樹一樣,他想安慰也無從安慰起。
霍時英再次閉目往後一靠,沒有再說話。
座上之人低頭拿起一本奏摺,沒有說話,王大人彎腰退了出去。
這邊霍時英一退出御書房,那邊皇帝轉身把王壽亭請到了榻機旁兩人相對坐下,喝了兩口小太監奉上的熱茶,皇帝才開口問對面的人:「如何?」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福康進來回話:「王大人來了,正在外面等候覲見。」
送走了霍時浩,霍時英讓人去華榮堂跟跟她二哥招呼了一聲,她直接讓人帶著她去了傾華院,打發掉小六,洗漱掉一身風塵后已經是半夜了,沒再干別的倒在柔軟溫暖的床上好好睡了一覺。
韓棠吃驚,轉頭看向睿王,睿王望向霍時英,目光有些意味不明,片刻后他對韓棠道:「讓他進來吧。」
小六接過來仔細看了看道:「是杭絲,品相是極好的,應該出自內務府,外面品相差不多的倒是不好找,但是也不是特別稀罕,咱們府里就有。」
王壽亭是個乾瘦的人,他特別的瘦,以至於官袍穿在他身上,前胸和後背都鼓起一塊,不太合身,他個子也不是很高,面目平常,臉上的膚色是長經烈日風雨的滿是風塵的黝黑之色,他兩鬢灰白,眼角皺紋很深,如若他不是穿著一品的官服站在御書房裡,讓他換一身衣服,換個地方說他是個常年耕種在田間的老農也不為過。
霍時英低頭沉思,再抬頭問他:「你的船可走過海路?」
霍時英走上前,揭開綉帕發現下面是一把帶著刀鞘的長刀,皇上在她後面道:「這是兵部托內務府用新法鍛造的,比精鐵鍛造的還要好上幾分,總共才出來五把,我聽說你從渭水北岸過來的時候連佩刀都砍卷了,這把你拿去吧。」
看著霍時英望過來,那女子對她笑了笑,淺淺的微微傳遞過來一種好意。霍時英垂下頭,她討厭把事情複雜化,也討厭要把事情複雜化的人,對老太太這種人只要她討厭你,其實你說什麼都是錯,索性她就直接說了出來:「孫女兩日前蒙聖恩升了涼州參將,這次是奉旨代父回京述職的。」
龔氏先是吃驚后又嘆息,她有一顆慈母心,自己就在那裡感嘆上了:「唉!稍稍有些恆產的人家,有了女兒都要養在深閨里,從生下來就開始給她準備嫁妝,等到十三四歲就被關在綉樓里連樓前的踏板的都撤了,就那麼拘著幾年拘性子,平時更嬌貴的一點都不能磕了碰了,身上不能有一點疤痕,就怕出嫁後夫家嫌棄你不是完璧之身,你生在一個中鼎之家,卻是這般長大,富貴這東西卻真是……」
王壽亭也沒有再問,雙手攏進袖筒里,達拉著眼皮坐在那裡,良久以後皇帝開口問道:「王卿以為這朝堂之上當真能容忍一個女人對一幫男人指手畫腳的嗎?」
霍時英知道他這話說成大白話就是問她今天是不是第一次逛妓院,霍時英覺得這個睿王有點奇怪,她就是再像個男人,可終究她還是個女人吧,雖然大燕朝是有小官坊之類的場所存在,但這種事也不好拿出來當面問的吧,不過他這樣問倒是讓她想起一段趣事,她笑著道:「也不是,好幾年前在嘉定關的時候配合軍務處整頓軍紀,曾經到妓院里抓過嫖妓的士兵。」
王妃上前再次攙起她的胳膊:「時英這是從揚州趕回來的?你父親可還好?」
這個廖忠信是個非常有經驗的聰明人,她知道霍時英的身份回答她的問題也相當的有針對性。
老夫人始終沒露面,就是霍時英去給她辭行也被攔在了外面,倒是收拾了一大車給霍真的東西,讓霍時英帶到揚州去,霍時英是不可能跟著這一車東西走的,她帶著小六先快馬先行,這車東西自有人壓著慢慢跟來。
那攤主一開口說話霍時英就樂了,這人一口的涼州口音,她笑呵呵的走進雨棚里對那男人道:「老闆,有油潑面嗎?來兩碗?」
霍時英從他進來招呼了一聲,就又低頭繼續寫她的,直到所有人都出去了,霍時嘉皺著眉頭問她:「聽說你今晚上回來的路上吐了?」
霍時浩愣在那裡,霍時英抬頭看他,她一路回來,揚州依然是歌舞昇平,入京的路上雖然遍地流民,但是依然不妨礙京城的繁華錦簇,回到王府每一個人臉上都安逸平和,沒有人問起那場戰爭,也沒有人關心,就連霍時浩都在想著戰爭結束以後的事情,那麼是不是整個朝堂都是這樣的一個氣氛。
「小人周通是府里的管家。」
龔氏笑著一個勁的擺手:「沒有,沒有世子很好的。」
那女子一身白玉色的窄袖褙子,梳著中規中矩的官髻,峨眉淡掃,兩腮桃粉,唇間一抹艷紅,莊重中隱含著一點含蓄的寂寞的艷色,未開口之前先是遮唇一笑,風情立現。
屋內空曠而安靜,樂班和舞娘早在廖忠信進來之前就被揮退了,睿王垂著眼皮看著跪在地上的人,默不吭聲,他沒有讓他起身,也沒打算問他的話,沒有人說話,半晌后霍時英不得已忍著發麻的頭皮開口問道:「你有個船塢?」
皇帝卻沒再說其他,扭頭吩咐一旁的富康道:「把那些奏摺拿過來。」
跳舞的少女面若桃花,眉飛入鬢,有種凌厲的美麗,舞步飄逸中帶著剛勁,穿著單薄,內裙外面只著一層粉紅的紗絹,露出大片的後背,艷麗卻不放蕩,眼神隨著舞步專註而執著,似在表達著某種壓抑的情緒。
「嗯。」座上之人點點頭道:「我就不留你了,下午的時候你再過來一趟,我讓你見個人。」
小六馬上警覺,看過來悄聲問道:「將軍,怎麼了?」
接下來霍時英就沒再問廖忠信的話,廖忠信也沒敢提自己的事情,被睿王問了幾句話打發了出去。
「在什麼地方,離揚州有多遠?」
一路走過去,修剪的如寶塔一樣的松柏,玲瓏怪狀的奇石,古老的蔓藤,盤曲嶙峋的枝幹,處處都是一處景緻,隨處都可以拿來入畫,當真是雅緻。
霍時英不懂風月之事,她知道這女子跳的應該是極好的,但這種陽春白雪的東西,沒有十數年的浸淫難懂其道,她也就是看個熱鬧,過了開頭的驚艷就不感興趣了。後來她把目光從場中少女的身上挪開,望向面前的桌面,桌上三盤糕點,一盤水梨,一盤葡萄,最後還有一小碟好像是蠶豆一樣的東西,她伸手拿了一顆放進嘴裏,一咬之下隨著「咔吧」一聲,又脆又香,她又伸手拿了一顆,咀嚼幾下滿嘴留香,咸中帶著微微的甜味很特別的味道,她乾脆把整碟都拖了過來拿在手裡,慢慢的吃。
霍時嘉側開一點,眉頭一挑:「怎麼?你還學會看病了?」
霍時英想都沒想張hetubook.com.com嘴就來:「父親他很惦記您老人家,他讓您保重身體,等邊關平定了,他就辭官回家好好孝順您。」其實霍真什麼話都沒給家裡帶,但霍時英不會在這個時候給自己觸霉頭。
這話還真讓霍時英不好回答,直接說她升職了,是皇上下旨要她代父回京的?那顯然會讓人覺得你在炫耀,還把聖旨抬出來壓人,好大的一頂帽子,不管她怎麼說都會落了下乘,碰到這種跋扈的,只按照自己喜好來的人還真是讓人頭痛。
霍時英從來沒見過大駙馬霍時浩,霍時浩是霍真的嫡長子,他也本應該是這一代裕王世子的繼承人,幼年就傳出才名,十五歲以王族公卿之後的身份高中狀元,朝野轟動一時,但隨後他就尚了先帝的長公主,自此斷送了仕途,成親后他就搬出了王府,和公主開府單過,現在他們家府邸叫的卻是長公主府。他自己也就變相的把世子的位置讓給了霍時嘉。
睿王終於滿意的點頭笑了,霍時英也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遠處傳來更鼓之聲,細聽之下才發現已經是三更天了,他們這時已經走過兩條街,離裕王府不過還有兩個街口的距離。
「你個小小的的都尉怎能帶你父親回來述職,講的什麼謊話?」老太太似乎真的是很厭惡霍時英,以至於都到了毫不掩飾的地步,步步緊逼。
龔氏一臉的緊張擔心,霍時英愣了一下,然後回道:「我沒有出什麼事情,和韓大人多說了一會,才回來晚了。」
霍時嘉垂著眼皮坐在那裡:「我不去,這都半晚上了懶得應酬他。」
霍時英也沒做他想,心裏有幾分興奮,人難免放鬆了一些。
回到御書房,暖風撲面,太監又奉上熱茶,身體慢慢暖和了過來,皇上又坐回剛才的榻上,依然指著一邊讓霍時英坐在一旁,皇上慢悠悠的喝了兩口茶然後對她道:「你現在可以說說了,那些奏摺你有什麼看法。」
霍時浩雖是大駙馬的身份,但他實在是太有才名,被先帝破例封為大學士,沒有實權,每天帶著一幫人編寫文史。
老太太罵的到都是真話,霍時英老老實實跪在那裡挨罵,埋著頭脊樑卻挺的筆直,眼看兩人就要鬧崩,沒法收場的時候,門口門帘一掀,紅綃走進來小聲的通報:「王妃來了。」屋子裡的人手裡的動作都是一頓,瞬間安靜了下來。
這位傳奇的大哥霍時英是第一次見到,一照面,霍時英只覺得的她這個大哥身上神思極重,彷彿身後頭頂壓著一座大山一樣,眉心有經常皺眉留下的一個川字,嘴角隱隱有點法令紋的痕迹,他今年其實才28歲但看著好像比霍真還老。
「什麼亂七八糟。」霍時英的手被他揮開,霍時嘉拄著拐杖往裡間走去,有丫頭過來扶他,被他一拐杖給支了開去:「走開,我自己走得動。」丫頭羞紅著臉退到屋角,房間里站了四個丫鬟,具是低頭沉默,霍時英在一旁看著上前給他撩開門帘,隨著他走進了裡間。
後來那人抬頭看向後面的樓牌對二人道:「我們進去吧。」
門口進來的腳步聲有些匆忙的凌亂,步子在門口頓了一下,一個清澈的聲音隨著腳步聲就到了霍時英身邊:「時英怎麼跪在地上?快起來。」
皇帝御筆勾墨,批示著奏章淡淡的說:「不用,再等等。」那太監默默的退後半步再沒說話。
睿王點點頭轉而又問她:「你可知朝廷為何要在建州建船塢?」
廖忠信站起身,他一起身身上就恢復了一種落拓的氣質,盤坐到給他端來的椅子上,就在霍時英的對面。
霍時英估算著應該是到正午的時候,房間的門終於再次被推開,早上的那個中年太監走進來:「將軍請隨雜家來,皇上宣您覲見。」
按下所有的驚疑,霍時英隨著他們往裡走,和外面的低調樸素的大門比起來這裏面簡直是別有洞天,穿過一道迴廊,眼前豁然開闊,一個佔地極為廣闊的庭院,幽暗的光線下看不見盡頭,只見遠遠近近的掛著無數的大紅燈籠,假山,小橋流水具籠罩在一層朦朧的紅光之下。
小六想偏了,生為豪門世家的家生子,還是能觸及到一點政治的邊邊角角的,不是沒有聽到過野史或謠傳,某大臣,被招入宮,一頓賜宴回來,半夜忽然吐血不止暴病而亡。
這邊那中年太監出來進了正房,小太監為他打了帘子,他一腳他進去,落地無聲,拐到側間打起帘子邁進去,就聽坐在玉案後面的人說道:「韓棠這人還是堪大用的,卻管束不好自己身邊的人,又做不到獨善其身,王卿有機會還是要多敲打敲打他。」說著話的人抬頭看了一眼走進來的中年太監,太監微微一點頭,垂下眼,恭敬的彎腰走過去站在他身後,這人才又道:「我若用他,他勢必要有和韓林軒反目的一天,到時候他那個表兄夠給他留無數條尾巴讓人抓的。」
霍時英這人基本上是屬於那種遇強則強的人,她有種預感要是一開始就被這人鎮住了,那麼以後在他面前都會是束手束腳的,你矜貴,驕傲強勢,那我就隨意,自然,從容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好了,反正我也不跟你打架,沒必要被你牽著走,所以她根本就不接他的話,朝著他笑了笑。
睿王的腳步微微一頓,再看向霍時英的目光就帶上了幾分激賞,他道:「確實是這樣的,那你又是怎麼看這件事情的?」
「周管家好。你起來說話吧。」霍時英微笑著走下台階。
「母親要保重身體。」霍時英接著她的話道。
果然老太太馬上就爆發了:「呦!你升了個四品的參將就了不得了?你要不是霍家的子孫,你要不是姓霍,參將?你見得著嗎?你以為你了不起了,要是你大哥這會早就做到你父親的副將了,輪的到你在這裏跟我說道,輪得到你嗎?啊?」老太太越說越激動,到最後都喊起來了,不知道她為什麼對霍時英就那麼大的氣性,喊到最後都喘上了,捂著胸口在那喘大氣,她身邊的那個婦人給她又是順氣又是灌茶好一通忙活。
「韓棠。」那人開口叫道,聲音緩緩的,音質清澈而沉穩。
霍時英伸手在韓棠的手肘處託了他一把,心裏微微吃驚,什麼人能讓韓棠彎腰,她道:「韓大人快不比如此,人在這世間多的是身不由己,時英不怪你。」她把韓棠托起來,讓他直起腰。其實讓一個清貴的文士折腰是一件悲哀的事情。霍時英並不樂見與這樣的事情。
小六低頭:「小的不曾見過睿王。」
霍時英還是搖頭,睿王卻不動氣,他道:「既是軍機,你不說也罷,只要你明日不要見廖忠信就好了,他那個生意其實牽頭的有好幾家,他背後水太深,牽扯進去對你沒有好處。」
霍時英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人時的情景,那年她十歲,嘉定關總督府大門前烈日當頭,六駒並騎,紫檀木的車廂,寶馬雕車,車門打開半晌沒有動靜,良久后,後面浩蕩的車隊中擁過來一堆丫頭僕人,有人放上腳榻,支開陽傘,車廂內這才伸出一隻腳來,軟底的布靴,纖塵不染,眾星拱月般簇擁出一個少年,少年是一身湖色長衫打扮,頭臉上身都被陽傘遮住了,只能見他一手拄著手杖,一手扶著僕人,手白如玉。
霍時英接著笑著道:「他那人私德有虧,他身邊那些人除了他自己的幾個幕僚以外,軍中的老將都是祖父留給他的人,正經打仗人家聽他的,造反,沒人會跟他。」
「我曉得的,你不要擔心。」霍時英倒是不怕有事,就怕事情不來。
霍時英心跳的像擂鼓一樣,再次躬身道:「時英定不負聖上所望。」
「你說話就說話,扯到我身上幹什麼?最煩你們女人說一句話非要七拐八彎的。」霍時嘉又發話,還張口就訓斥龔氏。
皇上轉身對霍時英笑了笑,那麼的溫和,他轉過身再次邁開步子邊走邊道:「二十年前,霍老將軍回到家中見到自己沒有長好的繼承人非常失望,他就想在自己的孫輩中再找一個好好的栽培,不說光耀門楣至少不要讓後世子孫辱沒了家風,結果他仔細的觀察了所有的孫子都沒有滿意的,就連兩個嫡孫在他看來也是固守方圓之人,成人容易,成器卻難。」
王壽亭轉頭望去,只見年輕的帝王正低頭喝著茶水,垂下去的眼皮遮掩住了他眼內所有的內容,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所有人具向她望來,霍時英看著韓棠問道:「江淮有船塢?」
於是霍時英又直起腰,目光中充滿自信與明亮的光彩,侃侃而談:「歷來的革新無不困難重重,難道那些飽學之士的士大夫們不知道國家只有革新才會有出路嗎?只是不管哪一種革新首先觸及的就會是他們的利益,當執掌一個國家所有的利益集團因為共同的利益而抱成團的時候,某一個人,或者哪怕是至高無上的皇權都是無法撼動的。這個時候其實就需要另外一種外來的壓力來轉移這種利益同盟共同的對抗方向,我相信沒有人是希望亡國的,尤其是亡國在外族人的手裡,那麼從大方向來說,這次羌人的入侵其實就是個契機,這場仗打的時間越久,國庫越是空虛那麼開海禁就越會推行的順利,所以不管是要實施什麼新法或者是要開海禁也好都一定要快!」
老太太果然不再追究,向著兩人看過來,王妃繼續問道:「江淮天冷潮濕,王爺可還能習慣?身邊可有盡心伺候的人?」
「嗯。」旁邊的睿王卻只是點點頭,沒再往下追問。
霍時英眼裡微露詫異,也正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一點騷動,接著門帘一掀,一個年輕的女子牽著一個男孩走了進來,女子一個穿著大紅的遍地僉金窄袖褙子,頭髮梳成一個高高的官髻,她有一雙濃密的眉毛,大大的杏眼,五官大氣,有一種莊重的艷麗,一身的大紅都沒有壓住她身上艷色,霍時英知道這就是她的二嫂這一代裕王府的世子夫人了。
「大哥難道就一定以為這場仗能打贏嗎?」霍時英還是垂著頭,聲音平靜而冷漠。
「是。」韓棠轉身就要打發來人,一旁的霍時英忽然開口:「等等。」
直起身時面前的人還是望著她,壓迫感一點都沒有減少。從上到下一點點的審視,彷彿要從她身上看出點什麼,霍時英垂頭恭敬的站在那裡,良久后霍時浩道:「你來時,父親可囑咐你過什麼?」
皇帝擺架向外走去,霍時英只有跟上。出了御書房,穿過兩進院子,霍時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最後眼前出現了一個大湖,她這才明白原來這就到了有名的太液湖了。
福康去看了沙漏來回道:「回皇上已是未時三刻了。」然後皇上就吩咐他道:「去吧王大人請來吧。」
皇上就那麼站在她的跟前,霍時英大氣都不敢喘,更不敢抬頭,汗水順著鬢角就流了下來,良久之後才聽見上方傳來輕微的聲音:「宮門就要落鎖了,你這就去吧。」
霍時嘉靠舒服了才不徐不疾的開口問:「怎麼忽然回來了?揚州那邊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她雖極力做的自然卻還是忍不住臉上紅了一下,睿王也沒說什麼,笑笑走了出去,兩人走出巷子,走上正街,大街空無一人,一條大道筆直通向前方,他們後面跟著兩輛馬車,還有呼泱泱的一幫隨從,這架勢霍時英估計要是被五城兵馬司的人碰見了是有的要熱鬧的了。
那女子見面竟然先向周通行了一禮,霍時英有點覺得好笑,女人間這點小小的手段,心界也太小了吧。
皇帝看著霍時英動都不動,一旁的太監福康也不說話,屋內落針可聞。
霍時英端起茶碗,有模有樣的撇了撇茶葉浮沫,啐了一口道:「還不錯,挺好喝。」
小六趕緊跑過來摸了一把銅錢給老闆,霍時英又轉頭看向睿王,睿王的眼神從始至終都放在霍時英身上,這時他站起來道:「走吧。」
就在霍時英皺眉凝思之際,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傳到了她的耳朵里。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喧鬧的市集之中,在這來往無數的過客之中霍時英就如此清晰的聽清了他的腳步,如果來人是個身懷高深武藝之輩,那麼她在千萬亂軍之中也可清晰的分辨出一個人的動向,但此人卻只是個常人,那一步步的腳踏之聲卻不能泯滅于身邊上百種嘈雜的音浪之中,那麼的突出,一步一步的如此的輕微卻又如此的清晰。
霍時英精神緊繃了一下午哪裡還能感覺到餓,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答道:「有點餓。」
「是。」霍時英沒敢直起身。
「在南岸還是北岸?」
沒人給霍時英帶上門,一陣冷風吹到她的身上,撩起她長長的頭髮,地上的剪影形單影隻。
睿王說完這句,就再沒說什麼,幾人又漫步走了出去,一路走來庭院深深,不見他人,倒是偶有幾聲琴音彷彿隔著幾重樓閣,裊裊傳來。
出了御書房,福康一直送出宮門外,霍時英一再道謝,登車前,他把手裡一直拿著的長刀遞給她:「祝將軍此去旗開得勝,步步高升。」
霍時英心下瞭然,霍真說過韓棠的母族早已敗落,可他的表兄卻能在京師置辦出這麼一份產業,這個私寮不說什麼人都能開得了的,後面的背景有多深厚,光說這看得到的繁華就是多大的手筆,若韓棠這個表哥是藉著韓棠的官威發跡起來的,那韓棠才為官幾年?也難怪他會流汗了。
這一晚上折騰完霍時英身心疲憊,肚子餓的要死,那晚飯吃的根本就是悲慘,看上一碟子蠶豆最後還被人看的不好意思吃了,所以等和睿王韓棠在那家大門異常低調的大門一派和氣的分手后,霍時英轉過身來就吩咐小六:「小六你路熟,你帶路給我找點吃的去。」
這天天氣不太好,沒有太陽,天空一直陰沉沉的,空氣既潮濕又陰冷,太液湖裡的荷花早就凋謝,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岸上的垂柳也只剩下光禿禿的柳枝,其實景色也不太好。
「你起來吧,好好的回話。」
皇帝從新回到公案後面,霍時英站到一旁,太監抱上來一摞摺子往她面前一放,她只好拿起來翻看,看了兩本倒是也放下心來,確實不是些什麼要緊的摺子,多是些宮牆要休整,某地方上書要修功德牌坊之類的事情,但是國事無小事,她也看的戰戰兢兢。
霍時英記得她十年前回來的那次,隨處走動不管是內院還是外院都有不少丫鬟小廝穿梭,有點亂但各人行走規矩做派都有章法,有種亂中的熱鬧,但這回她一路走來,卻極為安靜,還是那些景緻,人卻幾乎沒有看見幾個,有些空曠冷清。
睿王點點頭,又深深的凝視了她片刻才轉身蹬上後面的馬車,霍時英一直彎腰直到車馬聲遠去才直起身,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往額頭上一抹,一把的冷汗。
老夫人斜著瞟了王妃一眼,很不高興「哼」了一聲:「連個丫頭倒是都比你精貴了,還要你自己走一趟。」
霍時英握著筆抬頭就朝他笑了笑:「宮裡哪裡能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入口,是我自己太緊張了的緣故。」說完她又低下了頭。
霍時英往身上摸錢,然後忽然反應過來,朝著小六叫道:「小六,過來付錢,把那鴨蛋的錢也給老闆。」
等王大人出了正房,坐上的皇帝才問道:「她來了?」
進到正房,康福又領著她拐到側間,帘子一掀開,霍時英一眼望過去,玉案後面坐著的人,白玉般的肌膚,夜幕一般暗黑的瞳孔,鴉黑的頭髮,靠坐在龍椅上,手肘撐在扶手上斜斜的倚在那裡看著她走進來,不動聲色的臉上如昨日一樣的矜貴,冷峻,只是他今天穿著的是明黃錦緞九爪金龍的龍袍。
霍時英側了側身子,讓了讓他,跟著走了出去,睿王到了棚子外面忽然轉過對霍時英道:「你這樣好多了。」他頓了頓又道:「你剛才太拘謹了。」
霍時英低頭系中衣的帶子,沒有接龔氏的話,龔氏說的那些,這一輩子是跟她都沒有關係的了,這就是命吧,各有各的路,不一定哪一條就是走的順暢的。
霍時英雖平時著男裝卻從不掩飾她是個女子,既不束胸也不掩飾自己沒有喉結,這女子對著她卻毫不驚訝,不是見多識廣就是早有安排。
說到這裏霍時英話音落地,房內寂靜的落針可聞,其實說道最後一句,就是霍真的意思了,只是霍時英在沒有確切的探知到皇上的意圖的時候此話是萬不可說出口的,她這麼一說就代表霍真,以及霍家所有代表的政治勢力都站在皇帝的這方了也可以說是站在新政的這方了。
韓棠再抬起頭,目露出感激他道:「要見將軍的是睿王。」
沒想到睿王卻也是看著她笑了起來,而且還笑得特別好看,是那種眼睛里也帶著笑意的笑容,然後只見他低頭從袖子里掏出一塊絹帕遞給霍時英:「給,擦擦嘴。」
霍時英點點頭,龔氏在一邊介面道:「要不我送時英過去吧?」
這時候才有人奉了茶上來,老太太又才不咸不淡的開口:「你半年難得出一次榮裝堂,今天怎麼這麼好的精神?」
有丫頭過來給龔氏披上件斗篷,霍時英等著她收拾完了一起出了門,宜哥兒一直跟著他母親到門口,眼神卻一直放在霍時英身上。
「霍時英。」
霍時英接到聖旨轉天就起身了,就是快馬送信也不一定有她跑的快,皇上那邊下旨,聖旨出了御書房就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揚州,而這邊朝廷要給王府出的喜報,卻要通過兵部和禮部兩道章程,所以這邊反而慢了,王府這裏沒人知道霍時英要回來,霍時英被攔在了自己家門口,倒不是有人攔著不讓她進去,關鍵是她站在門口不知道該往哪走。
霍時嘉把筷子往桌上一丟:「得,看吧,你的現世報來了。」
霍時英想了想,覺得這事回來直接管龔氏要一塊就好了,她自己也不是不用手帕,於是就道:「那就不要你找了,你拿去給我收拾乾淨了收起來。」
第二天起床,卯時去給老夫人請安,老夫人還沒起,霍時英被打發了出來,然後她又回了傾華院,傾華院原先住著霍時英的某位姐姐,姐姐現在自然是出嫁了,院子里原來只留了個婆子打掃,很冷清,昨晚上龔氏給她派過來了四個丫鬟,看得出應是龔氏貼身伺候的人,舉止進退有度,也不多話,用了早飯,霍時英就帶著小六齣門了。
皇帝也沒說讓霍時英見得是誰,霍時英躬身說了聲:「是。」她也不敢多想,只覺得今天自己這一趟進宮當真是處處出乎她的意料。
皇帝終於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在燈下顯得柔和很多,他問霍時英道:「可餓了?」和_圖_書
面前兩碗面,飄著紅旺旺的辣椒油,一股熟蒜的味道沖鼻而來,曾經霍時英是多麼喜歡這個味道啊,她拿起筷子拌了拌,挑起一筷子送進嘴裏,沒滋沒味的,她不用抬頭都知道對面那位那雙黝黑黝黑的眼瞳正落在她身上。
皇帝就笑了:「那就跟我一起用膳吧,你就知道自己胃口好不好了。」
霍時英伸手道:「您請。」太監躬著身退了出去,又把門帶上,片刻后又有小太監進來上茶,也不敢和霍時英隨便搭話,奉上茶又小心的退了出去。
富康從玉案上搬了一小摞摺子過來放在榻几上,皇帝指指摺子對霍時英道:「你看看。」
霍時英抬頭望去,老太太身邊立著一個梳著婦人髮髻的女子,頭戴金釵,一身月白色的窄袖褙子,柳眉,杏眼,筆直的鼻樑,皮膚白凈,臉型如飽滿的瓜子,雖然已近中年,眼角有了細微的紋路,但看著依然是個婉約的美人,看她的裝扮又不像伺候的下人,霍時英想不起這人是誰了。
睿王眼裡一片幽深,望過來的目光是赤|裸裸的窺視,如在透過她窺視一種他未知的世界,帶著探知與研究,他閉口不語就那麼看著她。
霍時英起身半行一禮道:「有勞公公帶路。」康福沒再說什麼,半側著身子引著霍時英走了出去。
「是,西北苦寒,冬天滴水成冰,土地乾裂,還經常會……」霍時英說道一半猛然住嘴,她這樣說好像有訴苦之意。
他們走的很慢,因為一直要將就著走的閑庭漫步般的睿王,他們這一行人,七娘在前面帶路,韓棠本來要錯后睿王半步以示恭敬,可不知怎麼走著走著反而讓睿王落在了他後面半步,至於霍時英自然是要墜到最後的。
霍時英就勢就跪了下去:「那臣這就跪安了,望皇上也多多保重。」
霍時英丟了筷子站起來就打算走,霍時嘉卻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道:「吃飯最大,他人都來了,多等片刻又如何?」
韓棠的表兄和韓棠面向上掛著幾分相似,但他比韓棠看著要強壯一些,穿著青布長衫,很樸素,少了韓棠身上的清貴之氣,多了幾分風霜的滄桑,他低著頭進來走到跟前照著上首拜倒:「草民廖忠信拜見睿王殿下。」
揚州離京城不過千里的路,快馬兩天就能到,十一月初,霍時英在時隔十年後再次回到了這個國家的都城,金陵。
霍時英躬著身,心裏就打了一個噔,半晌后才聽她道:「國運走到中途,陋習弊病叢生,如不立不破開闢出一番新氣象,那麼我們的國家就會如一艘行駛在大海上,卻沒有好的舵手一樣的華麗大船,雖外表錦繡華麗,內里卻蛀蟲叢生,千瘡百孔,一旦遇到大的風浪將頃刻傾覆。」說到中途她又自信的抬起頭,望向君臣二人雙目中露出一種炫目的光彩:「而一種新局面的開闢,會把我們整個國家和民族推向另外一個更高的發展階段,這不僅僅是一條國家的出路,更是一個民族發展的契機,也會是歷史的轉折點,是利在千秋萬世的一件事情。」
霍時浩馬上就明白了霍時英剛才是在試探他,眼裡露出驚異,最後他再次嘆息,拍了拍霍時英的肩膀,聰明的人說話什麼都不用說得太透的。
霍時浩這樣嚴厲的人竟然會跟她開口解釋,霍時英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心裏也為自己的大哥有這樣的品格而舒了一口氣,她彎腰又向霍時浩行了一禮道:「時英唐突了,望大哥不要見怪,時英知道我姓霍,是霍家的人,請大哥放心。」
如今這年代全天下都以仁孝第一,誰敢說和自己的父親關係不好,皇帝這樣問已經顯得很唐突很親密了,霍時英不好回答只好道:「父親算是個慈父吧。」相比較家裡的那些兄弟姐妹,甚至大哥二哥霍真對她真的算是慈父了,霍時英覺得自己不能太昧良心。
霍時英說完馬上又一躬身,繼續道:「小人粗鄙,大胆妄言國事,願自領責罰。」
王妃說完,又轉過身朝著榻上的老夫人,行了一禮,給老夫人問安,隨後就牽了霍時英的手把她帶到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了下去。
霍時英看著腳下,腳下的青石打磨的光亮倒印出她一張平靜而麻木的臉,她沉默,霍時浩久等不見她的回復,臉色越來越難看,忽然之間就見他舉手往身邊的茶几上一掌拍下,一聲巨響,茶碗傾翻,掉在地上又是「咣當」一聲:「霍時英!」霍時浩一聲大吼。
霍時英手裡的筆就是一頓,答道:「是。」霍時嘉這麼快得到消息也正常,就是小六不說,那兩個車夫和長隨也是會告訴他的。
正午的御書房裡,地下燒著地龍房內溫暖如春,中年的太監輕聲的進來躬身問還在批奏摺的皇帝:「皇上,午時中了,可要吩咐擺膳?」
王妃側身對著上首輕聲道:「剛才世子夫人派人到我那裡去,說是聽說時英回來了,要帶著人收拾傾華院,就不過我那裡去了,我想著她反正也要讓人來跟您說一聲,乾脆我就自己過來了。」
霍時英也沒叫人起身,半晌才負手而立神態裡帶出幾分威嚴的問道:「你是誰?」
霍時英沒說話,慢慢的站了起來,她覺得今晚上她真的是背運透了,這睿王愣是沒完沒了的,那條他們來時的巷子口,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緩緩傳來,頃刻間,睿王那一身白玉色的大麾就出現在光影里。
老闆訝然後恢復過來回道:「有,有,您二位請坐,馬上就來。」
霍時英微微沉吟道:「原來如此,我沒有怪嫂嫂的意思,我多年不在府里,也就是想藉著嫂嫂的話知道些府里的行事規矩。」
「在南岸。」
睿王還是那麼矜貴的坐在那裡:「你還是先吃了再說吧。」
也怪不得霍時英對這個家沒有什麼歸屬感,她兩歲離家,十二歲的時候回來住了沒有十天,她連自己住在哪裡都不知道。
「哦?韓大人有事講就是了,談什麼對不住的。」霍時英一臉的雲淡風輕,目中的瞳孔卻幽深了幾分。
「是,那臣就告退了。」
皇帝眉目一下變得寬鬆,神態間露出一種欣慰來,他終於放下手中的筆,對福康吩咐道:「去傳她進來吧。」
桌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龔氏笑得比較明目張胆,宜哥兒用碗掩著嘴偷笑,霍時嘉卻是道:「你還有本事教訓我了?等會有你現世報的時候。」他話音剛落下,房門就從外面被推開,一個丫鬟站在門口帶著些氣喘的通報:「大駙馬來了,正在外院等著,說是讓十一郡主趕快過去吶。」
皇帝放下筆,吩咐福康傳膳,用膳前凈手,凈臉,霍時英和皇上一樣的待遇,金盆鑲著盤龍,手帕是龍紋錦帕,霍時英簡直有些手腳僵硬,這一天有太多她想不通的事情了,皇上回過頭,看著她僵著手腳,看了她片刻后忽然道:「霍時英,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謹。」
小六躊躇:「怕是這會好點的飯莊都關門了,這功夫能還在外面吃飯的都是下腳力趕夜路的要不就是更夫和下衙的衙役,也只有路邊的攤位了,那地方不知您去不去?」
霍時英不由的就對周通說:「周管家,謝謝你了。」
霍時英坐在太師椅上,一等就是一上午,太監來上過三次茶以後,她乾脆閉上眼睛如入定一樣,不動如山的坐在那裡。
當霍時英再直起腰時,皇帝的語氣更是溫和,帶上了一些殷殷囑咐的味道:「回去以後寫個摺子,把你要用徵用大船的用途寫清楚,直接遞給兵部,兵部尚書嚴侯昴會給你加緊處理的。」
兄妹倆,一個坐在窗前望著外面,一個坐在桌旁的燈下聚精會神的寫奏摺,誰也沒有說話,很久后才聽霍時嘉忽然道:「可是明日就要走了?」
說起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霍時英算是霍家子孫中最有福氣的一個,她得到了霍家先後兩位掌權人的厚愛,要說霍時英這輩子跟誰最親,那是跟霍老將軍,或許是奉行了抱孫不抱子的傳統,霍老將軍雖然不太待見霍真卻非常疼霍時英,霍時英小時候幾乎是在霍老將軍的背上長大的,霍時英都十五歲了有時候在盧龍寨換崗下來,還要趕五十里的路回嘉定關看老人家,有時候她趕回去都半夜了,霍老將軍還要處理公務,她倒在將軍的腿上就能睡一覺。在霍時英的記憶里她爺爺身上總有一股松木的味道,伴隨了她多少的歲月。
霍時英答:「有,臣的小字叫安生。」
霍時嘉沒說話,霍時英點點頭道:「也好,就有勞二嫂了。」
霍時英覺得挺有意思,這人這麼一會態度就變了,那種嚴肅強勢的氣勢如冰雪消融般化為無形,被一種溫和的氣質取而代之,她伸手接過絹帕,在嘴上抹了兩下,結果拿下來一看,上面粘了一塊辣椒油,她訕訕的把帕子收進袖筒說:「髒了,回來再還你一塊吧。」
「韓棠,此處就是你那表兄的私產?」睿王忽然冷不丁就開口問話。
霍時英最後實在是招架不住了,遞出手裡的碟子問:「你吃嗎?」這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到了一定的層次,你來我往之間都有一個進退的距離和規則,就怕碰上這種隨心所欲不按規則來的,你說你一個這麼位高權重的王爺,這半晚上老是盯著她看幹嘛?
幾番見禮完了,霍時嘉咳嗽了一聲道:「行了,擺飯吧。」
霍時英坐下看著對面睿王那張白玉一般的臉,又看見他的大麾下擺都掃到地上去了,今天本來就下雪,這地上儘是污泥,那雪白的綢面上立馬一圈烏黑,她實在是忍不住開口道:「這種地方其實不適合您來。」
霍時嘉的衣服都是上等的,布料是雲錦緞面,手工是府里專門養著的針線班子,霍時英還從來沒穿過這麼好的衣裳,她平時的常服都是出自月娘的手,那手藝自然和專門養的針線班子不能比,這一身上身平白就比平時看著清俊貴氣很多,今天要赴韓棠的宴,天子腳下的地方她也怕丟了氣勢,所以要這麼裝扮一番。
輪到霍時嘉的時候,他卻抽冷子一手杖抽到霍時英的脊背上,狠狠的說了一聲:「活著,回來。」
霍時英抿嘴笑著答應,她問「我嫂子和侄兒吶?」
說著話,他們就走進了酒樓的大堂,裏面溫暖如春,卻不見客人,上到樓上霍時英凝耳細聽,才發現這整個樓都是空的,她恍然明白,原來這裏今夜是被包下來了。
兩人站在原地相對笑談的時候,前方慢慢亮起兩簇燈火,她們扭頭看過去,兩個婆子提著燈籠迎了過來,是王妃院子里的人看天色晚了出來接她的,王妃再轉過頭對霍時英道:「你去吧,你二哥肯定是在等著你開飯的,我就回榮裝堂了,等你得空了再來找我說話。」
果然,就聽韓棠對那女子道:「七娘你帶路吧。」他們顯然是認識的。
睿王卻步履從容,走上大街後有一會他才開口,卻是問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你今天可是第一次接觸風月之事?」
小六的話在霍時英耳朵里一過,她放心的抬腳往裡面走去,堂屋裡沒人,西側間里有走動的聲音,霍時英走了過去,帘子在她走到跟前時撩了起來,霍時英撩了打帘子的丫頭一眼,一眼就掃了一遍整個西次間,窗沿下放著一張黃梨木的榻,滿頭珠翠的富態老太太的就坐在上面,老太太的身邊立著一個木墩架子,上面套著一具亮閃閃的盔甲,金鱗武鎧,魚鱗站裙,烏金打造的胸胄,黃金的頭盔。立在那裡有一個人那樣高。
坐在榻上的皇帝看了她很久,眉宇凝重,霍時英一直不敢起身,最後才見皇上站起來走到她跟前帶點語重心長的語氣道:「以後行事還要再穩妥一些。」
眼看著就要過了申時,霍時英辭了龔氏帶著小六到了外院,霍時嘉中午就跟外院的管事打過招呼,自然沒有人敢怠慢她,車馬處的專門給她準備了一輛四駒並騎的黑楠木馬車,四匹拉車的馬毛色一致,不見一絲雜色,車身鑲硫金邊,車門上有裕王府的徽章,顯露一種低調的奢華,這種配置出行對霍時英來說也算合適。
霍時嘉手掌的肌膚嫩滑而柔軟,他眉頭緊蹙:「怎麼長的這麼高了?」他們的鼻子尖幾乎對到了一起,霍時嘉臉上表情非常的不滿。
福康出去后皇帝扭頭對霍時英道:「等會讓你見一個人,開海禁就是他第一個向我提出來的,你昨天說的那套言論他是會很感興趣的。」
「嗯,想想我,想想京城裡還有你的侄兒,二哥,大哥好好打仗,把羌人趕回去。」
霍時英朝她們點點頭,隨她們進了院子,房門一推開,房內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霍時英呼吸一窒邁步走了進去,正廳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個長袍裝扮的青年,長袍是白玉色的,人也是白玉色的,青年的膚色白|嫩,盯著他那張端莊清俊的面孔看久了,你會升起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來。
小六進來的時候霍時英把屋裡的人全都打發了出去,然後拿出那塊帕子遞給他:「能看出這是什麼料子的嗎?想辦法給我找一塊品相差不多的來。」
霍時嘉走到窗邊的一張貴妃椅上坐下,身子往後一靠,輕輕出了一口氣,有丫頭過來在他腿上搭了一張毯子,霍時英跟著坐在他身邊,霍時嘉扭頭看見她臉上的汗道:「我怕冷。」
孩子有八歲了,有他母親的肩膀高,這孩子也長的好,但是沒有他父親那麼美的炫目飄逸,中規中矩的端正,孩子規規矩矩極為恭敬的給霍時英作了一揖。霍時英把他拉到跟前,從懷裡摸出一把小銀刀遞給他,宜哥兒剛才還端正嚴肅的臉上立刻就閃閃發光,沒有小男孩是不喜歡這些東西的,霍時英看著他微笑。
「抬起頭說話!」嚴厲中帶著喝斥的聲音傳到耳朵里,霍時英真的覺得這才是她爹,這才是她爹啊。
那人隔著兩步的距離,一開口就給人一種巨大的壓力,他身上有一種龐大的氣勢,那種氣勢讓他什麼都不用做就能讓你向他低頭。
霍時英的腋下被|插|進一條柔軟的手臂,她順著傳來的力量就站了起來,王妃也是個身量頗高的女子,個子幾乎和霍時英持平,滿頭的烏髮只簡單的挽了一個髻,通身不見任何裝飾,穿著一件硃紅色的僉金袖襖,打扮相當的樸素,她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只是五官長得周正,眉宇間有種深沉大度的氣度。
霍時英躬身道:「有勞公公了。」
霍時英垂下手臂,慢慢抬起頭,那雙墨黑般的眼瞳霍時英一眼就望了進去,而他也是那麼專註的看著她,漫天的雪花飛舞,席天幕地下是如此的讓人驚心動魄。
霍時英說的半真半假,龔氏倒是相信了八分,舒了一口氣又囑咐了霍時英幾句才帶著丫頭走了。
他又連名帶姓的叫她的名字,霍時英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長衫道:「不冷,江南的冬天不算冷。」
霍時浩起身走到跟前,彷彿又從新打量或者衡量了一遍她才嘆息著道:「時英,你是個軍人,而我是個朝臣。你不要誤解我,我們考慮問題的方向不一樣,而且我們現在是在霍府,我們說的是家事。」
霍時英待的這個小房間,看起來應該是平時專門供大臣等候召見時用的,房間很小,兩張太師椅一個小機子,窗下有一張不大的榻,還有個書架,上面放著不少書,應該是用來供人打發時間的。
霍時英的心往下一沉,反而倒是感覺落地了,該來的終於來了。
王壽亭的臉上就露出驚容,皇帝竟然親自為一個人引薦,此番作為……,還沒等他深想那邊霍時英已經呈師執大禮參拜了下去,王壽亭再是一驚,不禁問道:「這位霍將軍,我們以前可是有什麼淵源,何以行此大禮?」
少年被人簇擁著給祖父,父親行過禮,走到她的跟前,霍時英這才看清楚他的臉,他和霍真很像,不過五官更秀氣了幾分,因為皮膚一色雪白,半絲血氣都沒有,所以他瞧著太像一幅畫,是宣紙上一筆一筆描出的飄渺形象。他有一雙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他望著她的目光中表達著最大的善意和誠懇,他叫她:「時英。」
接下來,皇帝低眉斂目的望著地面,心思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王壽亭也攏袖聳達著眼眉默不吭聲,君臣二人枯坐良久,皇帝才長出一口氣回過神來道:「王卿告退吧,朕還有些事情要和她說說。」
上來伺候的不是酒樓的小廝,幾個手持佛塵的太監魚貫而入,上菜的碗碟是一水的彩粉蝠桃紋的官窯,桌上只有這家酒樓提供的一道招牌菜,其他的全是太監從帶來的食盒裡拿出來的,也不知是從什麼地方帶過來的還全部冒著熱氣,等菜上完,睿王拿起銀筷,說了一聲:「吃吧。」兩人才彷彿得到號令一般一起拿起筷子。
皇帝嘴唇煽動,最終嘴裏的話沒有說出來,走到桌前落座,霍時英也坐到中午的位置,看見皇帝先落筷了才開始吃起來,他們當兵的都有一個堅強的胃的,霍時英還如上午一樣添了五碗飯,皇帝見了倒是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霍時英笑道:「母親的氣質也非常人可比。」
皇帝抬頭:「什麼都不曾做嗎?」
霍時英看了兩盞茶的功夫,看的飛快,一本接一本,皇帝一旁安靜的坐著看著她。最後霍時英看完,一抬頭準備說話。皇帝抬手打斷她:「你想說什麼等會再說,我吃完飯有走一走的習慣,你跟我一起來。」
王妃顯然是一個非常有大局觀的人,進門兩句話就把局面扭轉過來,老太太是個專橫跋扈的人,但她更擔心兒子,王妃進門就問起霍真既給霍時英解了圍也把她的注意力轉移開了去。
睿王微一低頭,片刻后道:「你家表兄可是在江淮還有一家船塢,如今江淮之地正處在兩軍對峙之下,他可是來走門路來了?」
霍時英垂首聽著,霍時浩又道:「我真正擔心的是戰爭結束以後霍家怕是要有一番傾覆,那時候怕就只能指望你了,這次皇上這麼這麼高調的把你提上來也應是這個意思,你可知這次的述職有多關鍵了嗎?」皇上要用霍真這把刀,但又不能讓這把刀反噬,那麼只能給這把刀一個保證,這個保證就是霍時英,霍時英是這一代霍家真正的代表,能讓她光明正大的立足在朝堂上就是皇帝給霍真的保證。那麼霍時英是不是合適這個保證卻也是需要皇帝考量的。這就是霍時英這次上京的真正意義。
霍時英說完再次垂手站在了一邊,剛才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光彩立刻內斂,皇帝一直望著她,從她開始講話一直到她光芒內斂眼裡的神色越來越深沉,最後他開口道:「御花園裡的景緻不錯,福康你帶霍將軍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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