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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嫁

作者:繞樑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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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恩。」霍時英的應了一句,轉回頭去望著窗外,沒再接著談下去。
翻身坐起來,往四周看了看,霍時英發現這是個普通的士兵軍帳,裏面陰冷潮濕,地上是泥土,草席鋪地,稻草為床,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被褥散發著一股特有的惡臭,她就是躺在那上面。
霍時英隨著霍時嘉下了馬車,剛一站穩一陣轆轆的聲響,然後一輛帶著滑輪的座椅被推倒了她的跟前,霍時英滿是詫異,霍時浩在一旁帶著命令的口氣道:「坐著,讓他們抬你進去?你這一被抬著進去,以後要省了多少麻煩知道不?至少晨昏定省這塊就有了個借口。」
霍時英隨之起身,抬頭望去,長公主是個美麗的女子,杏眼,膽鼻,嘴巴微微有些大,五官稍稍有點開闊,一種很明朗的美麗,多少和龔氏的那種明快的氣質有點像,但又比龔氏多一些深沉的味道,她舒眉展目的朝霍時英微笑:「多時久聞其名,今日才算是真正見到了。」
霍時英杵著拐慢騰騰的往車隊後面走,眉頭深鎖,皇上,焦閣老,白閣老,從來不露面的王閣老,遠遠點過頭的韓丞相,還有那幫年輕人,每一個都在腦子裡翻江倒海的過了一遍,最後焦閣老那句『你現在可以橫著走,知不知道』在她耳邊隆隆作響。
老人一抬手:「不是過獎,古往今來以女子之姿做此一番作為,老朽生平的見,引以為傲。」
殘陽如血,迎著那光芒的餘暉霍時英策馬賓士而去,整個世界在晃動,眼中的景象虛幻而扭曲,頭疼欲裂,霍時英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對勁,她知道自己可能就要死了,她不能讓自己窩囊的死在那麼一個陰冷的地方,要死也要死在他們亡魂歸天的地方,他們說不定就在原地等她,她是他們這支隊伍的精魂,領導者,是她帶著他們一路走到這裏赴死的,她不能在最後丟下他們。
皇帝那裡照樣接見當地官員,車隊中也有不少來和大臣聯絡感情的,一時局面有點亂鬨哄的,霍時英的車裡也迎來了兩個人,月娘和小六提著包袱投奔她來了。
他正說著,那邊李承清已經猛然把霍時英快速的翻轉了過來,抬手之間如行雲流水般的在霍時英的後腦,耳後重新在不同的穴位扎了一頭明晃晃的銀針。
霍時英彎下腰,大禮參拜,眼看她就要跪下,睿王似乎一驚,伸手就要來扶,嘴裏說道:「使不得,使不得,將軍不必行此大禮。」
戰後的戰場到處可見失魂落魄,壓抑創傷的人,這個人如此凝固的姿態,說不上什麼原因,幾次吸引陳嘉俞的目光,每看一眼心裏就沉重沉重一下,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停了下來。
皇帝吩咐完卓明遠,走到一旁矮几邊的靠椅上席地坐下,卓明遠彎腰對他行了一禮,跪坐到霍時英的卧榻旁。
霍時英說不出心裏是個什麼滋味,這些本來應該是霍真給她做的事情,或者是該她自己慢慢專營的。
鬧騰一番過後,霍時英被直接抬進了霍時嘉夫婦住的華榮堂的一個偏院,對別人就說是這回兩個都是病人了,放一塊正好有個照應,其實卻是霍時英這次回來是常駐,她身邊沒有一個從小跟著養大伺候的人,霍時嘉怕把她一個人放在一個院子里,下人沒調|教好給她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霍時英訝然,一想也確實應該如此,遂一笑沒再說什麼,她撩開紗簾,伸頭往外看去,一條官道上,前後儀仗的隊伍蜿蜒出幾里,周圍地勢平坦,官道兩旁可見大片的麥田,她估計應該還在充州境內。
馬車再是一頓,片刻后又重新啟動,皇上終於走了,霍時英暗中長舒一口氣,再直起身額頭冒著一頭細汗。
霍時英身體微微前傾,神采頃刻間靈動不少,她帶著歉意緩慢的道:「請皇上給臣換輛馬車吧,龍攆……時英實在是不敢!」
霍時英挪回床褥上,自己靠好了,轉過頭月娘已經掩面嚶嚶的哭上了:「我都聽說了,你腦袋挨了一錘,就算撿回半條命這以後也癱了,時英這可如何是好?你以後可怎麼辦啊?」
陳嘉俞稍後而至,就見那個男人跑到霍時英倒地位置猛一剎住腳,停頓片刻豁然單膝跪倒,伸手就要扶霍時英的頭。
月娘擦著眼淚勉勉強強的收住哭聲:「裴太守派來接我的人說的。」
車廂的高度其實不容一個人站立,皇帝微微彎著腰,望著霍時英,車廂內短暫的沉默,皇帝開口道:「霍元帥讓朕轉告將軍,你的隊伍一共存活下來了五十二名軍士,秦川,陳路重傷留在原地養傷,馮崢已隨大軍開拔前去涼州。」霍時英緩緩轉過頭,皇帝看著她停頓片刻又道:「羌人的王死於潁昌府的戰場,他們的王庭可能會出現內亂,為防邊境再起禍事,元帥已經帶軍回防了。」
御駕先行,後面的公卿大臣跪地相送,等御駕過去了,一行人才起身,來迎的朝臣和同去潁昌府的焦閣老他們開始攀談,又是一番熱鬧。
那女子不慌不忙的挪了挪,一彎腰竟然一手托著霍時英的后腰,一手墊著她的脖子把她支著半坐了起來,她快速的拿過幾個靠枕墊子在她身後,嘴裏回道:「將軍睡了兩天兩夜了,總算是醒了。」
霍時嘉帶著霍時英坐一輛馬車,兄妹二人在車上相對坐著,隨著馬車啟動,霍時嘉直看著霍時英的那條腿,身上披著裘皮,窩靠在坐墊上臉色不佳,霍時英倒是渾不在意,撩著窗帘朝外面看,一臉笑盈盈的,眉目舒展渾身輕鬆的樣子。
唐世章又一口乾了一杯酒,摩挲著酒杯悠悠的道:「是王壽庭。」
焦閣老這人活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紀,行事起來多有些乖張和隨性,他不喜修邊幅,霍時英有時候中午過去了他還頭不梳臉不洗的,裹著裘皮打瞌睡,他也不喜歡洗澡,身上倒不是說有多臭,就是總是瀰漫著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酸腐氣,他還有消渴症可他就是牙口不好了,也不願意在嘴巴上虧待自己,每頓一碗肉從來不斷,所以他的馬車裡總是燃著一個小炭爐,時時煮著葯,他的馬車上永遠瀰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連貼身伺候他的長隨都逮著點功夫就要跑出去透透氣,也就霍時英不嫌棄他,每天在他那跟他下棋,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時候一盤棋沒下完,待到生更半夜也是常有的事。
這一天霍時英就悶在她的車中鼓搗那根木頭,隨著車隊行走,拋下一路的木渣碎屑,車裡被她弄得一片混亂,高嬤嬤既不多嘴也不打擾她,一點點的收拾乾淨,霍時英一個人埋頭弄的津津有味的。
卓明遠驚叫一聲,霍真馬上出手攔住他道:「時英從小跟著他習武,練得是他的家傳內學,時英從小就被他用藥水泡大的,身體不同常人,如若這世上還有能救她的人,非他莫屬。」
李承清像小山一樣的後背濕透,他悶聲的回:「看她的造化了。」
車內的唐世章收起最初驚訝的表情,臉上幾番變化最後似乎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自己的弟子,寡淡著臉朝霍時英招了招手道:「來了就進來吧。」
門外,秦川被裹得像一個粽子,少了一條手臂,躺在一抬擔架上,被幾個人抬著,馮崢站在他旁邊奇迹般的毫髮無傷。
師徒二人吃了一頓中飯,最後相談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相對無言,到有幾分慘淡的意思。
霍時英一通應酬完,已經是傍晚了,回到偏院,她二嫂又送來一堆衣服,用具,都是霍時嘉的,霍時英和她二嫂又是閑話幾句,等送走了龔氏,她梳洗收拾完就已經天黑了,因為午飯吃的晚,她也就沒有傳晚膳,早早睡下安穩的睡了一夜。
老頭拿著個調羹伴著碗里的飯,斜著眼睛看了霍時英一眼道:「我牙口不好,你要非在我這蹭飯,就跟著我吃這個吧。」
四面八方吹來的冷風,空洞而冷寂,曠野巨大那麼多的人卻如此的寂寞。
高嬤嬤為難的看著她:「你行嗎?」
霍時英再次彎腰:「是,過兩日時英定去拜會大哥和公主。」
霍時英直視對方,下巴繃緊成一個堅毅的弧度,一字一句緩緩吐出:「時英也不敢畏懼!」
「將軍醒啦?」
第二日起了一個大早,吃早飯的時候高嬤嬤倒是再沒有扣她的嘴,鑲著金邊的小碗里一碗燕窩粥,小點心,清爽的拌菜,擺滿了一小矮几。
月娘擦著眼淚的手停在臉上,抬頭看向霍時英,霍時英與她對望,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一點表情。
背影分毫不動,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再次試探的叫出聲:「霍時英?」
聽了卓明遠的話,霍時英似乎沒有放鬆的感覺,靠在軟墊上看著卓明遠,淡淡的道:「有勞先生了。」卓明遠向她望過去,對她笑了一下,沒說什麼。
深夜潁昌的太守府內燈火通明,城中歡聲雷動,到處都在慶祝著戰爭的勝利,這裏卻籠罩著巨大的壓抑的氣氛。
女子把碗接過來,放回到一旁的矮几上才回道:「將軍,您還不知道皇上微服去了潁昌府觀戰,此時我們已經是在回京的路上了。」
兩人再站直了,扭頭看見皇帝在一邊嘴角含著一個笑看著他們,霍時英看過來的時候他那笑容平白又多了幾分明快和意味,霍時英把頭低了下去。
霍時英好笑的看向霍時嘉,最後妥協的坐了上去,自有人來把她抬進府門,被人抬起來,霍時英摸索著四下看身下的椅子,好奇的問霍時嘉:「哪裡來的這古怪椅子?」
小太監來傳口諭的時候,霍時英剛剛用過晚飯,月娘趕緊忙乎著給她收拾了一下,霍時英就跟著小太監走了。
此時的雍王府,正門大開,與當日霍時英匆匆回來時只開一間偏門的情景大是不同,門內兩排仆佣列隊,周通站在門口的台階上迎接。
霍時英一拐一拐的走到一方空地里,半身歪靠在胳膊下的拐杖上,一身硃紅色的粗布長衫騎兵服飾,站的歪歪斜斜,卻有點大馬金刀的氣勢,馬上成了一景。
龐大的儀仗隊伍行了二十多日,終於出了冀州的地界,沿途的土壤漸漸變成紅壤,大片的耕地變成稻田,空氣越來越潮濕,氣溫也在逐漸升高,馬上就要到達渭水了。
霍時嘉由長隨攙扶著,人群自動為他讓出一條道,他自然的走到霍時浩身旁和他並肩站在一處,這時霍時英也被小六攙扶著走到御駕跟前,皇帝半側開身體,讓出後面的霍時英,既是對著霍家兄弟也是對著文武百官道:「此番羌人大舉進犯,踐踏我國土,蹂躪我百姓,辱我之國威,半壁江山險喪于蠻族鐵蹄之下,幸的危難之際霍元帥多方籌措軍資糧餉,整合大軍,渡江雷霆一戰力挽狂瀾,終於潁昌府全殲敵軍,救江山百姓與水火之中,解朝廷危困之局,而霍家之女霍小將軍以一己之犧牲,率一萬親兵,抵擋羌軍主力之黑甲軍,戰至最後一人不曾退卻,因她之犧牲扭轉整個戰局,朕親臨戰場一應全皆目睹,實是巾幗英雄,如今將軍深受重傷你們接回府去好生將養。來日朕還堪大用。」
騎手張大嘴看著下面的霍時英,霍時英冷冷的看著他,吐出冰冷的兩個字:「下來!」
霍時英看看那女子再回頭看看馬車,佳釀,美人還有鐐銬,還真的適合唐世章,王丞相對唐世章也算是用對了套路了,霍時英嘴角牽出一個淺笑,慢慢拖沓著回了自己的馬車。
霍時英放下拍韓棠肩膀的手,一瘸一拐的走出去,嘴角帶著一點笑意,她發現摒棄了繁文縟節隔出來的距離感,真實的韓棠其實是個實在人,既有文人的心機和世故但也不缺文人的氣節和道德。但是他還是稚嫩的,離著殺戮斷絕,手腕高超甚至心狠手辣的頂級政治人物還有著一段很大的距離,從現階段來說,他只是某種意義上有著平凡良心甚至還有些熱血的……好人罷了。
金盔戰甲的陳嘉俞從馬上跳下了,試探的叫了一聲:「霍時英?」
霍時英笑了笑,回身對韓棠說:「我去看看。」韓棠點點頭,霍時英一瘸一拐的走了過去。
霍時英的眼中沒有焦距,陳嘉俞看見她乾裂的嘴唇微微蠕動,一個低啞輕微的聲音隨風傳來:「壯士十年歸,馬革裹屍還!」
霍時英也不客氣,說道:「那好,高嬤嬤我餓了,有吃的嗎?」
秦川扯著脖子,邊吼邊哭,眼淚糊了一臉,鼻涕口水邊哭邊往下淌:「霍時英,你不能孬種了,你的活著,我們沒死絕,你欠他們的,你得還了。」秦川吼到後來聲音越小,忽然他又支起半個身子嘶吼道:「你還欠老子的,你欠我多著吶,我跟你十年,槍里雨里經過多少事,救過你多少次,你他媽不能孬種的就去死了!」
京城裡的公主不少,但單獨立府的卻不多,本朝這一代的公主唯長樂長公主單獨立了一府,府邸離著皇宮不遠,就隔了兩條街,原是前朝一藩王的舊宅,和裕王府卻是一東一西隔了半座城。
「霍時英。」陳嘉俞小心翼翼的叫她。
李承清抽出其中最長的一根,長約有尺許,就見他左手持針,右手一陣光影般的舞動,原來霍時英被卓明遠插了一頭銀針眨眼間全不見了,誰也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聽見地上幾下輕微的響動,散落一片銀光,他左手上的那支尺許長的銀針就沒入霍時英頭頂的百會穴。
霍時英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遞了一塊帕子過去,問道:「你聽誰說的我以後要攤著了?」
卓明遠要給霍時英施針,勢必要脫衣服,雖然隔著中衣,但有皇帝在一旁看著,似乎也是不雅的,可沒人敢吩咐皇帝出去,倒是皇帝比較有眼色,什麼也沒說,自己站起來出去了,這龍攆寬大,前後用珠簾隔開兩間,皇帝就坐到外間去了。
這一事被好事的焦府下人傳了出去,一時坊間就流傳出,裕王府里有個巾幗不讓鬚眉郡主將軍,打仗了得,保家衛國十多年,在江北打羌人立了大功,但是讀書不行,成天被焦大人拿著雞毛撣子打的滿府跑,此番流言傳到朝堂也成了一時的笑談,而霍時英拜入焦閣老門下的這件事也因此被坐實了。
戰後的戰場混亂,一人一馬在霍時英身後來回賓https://www•hetubook•com.com士過兩趟,第三次終於忍不住遠遠的停了下來,那是個如標槍一般筆直的背影,單薄,悲愴,孤獨而凝固。
皇帝望著他片刻,轉頭看向窗外,輕輕的一笑,沒有言語。
軟墊「砰」地一聲砸中窗棱,霍時英抬頭就一臉笑嘻嘻的,她其實真心挺喜歡這老人家的,這老頭不管再怎麼招人討厭,但他不裝。
「老師?你怎麼是你?」霍時英驚呼。
韓棠行走間眼角的餘光也掃到她,在他看來幾月不見,霍時英整個人氣質已是巨變,兩月之前她周身隱忍深沉,現在的她周身的氣質如同被鍍上了層光,看起來從容而柔潤,但這從容柔潤後面卻多了很多讓人看不懂的內容,這種從容柔潤的氣質看似溫和卻把人隔開一個相應的距離,讓人難以琢磨透的一種距離感。其實現在的韓棠還不懂那是一種人生觀決定的氣度,站在高處俯覽眾生的豁達,從容的返璞歸真的氣度。
三丈開外的陳嘉俞驚恐的雙眼暴睜,霍時英在說完這句話后,忽然雙目垂淚,兩道鮮紅的血淚順著眼角墜落至臉頰,同一時間她的耳垂,嘴角,鼻腔鮮紅的血液緩緩的流出,陳嘉俞驚聲大呼:「霍時英!」眼睜睜的看著那個人如一個面口袋一樣直挺挺的向後轟然倒下!
此時老人的話鋒又一轉:「幾百年前的史書上也曾經記載過一位女子,以女子之身百戰成將,擊退胡虜,最後辭高官厚祿,解甲歸田成為一段流傳千古的佳話。不知將軍可知。」
焦閣老稱病不出,焦侍郎恭敬而客套的招待二人,待霍時浩說明來意,他也只是推脫說這事還是要家父做主,一概什麼也不應成,霍時浩也不著急,沒有多說就客氣的告辭了,次日再去還是一般的光景,第三日再去,焦侍郎還是一樣的說辭,焦閣老依然稱病不出。
睿王彎腰扶起霍時英,嘴裏粗喘著,兩人本來站的極進,他口裡的熱氣就噴到了霍時英的臉上,霍時英見此人之狀就知道他有氣虛之症,身體是不大好的,她雖被扶起卻還是半彎著腰對睿王道:「霍時英有禮了。」
到了傍晚大隊停下來紮營,霍時英被換了一輛馬車,青釉小棚車,外面很樸素,內里空間也不大,但布置的很合理,裏面的東西也都是好東西,很舒適。霍時英躺進去終於渾身自在了。
女子三言兩語解釋了現在的狀況,霍時英緩緩靠回去閉目不語,腦子一陣陣的暈眩。車廂里出現短暫的靜謐,女子望了她片刻,輕聲出聲問:「將軍可覺得哪裡不適?」
霍時英拖著半邊麻木的身體越過韓棠走出去,慢慢活動著身體,韓棠不自覺的跟了上去,兩人維持了一段時間的靜默,霍時英邁步艱難,韓棠放慢了腳步配合著她的速度,霍時英一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那條殘腿,彷彿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走路這件事情上。
李承清舒了一口氣,轉過身來看著屋裡能下命令的兩個男人道:「清場吧,無關的人都出去,我要給她施針了。」
身下有些震動,窗外有樹影馬隊,霍時英很快擦覺到自己是在一輛行駛的馬車中,她疑惑的問那女子:「我這是?……」
霍時英嘴角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抬頭直視對面的老人:「風口浪尖,退不得退,時英只能順勢而為。」
屋內侍女醫政十數人,此時卻安靜的落針可聞,皇帝隱於袖中的手在劇烈的顫抖,額頭布滿細汗,眼中瞬間充滿血絲,他忽然大喝一聲:「你給我治,不管她將來是什麼樣子,朕!都接著她。」
霍時英被女子扶著靠回靠枕上,卓明遠閉著眼睛給她號脈,半晌后收回手道:「將軍身體當無大礙,離開潁昌府的時候,家師曾教了在下一套行針手法,說若您醒后如有手足麻痹之症,可用此針法施針,將軍平時多配合以練習,麻痹之症當會逐漸消退。」
老頭不屑的哼一聲:「白老頭,做了一輩剛正不阿的聖人,都不知道他怎麼能活到現在的。」
軍士望著飛馬而去的人影,忽然反應過來,邁開兩條腿邊追邊叫:「將軍!您快回來,您不能動啊……。」
霍時英一大早讓高嬤嬤把自己收拾的乾乾淨淨的,中午等到車隊一停下來,自己就下車去了,高嬤嬤坐在車門門口臉上猶猶豫豫,霍時英轉身對她道:「您不必下來,我自己可以的。」
出了揚州離京城就沒多遠了,大隊不曾減速,行了十日終於接近京郊,臨進城的最後一晚皇帝忽然宣召霍時英。
皇帝此舉有些突兀,別人看不明白,霍時英卻是一怔,看了過去,皇帝身旁站了一人,差不多高的個子,但是厚度卻有兩個皇帝那麼厚,那人站在那裡頭戴金冠,身穿蟒袍,腰系袍玉帶,一張圓臉如白胖的包子,看著有幾分憨厚氣,腰身起碼有三四尺的樣子,大腹便便,通身貴氣,和皇帝沒有一分相像的地方。
霍時英抿了一口酒淡淡的道:「我知道,老師的抱負比時英重要。」
陳嘉俞豁然看清那張揚起的面孔,大吃一驚,渾身僵硬的挺立在原地。
車外的守衛沒一個人攔著她,她果然可以橫著走,然後隨著「嘩啦」一聲,車內外的人都吃驚的瞪大了眼睛。
「先不能碰她!」
富康又道:「即便是興師動眾了一些,軍中找幾個能幹的,做副拐也是容易的。」
霍時英抬頭看他,他的眼睛已經渾濁,眼角眉梢儘是歲月的痕迹,他輕輕在她的肩頭拍了兩下道:「多多保重。」臨走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惋惜與不苟同摻雜頗為複雜的眼神。
車廂內片刻后就剩下君臣二人,皇帝端起茶碗在嘴邊,半掩這雙目輕緩的問道:「手腳可有好轉?」
「我,我,我不知道。」月娘憋了半天終於給霍時英憋出來了這麼一句,霍時英知道她是個糊塗腦袋,只有暗地裡嘆氣,以她的意思她是不想讓月娘跟著她爹的,在她的觀念里王妃和霍真才是正經的夫妻,月娘在邊關二十年說起來勞苦功高,若跟著她爹,妒恨她的人絆子肯定少不了,她又是個不聰明的,回來稀里糊塗的把命都丟掉了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就是再能耐也不能把手伸到她父親的房裡去,到時候真要有事了她又不能不管,攪禍上身那是必然的事情。
那日霍時英在潁昌府重傷之際皇帝許下一句驚人的諾言,霍真當時沒說什麼,是不好當即就駁了皇帝的面子,可他作為一個男人卻是不相信什麼一生一世的誓言的。
皇帝眼裡露出一點意料中的欣慰,他轉回目光望著霍時英淡淡的道:「知道了。」
霍時英眼角都帶著笑,從容的把目光轉向遠方。人生處處是舞台,她經過整整三代人二十年的鋪墊踏上了另外一個舞台,她這就已經亮相而出了。
兩人枯坐片刻,有僕婦上來奉了茶,等人又都退出去后,霍時浩端起茶碗輕淬一口,放下茶碗才望向霍時英淡淡的問了句:「傷勢怎麼樣了?」
老頭被霍時英的話說的有那麼點觸動的意思,但他面上剛稍稍一松,順手就抄起個軟墊「嗖」的一聲扔了過來:「滾蛋,少給我來這套,老爺我活到七十多還能被你這點小伎倆騙了。」
霍時英明白皇上這一句知道了,就是說這件事情他會去運作,皇帝的手腕當然要比霍時英自己去專營給她省了很多要走的彎路,但這時候霍時英無法對她的君主說出一個謝字,也彎不下腰,她很撓頭,皇帝為什麼要把他們的關係弄的這麼彆扭。
霍時英點頭,靜靜的聽著,唐世章接著道:「一旦入朝,你自己定要謹言慎行,你可要知道這朝中上上下下可沒有誰是真心愿意看見你站在朝堂上的,現在大家不吭聲那是形勢所迫,可你一旦干出點出格的事,平衡一被打破,等著你的就是牆倒眾人推的局面,你可明白?」
霍時英三兄妹齊頭跪在一處,等御駕過去以後,霍時英和霍時嘉都是被人扶著才站起來,等到兩人面對的時候霍時英才輕輕的叫了霍時嘉一聲:「二哥。」霍時嘉看著她似有千言,最終還是隱忍不發,嘆了一口氣,牽起她的一隻手緊緊握住道:「回家。」
霍時浩望女而笑,長公主把孩子從肩頭挪到身前,朝著霍時英笑道:「時英這是你侄女佳慧。」她又顛顛懷裡的孩子:「佳慧,這是你小姑,叫小姑姑。」
「豈止要挨手板,還要柳條抽小腿,然後關起來先餓上三天學學規矩再說。」高嬤嬤跟她打趣。
霍時英醒了,頭頂是明黃錦緞的罩頂,地上鋪著厚絨地毯,上面大朵大朵濃艷重彩的富貴牡丹,一頂黃銅九龍鼎爐放在中央,裏面燒著炭火,身旁一格小窗,錦簾撩開,窗上鑲著青色的紗織,她自己就躺在窗戶下面。身上錦被蓋身,身下溫暖柔軟。
小六下車著人去通傳,霍時英撩開帘子往外看,就見有門房急急忙忙的往裡跑去,等了不消片刻的功夫,忽然正門大開,裏面出來一干人,霍時英才慢慢踱下車。
焦閣老愣了一下,氣勢一收就窩靠墊里,他砸吧砸吧嘴看著霍時英,半響無語,然後他后慢悠悠的道:「霍真把你教的好啊,他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還是個愣頭青來著。」
韓棠改口稱呼霍時英為時英不光是一個稱呼的改變,他們這種在官場上混跡的人,一種稱呼一種姿態代表著的往往就是一種立場,霍時英很懂,不管這時候的韓棠看透的是多少的現在朝堂上的風雲,他的這種立場裡面包不包含對自己利益的謀划,她還是對他真誠的露出一個笑容:「多謝韓兄。」
皇帝微微一笑,沒有接話,望著下面跪了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一展袍袖朗聲道:「眾卿家平身。」
雍王府和長公主府的馬車同時過來,霍時浩和一幫朝臣和氣的道別,霍時英和霍時嘉躬身恭送霍時浩,霍時浩登車后又撩開帘子望著站在地上的霍時英半晌后道:「回府好生將養,時嘉好好照顧,缺什麼到公主府來知會一聲。」
霍時英笑盈盈的道:「在下求之不得,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也順便讓晚輩叨擾一頓便飯?」
「嗯。」霍時浩點點頭,還是看向霍時英的那條腿,眼裡終是帶出了一些憂心。
午後,皇帝的龍攆上,午後小睡的皇帝起身洗漱完,坐在案几旁,富康跪坐在一邊用小泥爐上燒的熱水給皇帝沖茶。
房內燃燒著幾個炭盆,門窗緊閉,裏面悶熱難當,霍時英上身上身穿射肚兜,下身只著褒褲,腦後的銀針被取出,仰躺在床上,四肢肚腹,頭頂面部,胸口扎滿密密麻麻的銀針,臉色依然青白,嘴唇醬紫。李承清收了最後一針,站在床邊,滿頭大汗的低頭看著她。
霍時英略一彎腰:「多謝皇上挂念,臣已經好多了,腿還有些不靈便,手已經可以活動了。」
卓明遠在太醫院里職位不高,卻是他最信任的太醫,因為他為人耿直,從不推搪怕擔責任,果敢而負責任,他是個好醫生,他說出來的就是真話。
霍時英但笑不語,高嬤嬤又道:「原先活了半輩子也覺得女子是要那般,一方天地里,行走坐立,談話舉止有個規矩和章程,那才是好的,美的。如今見了將軍方知自己淺薄了,但凡心中有丘壑,起談卧立間何處不是章程?」
霍時英暗中鬆了一口氣道:「說吧,到底是誰?」
霍時英的話沒讓霍時浩的表情有什麼變化,他喝了一口茶,也沒問什麼事,只慢條斯理的道:「說吧。」
霍時英走到車門前,扭頭掃了一眼剛才起就一直跟在後面沒吭過聲的小太監穆安,穆安很知機的跨上一步牽起她那支動不了的左手,霍時英撐著他,埋頭姿勢很難看的彎腰行禮道:「時英給兩位老大人請安了。」
屋內一時安靜異常,最後長公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霍時浩在一邊嘴角也噙著笑意,佳慧看看父母一臉迷惑,霍時英微微笑著摸著孩子的頭道:「小叔叔就小叔叔吧。」
胖老頭老大不樂意的就開口:「嘿!你還一點都不客氣哈。」
說起下棋,唐世章是把霍時英領進門的師傅,幼年時她的棋路大多大開大闔,喜歡糾纏在正面的交鋒,在唐世章手裡走不出三個回合,近幾年她少有機會再碰棋盤,但思路卻愈見寬闊,漸漸有成氣候氣勢。
霍時英抬頭,臉上的坦蕩毫不保留:「晚輩還真不知兩位的老大人的名號,但想來能跟皇帝出巡的出不了朝中的德高望重之輩,晚輩此番造次了。」
老頭裹著裘皮往裡面縮了縮,鼻子里很不滿意的:「哼」了一聲,飯菜一擺上,霍時英一看,那是相當的無語,老頭的膳食簡單,一個大海碗,下面是米飯,上面蓋了一層醬汁濃厚,燉的稀爛的五花肉,桌子上幾碗菜,一碗大白菜,一碗芋頭,一碗甘藍,還有一碗肉糜,都是燉成了爛糊糊根本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卓明遠打開隨身的藥箱,拿出一個布包:「在下這就為將軍施針。」
霍時英坐好了扭過身,嚴肅中帶點痞氣的說:「叨擾了。」招來胖老頭朝她翻了一個白眼。
霍時浩一怔,抬起頭,對上皇帝的目光,皇帝和煦的對他道:「你到跟前來說話。」
身旁的女子挪動中發出輕微的聲響,霍時英聽見她的聲音鎮定而輕緩:「我去傳卓太醫來。」
霍時嘉抬頭看她一眼道:「都回來了,以後有的是你看的,你急這一時做什麼?五成兵馬司和禁衛軍已經封道了,御駕不回宮誰也別想亂走動。」霍時浩語氣頗有一些沒好氣的意思,霍時英只是笑笑也不搭話,還是撩著帘子看了一路。
韓棠這樣的文人,心裏多是彎彎繞繞,一件事情能想到的非常深遠,他沒一下子相信霍時英的話,反而眼中的憂慮更深:「可是實話?你大可不必瞞我,我……實不會害你,霍元帥也是在下敬佩之人。」
小六扶著霍時英進了正門,穿過前庭,來到正堂遠遠的就看見台階上霍時浩和一個女子相攜立於階前。霍時英知道那女子就是長公主了。
焦閣老經歷三朝也是一個大儒之家,整個府邸雖雖也庭院深深但簡樸嚴謹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了府上霍時浩遞了拜帖,兄妹二人被引致偏廳,等了片刻出來招呼卻是焦閣老的長子現在禮部任侍郎的焦守義。
「霍將軍!」又是一聲招呼,霍時英扭頭就見耀眼的日光下,韓棠向她走來。
她們的車旁護衛著兩隊人馬,看服侍就知道是禁衛軍,馬上的騎手從面孔上看就和邊關普通的兵將有很大的區別,他們都比較白,臉上的神情大多放鬆而自信,和邊關兵將臉上常年退不幹凈的彷彿已經滲透進肌膚紋理的污垢和緊張,疲憊的神情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老人捻須輕笑:「將軍乃人中龍鳳之人,此番潁昌府一戰,老朽有幸一睹不愧為國之戰將。」
霍時英在醒來后的第三天,杵著一根自己做的簡易拐杖,下車了。
皇帝喝了一口茶,目光落在車廂中的一個角落裡,眼中帶著思索,沒接富康的話。
他們二人如今站在冀州大地上一句感嘆,誰也沒有想到,在多年以後會一語中的,十年之後燕朝的國都遷都至了冀州的潁昌府,此一番作為,看得見看不見的地方還處處都有二人翻雲覆雨,推波助瀾的雙手。
這二十多日霍時英每到下午就窩到焦閣老的馬車上,車上也沒有什麼消遣,一張棋盤兩人就混了二十多天。
進到府里周通率眾僕從迎接,霍時英這次進門再不如上次一般,所有外院的管事全部都讓她看了看,霍時嘉是通過這種方式告訴所有下面的人,她霍時英是這個家裡最不同的郡主。你們要怠慢她的人都掂量掂量再說。
吃過早飯,卓明遠來施針,過後又喝了一大碗葯,折騰完已經是日上三竿了,車廂里沒有事情可做,霍時英就找高嬤嬤說話,高嬤嬤是個健談的人,談吐也不俗,但兩人交情淺,能說的話只有那些,說深了就有刺探的嫌疑,所以一些話說完了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至此霍佳慧這一生在幼年時,懵懂無知之際就被大人們混淆了霍時英的性別,叫了霍時英一輩子的小叔叔。
高嬤嬤把矮几拜訪到她身前,霍時英咋舌:「這麼多?這荒郊野外的怎麼弄出來的?」
老頭又接著道:「韓棠敢在這時候當眾跟你攀談,膽子不小。」霍時英又抬頭看他,老頭接著就狡猾的笑了笑:「這小子也是個狡猾的,可惜還太嫩了點。」
小夥子扭頭看了看,回身對霍時英說了句:「將軍稍等。」脫離隊伍,馳馬而去。
霍時英站在原地笑而不語,道骨仙風的老人開口對她道:「將軍可願上車陪我們兩個老人家閑談幾句?」
呆坐了片刻,外面的聲音非常雜亂,人嘶馬揚很混亂,霍時英撐著膝蓋慢慢站起來,一腳邁出去,眼前一黑,她沒讓自己倒下,走到帳篷口,撩開帘子,外面是殘陽如血,一眼望不到頭的軍帳遼闊無邊,騎著戰馬的軍士在營地中穿梭,一隊隊士卒列隊而過,到處是噪雜匆忙的身影。
銅鼎里依然燃著炭火,霍時英一腳踏進車廂裏面溫暖異常,她埋頭拜倒:「臣,霍時英參見吾皇萬歲。」
高嬤嬤看著她一直抿著嘴,溫柔的笑,眼裡儘是寬和,霍時英就問她:「宮裡的女子像我這般吃相是否要挨手板?」
霍時英把碗還給她,問道:「我怎會在此?」
女子抿嘴一笑道:「將軍叫我高嬤嬤就是了。」
隨後陳嘉俞一直傻站著看著眼前的一陣的混亂,士兵抬來擔架,霍時英被幾個人小心翼翼的挪上去,一群人簇擁著她快速的離開,最後霍時英一支從擔架上滑落下來的手臂在空中晃動的那一幕成了他腦中最深刻的印象,風吹四野,片刻后只留下他一個人矗立在曠野上。
這一夜這間卧房,人影穿梭,忙碌卻不見混亂,房內煙霧繚繞,一鍋鍋熬好的藥水被運進去,涼了再運出來,接力一般亂了一夜。
最焦灼難熬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一個人的嚎聲,一個撕裂變調的聲音傳了進來:「霍時英!老子還活著,我還活著,秦川還活著,馮崢也還活著,陳路那小王八蛋也還活著,他中了三刀腸子都流出來了,可這小子還活著,我們隊伍一共活下來五十二個人。」
霍時英僵手僵腳的抱著孩子,小孩子很軟,她一點力氣都不敢用,只好架著手,托著她坐下把她放到腿上,這孩子是霍時浩和長公主唯一的孩子,夫妻結婚十載才得此一女,很是金貴,但這孩子絲毫不嬌氣,被霍時英揉搓了一下,也不變臉,端端正正的坐在霍時英的腿上,她爹叫她也不理,烏溜溜的眼睛就是看著霍時英,然後這孩子忽然開口清清脆脆說了一句:「你不是小姑姑,你是小叔叔。」
霍時英坐在那裡沉默不語,霍時浩琢磨完了抬頭看向她,微微一愣,幾次嘴唇煽動,欲言又止但始終沒說出來,最後幾不可聞的微微嘆息一聲,等他再回過神來就朝外面吩咐道:「讓掌珠把佳慧帶過來。」
霍時英一口血猛然噴了出來,暗紅色的血漿飛濺一地,緩緩滲下磚地的縫隙,身體慢慢平復下來,李承清豁然起身,來到桌邊,飛速的寫下兩大頁紙,轉身交給卓明遠,準備大鍋,按照著上面寫的藥材放在鍋里煮,半個時辰之內務必準備出來。
路上走了一個多月,霍時英都有意無意的躲著聖駕,和皇帝沒有照過面,她雖預料到入京之前勢必要有一次深談,但一腳踏上龍攆的時候頭皮還是有些發麻。霍時英自己都承認她半生遇人無數,唯獨就悚了這個人。
一遍話過完,霍時英終於說道正題,她整整衣袖鄭重的望著霍時浩道:「大哥,今日時英前來其實是有事要麻煩您?」
來到那輛孤零零的馬車邊,不到跟前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裏面冒出來,霍時英一愣,加緊幾步到跟前。
卓明遠飛速掃了一遍手裡的單子,驚愕的看了李承清一眼,轉身快步而去。
這次再去,同上幾次光景就不同了,焦老頭終於出來見客了,賓主落座后霍時浩舊事從提,老頭上守坐著眯著眼睛沉吟半晌,然後不咸不淡的說了一句:「我這張老皮,都要被你們拉出來做大旗咯,我這張老臉怕是保不住嘍。」
這種氣度在很多頂尖的政治風雲人物身上都具備的有,那是本人經過多少風雨,歷練,隱忍,蟄伏,經歷過多少驚濤駭浪的大事,多少的殺戮斷絕的狠心,捨棄才能沉澱下來的平靜和從容。現在的韓棠還不懂,後來他懂了,但是他後來讓自己真正成為那樣的人,卻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時間。
霍時英在昏暗的光線下醒過來,帳篷的縫隙中透出一點微光,她把手舉到眼前,這隻手,污穢不堪,骨指修長,虎口有一道裂傷,手指有倒刺,掌中有厚繭,手背上是層層凝固的黑血,指縫、指甲里是烏黑的血泥,這是她的手,她還活著。
唐世章望著她,嘆出一口氣:「你祖父是個驚濤偉略的人物,他不受世俗規矩的拘束,單單看中了你,可惜他看不見你穿官袍入朝的情景了,他當初如此的栽培你可能也是想看見你那一刻盛放的勝景,可惜他沒能等到那一天。」
霍時英一手扶著窗棱,有幾分沉重和無奈的道:「焦老啊,時英不用去套什麼交情。」說完她抬頭直視對面的老頭:「你懂的很,時英也懂。」
皇帝端著飯碗的手放到桌沿上,望著桌面目露沉思,片刻后他抬頭看向福康道:「白閣老,端正阿直,一生雖無大作為,但門生無數,是清流一排的中流砥柱,而焦閣老,一生左右逢源,屹立朝堂歷經三代君主無數的大風大浪而不倒,門生故吏在朝無數,你說以她的性子會選誰?」
霍時英看著月娘平靜的問出:「你以後是打算跟著我爹,還是跟著我?」
焦閣老的棋路思路縝密,善於以小取大,而霍時英善於做大局,往往一盤棋下完了才看出是一個大的珍瓏。兩個棋路完全不同的人,一下起來當真有點鬥智斗勇的意思,一盤棋有時候要下上一兩天,焦閣老這人其實很古怪,不太容人,也可能真是行路車上太無聊,霍時英連著幾日來騷擾他也沒煩她。
「將軍。」旁邊忽然就冒出一個聲音,霍時英扭過頭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太監就站在她身後。
霍時英垂目,臉上一點點的羞愧,眼角帶著無奈。
不消片刻,又是一陣珠環脆響之聲而來,正廳大門洞開,長公主手裡抱著一團粉紅後面跟著幾個丫鬟走了進來。
車隊又繼續行了兩日終於到達渭水南岸,大隊人馬過江又折騰了一天,當日到了夜晚終於在揚州城外紮下營來。
霍時英就道:「這種立規矩法不合理,餓狠了不是吃的更多更難看?」
霍時英朝他一笑:「多謝。」
高嬤嬤給她擦著手說:「將軍也是帶兵打仗的人,自然知道調|教人勢必要用些不合常理的手段的。」
外面一個長隨提著食盒急急的跑過來,兩步登上車,收桌子擺飯菜手腳利索,嘴裏還解釋著:「今天不知怎麼了,皇上那邊傳膳晚了,我們也不好先到廚房裡拿吃的。」
到了跟前,霍時英才看清,長公主手臂上托著一個孩子,是個女孩,一身粉紅的小襖,梳著兩個包包頭,孩子趴在長公主的肩頭,背朝著眾人。
霍時英謙遜的一低頭:「老大人您過獎了。」
唐世章端起小酒杯「滋溜」一聲一口乾了才慢悠悠的問:「時英猜猜是誰乾的?」
馮崢,家中的獨子,他若走著文人的路子雖然可能會四處碰壁,但他老子會提點他,至少一生平順,不跟著她,何至於馬革裹屍。
霍時英的頭被李承清放到床沿邊,蒲扇一樣的大手在她頸后大穴不斷的推拿,霍時英僵硬的身體忽然如打擺子一般劇烈的抖動起來,肌肉一陣陣的痙攣,身體扭曲翻滾,李承清兩手壓制著她沉聲道:「好孩子,挺過來,師傅不教孬種的徒弟。」
至始至終霍時浩都不言不動,霍時英再是坐穩抬眼看他的時候還是那副老學究的嚴肅面孔。
霍時英彎腰道:「是。」霍時嘉站在一邊不吭聲,霍時浩看了霍時嘉一眼,又跟霍時英道:「身體好些了就到公主府來坐坐。」
還有秦川,霍時英想不下去了,秦川啊!秦爺……。
皇帝同樣冷峻而嚴肅的回答:「我知道,霍老將軍五年前就把她託付給了我,她若活著就是天下最高貴,最有權力的女人,她若不好我會把她永遠珍藏,她就是永遠不知道也將會是最安逸平安的女人,我會陪伴她一生,試問這天下還有誰能做到如此?」誓言從天下至尊的人口中噴薄而出。
霍時英一聽是王壽庭,緊繃的神經完全放鬆了下來,她本來做好了要劫車的準備的這回不用了,她問唐世章:「他要讓你幹什麼?」
霍時英低下頭,神情裡帶上了沒落和幾分失意:「老大人啊,您是沒打過仗,經歷半生戎馬的人,沒有戰馬的嘶鳴,沒有朝不保夕,吃碗面,下一盤棋那是很愜意的事情。」
來人一身青布長衫,打扮整齊乾淨,來到跟前規矩的向著霍時英彎腰行禮道:「打擾將軍了,我家大人讓小人來請將軍過去一敘。」
皇帝再次端茶,放到嘴邊道:「嗯,你去吧。」
前面的背影肩膀微微晃動一下,陳嘉俞心跳加快,緊張的看著那人轉過身來,那是一個獃滯的人,動作緩慢而僵硬,緩緩轉過身來,披頭散髮,一身血污,身長玉立,說不清的感覺,讓人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傷和凄涼。
焦老頭挪著身子往旁邊讓了讓,霍時英也趕緊往後退給老人讓出一條路,老人被人接著下了馬車,霍時英蹭著身子要相送,老頭回身一掌按到她的肩頭:「將軍無需多禮。」
等車的功夫旁邊有勢利的朝臣見霍家得勢上來攀談,文人端著架子不好直接和霍時英說話,霍時嘉臉色難看,擺著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勢,趨炎的人都熱情的找上霍時浩,霍時浩謙虛的應酬著也是一番熱鬧。
「我,我……」月娘囁嚅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月娘是哭的真傷心,也幸虧她是從大戶人家出去的,身上有的教養是根深蒂固的,才沒有出現哭天抹淚的情景,霍時英就那麼看著她,她對月娘情感很複雜,她對她有養育的反哺之情,但她們的身份說穿了就是主僕的關係,地位上就不對等,再則她對月娘也有些怒其不爭,可她又是自己人,自己這一輩子不管她怎麼樣糊塗都是要護著的。
霍時英一點都不客氣,說完就就扔了拐杖,蹦躂著過去,一屁股坐到車門口,扳著自己半邊身子蹭進了車廂內,順便還把胖老頭往裡面擠了擠。
從那日拜師以後霍時英就再不得清閑,老頭說了:「你既拜我為師,那少不得是要教導你的,免得你將來出去做出敗壞我門風的事情來。」於是每日辰時之前霍時英務必要到焦府報道,焦府五間大書房,裏面藏書無數,霍時英每天就被關在裏面,焦老頭給她撿了一大堆書,命其何時看完,看完后要寫出心得。寫的不對一頓手板子就伺候,霍時英日日被折騰的頭昏腦脹,天天挨打,後來手被打的都拿不住筆了,某日一煩躁,看見焦老頭手裡一拿上戒尺,站起來撒腿就跑,焦閣老先是一愣後來火氣一上來,扔了戒尺抓起雞毛撣子就追了出去。
霍時英回身站在車邊望著遠處的田野深呼出一口氣。
來迎接的人群里有公卿王候和文武百官,皇帝看見了排在睿王身後的大駙馬,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眼,又看見了裕王世子,然後他扭頭對福康低聲的吩咐道:「去請霍將軍過來。」
霍時英順著他的來路望過去,幾輛馬車圍著龍攆呈一個半圓形,她坐的的車也在其中離她現在站的地方並不遠,有三輛比她坐的車規格高,更加寬大,有一輛車門大開,門口黑黝黝的堵著一個人影,因為逆著光,看不太清那個人,霍時英一轉身就聽見那邊傳過來一陣呼喝:「那誰,那丫頭,你過來。」馬車裡的人伸出手朝她點著。
霍時英再去看霍時浩,霍時浩望著她一臉欣慰,霍時英彎腰給他行禮:「大哥。」霍時浩朝她微微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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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時浩也不著急,暫時歇了心思,沒再去登門,又過了幾日,朝堂上忽然傳出消息,因此次羌人入侵,三州大批官員或殉職的或叛國落馬的,折損了大批官員,一時三個州府出現了大批官職的空缺,朝中六部朝官就要被外放一批,不幾日第一批外放官員的名單就出來了,裏面就有焦侍郎的名字,被外放為潁昌府的知州。
老人露出一個清淡的笑容,渾身的氣勢就驟然一收,他身體往後稍稍傾斜,馬上就是一種摒棄放棄的姿態,他緩緩的道:「將軍當真果敢,氣魄,可惜身為女兒身,可惜了。」語調裡帶著真實的惋惜。他扶著身旁的長隨慢慢站起來,剛才周身懾人的氣勢盡去,老態盡顯,慢悠悠的轉身對一直在旁邊看戲的老頭道:「老焦,我就不跟你蹭飯了,走啦。」
霍時英一直把高嬤嬤送到車下,躬身行禮:「多日受蒙嬤嬤照料,時英多謝了。」
在他看來即便是皇帝也是男人,一生一世那是狗屁,霍時英在霍真心裏那是心頭肉,他的驕傲,這世間最好的女子,在這世上,不是正妻,皇帝也休想讓他把女兒嫁了,再有說什麼當年他家老爺子把霍時英託付給他的事情,霍真就更是不信了,霍家老爺子一生沉穩,兒女的親事,沒有三媒六聘,談什麼託付終身,兩人曾經有過什麼暗語約定到有可能,可就算是當年老爺子含糊的有這種想法,但他霍真也不願意把霍時英往宮裡送做個妃子的。
半跪著的男人,身體一顫,收回手,猛一抬頭對那人沉聲下令:「救活她!」
霍時英掃了她一眼,略一沉吟道:「你先下去,我找家師有兩句話說。」
霍時英起身,行禮。皇帝看著她起身,再跪下,然後又起身緩慢的挪出車廂,一口茶終是沒有喝下去,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這說話的功夫,霍時英忽然在床上彈跳一下,然後又開始了劇烈的痙攣,身體劇烈的扭曲抽搐,幾個挨在床邊的侍女見勢下意識的伸手去按住她,有一個剛扶她的肩膀,霍時英忽然一個翻身,一手背抽到她的臉上。
這一日天氣晴好,官道旁楊柳發了新芽,一派初春時節欣欣向榮的景象。
富康低著頭又道:「我看在充州地面上徵集幾個巧手的木匠,趕工幾天也是能做出來的。」
睿王又「嗯嗯」兩聲,被人簇擁著登上龍攆,一群人浩浩蕩蕩的起駕入城去了。
霍時英就道:「以訛傳訛的事情你就不要信了,我好的很,有太醫每天給我施針,我三個月後就能行走自如了。倒是這馬上就要回王府了,有句話我要問你,你得給我個準話。」
蠻須大漢,半張臉都淹沒在他的鬍子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得到霍真的一聲令下,轉身就往內里的床邊走去,腳踏著地上的青磚,聲聲沉悶,來到床邊他先是低頭看著霍時英片刻,然後從懷裡摸出來一個布包,抖開,裏面排列著大大小小長短不依的百十根銀針。
兩人的目光同時投注在遠處的耕地里,大片的土地不見人煙,少見翻整過的痕迹,很多地慌了。他們的目光都很深遠,過了一會霍時英慢慢的道:「其實定都金陵從整個國家的規劃上說,不是個好決策。」她做了短暫的停頓又道:「那裡太富足,太安逸了。」說完她扭頭,韓棠也帶著點驚異的眼神正轉過頭,兩人目光碰在一起,具是無奈的一笑。
一路回去,從皇宮到東城門,十里長街果然人煙罕見,家家關門閉戶,一路禁衛軍把守。他們一路行來倒是暢通無阻,不到一個時辰到了王府大門口。
霍真漠然的望著年輕的皇帝,英俊的五官嚴肅的如同雕像,然後他說:「我父為時英取得小字叫安生。」
直至龍攆到得跟前,皇帝著明黃蟠龍龍袍,頭戴金冠步下龍攆,一時百官跪地參拜,場面壯觀而肅穆。
「啊,是啊。」霍時英莫名其妙。
然後又是一番梳洗更衣過後,霍時英又被抬著和霍時浩一起去給老太太和王妃請安去了。
第二日起身,剛剛早飯過後卓太醫就來了,一番施針過後稍稍問了幾句霍時英最近的起居,也就告辭了,如此以後卓太醫日日過來,宮裡每三天也會有人來一次,每次皆送來一些貴重的藥品,補藥之類的事物,事無巨細的問一番再回去復旨。
不遠處的龍攆上,皇帝的午膳剛剛擺出來,福康還是跪在那裡給皇帝布菜,手上有條不紊,嘴裏不疾不徐的說道:「下車的時候,賀文君曾向她行禮,但是不曾進一步攀談,後來韓大人找過她,兩人倒是聊了一會,也就半刻鐘的樣子,再後來就被焦閣老指使人叫了去。」
到達渝州府的前一日,霍時英中午再去找老頭,不想卻被攔在了車外面,還不等霍時英打聽,車帘子撩了起來,焦閣老披散著頭髮伸出腦袋來:「小混蛋唉,你家大人我今天不跟你膩味了,想立穩腳跟子別光跟我這使勁。」老頭揚揚脖子:「那邊,看見沒?那兩輛大車,那兩位,隨便一位說句話,都比我老人家管用,我老人家都七十多了非拉著我跟你們小輩折騰啥,個沒眼力勁的。」老頭說完一使脾氣甩帘子縮回去了。一點面子都沒給霍時英留。
霍時英面上的神情寡淡,看了小太監片刻,扭頭走了出去。
霍時英指著遠處:「看見那棵樹沒有?」小伙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霍時英接著道:「麻煩小兄弟幫我砍根大一些的樹杈回來可好?」
一老一少對坐著都埋頭吃的西里呼嚕的,老頭吃的沒有霍時英快,半晌抬頭看著霍時英的吃香,似乎很妒忌她的好胃口,哼唧了一聲忽然說:「你這娃不錯,就是有點激進了,還要練。」
出了錦華堂又到了王妃處,王妃這裏倒是有另外一番景象,僕婦早早就站在門口迎他們,進了門王妃一臉和善,也不要霍時英請安,讓人奉了茶給他們細細問了霍時英的傷情,倒是一句都沒提霍真,然後又讓人擺上早就準備好的宴席,給霍時英接風洗塵。
高嬤嬤淡淡的笑著回道:「是老人了,十五歲入宮如今整整二十個年頭了。」
當時霍時嘉也剛吃了葯正抱著點心匣子在吃點心,霍時英進門跟他說了,他皺著眉頭想了想道:「倒是也該去一下。」說完他放下手裡的匣子,吩咐龔氏去庫房挑幾樣禮品,又叫了人來備了車,用過午飯,都準備齊全了霍時英就換了衣服出門去了。
霍時浩點頭,然後又問了霍時英一些她回府以後的事情,霍時英事無巨細的跟他說了一遍,霍時浩邊聽邊點頭,霍時英說道她現在住在霍時嘉的偏院的時候,他稍微愣了一下,最後也是點了一下頭沒說什麼。
霍時英也不多問,還是四下好奇的看著。霍時英卻不知道霍時嘉之所以不願意多說卻是因為早前霍真快馬專門給他的一封家書。
珠簾清脆的晃動,霍時英艱難的要起身,身著明黃錦繡龍袍的年輕皇帝彎腰一腳踏進來,一抬眼望向在床褥上掙扎的霍時英,腳步一頓: 「你有傷在身,不必起來行禮……」他有短暫的停頓,然後又道:「免你失儀之責。」說完他讓開半個身體,讓出後面的卓明遠對他道:「明遠,你去給她看看。」
馬上的騎手遠遠看見她嚇得魂飛披散,下意識的死命收緊手裡的韁繩,戰馬被猛然勒的人立而起,發出一聲悲慘的嘶鳴,馬蹄轟然落下,堪堪停了下來。
對面的老人長長呼出一口氣,失望之色盡顯,他望著霍時英平靜的道:「是了,將軍也是一位郡主。」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霍時英平靜而坦蕩,老人的眼中儘是深思之色,他做了短暫的停頓又道:「古往今來從不曾有人能以女子之身能堂而皇之的站立於朝堂之上,你可知道這樣會掀起多大的軒然大|波,因你一人而引起朝局之混亂,將軍當真不畏其中之艱險?」
小伙抬手一作揖:「將軍請便。」
老頭又斜著眼看她,哼了一聲,扯著脖子朝外面喊:「弄碗炸醬麵來。」
炸醬麵一會就來了,一大海碗,上面鋪著金黃的炸醬一點香菜末,青蔥一般嫩綠的黃瓜絲碼了一層,這才是好東西啊,霍時英跟著皇帝吃了幾天甜兮兮的精細菜肴,看見這碗面兩眼放光。
「回去住著可還好?」霍時浩又問。
「嗯嗯,有禮,有禮。」睿王嗯那兩聲是從鼻孔里發出的聲音,像是在哼哼一樣,聽起來軟軟糯糯的,毫無架子和威嚴。
就聽一陣珠環顫動之聲響起,淡淡幽香隨風而來,一隻柔嫩白皙的手伸到眼前,一個脆亮,果斷的聲音道:「時英快快起來,你我之間的關係不必如此。」
霍時英把拐杖扔著跟著她的小太監,蹭上車,上了車,坐穩了,霍時英才看清楚,唐世章雖然一身穿戴的整齊乾淨但右手腕上卻套著一個碩大的鐵腕,後面連著一根長長的鐵鏈固定在車底。他身邊還跪坐著一個妙齡少女,霍時英一上車她就朝她微微螓首,嘴角含笑,非常溫婉的樣子。
霍時英額頭點地輕聲道:「是。」
下面眾人又是齊聲恭賀,皇帝向一旁示意,小太監高亢尖利的嗓音傳出去很遠:「免禮,平身。」下面的百官才悉悉索索的從地上爬起來。
皇帝的目光讓霍時英很不舒服,她總是控制不住的在這人面前緊張,而皇帝有似乎不願意看見她在他面前緊張,至於皇帝為什麼不願意看見她緊張她又不敢或者不願意深想。
高嬤嬤向她一屈膝,還禮道:「將軍您客氣了。」兩人起身互相朝對方笑笑,高嬤嬤才轉身跟來接她的侍女走了。
有人輕手輕腳的在她面前擺放了一張坐墊,霍時英掰著腿跪坐上去,疼出一頭的汗,再抬頭就看見皇帝望著她眉頭緊緊的皺在一起。
張揚而生動的笑容出現在霍時英的臉上:「不會,只是麻痹之症,多加活動,慢慢就會活動自如了。」
孩子笑了,得意的往霍時英懷裡挪了挪,靠著她,霍時浩倒是走過來摸著孩子的小腦袋,輕輕嘆出一口氣。
卓明遠一套針法施完,半個時辰過去了,然後他也沒廢話,留下一張藥方,給一直坐在外面的皇帝行禮后又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看見他,霍時英眼裡露出一點真實的笑容。
「那不是挺好?」霍時英抬手給他斟酒。
跟在他身後一個面孔白凈方正的中年男人大吼一聲出聲阻止。
霍時英彎腰額頭點地:「多謝皇上。」
霍時英垂目靜靜聽著皇帝說,越聽越是心驚,最後終於抬頭吃驚的望向皇帝。
霍時英臉上一愣,老頭玩味的朝她笑:「丫頭,你以為皇上他親臨潁昌府觀戰,還勞頓朝中上上下下這一幫人,真正為的是誰?你現在能橫著走知不知道?滾蛋吧。」
霍時英點頭:「有二哥照應著一切都好。」
韓棠望著她的眼裡帶著擔憂:「可是以後都這般了?」
氣氛有片刻的傷感,小孩子卻是不懂,抬起眼睛又叫霍時英一聲:「小叔叔。」
「這是?……」霍時英張口喉嚨嘶啞。
車廂內的焦閣老,斜倚在重重軟墊里,他臉上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譏笑,然後他舉起右手,搖搖指著霍時英,臉上是從不見過的嚴肅和鄭重:「你這般年紀,這般身份,還有你的女子之身,最忌驕狂,浮躁,無論是什麼人謹遵禮教之防,輕易放下心防是你的大忌,不要把你那套在軍營里混跡的法則帶到朝堂上,你可明白。」
皇帝下車走至當先一人,伸手扶起:「弟弟免禮,朕出巡之時勞你監國,辛苦了。」
皇帝沒說話,眼睛在她彎著的後背上停留片刻,轉身走了。
霍時英抬頭,不好意思的笑笑:「剛才把那位大人得罪了。」
太醫院的醫政卓明遠跪倒在皇帝腳下:「臣無能,霍將軍的後腦遭到過重鎚猛擊,腦中積鬱下大量淤血,臣若下猛葯,就是此番將軍挺過來最大的可能也是如活死人般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霍時浩沉吟不語,手指輕叩椅首,半晌后才如自言自語一般的道:「焦閣老……倒是真要好好的周旋一番了,既是皇上授意這事倒也未必就不成。」
兩人笑完,帶著些無奈和無力的情緒望著前方都沒說話,後來韓棠緩緩的開口:「時英,此番回京怕是會有翻大|波瀾,你要處處小心。」
因是自家親戚走動,霍時英沒有提前下拜帖也沒讓家僕去通知,帶了小六直接坐了馬車就去了。
福康彎下腰,語調為難:「這……,將軍這人,胸中大有丘壑,小人還真不好猜。」
皇帝端起茶碗,湊到嘴邊停住,說道:「這事倒是也聽說過。」
到了錦華堂,老太太還如上次一般周身珠翠環繞,富態的倚靠在榻上,上次那個中|年|美|婦依然在她身旁伺候,霍時英被人攙扶著跪下行禮請安,艱難病弱的姿態做的十足,老太太這回倒是沒有為難她,賜了坐,不咸不淡的問了幾句戰事,又專門問了問霍真的近況,到最後都沒人奉茶上來,對霍時英的傷勢也隻字不提就把他們打發了出來。連帶著霍時嘉這回都沒得到什麼好臉色。
馬車上坐著兩個人,兩個年過花甲之齡的老人,車廂門口擺放著一張矮几,上面放著一張棋盤和幾盤瓜果,兩個老頭一個坐在車廂裏面,灰白的長衫,白須壽眉盤腿席地而坐,腰背筆挺,很有點道骨仙風的感覺,另外一個就要乖張很多,差不多的年紀,卻白白胖胖的,一撮山羊鬍子,襯得圓臉有那麼一點上了年紀疏於打理的猥瑣的意思,坐在那裡霸佔了門口光線最好的地方,身上裹著裘皮,大大咧咧的靠在軟墊上。
焦家接連喜事不斷,一時門庭若市,霍時浩在這個時候到沒有去湊熱鬧,過得幾日以後等到焦府稍稍消停后,再次帶著霍時英提了禮物再去登門造訪。
皇帝看著面前彎腰的人道:「你明白就好,官場多泥潭,你以後需謹言慎行。」
霍時英摸摸鼻子道:「我能跟老大人討一碗面吃嗎?」
這回皇帝倒像是忽然想到什麼笑了一下道:「我看倒是不必,就隨她去吧,她這樣挺好……」www.hetubook.com.com頓了一下他又如自言自語般的補充了一句:「比我想的還要好。」
卓明遠扭頭看了個皇帝的背影和晃動的珠簾,再回過頭來的時候,神色平靜,沒說話,剛才的女子幫著霍時英撩開被子,躺平身子。
「從留定侯家找來工匠做的。」霍時嘉似乎很不耐煩回答她的問題,扶著小廝,匆匆走了出去。
霍時英不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嚇人,一身軍服上掛滿了血漿,頭髮披散,身前散落的髮絲被血液凝結成一縷縷的,臉上糊滿血污,根本看不出原來的五官,唯有一雙眼睛眼白處青幽幽的,瞳孔反射出懾人的光芒,整個人氣場陰冷,如沐浴過血池,從地獄中殺出來的惡鬼。
霍時英就道:「你若跟著我,沒人拘著你,日子至少過的安逸,但你若跟著我爹,出了什麼事情,內院的事情我手伸不了那麼長,就怕保不了你。」
霍時英艱難的扭過頭,一個中年女子就跪坐在她的腦袋邊上,她皺眉細看那人,端正的跪坐在那裡人,膚色很細膩,白凈,眼角有魚紋,水湖色的罩衫,頭髮梳成官髻,配飾非常簡單,一絲不苟的嚴謹。
霍時浩低頭不言語,霍時英笑眯眯的看著老頭裝模作樣的搖頭嘆氣,被老頭看見了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霍時浩趕緊起身按著霍時英就給焦老頭行了拜師大禮。
這樣過了幾日霍時英的腿稍稍有了一些知覺,這天看天氣不錯,施針過後就去跟霍時嘉說她要去拜訪一下霍時浩。
皇帝壓抑著口氣直視霍真:「霍真,涉及到皇家秘辛難道朕還要向你解釋嗎?」
皇帝再次點點頭:「你當時不適合挪動顛簸,但潁昌府條件有限,朕的馬車行走最為安穩,所以暫借你養傷,你好好歇著吧,我會安排的。」
霍時英回到車上,她的腿還是沒有知覺,手上倒是略微可以活動了,兩手撐著車底,拖著往回挪,車裡沒人,月娘的一泡眼淚終於滾滾而下,上前去撐著霍時英把她挪回床褥里。
刷的一聲,帘子又撩開了,焦閣老惡狠狠的瞪著霍時英,老頭一頭亂糟糟的灰白頭髮,眼裡還有眼屎,眼睛瞪的溜圓,那形象真是沒法看了,霍時英笑眯眯的看著他,一點也不怕,老頭瞪了一會,忽然笑了,嘴角往兩邊一拉,鬍子都不動假的要命,然後他就說了:「我說我本來看你挺聰明的,怎麼這麼拎不清吶,你說你這些日子跟我個沒權沒勢的老頭子耗什麼?這荒郊野外的,又沒高門大宅的攔著,多好的套交情的機會。」他又揚揚脖子:「那兩人,不管是誰,要麼你能讓他們誰幫你說一句,要麼你能讓他們都閉嘴,就什麼事都成了。跟我這你根本沒走對路知道不,丫頭?」
霍時英咽下嘴裏的一大口麵條,順便咽下了為韓棠辯解的話,老頭舉著調羹又點著她道:「你也是個狡猾的。」
皇帝也不著急等著霍時英回答,慢慢品著茶,眼睛望著別處,霍時英緩緩的道:「臣……選焦閣老。」
霍時英揚揚手裡的拐杖,笑了笑回道:「還行。」
唐世章就抬眼看她,眼裡帶著三分怒意:「你們父女兩個是我的魔障嗎?二十年前被綁了一次。」他舉舉手裡的鐐銬:「為了你們我這又被綁了,難道還要又一個二十年?」
霍時英坐那不吭聲,皇帝喝完一碗茶,也不看她自己提壺斟滿熱水,慢慢的道:「霍時英你雖然是個女子,但首先你我二人是君臣,你時時這般拘謹,以後你在我跟前行走當又如何處事?」
車旁的小夥子扭過頭,向她一抱拳:「將軍有何吩咐?」
高嬤嬤放下手裡的東西,回過頭來說:「將軍莫要笑話嬤嬤,嬤嬤從十五歲入宮這還是第一次出宮,別說這天大地大的地界,就是京城裡的衚衕,嬤嬤也不知道幾個的。」
福康轉身去傳話,皇帝眼睛看著人群中垂著頭的霍時嘉微微提高聲音道:「裕王世子?!」
霍時英老老實實恭敬的回道:「好了不少了,腿有了一些知覺,自己也能慢慢走幾步了。」
霍時英慢慢直起身,垂頭,不敢直視皇帝,皇帝又道:「你坐過來。」
霍真就是踩著這一聲大喝踏進了屋子,君臣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到一起,皇帝似乎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又望著霍真補充了一句:「朕!接著她!」
霍時英不說話,給唐世章添上酒,唐世章慢條斯理的用左手夾起一筷子菜,送進嘴裏,嘴裏嚼著,笑眯眯的看著她,霍時英才試探著道:「莫非是皇上?」
「嗯。」霍時浩點點頭,放下帘子。前面一聲吆喝,馬車一動,大駙馬的儀仗也隨之啟動,兄妹二人這才轉身登車。
女子在她身旁悉悉索索的收拾著,馬車再次啟動,外面的大隊也影影綽綽的動了起來,半晌后珠簾晃動,皇帝走了進來。
唐世章低頭不語,霍時英也不多話,自己吃著東西,也不耽誤給他斟酒,後來唐世章終於道:「你可要知道我一入仕,便一分都幫不了你了,恐怕到時候做得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跟你們霍家華清界限。」
小六比兩個月前長高了一些,變聲期也過了,規規矩矩的給霍時英磕了一個頭,被高嬤嬤打發人領到後面僕役們的營帳里去了。
老人走了,霍時英回頭看著車內另外一個胖老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老頭瞄了她一眼,忽然扯著脖子吼了起來:「今兒是怎麼啦,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不開飯啊?」
陳嘉俞向前狂奔,有一隊人影比他的速度更快,一身青玉色長袍的男人帶領著幾個人本就在往這個方向快速而來,猛然看見霍時英倒地,前面的人忽然提速奔跑而至。
曠野里,炊煙裊裊,白色的帳篷連成片,皇帝的儀仗自是不同一般,霍時英觀察了這幾日總算是弄明白了一個大概,他們這支隊伍應該有兩班後勤保障,大隊正午、傍晚一日紮營兩次,這邊大軍未動,那邊糧草已經先行,兩個後勤保障處輪班,提前就趕到紮營的地點安營紮寨,生火做飯,他們走這幾天不算他們這一主隊,還有前後接應的禁衛軍加起來恐怕有兩萬人不止,卻沒出一點亂子,可見其後勤保障的充足和統領人的協調指揮能力的手段之高。
霍時英扭頭看著他,不吭聲,小太監倒是很鎮靜的彎腰行了一禮:「小人叫穆安,將軍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
車廂里短暫的安靜,霍時英直起腰就聽胖老頭有點譏笑的笑語:「嘿!她不知道咱兩是誰啊?」
霍時英腿腳不利索,也不敢真的跑,被焦老頭追的滿院子亂跑,一時滿院子雞毛亂飛,亂的是雞飛狗跳的。
焦閣老揮揮手讓霍時英滾蛋,順便還跟她啰嗦了一句:「這隊伍里,能坐車的都是數得上的人物,你沒發現這車隊里多了一輛車?怕是和你有幾分關係,不去看看?」
霍時英笑看著她:「嬤嬤是個有生活智慧的人,嬤嬤是宮中的老人了吧?」
未時中裕王府的馬車穿街過巷停在長公主府大門前,正北三間獸頭大門氣派不比裕王府差半點。開著一個偏門,門口坐著幾個門房和閑散的家丁。
如此過了三個月,春天過去,天氣熱了起來,這一年的六月,霍真班師回朝了。
霍時英拿著筷子的手就放了下來,望著桌面半天,半晌后忽然抬筷就大口的吃起來,對她來說稀飯小菜都不是填肚子的東西,單手剝了五個煮雞蛋吃了,那幾碟子扮相好看,其實就裝了可憐的一點點的糕點也被她划拉進了肚子,最後又灌了三碗燕窩粥后勉強算是混了個肚飽。
高嬤嬤看著她淡淡的笑,把一碗粥端了出來。
到了正午龐大的儀仗隊伍終於出現在官道的盡頭,百官俱整衣遠望,人群里出現了短暫的騷動。
霍時英閉著眼睛很久后才聽她低沉而緩慢的道:「我有半邊身子動不了。」
等兄妹三個從地上站起來,兩兄弟都去看霍時英,霍時英自然先看向霍時嘉,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霍時嘉的眼底閃過一絲疼痛,霍時英裂開嘴角朝他笑笑,身長玉立的身姿腰背挺的筆直,一手支撐著小六,渾身的重量壓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無力的踏在地上,咧嘴一笑渾身散發著一種無所謂的堅強,霍時浩把頭扭到一邊,把心裏的心酸強忍了下去。
大隊要開拔的時候,霍時英從唐世章的馬車上下來,幾個衛兵遠遠的站著,那被趕下車的妙齡少女低眉順目的站在車下,看見霍時英下車,淺淺的彎了一下腰,從頭到尾沒吭過一聲,明顯被調|教的非常好。
霍時英坐穩后,對面一直看著她的灰衣老人開口問她:「將軍當真不知我二人是誰?」
「難道就沒有一點希望了嗎?」皇帝幾不可聞的問出。
又過了半月焦閣府再次傳出喜訊,從小被人傳出因出水痘毀了容而耽誤了終身大事的焦大小姐,被太后親自保媒說給了喪妻的和王,和王乃是自先帝賓天後唯一個被獲准回京祭拜的藩王,他的母妃地位低微,自幼溫厚懂禮被太后所喜,他的封底在冀州也是富庶之地,實是一門好親事。
霍時英再次豁然抬頭,皇帝淡淡的幾句讓她在瞬間頗有醍醐灌頂的意思,她的腦子瞬間清明,彎腰道:「多謝皇上教誨,時英淺薄了。」
車隊行至正午,在一片地勢開闊的原野上紮營停了下來,他們這一路行來,龐大的儀仗隊伍一直沿著官道行走,每過一地當地的官員皆會出城十里接駕,姿態排場是相當的夠的,但皇帝似乎是個相當的低調的人,每每過城而不入,接見官員也是相當簡單的走個過場,一路行來絕不擾民。從沒在一個地方多做停留,所以這一路雖然他們走的很慢,但還不是很離譜,一天至少能行個七八十里的路。
霍時英躺在床褥上出了一身大汗,疼的渾身虛脫,女子給她收拾又是一番功夫。
霍時英搖搖晃晃的走出去,大地在她的眼中傾斜,人影在她的眼中不斷的重疊、晃動,整個世界在她的眼中扭曲,耳中有巨大的轟鳴聲,四周雜亂的聲音傳到她的耳朵里如隔著幾層厚棉絮,失真而扭曲。她艱難的走到空地中央,迎著一匹飛奔而來的戰馬,忽然展開雙臂。
「那現在在宮裡的皇后又怎麼說?」霍真步步緊逼。
皇帝身長玉立站在當地,朗朗而談既是宣講也是下定論,霍時英站在一旁腦袋垂的極低,皇帝話音落後,霍家三兄妹皆跪地領旨,謝天恩。
霍時英垂著頭,輕輕的道:「時英明白。」
跪地之人身材肥碩,爬起來平白比別人艱難幾分,沒說話之前先喘了兩聲:「不辛苦,恭賀皇兄北巡大敗羌人,揚我大燕朝之國威。」
她拉著霍時英的手上下打量,嘴角的笑容加深,眼裡帶出一種興味遂又拉了她的手轉身上台階,來到霍時浩跟前,霍時英又朝霍時浩行禮:「大哥。」霍時浩點點頭,不苟言笑的樣子。
霍時英抬頭朝老頭笑笑,沒接他的話,低頭接著西里呼嚕的吃面。
霍時英清淡的笑著應道:「好。」他們站在路邊,自有家中仆佣去趕車過來,霍時嘉一直緊緊攥著霍時英的手不鬆開。
半刻鐘后,車門被敲響,高嬤嬤打開門外面真的遞進來老大一根枝椏,小夥子挺實在,也不知道霍時英要幹什麼,弄了很大的一節樹杈,車廂里根本裝不下,支出去老大一截,霍時英又管人家借來馬刀,自己挪到車門口,拿著樹杈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手起刀落,單手幾刀把樹杈砍斷修正齊全了,拖了進來。
皇帝抬了抬手,房內的人魚貫而出,李承清看著皇帝沒動,霍真朝他點點頭,他才又轉過身,彎腰解開霍時英的衣服。
本朝國君姓鄭,長公主名叫掌珠,是太后的第一個孩子,皇帝的長姐,從她的名字就能知道其受到的寵愛,長樂長公主自幼集萬般恩寵於一身,到了婚事上卻因為太後過于挑剔反而到耽誤了,直到都二十三了才挑中了當年十八歲的霍時浩,長公主整整比霍時浩大了五歲而且婚後五年都不曾有身孕,當年霍時英第一次獲校尉之職,遭到滿朝堂的朝臣恥笑,反對。彈劾霍老將軍的奏章雪片一樣,大駙馬當庭據理力爭卻駁不過一個禮教祖訓去,大怒摔了笏板,為了這事鬧的滿城風雨,當時還在位的先帝雖有些昏庸卻頂著壓力硬是給了霍時英一個官職,這裏面最大的因果卻是因為皇家多少覺得有些虧欠大駙馬霍時浩的意思。
韓棠也對她笑了,不再多語,他們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用說的太透,點到為止恰恰好。
霍時英笑嘻嘻的本來想要撤退的姿態頓時停在那裡,然後她面上一肅,整整衣領,對著老人慢慢的彎下腰:「時英受教了,多謝老大人提點。」
當日拜師兒戲了一些,次日焦府再次開壇祭拜了孔聖人,正正經經的行禮,拜了師。
似乎過了很久才聽見上守傳來皇帝緩慢的聲音:「你起來吧,福康給將軍奉茶。」
皇帝嘆出一口氣道:「選一個吧,你需要有個入朝門檻,也需要有個文官的後盾。」
霍時英一腳登上馬鐙,提起一口氣翻身上馬,留下一句話:「我是霍時英。」
霍時英笑笑,她知道她這師傅是個賤脾氣,其實是個挺膩膩歪歪的人,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哄著不行,捧著也不行,非要三棒子趕上架子,他就老實了,所以她也不跟他爭辯,而是問他道:「我爹眼看著就要退下來榮養了,您難道還想跟著他混一輩子?您的滿腹才華,跟著王丞相會大有所為的。」
等一切都收拾的停當,霍時英再次靠著軟墊坐了起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下巴收緊成一個僵硬的弧度,望著窗外,不說話了。
那是一個粉妝玉砌的孩子,一雙杏眼眼瞳烏溜溜的,嫩白的小臉上兩朵嫣紅,剛剛睡醒的樣子,含著一根手指好奇的看著霍時英不說話。
陳嘉俞傻愣愣的看著那中年那人跪倒在霍時英的另外一邊,一邊把幾根銀針快速的插入她的後腦耳後一邊嘴裏回道:「臣定儘力而為。」
「他要我入仕。」唐世章有點垂頭喪氣的意思。
霍時英嗤的一聲就笑了出來,她拖拖拉拉的挨到車廂邊,敲敲窗棱:「老大人,在下罪過了,不想遞給和圖書您個梨子卻惹禍了,時英給您賠不是了。」
霍真面容終於稍微的鬆動,他轉過身朝身後的人道:「李承清,你去看看她。」
小伙傻愣愣的看著霍時英乾淨利落的幾下,霍時英朝他揚揚手裡的刀:「借我用用,明天還你可好?」
福康抬頭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又低頭接著道:「白閣老也在車上,兩人談了一會,後來白閣老沒有用飯就回自己的車裡去了,將軍現在整留在焦閣老處用飯。」
長隨臉撇的像個蔫倭瓜:「拉肚子啦,昨晚上半夜拉到現在還沒消停吶。」
短短半刻鐘的功夫,如過了幾天幾夜一般漫長,房內的空氣沉悶的似乎凝固,霍時英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毫無動靜,時間過得越久,李承清拳頭捏的越緊,死死盯著床上的人呼吸慢慢急促的如牛喘一般。
皇帝似乎一下子心情大好,一直含著笑,揮手請百官退下,拉了睿王一起道:「弟和朕一起走吧,我們也敘敘。」
高嬤嬤把銀筷放到她手裡:「吃吧,這還是一切從簡了,您和皇上吃的是一樣的。」
霍時英不要人幫忙,拖著半邊不能動的身子喝了兩碗粥,最後還要的時候高嬤嬤不給她了,她也不說什麼,老實的坐在那,看著窗外一看就是幾個時辰。
霍真豁然起立,皇帝脫力癱坐下來。
李承清幾步上前按住她,大手如剛才一般在她腦後運氣推拿,霍時英又「哇哇」的吐出幾口黑血,終於安靜了下來。
唐世章喝著酒緩緩的道:「皇上要架空韓林軒,王壽庭正跟他掙得你死我活,以皇上力保霍家的作為,你若入朝這兩人都不會在這當口說話,倒是朝中幾位閣老要麻煩一些,你自己要想辦法堵了他們的嘴,要知道他們雖然他們現在內閣閑置,但無一不是德高望重之輩,誰站出來說上一句,就是一番波瀾。」
霍真在後面問緊張的問:「如何?」
當日霍時英在長公主府吃了一頓家宴才回了裕王府,次日,霍時浩就準備了各色拜師禮品帶著霍時英去拜會焦閣老。
皇帝放下茶碗再在開口就說到了正題:「內閣七位閣老如今還有些影響力的就只剩下跟朕出巡的三位,王閣老,尸位素餐已經十多年無所作為,不提也罷。白閣老……」皇帝停頓片刻,語調一轉又道:「白閣老,端正阿直,門生無數,是清流一排的中流砥柱。」皇帝再是停頓道:「至於焦閣老,歷經三朝的元老,經歷過無數的大風大浪而不倒,卻總是能左右逢源,門生故吏在朝也是無數,此三人若讓你選一個認為老師,你當選誰?」
「好像已經立春了吧?」埋頭走出去一小段路,霍時英忽然開口問了韓棠一句。
高嬤嬤跟著過來照顧她,看見霍時英四仰在床褥里就抿嘴笑,霍時英向來坦蕩也不在乎人家怎麼看她,安安穩穩的睡了一晚上。
景德四年初,新帝北巡歷經兩月有餘返回都城,城內從昨夜子時起工部官員和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直至丑時先行的禁衛軍趕回城中,封鎖街道,攆逐閑人,到了寅時百官俱按品服聚東城門,出城於十里亭處迎侯。
霍時英就好笑的拍拍他的肩:「我若想瞞著,大可躲在車裡,還出來現眼不成,再說這種事想瞞也瞞不住的,多謝關心了。」
霍時英靜靜的聽完后,沉默片刻道:「多謝您。」皇帝看著她點點頭:「好好休養。」
霍時英往後跳了兩步,跟車裡的老頭道:「不是我說你,就你那身體應該多出來活動活動是真的,您看人家白閣老,一路遇到個好山好水從來都不落下,人家看不說還要吟個詩什麼的,多風雅。」
福康輕輕把一碗茶放到霍時英的面前,彎著身悄悄退下,片刻車廂里的人跟著他退了個乾乾淨淨。
他轉過身看著霍真一連串的吼出:「成了!成了!」
卓明遠額頭挨地,滿頭大汗的道:「也有萬中有一的,治好後會癱瘓在床,一生永不良於行!恕臣直言,霍將軍此般人物……」卓明遠停頓住,最後一咬牙,鏗鏘而大聲的說出:「或戰死沙場可能是將軍最好的歸宿。」
霍時英摸著鼻子看了看遠處左右丞相的坐的高頭大馬的馬車,扭頭看一邊的哈著腰的長隨,那長隨跟著焦閣老多年,這段時間也跟霍時英混了個臉熟,他苦著臉悄聲的道:「您昨天不是給他吃了個梨子嗎?」
「前幾日時英隨聖駕入京之前,皇上曾私下授意我最好拜入焦閣老的門下。」霍時英說道中途,稍一停頓,抬頭間只見霍時浩正在放茶碗的那隻手就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後他抬眼看向霍時英的時候,眼底就多了幾分幽深。霍時英接著又道:「如今這當口,父親不在家,也只好請大哥從中周旋一二了。」
那女子微一彎腰也不多言,拿起掛在車壁上的斗篷弓著身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出去后還幫他們把車門也帶上了。
「嗯。」霍時英輕輕的應了她。
「可還好?」韓棠走到前來就問,就這一句話,少了客套的繁文縟節,顯得親密而真實很多,比之以前對待霍時英要真誠親厚許多。
聖駕剛一走,霍真這邊就快馬修書一封給霍時嘉讓他務必在皇帝入城之前把霍時英給劫回家去,就怕皇帝腦袋一熱把霍時英直接給弄到宮裡去了。所以霍時嘉準備的充足,知道霍時英不良於行特意跑到留定侯家裡去找了工匠來做了一把椅子,就是要做足了架勢準備給皇帝看,你看我家有足夠的能力照顧人,就不勞您費心了,結果他倒是沒用上,皇帝腦袋還算清醒放人了,不過霍時嘉的心裏到底還是憋了一口氣就是了。
收了刀,霍時英一手撐地,慢慢拖著身子往床褥上挪,小伙看著她目露憐惜之色,霍時英渾不在意,幾下挪動出了一頭汗,高嬤嬤關上車門,把小伙的目光隔絕在門外,也不問霍時英要幹什麼,轉過身來拿著汗巾給她擦汗。
陳路,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個性子狠毒的人,這種人若不死,二十年後定會是一方人物。可他最後帶著人殺到了她的身邊。
霍時英趁著還沒人來喊她開飯的時候,站在那裡試著慢慢翻轉自己沒感覺的左手腕,韓棠在一邊好奇的看著她,片刻之後就有人向他們走了過來。
她語氣溫柔,臉上的帶著笑容,不熱烈也不刻板,舉手投足所有的動作都恰到好處,她本面目平常,但片刻的接觸就無端讓她的面容在心裏生動鮮活了起來,霍時英不由多看了她兩眼,張嘴喝了水。
唐世章馬上就爆出一聲嗤笑,手指點著霍時英:「你老師還沒那麼大的面子能讓皇上親自出手。」
霍時英觀察了他們一會,小夥子們知道有個女人在直勾勾的看他們,近前的低頭瞄了她一眼,遠處的沒有動靜,軍紀還可以,霍時英終於朝著近前的一個小夥子開口:「兄弟!」
皇帝站在跟前看著他們兄妹見禮完畢,忽然扭頭看著霍時英指指身邊的人道:「霍時英,這是睿王。」
「嗯。」月娘低低的應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李承清憋著,大口大口的喘氣,就是不吭聲,霍真頹然轟坐到矮凳上。
霍時英這輩子沒有對付孩子的經驗,看著孩子有些發愣,長公主倒是也不勉強孩子,直接把孩子往霍時英的懷裡一放:「你抱抱。」說完就退到霍時浩的身邊笑眯眯的望著她們兩個。
戰爭勝利了,用屍山骨海換來的勝利,霍時英站在曠野里,面前是打掃出來的屍山,打掃戰場的漢軍,根據軍服把死了的戰友從戰場上搬出來,沒有那麼大的地方放,都暫時羅疊在一起,堆成一座座的屍山。
霍時英行到階下撩袍拜倒:「霍時英,拜見長樂大公主。」
將要入城時,霍時英放下帘子對霍時浩道:「二哥,你讓人把車拐到東市去,我們從白定橋上過去回家。」
兩人維持了片刻的沉默,氣氛多少有些傷感,唐世章後來口氣一轉幾分的無奈又道:「可你終究是個女子,等過個幾年朝局穩定了,霍家安全了,你就想辦法脫身吧,每一種特立獨行的行為,敢於與所有世俗規範抗爭並最後勝利的,從來都不是個人的行為,老師不想看你最後落得個凄涼的下場,你好自為之。」
兄妹兩拉手安靜的站在人群之外,自成一方世界,等車的功夫,霍時英扭頭往焦閣老的方向看去,就見老頭身邊圍滿了人,恭維之聲一片,好不熱鬧,老頭拱手應酬著眾人,不時還大笑幾聲,一派和氣,霍時英看過去的時候看見老頭眼梢跟她對了一眼然後若無其事的扭過頭去,霍時英笑笑轉過頭,低頭看著地面再不亂看。
三人到了正廳,霍時浩入了首位,霍時英在他下首坐下,長公主卻不坐而是站在一邊道:「你們兄妹久不見面自有話要說,你們慢慢談,我下去看看她們準備的茶點。」說完就朝霍時英笑笑,按下她要起身行禮的動作,轉身輕搖漫步的走了出去,一干在廳中伺候的丫鬟僕婦也俱被她帶了下去。
騎手連滾帶爬的滾下戰馬,霍時英奪下他手裡的韁繩,他才在一邊結巴著問:「你,你是誰啊?」
陸全,王永義,陳賡,劉順來,張回……,那麼多的人,每一個,霍時英從不跟他們深談,卻清楚的知道他們的名字性情,她都記得他們。沒有了,那一張張的面孔從不願意記住,卻如此的清晰。他們都不見了,只剩下滿地的殘肢,面目模糊的屍體,找不到了。
一陣珠簾撩動間的細碎聲響后,女子細碎如耳語般的吩咐著什麼人,片刻後身下一頓,馬車停了下來,車外人聲不聞,馬蹄輕微的騷動,大隊人馬有節奏的停了下來,半盞茶的功夫,車門被打開,一陣冷風灌了進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聲,前一人的腳步聲沉穩而有些遲疑,后一人輕微而小心翼翼。
矮几上擺放著酒菜,師徒兩相對而坐,兩人互相看著對方誰也沒先開口,後來霍時英拿起桌上的酒壺給他們一人斟上一杯,緩緩的問:「誰乾的?」
太守府內宅最大的最舒適的卧房內,幾十隻牛油蠟燭把室內照的亮如白晝,霍時英躺在雕花梨木的大床上,臉上手上被清理的乾淨了,衣服卻沒有換下來,因為沒有人敢動她,她的面色蒼白如紙,嘴唇呈醬紫色,心跳微弱,呼吸幾不可聞。
老頭肥胖的臉笑起來像個胖狐狸,霍時英不接他的話,埋頭專心對付碗里的吃食,心想:「你才是最狡猾的那隻老狐狸。」
「您在龍攆上。」女子很聰慧,半句就知道霍時英的意思,,說話不急不緩,吐字清晰,行動間動作雖利索卻不慌張,說話間一碗水已經端到手裡,調羹湊到了霍時英的嘴邊:「將軍兩日不飲不食,肯定渴了,先喝點蜜水潤潤喉。」
女子過來扶著霍時英靠回去,霍時英忽然轉頭問她:「怎麼稱呼您?」
韓棠望著遠處的地頭接道:「是啊。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來時的京郊外,官道上還有大批的流民,不知道現在地方上有沒有已經做好準備安置他們。」
燭火照印著皇帝發青的臉色,他垂目望著腳下的人,半響無語,空氣里偶有燭火爆裂的噼啪的輕微的聲響。
老人步步緊逼:「不知將軍,可有效仿之意?古往今來其實唯有良弓高藏,才是天下蒼生之大幸,解甲歸田,安享太平也是武將最好歸宿。」
霍時英望著窗口沉吟半晌,最後轉過頭對月娘道:「回去以後你先跟著我吧,以後的事,等我爹回來再說。」
房內寂靜無聲,霍時英的眼角忽然流下兩行鮮紅的血淚,同時她的鼻腔,嘴角,耳朵鮮血泊泊湧出,驚怖的駭人,李承清忽然激動的高喝一聲:「成了!」
遠處,幾輛漆黑的檀木馬車停在空地上,幾個文士打扮的青年人聚在一起,活動著手腳,也在閑談,霍時英的目光掃過去,幾個人顯然也看見她了,他們間的氣氛非常明顯的出現了一種尷尬的僵硬。有人低頭乾咳,有人乾脆不自在的把目光挪的遠遠的,但是也有個不一樣的,那人遠遠的對著霍時英抱拳彎腰行了一禮,非常有教養,禮貌周到的樣子,人也長得身長玉立,面孔秀氣而白凈一身湛藍色的文士服,看起來很順眼,但是這人只是行禮,既不出聲招呼也沒有上前的意思,行禮完了,就從容的轉身去跟一旁的人說話去了,這姿態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霍時英一直垂目靜聽,後來不自覺的拿起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在手裡把玩,沉思片刻后她回道:「此段佳話時英幼時也曾在史書讀到過。」
霍真看著他,終於忍不住喝問:「到底怎麼了?」
霍時英笑了笑,架拐杖單腳跳出去一步,穩穩的站住,然後回身把車門關上道:「您放心吧。」
「啊!」侍女一聲驚呼,摔到地上,臉上紅腫一片,牙齒里流出血來。
滾水沖泡進茶碗里,富康端起茶碗晃了晃,一抬手把裏面的洗茶水倒進瓷瓮中,再沖一碗雙手遞到皇上的面前才緩緩的開口:「留定侯家的公子,天生腿有殘疾,家中在他幼年時請來巧手的木匠做了一台帶滑輪的木椅,平時帶步,起卧倒也方便。」
如今的長公主已經年過中年,遠遠的站在那裡一身家居常服,頭戴鳳簪,不是很隆重的裝扮,但自又一種風華。
第二日清晨,李承清打開房門,一輪紅日,散發著溫柔的光芒迎接他而出,這個憨厚的漢子望著天邊,大大呼出一口氣,咧開嘴輕輕的笑了。
車廂里憋悶,趕路的時候也沒什麼消遣,高嬤嬤倒是左收拾一下又收拾一下,手裡沒閑著,霍時英坐在窗戶口往外看,窗上還是罩著青色的紗織,裏面看的見外面,外面看不見裏面:「嬤嬤可知道我們這是走到哪裡了?」霍時英忽然出聲問高嬤嬤。
「嗯。」皇帝看她一眼,輕應一聲。
喝了兩口,霍時英從她手裡拿過碗自己喝起來,那女子也沒阻止,霍時英把碗里的蜜水一飲而盡,女子笑眯眯的看著她,眼神寬容而溫柔。
月娘從上車就含著一泡眼淚看著霍時英,高嬤嬤打發走了小六,回頭看著她微微一笑也向霍時英告辭了,她伺候霍時英多日,今日正經伺候的人來了,她也該功成身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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