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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嫁

作者:繞樑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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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你怎麼不進去?」霍時英問他。
王府門前雖不是市井,但到底有人經過,而且在這附近出入的人,多少都是些富貴人家,馬上就招來不少的側目。
霍時英在王妃充滿怒氣的嗓音里品出那麼一點嬌嗔的味道,她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心裏卻在琢磨:「霍真這是要幹什麼吶?」
霍時英朝他拱手:「陳公子。」
殿內空曠,微微一點穿堂風,不是很悶熱,當中一頂九鼎香爐煙氣裊裊,飄散出淡淡的紫檀香味,除了一開始的互相見禮后,寂靜無聲,能進到這裏的都是德高望重之輩,沒有人私下交談竊竊私語。
公主點頭:「你知道就好,陳家和我們家也是好幾輩子的交情,因著都是邊關的武將,平時為了避嫌大家也不好走動親密,但兩家私交卻是很好的,幾輩人這嫡系一派都是互相仰慕著,憑著這點皇后也不會為難你的。」
兄妹皆是沉默,王府門前氣氛肅穆,待到酉時三刻之時,遠處的終於傳來馬蹄之聲,聲音漸隆,三十六騎列隊小跑而來,蹄聲雜亂而不見倉促,眾人翹首望向來路。
霍時英對著他烏溜溜的眼睛,孩子這會是安靜的,他和霍時英對望著,似乎在研究她,霍時英心裏詫異,忽然感覺這孩子可能什麼都明白,是個太早慧的孩子。
陳嘉俞低著頭,小聲的絮絮叨叨的一頓解釋,霍時英心下就一陣忽悠,有點目瞪口呆的看著面前的青年,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霍時英再次拜倒:「霍時英……」
霍時英聽著這話怎麼那麼彆扭,好在身邊跟著出來的人,也是被家僕簇擁恭賀之聲不斷,她這邊倒是沒太引人注目。
於是兩人在這鐘鼎之家的王府大門口,你一口我一口的就喝了起來。
漢子沒吭聲,霍時英就知道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上有高堂,馬上就要成親,以後是家裡的頂樑柱,哪裡還能遠行的。
長公主笑著放下茶碗道:「我又怎麼不知道,見她第一面我就看出來了,這人的命要麼草莽,要麼極品的富貴,一般的東西都壓不住她。她平日里是個男人樣的在外面行走,家裡都沒想起來給她準備女孩子的衣裳,我也是臨時想起來才拿著我壓箱底的衣裳給她湊數的。」
回了家,正在收拾,王妃那裡派人來傳話問霍真的去向,說是有事找他商議。
霍時英就是再餓也不好就真的吃,皇后卻抓起一把果子塞進她手裡:「我喜歡吃這個,剝起來費勁,你給我剝。」
「不是裝的,是真的,一箭貫胸,下馬參拜都是被人架著的。」霍時嘉停了一下又道:「兩月之前,他親自帶兵出關打了一仗,屠盡河套草原上的十多個部落,逼得羌族整個王庭遷移至漠河以北。消息是半月之前才傳回軍部的,你最近天天不在家,我也沒告訴你,應該就是那時候受的傷。」
霍真入城的這一日,整個皇城轟動,不若當初皇帝北巡迴城時的冷清景象,十里長街人聲鼎沸,各商鋪酒樓張燈結綵,百姓夾道歡迎,舉城歡慶。皇帝親率百官出午門迎候,自開國以來,受此禮遇的唯只霍真一人而已。
當時他們正在迴廊下,席地擺著酒菜在小酌,霍時英對著老頭笑笑,什麼也沒有說,望著庭中開的繁盛的桃花目光悠遠,思緒飄渺。
霍時英從眼皮下看著他,看的青年忍不住拘謹的縮了縮腳,她清淡的說:「我看你二十年後定是一方人物。」青年抬頭,霍時英又道:「因為你什麼都能捨得下。」說完她轉身就往裡走,一眼都沒看那在一旁的婦人。
霍時英再次彎腰深深的拜倒,豁然轉身而去,老人目送著她遠去高飛,她卻在朦朧的夜色中短暫的迷失了片刻,只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一時不知自己的方向究竟在何方。
龔氏應了,王妃這才轉頭正視霍時英道:「明日等你父親酒醒了,你們再談。後院這些衣著裝扮的事情不是你該操心的。」
老頭看她進來,瞟了一眼,什麼也沒說,用筷子點點對面的位置,意思是讓霍時英過去吃飯。
青年再次躬身:「多謝郡主。」
這一日這裏卻比平日看著不知冷清了多少,往日聚集在此之人至少少了十之七八,大家都去看大元帥凱旋入城去了,連守著攤位的攤主都不見了許多,隨處可見無人的攤鋪,散落的雞籠和從木盆里跳出來的肥美大魚,魚兒出了水,在地上張著嘴在地上苟延喘喘卻無人收拾。無處不透著一種混亂的卻鮮活的生機盎然。
他當時內心微覺失望,卻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老將軍若不放心,有朝一日孤親自登門去提親又何妨?」
霍時英她們到時,庭內已經站滿了人,官員,公卿的家眷眾多,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資格能進內殿獲得一席之位的。
青年的眼中閃爍,臉上的表情幾番變化最後一彎腰說道:「小生不求別的,只望脫了奴籍能參加今年的鄉試。」
這邊霍時英再直起身抬頭之時,就撞上了一個人的目光,陳嘉俞站在他父親身後,父子兩差不多的身高,陳嘉俞的腦袋就從他父親肩膀上露了出來,他定定的看著霍時英,片刻后才啟唇出聲叫了她:「霍時英。」
他的聲音不大,可是周圍靜悄悄的,所有人都能聽清楚。從頭到尾,皇帝也只說了這八個字而已。
馮崢點頭:「事情還是要做的隱秘一些,你慢慢謀划,我這邊盡量拖著。」
霍時英也明白其中的道理,遂點了頭,王妃轉而又語重心長的對她道:「時英,有些事情看著你祖父,能忍就忍吧。」
不等她說完,一條手臂插入她的肘下:「起來,我不喜歡人總是這麼跪來跪去的。」冷冷清清的語調,不如尋常女子一般尖利的音階,低啞的帶著中氣不足的嗓音。
這就是這個帝國的長公主的氣勢,全天下只有她一個女子可以這麼昂首闊步,如此驕傲的行走,此時的她很美,真正的光芒萬丈,炫目耀神的美麗,霍時英帶著欣賞的目光一直目送著她消失在正殿的大門內。
接下來是冗長的受封儀式,儀式之後霍時英正式成為御前行走的四品帶刀護衛,同時也是這個國家的第一個女都虞侯。
霍時英沒說一定把話帶到,行了一禮轉身去了,走出去多遠,回頭再望,一個女子的剪影單薄的立在巍峨的宮牆下,孤單而脆弱。
一屋子人看著一老一小出屋,就是掃了一眼,長公主連吭都沒吭一聲,最後女人挪到內宅去說話,霍時浩和霍時嘉叫上霍時英去了書房敘話,人就散了去了。
「嗯。」霍時英點點頭,然後她也站起來,對他道:「你先等等。」又轉過頭招來在一邊站著的懷安:「你去找世子就說我要一些藥材,最好是人蔘,鹿茸之類的大補之物,還有把我房裡那個放錢的匣子拿來,你知道在什麼地方。」
霍時英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一頭闖進李成青的院子,李成青住在王府東北角的一個偏院里,院內一口水井,兩株桃樹,一間正房,兩間廂房,自回來以後霍時英就沒有來過,也一次都沒有想起過他,她現在想狠狠的抽自己兩個大嘴巴。
宮內退朝之後,不到午時,以賀文君為首的一批翰林院年輕的官員紛紛上書彈劾霍真父女,奏章如雪片一般不消一個時辰就堆砌了高高的一摞,皇帝擱置不理,下午申時一過,御書房傳出一道聖旨:「責令戶部三日內徹查國庫歷年賬目。」這一舉動徹底震動朝野。
父女兩階上階下對望著,霍真笑眯眯的,霍時英看著他那樣不知怎麼就想起,當時在盧龍寨的時候霍真騎在高頭大馬上也是這麼賤兮兮的跟她說:「時英,最後一仗了,打完了爹帶你回家。」
霍真大笑著拱手還禮:「平國公。」
第二日清晨起來,又是全家去老夫人處請安,全家人聚在一起霍真沒有問霍時英昨晚去雍和宮晚歸之事,別人也就都沒有提。
霍時英站起來,不想看面前的這人,看一眼難受一次,最後失魂落魄的走了。
屋裡的空氣瞬間如壓上了一層棉被,一下子沉悶起來,老太太在上守乾咳一聲,霍真動都不動,就看著嫣紅,霍時英和霍時浩對望了一眼一起低頭看擺在腿上的雙手,最後還是王妃開了口,她對著嫣紅道:「嫣紅妹子,你也辛苦了,先下去歇著吧。」
鬧騰了有半刻鐘,被一群女人圍著的霍真終於忍不住了,就聽他在人群里慘嚎一聲:「哎呀!疼死我了。」他這一聲就跟靈藥似的,屋子裡的哭聲嗖的一下沒了。
卯時,皇帝出御門,錦衣衛力士張五傘蓋、四團扇,聯翩自東西升座,朝會開始,堂上還有事要議,廊下二十餘人一直等到紅日東升。
「御史台的童之周,原先在揚州做過道台,韓林軒在揚州做了十年太守,兩人共事過十多年。」
「是。」霍時英低頭應著。陳慕霆點頭,笑容中幾分玩笑幾分認真。霍真在一旁沒吭聲,有人上來跟他打招呼,皆是武將,態度恭敬之輩,他一一拿著架子認真的回禮。
又往回走,出了月亮門,穿過中庭,來到外面的前廳,庭院外兩人緩緩走來,霍時英站在迴廊的陰影里,夏夜的穿堂風吹得她的衣衫獵獵作響,那是一對非常普通的母子,母親已過中年,布裙荊釵,身形瘦弱,鬢間灰白,眼角唇邊皺紋深刻,滿面風霜但她緩步行來,步履輕慢,眉目間帶有螞蟻剛毅之色,霍時英看見了她的手,那是一雙常年艱苦勞作的手,瘦可見骨,皮膚乾枯上有細小的傷口,但指甲里卻是乾乾淨淨的,這是一個曾經受過良好的教養但又被艱辛的生活磨礪過的女人。反觀那跟著她的青年,弱冠之年,雖是一身青色布衣,但從頭到腳都是乾乾淨淨的,嶄新的千層底布鞋,白皙的皮膚,還有那雙毫無瑕疵的雙手。
秦川撓撓頭,臉皮厚的人難得露出點羞澀來,但說起話來還是大大咧咧的:「還能幹什麼?娶媳婦唄。」
霍時英也就不再言語,轉身出了屋子,站在廊檐下看那兩缸子游的自在的肥胖金魚。也就幾句話的功夫,馮崢就出來了,一邊往外走,手裡還拿著根腰帶,站在霍時英旁邊就開始系,他們兩在冀州幾個月對方什麼樣子沒見過,從死人堆里滾出來的交情,都淡定的很,馮崢對霍時英說:「走吧,這裏太亂,我們去書房。」
而長公主一挑眉毛,眼梢就把對面的人看了個仔仔細細,霍時英手握一本書,沐浴在窗口的日光下,身長玉立,白玉色長衫,眉目寬和,氣質溫厚,如戲台上扮的翩翩佳公子般,但細一看她,又見此人掌中虎口帶繭,指骨修長有力,腰背筆挺,眉宇寬厚,鼻直,唇角堅毅,周身掩蓋不住的一股浩然正氣,溫厚而不柔軟,纖弱下又蘊含著難以估測的力量,很是複雜的氣質,會看人的人,一眼覺得平常在看就挪不開目光了。
霍時英望著青年問他:「你想要什麼?」
隔著兩條街是霍真入城的十里長街,遠處的禮炮,鼓樂之聲,人群的喧囂聲,隔空而來,以霍時英的耳力甚至還能聽見整齊劃一的馬蹄聲,鐵甲鏗鏘崢嶸之聲,閉上眼睛那激|情澎湃的勝景彷彿就能勾勒在眼前。霍時英真的一手搭在石欄上閉目傾聽,頃刻后她睜開眼睛,眼中波瀾皆無,埋頭一勺一勺的吃完碗里餛飩。
很久之後,負手而立的皇帝緩緩問道:「還有幾日便要殿前封賞了,霍家可有什麼動作沒有?」
馮崢這次受封,升了軍部給事中,正好是霍真當初給霍時英活動的位置,估計這也是馮家活動來的,以霍時英看來他在軍部某這麼一個差事,又有軍功在身,以後說不好真就能有一番作為,大可不必走科舉的路子。
霍時英轉身離去,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不敬的事情,但是她不能後悔,馮崢要像個人一樣的活著,最起碼要活的有點人氣的樣子。
裕王府十一郡主,不就是霍時英嗎,眾人接旨後面面相覷,唯有霍真特別鎮靜的讓周通拿了兩個金錁子來,還讓人家找了個金線荷包來裝好了,塞給小太監,拍著人家的肩膀稱兄道弟的直說人家辛苦了,把小太監弄得那個受寵若驚,笑眯眯的走了。
「哦。」霍時英有點摸不著頭緒,隨口應了下來。
收拾完了霍時英坐過去蹭了一頓清湯寡水的早飯,焦老頭很重口欲,但早上吃的清淡,一般就一碗白粥,一個水煮蛋,然後一碗茶就完事了。
霍時英看著那個髒兮兮的葫蘆笑了出來:「也好,就聽你的吧。」
只一晃眼的功夫,屋內珠簾亂響,一個光著屁股的小孩呼嘯著沖了進來,後面跟著幾個慌亂的宮女呼叫著:「大殿下莫跑,穿衣服啊。」屋子裡一下子亂了起來。
霍時英是最後一個到大門口的,長公主和霍時浩已經進大門了,全家人行大禮參拜迎接,長公主這人比較有意思,從大門走進來的時候僕役簇擁步履從容,昂首挺胸很有威勢,等一進大門,整個就變了一個人,扶起老太太,霍真和王妃然後利索的往霍時浩身後一站,氣勢很快就一收,馬上很像個正常的跟著丈夫回家的媳婦的姿態。
「嗯。」霍時英應著,面上沒表露出什麼來,長公主看她明白也沒在多說,就把話題扯到別的地方去了,把京城叫得上名號的人物的家眷,關係都給霍時英理了一遍,兩人說著說著就一下午就過去了。
後來霍時英又問起了秦川,才知道陳路身受重傷,連腸子都留了出來,曾經幾度都要死了,最後還是挺了過來,霍真親自給他報的軍功,現在升了校尉留在了盧龍寨,至於秦川卻是早就跟著霍真來京城了,聽說霍時英一直沒有見到人,馮崢也驚奇的很。
馮崢蹙眉:「按說這樣最好,但卻不好操作,銀錢和值錢的物件都還好說,但銀票之類的就不好處理了,各家商號的票號上都有記號,尤其大宗現銀的兌換不是專門的人兌換不出來,有那不懂的人家貿然拿出來,怕會出事,最後追查起來你我都要牽連進去。」
青年卻還要說話,不想剛一張嘴,宮門忽然開了,太監出來拖長了聲音唱:「上朝!」
霍真招呼了霍時英就走,霍時英只好打起精神來跟上去問道:「誰啊?」
秦川站站在那裡看著霍時英吩咐,懷安領命而去,霍時英轉過身來問他:「怎麼?我的東西你也不要嗎,那是我上次受傷皇上賞賜給我的。」
霍真回頭看她一眼也沒有發現她的異狀,只是道:「你還記得你在冀州的時候飛鴿傳書回來讓我給你找一個叫俞元皓的人嗎?找著了。」
霍家是王侯的爵位,地位歷來崇高,宮女把她們一路領進偏殿,偏殿中已經有人在座,一眼望過去能坐著的都是頭髮花白,年過花甲的老婦人,老太太被安排到一張太師椅里安坐,王妃在下首也得了一個位置,龔氏和霍時英沒座,一起站在長輩的後面,隨時準備伺候著。
轉日五成兵馬司從戶部撤出,全城撤銷戒嚴,兩位王爺和郭政平安歸家,至此轟轟烈烈的鬧了十幾日的國庫徹查案無疾而終。
內堂傳出聲響,李成青撩簾從裡屋走了出來,霍時英抬頭看他,愣愣的無法言語,李成青走過來立在她跟前,鐵塔一樣的人照下來一片陰影,他瓮聲瓮氣的說:「我要走了。」
一場席捲全城的政治風暴,風過無痕,作為風暴中心的霍家霍真親自坐鎮,府門緊閉,一切事務皆不沾染,七月初四府門打開接聖旨:「霍時英封御前四品帶刀護衛,領侍衛親軍馬軍副都指揮使位,封都虞侯!明日上殿受封。」
通府又是一番忙碌,晚膳自然是不在府里用了。酉時一過,所有的人各按品大妝出府門,各自蹬車,護衛開道,仆佣簇擁浩浩蕩蕩的往宮裡赴宴去了。
秦川猛的轉回頭,看見霍時英沒說話先咧嘴大大的笑了,還是那張一笑起來就滿臉褶子的猥瑣的臉,他站起來走過來,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的看著霍時英,一隻袖子空蕩蕩,兩人看著對方笑,都傻兮兮的。
霍時英臉上波瀾不興,靜靜的聽她說,長公主在心裏暗暗的點頭,然後才道:「雍和宮我平日里走動的不多,怕到時候我照應不到那裡,就靠你自己應付了。」
霍時英哂笑:「是,你不是要我做女將軍嗎,我現在封侯了不是更如你意?」
霍時嘉垂目不語。
她的聲音和緩,音質低柔帶著一種天生的溫柔,霍時英站起身抬起頭慢慢走了過去,太后不老,離著老態還有很遠的距離,但是鬢角一些灰發,眼角和唇邊還是刻上了歲月的痕迹,從面相上看她是一個和婉的人,眉目舒和,還有一些發福,臉盤圓潤,目光也不銳利。年輕的時候她應該是美麗的,明亮的瞳仁里現在還帶著淡淡的朦朧的水光。長公主其實長得一點都不像她,長公主高挑,五官間距大,氣質明媚,而太後年輕的時候應該更像是典型的如水一般柔弱的江南美女。
太後有點普通婦人絮絮叨叨的意思,但是霍時英知道一個久居深宮維護著自己的每一個孩子都能健康長大,最後拱立了自己的長子坐上皇位的女子絕不會是一個普通的婦人,人可以有很多面,有時候我們眼睛看見的也不過是人家想給你看的罷了,那個東西其實很虛幻也很容易破碎,所以她也只是淡淡的笑著,有禮的應對著絕不多言。
桌上上的是西北的羊蝎子火鍋,鍋里熱氣騰騰一片紅彤彤的滿江紅,女眷都不敢下筷子老太太和王妃各又讓人上了燕窩粥,和小炒,不咸不淡的吃著,本應興緻最高的老太太也因著霍真只過來敬了她一杯酒,霍時英又坐在她跟前讓她不舒服,興緻也淡了不少。
霍時英的心口一痛,腳下頓住,霍真走出兩步才發現,轉回身來問她:「怎麼了?」
一隻大手罩到她後腦勺上,五個手指頭捏捏她的頭皮,那是無言的諒解和安慰,他說:「不怪你,你的事情多。」
上面靜默無聲,霍時英穩穩的跪在地下,額頭微垂,有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上座錦服鳳冠的婦人,靜靜的看著她一會,隨後扭頭與一旁的長公主對了一個眼神,微微點點頭又轉頭道:「時英,起來,到跟前來讓哀家看看。」
馮崢扭頭撇她,沒好氣的說:「你當時沖的那麼狠,我和陳路帶著人要跟上你,只能拼了命往前沖,我被撞下馬暈了過去,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不知道誰把我埋到一匹馬肚子下面,身上堆著好幾個死人,還差點被人當屍體埋了。」
霍時英趕緊順毛:「別鬧,別鬧,你不洗就不洗,我不說了,好好坐著,我給你梳。」
兩人又一起出了院子,霍時英一路走一路問:「當初是怎麼回事?我後來到戰場找過你們,都沒找到,後來我醒了聽說你毫髮無傷的,是怎麼個情況?」說著還上下看了看他。
霍時英一腳邁進去,腳下都沒有落腳的地方問他:「你這是幹什麼吶?」
霍真下了轎子,回頭看了霍時英一眼,目光在人群中一掃,文官轉身側開目光,武將騷動,人群中擠出一個人來,朝著霍真拱手道:「裕王爺。」
太後點頭:「聽說裕王妃身子一相不大好,世子的夫人年紀也不大,有些事難免顧慮不到,你要多照應著。」
霍時英卻只是笑,迎著日光道:「能活著就是最好的事情了,沒什麼窩囊的。」
老太太,王妃,龔氏皆看過來,霍時英無奈起身對兩位長輩行了一禮,也不好多說什麼,跟著宮娥走了。
霍時英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懷疑的看向霍時嘉。
吃了晚飯霍時英也沒走,倒是後來把飯桌移到花廳里,上了酒又開了一桌和老頭對飲到月上中天。
進了院子見是個極清雅的所在,院中雕花影壁牆,露天兩個大魚缸,牆角搭著葡萄架子,院中兩株海棠,帶前廊的正房,東西兩廂房。
秦川也咧嘴笑,霍時英也問他:「要走了?」
陳慕霆站在原地笑眯眯的道:「嗯,你既知道,那就記下這一筆,將來我可要討回來的。」
霍時英轉頭,火紅的燈火下,王妃m.hetubook•com•com一臉水光,她坦蕩的目視過來,真實的毫不掩飾眼中的悲傷和愧疚。
片刻后懷安跑了出來,身後跟著幾個抬了幾口箱子的僕人,那幾個人把箱子抬上馬車,懷安把一個匣子和一個包袱遞給霍時英低聲道:「裏面有五百兩是世子給的。」
老人佝僂的身影隱沒在寬大的袍子里,垂目望著地上跪拜之人,眼裡儘是悲憫,只有他知道,次女是個驚濤偉略之人,生的世家好,成長的也好,只是命里多了嗔,痴二字,以後前路將多是波瀾坎坷,只有當她什麼都經歷的夠了,厭了,什麼時候明白了隨波逐流,順勢而為以後才是她真正大放異彩的時候,只是……,只是那個時候他是看不見了。
「我要睡覺。」霍真眼神虛晃著說了一句。
霍真點頭,沒再說什麼,然後他又端起茶碗頓了一頓道:「這次的軍功已經報到軍部了,我估摸著,也就十天半個月的等軍部和禮部理出一個章程后,會有一次大的封賞,我準備在軍部給你某個給事中的職位,正四品,專管戰後士兵退役,撫恤改籍的事宜,跟你現在的品級一樣,不過我想著你也不在乎那個,咱們家現在這風口浪尖的,不能太張揚了,只要你能有個位置就代表了皇帝的立場才是重要的。」
霍時英點頭:「平國公陳家。」
再是起身,霍時英站在當庭沒有挪步,有些戀戀不捨之意,老人揮揮袍袖:「去吧。」
霍時英看了懷安兩眼,不咸不淡的說了聲:「起來吧。」
霍時嘉回頭看一眼相對坐著的兩人,抬手輕語道:「讓他們喝吧。」周通不敢再勸,剛要躬身退下,一轉身的功夫一個小廝忽然氣喘吁吁的跑進來。
公主放下茶碗玩笑著道:「哦?您這才看了幾眼就看出來了?」
皇后說:「時英,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霍時英道:「我就覺得……我們如此一個泱泱大國,真正的要敗也是先從我們內部敗起的,而國之根本和表率的是皇族,如果……」霍時英抬頭對視霍真,堅定的說道:「如果有一天皇族亂了,出現幾位皇子奪位的局面,焦閣老會以國家的穩定和黎民疾苦放在首位,他不會把自己之利放在考慮的位置上的,他雖乖張卻性正,而白閣老,卻正相反,有他那種人在,被他抓住機會國家會亂的,他雖端莊人卻不正。」
霍時英沒說什麼,接過來,走到秦川身邊:「拿去,這些是我自己的賞銀,你拿回去,多買一些地。」
喝道中途,霍真忽然拍桌子大吼一聲:「時英,過來陪你老子喝酒。」
霍時英回看他沒有回答他反而問道:「皇上對他的請辭可說了什麼?」
霍時英就知道他要出幺蛾子的,好笑的看著他,自有人上來給霍真解衣除甲,隨著鎧甲離身他拉長了腔吆喝著道:「解甲歸田咯!」吼完了扭頭朝霍時英笑:「今晚吃火鍋。」霍時英終於無奈的笑了出來。
霍時英低頭老老實實的道:「是公主給我穿的。」
「把腰挺直了!」霍時英又是輕喝一聲,懷安下意識的挺了挺腰板,懷安最近正在抽條,長高了不少,人卻是瘦瘦的,嘴角一層絨毛,還是青澀的面孔,畢竟還是一個孩子,臉上露出害怕來。
霍時英低頭沉吟:「這事我想辦法吧,不能再虧欠他們了,這是他們用命博回來的東西。」
出了院子,霍時嘉帶著自己媳婦兒子,妹妹給父母請安告退,然後他們辭了二人,霍時嘉上抬椅,龔氏,宜哥霍時英步行,都出去老遠了還能聽見王妃氣勢洶洶的一聲怒吼:「你個老不休的!」遠遠傳來,然後就再沒聲了。
本是一句打趣的玩笑話,被面前這女子低啞的嗓音一說平白就帶出了幾分的風情,霍時英面上一陣潮|紅。
「時嘉最近身體如何?」霍真乾乾的問了一句。
霍時英就笑,拍著他的肩膀道:「哈哈,你是個福將來著。」
霍真嗤笑:「王妃在此,你倒是會喧賓奪主了,剛才我一進來,看你呼三喝四的我還以為我三年不歸家,我老婆換人了吶?」
皇后的聲音輕飄飄的在空氣中飄散:「我是個快要死的人了。」
公主看著丫鬟把包袱解開,東西都擺上瞭然后揮退了眾人,等屋裡安靜了她扭過頭對霍時英開門見山的就道:「我昨晚上得了消息,想著你可能缺這些東西,弟妹和你身材差一些,怕一時改出來的也不能那麼合身,婆婆的首飾嘛也有些年頭了,現在再拿出去改怕也來不及了,想來想去這種事也不好驚動別人,咱兩身量差不多,我做姑娘時候的衣裳留了不少,昨晚上讓人改了改,正好給你穿,還有這首飾都是我以前用的,你也別跟我客氣,想來你也不是那扭捏的人。」
官家請客歷來是形勢重於內容,上守之人若對誰親和一句都要起身跪拜謝恩,別說祝酒恭賀那一套了,吃一頓飯起來,磕頭,坐下來回折騰真的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後來青年急急的走了,留下霍時英一個人留在原地怎麼想怎麼覺得亂。
霍時英被姬玉扶起來,皇后摟著孩子對她道:「這是我兒子,叫承嗣,你抱抱他。」皇后把光屁股孩子又送回霍時英的懷裡,如尋常人家的女子一般介紹自己的孩子。
霍時英一陣尷尬,不自覺的摸摸鼻子道:「在下愚鈍來著。」
這一夜的王府小小的喧鬧了兩場最後安靜的落幕了,霍時英回到偏院,迎接她的是月娘眼巴巴渴望的眼神,她裝沒看見,叫來丫鬟伺候著梳洗了就睡下了,最後目送著月娘失望而去的背影她也只能暗暗的嘆氣。
霍時英唇角緊抿,低頭望著被霍時嘉緊握的手,霍時嘉似乎用盡了力氣,手骨僵硬,指肚發白,用力一掙,手背被劃出一道紅痕,霍時嘉手臂頹然而落,霍時英轉身大步而去。
老頭一下子就炸了抄起一把梳子就往後扔了過去:「你怎麼就不能說人點好啊?我都這歲數了,你管我洗不洗澡,滾蛋不讓你梳了。」
將軍隱晦的一句成了他們此生最後的別語,後來他知道了她的小字叫安生,他就知道老將軍始終還是沒有答應他,安生?他如何能給她安生,他已經沒有資格了,他大婚的時候挑起皇后蓋頭的那一刻心裏在隱隱的後悔,直到最後真正的見到她那一刻滔天的悔意能蓋天滅地,沒有人知道他注意了她二十年,從幼年稚齡之時。
太液湖畔清風微送,宮燈搖曳,吹不散的冷清。
送走駙馬一家,全府的人轉過身來又開始忙活,全家上下,除了宜哥全有品皆誥命在身,老太太,霍真,王妃,霍時嘉,霍時英,龔氏晚上都要入宮去赴宴。
屋裡被一幫女人折騰的亂翻了天,老太太哭那女子帶著一幫丫頭婆子也哭,嚎啕的哭聲都快把房頂掀翻了,唯一沒動靜的一角是王妃那裡,王妃在偏角的太師椅上坐著,淡淡的看著也不吭聲,霍時英和霍時嘉跟著進門在屋子裡掃了一圈動作一致的低頭垂手找了個角落站著,誰也不吭聲。
「哦?」霍時英眉梢一挑微驚,也扭頭看向霍時嘉:「他怎麼說的?」
霍時英點頭,轉而想到又道:「你這次也升職了,想來你家也是要大辦的,到時候你也給我個信。」
「恩。」霍時英點點頭,小六才匆匆跑走了。
安靜的站了半刻鐘的功夫,外面忽然響起一陣喧嘩,有太監尖利的嗓音在報:「長樂長公主駕到!」
霍時英緩緩走過去,拜倒行禮:「霍時英參見,太后長公主。」
霍時英那一聲呵斥聲音壓得極低,她也算是給懷安留了臉面,懷安以後要經常跟她出來行走,奴才有奴才的之間的交際,她也不好給他落了臉,接下來她也沒再說什麼,這孩子還有的要教,但現在不是時候。
長公主說出的這一長段話,是很普通的內宅婦人間的對話,如果換個人來說,馬上就會給人一種潑辣的幹練印象,但她的語速控制很好,輕重緩急,該停該緩,不讓聽的人感到焦躁也不會顯得她說話拖拉,把一種果敢幹練隱藏在了語速之下,這是一種被訓練過的說話方式,霍時英恍然就明白,她原是皇帝的長姐,下面有兩個弟弟,先帝的宮闈波瀾多,她那麼晚才出嫁,怕也不光是太后挑剔的緣故。霍時英發現她從回來後接觸過的每一個人都不是簡單的人物。
剩下的在外面的老婆就一個王妃和月娘了,月娘也被分了一個院子,在王府的西南角,遠離了錦繡堂和榮裝堂,也算是個偏院罷了。
馮崢抬頭看她:「把往年的書都拿出來趁著天氣好晒晒,你等我片刻,我這交代幾句就好。」
馬蹄踏在石板路上,隆隆而來,終於在轉彎處黑甲紅襟親衛兵踱馬而來,帶著鏗鏘的金屬撞擊之聲闖入人們的視線,周通率眾僕役跪拜階前,霍時嘉舉手過頭彎腰低頭行參拜之禮。
霍時嘉轉過身,兩人並肩對著府門前的夾道,他理了理袖口,才道:「父親,在午門就把帥印交上去了。」
霍時英不知道皇后懂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皇后目露深思,眼神飄遠,霍時英又艱澀的補了一句:「外面另有一番天地,他沒被困住。」
「將軍!」承嗣忽然大吼一聲,孩子剛洗過澡,皇后給他穿衣服,姬玉在給他擦頭髮,他忽然一聲讓她們手裡的動作頓時都頓在那裡。
到了正殿的大門口有一宮裝婦人迎了出來,她屈膝行了一禮張口就道:「將軍,多日不見可還安好?」
霍時英低頭看著地面,沉默很久以後她低低的懇求的說:「不走行嗎?」
霍時英走上台階,看著他道:「不看就不看。我就讓你看站在門外面的霍時英。」
皇后深吸一口氣,停直了脊樑說的非常艱難:「你告訴他,貞靜雖嫁入皇家,但太后寬和,後宮乾淨,我沒受委屈,望他天高雲闊……好好活著。」
這邊霍時英和秦川喝道中途,身後忽然跑出兩個男僕,一人懷裡抱著一罈子酒,往他們身後一放,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華安上去叫門,不一會就有人迎了出來,出來的人把霍時英嚇了一跳,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著錦衣綢緞,嘴上一撇小鬍子,像個巨賈商人一般,來人出的門來埋頭就彎腰深深一作揖:「都虞侯這廂有禮,在下馮玉坤是馮崢的父親。」
霍時英緩緩起身退至中庭,和老人相對站著靜默片刻,然後鄭重的整領,理袖莊嚴的埋頭跪倒:「多謝恩師!」
一種悲愴和莊嚴的氣氛在兩人間流轉,這一世得霍時英如此敬重之人為其祖父和焦閣老二人。
「哦?」霍真來了興趣:「你說說?」
有宮女上來奉茶,打破了這片刻的沉寂,皇后才緩緩開口:「我很久之前就在想你是個什麼模樣,昨日霍元帥入城之時,本來我還想去觀星樓看看你的英姿,老是幻想著一個女子英姿勃發的打馬入城,眾軍拱立那將是怎樣一種風采,可惜後來聽說你沒來。」
霍真終於發現霍時英臉色不對,停下問道:「可是有什麼緣故在裏面?」
「知道是誰參的他嗎?」
皇后把身子往後微微一斜,看著霍時英道:「今日請將軍來其實是有事要向你打聽的,我怎麼反倒把你弄的拘謹了?」
老頭喝舒服了,才扭頭問她:「昨天看你爹入城去了?」
霍時英問他:「有信了嗎?什麼時候能到?」
王妃就笑了起來,帶著好笑的神色看著霍時英:「你不用替他說話,他那個人我還不知道嗎?從來不愛在家待著,最是喜歡在市井流連。」
李成青第二天天光不見亮的時候就走了,霍真帶著霍時嘉和霍時英親自送他出門,漢子走的時候霍真要給他什麼他都不要,不要官,也不要錢,走的時候一輛青釉小鵬車,一個隨身的小廝。
卯時,全家去給老太太請安,錦華堂里再沒看見那個嫣紅的身影,霍真和王妃一起來的,請安的時候王妃臉色還是不好,面上依然冷淡看不出什麼來,霍真倒是神清氣爽的樣子。
一屋子寂靜,老太太愣住,剩下所有的人都低頭喝茶裝沒聽見,那婦人本來正從丫頭端著的茶盤上端茶來要上給霍真的,扭著的腰身就那麼僵在那裡待轉過臉來一臉的羞憤和難堪,臉上紅的能滴下血來,她屈膝一福,仰著臉,眼裡含上一汪淚水,楚楚可憐的樣子:「王爺我是嫣紅啊。」
隨著一聲呼喚,不小片刻珠簾輕響,一個清秀的女子領著四個宮娥魚貫而入,就見幾人進來,一人手裡端著金盆,其餘幾人分別拿著水壺,香胰,毛巾等物。
霍時英愣了片刻,咂咂嘴道:「他這回算是如願了,被他這麼一打,西北至少五十年沒有戰事了,在他這一輩和我這一輩朝廷都不會動兵了。」
老頭昨晚也應該是入宮去了,但是宮宴的事情一句沒提,坐了一會長隨帶人進來要給他梳洗,他慢悠悠的坐到妝台前,然後扭著身子對霍時英說:「你過來,給我梳頭。」
霍時英手藝不咋地,鬆鬆的給老頭挽了一個髻,插上一根木簪就算完事了,老頭也沒嫌棄,梳完頭,老頭洗了臉,兩人如往日一般去了書房。
霍時英手上一頓,抬眼看過去,笑道:「馮兄在下倒是熟悉,從去年起我們一直都在共事。」
太後來傳的是口諭,不用設香案穿品裝大服,小太監在花廳傳完話,一家老小磕頭謝恩就完事了。
眾人都被嚇了一跳,唯有霍時英面不改色,端起酒杯走了過去,什麼也沒說在他身邊坐下,霍真拿起酒壺給她斟上一杯說:「喝吧。」
霍時英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從在路上養傷,到入城之前皇帝怎麼找她談話,回來怎麼拜入焦閣老門下,事無巨細,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
兩個女人不同的生長環境決定不一樣的人生高度和生活態度,不知道哪一個更自在哪一個又更純粹,幾番想下來不禁升起幾分惆悵。
二人揮鞭而去,霍時英深深的彎腰恭送他們遠去,再直起身時,唯見朝陽下兩個絕塵而去的身影,被留下的人,孤單單的一個身影,獨自品味離別的蕭瑟。
太后口氣嚴厲,到最後竟然站起來怒視著長公主,太后久久的看著她最後警告的道:「雖然你們夫妻和睦,時浩也確實是個成器的但你不能胳膊肘太往外拐了。你那是個家,這裏也是個家,皇家也是家。」
五個女兒三個遠嫁都不在京城,唯一留在京城的嫁給了老太太娘家一個分支的表兄家,剩下的幾個兒子霍真不管庶務,霍時嘉也沒有虧待他們,分家的時候分出去了半個王府的田產和進項,霍時嘉還托門路給五個兄弟中三個走蒙陰的路子,都某了一個閑差,剩下兩個也給他們多分了家產,有一份正經的營生。
同一時間的太液湖畔,初夏的微風送爽,垂柳陰陰,幾盞宮燈遠遠的散著朦朧的光線,外廷的宮宴已散,皇帝面湖而立,身上的正裝大禮服還沒有換下來,微風中飄散著淡淡的酒氣,富康躬身立在後方輕語稟報:「開宴之前,太后召見過她,宴席到中途皇后又傳了去,剛才來回話的人說才出了雍和宮。」
霍時英笑:「不喝就算了。」
霍真這人痞歸痞,有時候做事是有點不靠譜的意思,但是這人從來不是上不得檯面的人,霍時英知道他其實喝醉了,但是下了桌子,腳穩,手穩,面不改色氣不喘,率領一家老小接了懿旨。
霍時英乖乖的梳頭,一老一少的氣氛沉寂,但這氣氛也就維持了一會,老頭不愛洗澡,頭髮老是打結,一頭灰白相間的長髮油膩膩的,霍時英梳了兩下就忍不住說:「我說,不是我說你,這天氣也熱了,你老也該適當的洗洗澡,別人不嫌棄你,你自己不覺得難受啊?」
霍時英緩緩道:「是要打的,把他們徹底打趴下了條件才好由我們開,這次來使跟著來了嗎?」
皇帝高坐在御座上,英俊,沉默,內監唱喝:「起!跪!」
霍時英倒是第一次想起這個事,想了想道:「怕是祖母那裡會不高興。」
老頭沒接她的話,只是沉吟不語。
霍時英點頭:「母親放心,時英曉得的。」然後埋頭緊扒的幾口飯,推了飯碗,漱了口,吃完了一頓早飯。
最後還是霍真大手一揮招呼了一聲:「回家去。」眾人才一起出了宮門,上車往王府回去了。
霍真兩步走下台階,親手扶起二人說道:「大嫂快不必如此多禮,說起來我們兩家原是故交,是我做的不好讓你們受苦至今。」
「晚上宮裡不設宴了?」
這一年的六月,剛一過了初八入伏這一天就天氣陡然變熱,直到十五這一天氣溫一直在節節攀升,連著一月不見雨水下來,京城中有了不少中了暑熱的人,二伏這一天早起就艷陽高照,朝堂上的一封奏摺把這種炎熱推向了最高潮。
馮崢淡笑:「你我還談這些?那些人,我們一起把他們挑出來,一起帶著他們去送死,我們都欠他們的,誰做都一樣。」
霍時英和霍真在金水橋上分開,霍真隨百官入內,霍時英被內監引致奉天門上廊內等候聽宣,廊下站立不少人,霍時英認識大部分,多是涼州邊軍,都此次隨著霍真回朝的,裏面有她世伯輩的顏良和馬騰他們,也有馮崢還有陳嘉俞。
皇后停頓了半晌,霍時英也不著急,慢慢的剝著果子,半晌后皇后紅艷艷的朱唇輕啟,說出一個名字:「馮崢!」
寅時三刻霍府兩頂官轎抬至宮門,宮門外官員林立,人聲嗡響,霍府兩頂官轎到來讓人群出現了短暫的寂靜,眼前的轎簾掀開,霍時英邁步而出,一眼望去百官林立,眾人皆目視而來,她挺直了腰背,收回目光,昏暗的燈火下襯托出幾分孤寂的身影。
「宮裡來人傳太后懿旨。」一語打破廳中冷凝的氣氛。
馮崢也只有無奈的笑:「沒能殺幾個敵人,卻還被人救了,窩囊了來著。」
老人的話里有提點的意思,霍時英卻沒太在意笑道:「人嘛,活著總要有一好的。」
霍時英恍惚的問:「找到了?」
龔氏弱弱的一句打破了花廳里的沉悶氣氛,畢竟是女人先想到的卻是穿著品服這一層,霍時英抬頭就朝她笑了出來。
霍真直起身,大喘了一口氣才無奈的道:「母親啊,我沒什麼事,您老好好的坐著,讓兒子給您請個安行不?等兒子給您行完禮,咱晚上吃火鍋啊。」
片刻之後珠簾脆響,再有人出來打簾請她進去,霍時英一腳邁進內堂,就見四五個宮女圍著一張榻,她一進來眾人散開露出中間的女子,皇后已經換下大禮服,退了鳳冠,一身翠綠的紗裙,和臉上濃重的妝容極不協調,她歪歪的坐著,定定的看著霍時英慢慢走來。
此後十多年後再次在戰報看見她的名字,霍時英三個字瞬間在他的眼前勾勒出一幅蒼涼的畫卷,大漠飛煙,駿馬賓士,金盔衛甲,立馬橫刀的英武女子,荒涼而充滿生命的張力,殘酷而柔情,如此強烈的衝擊只因為一個名字就給了他如此多的幻想,怦然心動。
今日皇宮大門前車水馬龍,本朝在京三品以上官員與家眷入宮赴宴,霍家人在懿章門前分手,霍真下了馬車看著霍時英直皺眉頭,霍時英一身湖綠色的少女衣衫,通身金飾髮髻間點綴著一隻金孔雀,中規中矩的裝扮,但是她這身裝扮卻顏色太輕了,壓不住她眉宇間的氣勢,霍真不知道是什麼心思,面色古怪的左右看著她,還看了又看,最後轉身惆悵的走了。
焦閣老對霍時英說:「你要低調,沉潛,人這一生或許總要輝煌那麼一次,但你的輝煌不在那裡,或許也不在你堂堂正正的登上金鑾殿的那一刻。」那一刻垂暮的老人眼裡的神色是那麼的深沉。
霍時英出了內院到了外書房,霍真早就在案子後面坐著了,今天霍真看著很正經了,霍時英找了一個地方坐下,小廝上來奉了茶,等人退出了,兩人也沒那麼多恭敬,客套的,霍真開門見山的就問霍時英從潁昌府回來后的事情。
「是。」霍時英也恭敬的彎腰應了。
太后嘴角往上一挑,圓胖的www.hetubook•com.com臉上出現一抹深意:「別的不說就說她進來走的那幾步,她那裙子里有內襯吧,她習慣了男人的做派,走路步子大,但她肩不晃,腰不擺,沒人教過她女子坐立行走的規矩吧,亦男亦女的身姿,方圓之內自成章程,一路進來不喜不驚,不為外物所牽動悲喜,外圓內方,君子之風,女子,君子,還是個殺將。哈……」太后忽然放聲一笑。
霍真就笑:「你是要借人上位,你考慮他正不正歪不歪幹什麼?」
青年抬頭,彎腰作了一揖:「在下俞元皓。」
最後這裏剩下的唯一的長輩開口拿了主意:「家裡的姑娘們都出嫁了,這一時半會也找不來合適的衣裳,好在時英也沒有誥封,采寰你回去找找你做姑娘時的衣裳,顏色不能暗了,挑明艷清爽的顏色連夜讓針線班子改了,至於首飾。」王妃看了一眼霍時英:「這些怕是時英也不明白的,你明天到我那裡去挑一些。」
霍時英有點想撓頭,最後只有把手在裙擺上摩挲了一下微微的笑了笑,皇後上下看她,兩人離得極進,她甚至還歪著頭端詳著她的臉然後道:「當兵當傻了嗎?我怎麼看著你有幾分憨氣?」
兩人走到階下,雙雙向霍真彎腰行禮,母親腰雖彎下卻脊樑挺得筆直,兒子倒是把腰彎的很低,老老實實的很是恭敬樣子。
那人和霍真一樣著一品武將的官服,蓄著文士須,面白文雅,身材健碩修長,目光溫和,兩人走道跟前,還沒來得及寒暄,他就對著霍真有幾分玩笑的意思道:「你家姑娘吶?還不領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霍時英回頭,宮燈照著女子纖弱的身體,地上拖出一個長長的單薄的影子,她只能低頭輕輕的說:「娘娘您說吧。」
霍時英知道霍真是怎麼回事,他心目中霍時英的女兒形象不應該是這樣的,他覺的他的女兒到哪裡都應該是光芒萬丈的,而且霍時英明明又長得不難看,卻怎麼看怎麼彆扭,可女人家的裝扮他又插不上手,所以他有點失望又有那麼點的惆悵。
走回王府已是天黑盡透之時,王府門前三間獸頭大門全部洞開,內外燈火通明,裡外三十二盞巨大的宮絹紗燈,把裕王府大門內外籠罩在一片紅光之中,霍時嘉周通立於階前,身後僕役若干,個個翹首以盼。
霍真一笑,轉過身朝著霍時英道:「時英還不來見見你陳伯伯?」
這話還真讓霍時英不好怎麼接,她低頭稍稍一沉吟道:「其實時英三個月前就回京了,再出去走一趟實在沒必要,而且當日在下也在老師家中聽課不好隨便走動。」
霍時英也不好再勸,轉開話題道:「你既不願進去,我們出去吧,我請你喝酒給你踐行。」
新帝登基三年有餘,從未行過如此雷霆手段,國運走至百年,國庫的賬目成了誰都不敢去動的燙手山芋,誰都知道賬上是做得漂亮,年年的稅收也是有那麼多的,但是國庫里卻是空的。整個國家表面上花團錦簇,內里卻是一團污穢。
王妃手裡的筷子在唇邊停了停,沒說什麼,臉上也看不出什麼來,霍時英怕她多想又補了一句:「這個時候他最多也就是去茶樓聽書,有長隨跟著,他鬧不出什麼事情來。」
霍時英知道他是個有骨氣的人,而且他也不缺錢,他們本家是冀州的一方土豪,這些年留下來一是為著一個承諾,二是為了她。
吃了餛飩霍時英又帶著小六到了橋東,進了一家乾貨鋪子,買了一包瓜子,一包炒花生,然後又進了一家茶樓,兩人要了六個銅板一壺的茉莉花茶,就著茶水磕瓜子,吃花生,大堂里臨窗一坐,看著街景,聽著別人的閑話,後來前街霍真入城,拜君,獻俘的儀式完了,人們陸續歸來,茶館里的人們激動的說著前街的盛況,霍時英笑眯眯的聽著,後來又有人叫了說書先生來說書,他們還蹭著聽了一段,悠悠閑閑的就過了一個下午。
霍時英低頭沒吭聲,霍真又仰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去了,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霍真那神情也沒把霍時英剛才說的話當回事,霍時英也就沒再說。
「唉。」小六答應著,霍時英想了想有道:「老頭可能會不高興,你讓人跟他說我明兒一準過去。」
三人皆轉向霍真看著的陰影處,霍時英慢慢的走了出來,冰凍一樣的面孔,緩緩的走至正面的台階上,居高臨下的望著庭院中站著的兩人。
秦川終於扭過頭去不看她,霍時英接著說:「回到家鄉多買一些地,有什麼事情就找當地的司衛所,我會讓人打好招呼,以後穩穩噹噹的當個地主,身上千萬不要留現銀,我知道你這人是不安生的。」
皇后一直慵懶的歪著身子,她抬著眼皮虛瞟霍時英,霍時英不為所動,低頭專心的剝白果,後來皇后終於輕緩的道:「時英,我和馮崢是姨表姐弟,我們兩府只有一牆之隔,從小我們一起長大,長輩本們本來打算等他冠禮后就娶我過門。」
小孩子身不著寸縷,光著屁股咯咯笑著橫衝直闖的沖了過來,一群宮女去攔他,他轉而掉頭就跑,沒人敢真的去抓他,他尖叫著向泥鰍一樣滑來滑去,笑聲灑落一地,屋子裡被他攪和的一通亂,皇后卻笑盈盈的看著,小孩繞過姬玉從霍時英身邊衝過去,霍時英伸手一撈就把他舉了起來。
霍時英沒有回答他,只是苦笑一下道:「你們是找不到元皓的。」霍真看著她,霍時英眼裡一片黯然,他再也沒有問。
「您放心,我知道讓人怎麼跟他說。」
「客氣,客氣。」老人拿著摸布回了一句,到一旁擦桌子去了。
懿旨的意思很簡單就兩句話:「明日戌時後宮設宴,請裕王府十一郡主屆時參加。」
霍時英話剛說完,不想秦川從懷裡掏出一個酒葫蘆:「出去多麻煩,我晌午之前就要走了,還要趕路,就這喝兩口算是給我踐行算啦。」
霍時英笑笑沒接話,王妃又道:「你這入宮封侯一事,在一般的官宦人家這是要擺三日的宴席慶賀的,到時候來慶賀走動的官員親戚都少不了,我找他也就是商議這個事情,好讓他拿個主意定下個日子,你還有五日就要入朝上殿了,時間緊的很。」
皇後站在宮門前目送著她遠去,長舒了了一口氣,支撐著回到內堂終於一下子癱軟在了軟榻上。
穿過偏廳,來到一個拱門前前,門內外被一排水晶珠簾隔開,裏面隱約可見人影綽綽,高嬤嬤示意霍時英稍後,自己撩簾進去,只一會的功夫,裏面就傳出一個聲音:「快宣進來。」
王妃垂淚:「時英,我們對不住你。」
霍時英一直維持著垂著頭的姿勢,在她師傅面前深深的低下腦袋,很久以後她低低的說:「師傅,對不起。」
秦川搖搖頭:「不喝,當咱兩是酒鬼吶?」
一直到正午內宅來人傳話,老夫人房裡開宴,讓他們都過去吃飯這才算完事,出了門去,霍時嘉落後兩步對霍時英說:「他是沒兒子,在你這過乾癮吶。」
霍時英帶著小六一路行來,神態安詳,臉上是從不見的安逸之色,走走,看看,又停一停,最後在河邊尋覓到一家餛飩攤,攤主老邁,想是掙不動年輕人,所以也沒去湊個熱鬧。
霍真走之前也幹了幾件事,先是選了一個日子把月娘抬舉了,當晚二更霍時英親自把紅衣蓋頭的月娘送出了偏院,月娘從得了消息就嚎啕大哭了一場,臨出門時死死握著霍時英的手,蓋頭下成串的淚珠往下滾,霍時英目送她一路上轎遠去,卻始終找不出一句能囑咐的話,覺得有些惆悵,也覺得就這樣吧,她也算是最終有了一個自己合理的位置了,這麼安慰自己的同時,心裏卻又始終哽咽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太后和公主相對笑了起來,笑完了太后才又扭頭看著霍時英道:「這身衣裳壓不住這孩子,明明挺好看的模樣倒是弄的不倫不類的了」
霍時英默言,皇后望著自己的手,飄渺的溫柔的說:「我從小有心疾,大夫說我若此生都不生育可活過三十歲,馮崢說:他娶我,只娶我一個,陪我到三十歲,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從出生就就被抱到我床上,我們沒有分開過一天。」
又過了半刻鐘的功夫,一個小太監來到偏殿,站在門內佛塵一揮尖聲道:「宣!裕王府十一郡主,覲見!」
霍時英邁步上前躬身行禮:「見過陳伯父。」
長公主笑著不語,太后就多看了她一眼,也沒再說什麼,轉過頭來一直沒有放開霍時英的手,倒是把她的手舉到眼前,翻來翻去細細的看了看,然後道嘆息著道:「真是不容易。」
太后把霍時英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對轉著身對她說道:「我雖在宮裡半輩子,但是我懂,小時候家父做過青州的知州,我見過海盜殺人的樣子,爺們們都嚇得的尿褲子。」太后拍拍霍時英的手背:「我懂,女人家做這些事,不是一兩句不容易就能說得清的。」
霍時英隨眾人走過奉天門,踏上金鑾殿,她夾雜在一群威武赫赫的兒郎中間,紅衣,皂靴,身姿筆挺,身長玉立,有鳳彰之姿,冠玉之貌,周圍團轉的陽剛兒郎都壓不住她身上的光彩。
去的時候焦閣老正在用早飯,老頭起晚,他早飯也吃的遲,霍時英跟著小廝進到后宅老頭的院子里,老頭剛剛洗漱完,正坐在矮几旁端起一碗粥。
看見來人霍時英一驚,竟然是高嬤嬤,她沒想到她盡然是太後殿中的人,驚異在眼中一晃而過,霍時英隨後客氣的道:「高嬤嬤安好。」
「來了,人家本來在潁昌府一敗,新王剛一繼位就派信使來議和的,但他把來使殺了,然後就帶人殺出關去了,就因為這事他已經被人蔘了。」
霍時英從霍真那裡出來,急急的往後院走去,她心裏懊悔,心裏如失去一大塊,她的師傅,那個憨直,迂腐的漢子,她四歲的時候他來到她的身邊,他天天用藥水泡她,逼她打坐,逼她練功,三更睡,五更起,用大板子往死里抽她,曾經一度她恨死他了,他是個傻的,從來都是一板一眼的,因為太熟悉了,也因為在經年累月的時間里對他積累出一種特殊的感情,有點討厭,有點恨意,但卻可以肆無忌憚為所欲為,不需要掩飾什麼,所以她最不在意他,她其實欠他良多,但是如今他要走。
霍時英聽她提起太后態度輕鬆而怠慢,只是笑著應了,長公主看她笑著應了,也跟她心照不宣的笑了起來,可也就是一下,就見她似乎想到什麼面上的笑容漸漸的就淡了下去,過了一會才聽她沉吟著道:「你的名號現在在宮中很是響亮,怕是皇后也是要見見你的。」
硃紅色的宮牆巍峨而莊嚴,琉璃瓦,雕樑畫棟的富貴,一路行來直入正殿,殿內左右兩個偏廳,過了偏廳進了正廳,宮娥的腳步卻一直都沒有停下,霍時英目光匆匆一掃,正廳四角個站立一個宮女廳內再無旁人,領路的女子腳下不停,一直穿過外廳,到了內堂門口才向裏面通報。
皇后給坐在霍時英懷裡的承嗣穿衣服,她一邊笑著一邊溫柔的道:「承嗣,不要無禮了,這是霍將軍,咱們本朝唯一的女將軍。」
老太太是個有些跋扈的糊塗人,既不慈愛,還要人時時哄著,是個長輩的架子辦事卻盡出昏招,在這家裡不太得人心,對她的情緒,這花廳里剩下的幾個人都不太在意,更沒人附和她。
「倒是沒有說什麼,只是說稍後再議,一概挽留的話都不曾說。」
剩下幾個人,站在花廳里,老太太看了霍時英一眼,那眼神不好說,挑剔的厭惡的,還有些說說不清道不明的或許是摻雜著某些回憶的,總之是陰暗。霍時英示弱的垂下頭,老太太終於煩躁的一扭頭怒氣沖沖的走了。
霍真一身魚鱗金甲,頭戴金盔,面色灰白,嘴唇沒有血色,一臉病容,他最先去看霍時英然後咧嘴就笑起來,他說:「英,爹回來啦。」
兄妹兩靜默了一會,霍時英忽然想起來又問:「誒,羌人沒派人來和談?」
霍時英唬了一跳,急忙上前去扶起來:「伯父您何須如此,時英當不起,快快請起。」說著就深深的拜倒,馮玉坤也像是被驚住了,伸手就擋住:「別別,快起來。」
唯有宜哥懵懂無知,安靜的牽著母親的手,沉沉穩穩的走著。
霍時英回了偏院,梳洗了一下,拿了一本書在窗下看著,等著,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門口傳來動靜,長公主帶著兩個丫鬟進來了。
兩人一起看身後的酒罈,霍時英問他:「你喝嗎?」
在霍時嘉的屋裡用過早飯的功夫,霍真讓人來傳霍時英去前院的書房,霍時英從霍時嘉院子里出來邊走邊對小六說:「你打發人去焦府一趟,就說今天父親回府有事商議我就不過去了。」
等霍時英招呼完韓棠,放下手就聽見旁邊的陳嘉俞忽然開口問道:「你的傷好了嗎?」他聲音很低,還帶著些許猶豫的口氣。
皇后嘴角輕抿帶著譏諷的笑,忽然直起身子向後叫道:「姬玉。」
出來外書房兄妹三人去了內宅,到的時候霍真已經抱著佳慧回來了,霍真這個不著調的祖父不知道帶著孩子去哪裡瘋了,孩子一頭一臉的汗,粉紅的小衫上一左一右印著兩個小泥手印,一屋子人忙活著給孩子換衣服,梳洗,小孩一直咯咯的笑,屋裡亂鬨哄的。
長公主低頭沉默良久,後來抬頭望向母親,太后已經只給她一個背影了,孤傲卻寂寞的背影,她是個一生沒有享受夠專一愛情的女子,那種一生一人一白頭的互相欣賞,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愛情她不懂,但她也實在是個善良大度的女人,家族的和睦安穩是她一直放在首位的東西,而且這種事她也只有旁觀的份,確實是講究機緣的,所以她什麼也沒說,拍拍手站起來道:「母親,該更衣了。」
秦川坐下,扭頭看她:「陞官啦?封侯啦?」
霍時英端起茶碗來垂下眼皮想起門口那個殷勤的父親什麼也沒說,過了片刻才道:「說起撫恤之事,我今日來找你,也是要和你說這件事,那些本來應該是我來完成的事,卻要連累你了。」
皇后倒是沒有一下子就問,反而把手邊的糕點果盤推倒霍時英跟前:「沒好好吃東西吧,宮宴就是這樣的,我也沒正經吃什麼,吃點墊墊肚子。」
霍時英扭頭步下階梯,臨上車之前腳步頓在那裡,片刻后豁然轉身兩步走了回來,迎著馮崢疑惑的目光她一口氣說出:「她讓我告訴你,太后寬和,後宮乾淨,她沒受委屈,她說:望你以後天高雲闊,好好活著。」
霍時英基本沒吃東西,隨便吃了兩口也沒吃出什麼滋味來,正在裝的辛苦,身後忽然走上來一個宮娥,那女子先向她屈膝行了一禮然後道:「皇後有請十一郡主到雍和宮敘話。」
霍時英想起昨天的陳嘉俞,心裏那個糟心的,抬腿走了。
晚宴擺在王府內院的花廳里,龔氏帶著宜哥來見過霍真,一府的主子都湊齊了,開了兩桌,男女分開坐,霍時英被分到老太太王妃和龔氏一桌,霍真和霍時嘉,宜哥祖孫三個一座。
等到各人都坐定了,丫頭上來給他們奉茶,那中|年|美|婦在屋內來回穿梭指派下人,儼然一副當家媳婦的做派,眾人都不吭聲,唯有霍真看了兩眼忽然問道:「你誰啊?」
他靜默不動的望著她,那雙琉璃一樣的眼睛,平靜而幽深,不再表達著什麼,如一汪深不見底的深潭,所有情緒都掩藏在深深的潭底,如此暗淡如此寂寞。霍時英心中大動,等清醒過來時已經退出了殿外。
書房的門被打開,小廝進來通報:「長公主和大駙馬來了。」
霍時英知道今天在朝會上皇帝允他辭了涼州兵馬總督一職,此後他就是個居家的閑散王爺了,心裏多少會有些不適應,所以陪他多坐了一會,誰想霍真呆坐了一會忽然開口說了一句:「李成青也要走了。」
霍時嘉把兩手攏到袖筒里,慢悠悠的道:「他說久居邊關落下了寒腿之症。」
老太太臉色很難看,憋著沒發作,王妃,霍時嘉,龔氏都靜默的看著他們,兩人你一杯我一杯誰也不勸誰,後來霍真喝醉了,舉著杯子對著明月大吼一聲:「回家啦。」不知道是喊給誰聽的。
剩下兩人站在當地,陳嘉俞也不說話,目光始終在霍時英身上流連,只是他現在再看她的眼神已經再也不是,暴躁,以及鄙視了,眼底除去了憤怒和狂妄之後,清明一片,眼神暗暗的,有些許的低落。
晚上裕王府擺宴,霍真胸口有傷,回來一路奔波本就沒養的太好,加上今天帶甲面聖,又是一番折騰傷口裂開了,本來應該靜養的,可是這人不知道抽什麼風,非要晚上吃火鍋,於是這一晚的裕王府在六月間的天氣里開了一頓火鍋宴。
最後太后以一句:「這孩子很好。」來下了最後的定語,也為這次的會面下了最後的結束語。
老頭哼了一聲,氣哼哼的橫了她一眼,霍時英低頭看著老頭的側臉,偷偷笑了一下。
霍時英眼眶有點熱,今時今地他們真的都回來了,霍真走上台階看見霍時嘉就笑不出來了。
皇帝站在御座前說:「願爾恭謹,祝爾平安。」微微沙啞的聲音。他說得慢,彷彿有鼓點和著拍子一樣,一個字一個字敲下來。
第二日天還沒亮,霍真昨夜喝的爛醉死活叫嚷著要歇在王妃院子里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王府,早上霍時英起床看見月娘一對黑圓圈,但是臉上卻是淡淡的終於鬆了一口氣,她其實最怕的就是月娘認不清自己的身份。人嘛活在這時間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不管高低貴賤,都要找對自己的位置才能活得安穩。
霍時英微垂頭,恭敬的道:「娘娘有話但問無妨。」
霍時英沒吭聲,長公主又笑問道:「皇后的娘家你知道嗎?」
霍時英擺出一個淺淺的微笑,轉過身對他道:「已經好了,多謝陳公子挂念。」
請安出來在錦華堂門前大家散去,霍時英跟霍時浩一家回了偏院,也不吃早飯,稍稍收拾一下就帶著小六匆匆去了焦閣老家。
七月初四,聖旨出,大赦天下,退敵有功將領殿前受封。
「在冀州的時候,你後來轉天就隨聖駕回京了,聽說當時你還昏迷著,後來我也隨父親回了雍州,五天前才回來的,想去你家看你,可你家人說你不見外客。」
青年抬頭,一臉羞憤的望向霍時英,霍時英冷漠的看著他道:「說吧你只有這次的機會,你要覺得受辱,回頭再找我父親也是沒用,我答應你哥的事他說了不算,這是你哥哥用命換來的機會,這份屈辱你合該受著。」
院內安靜無聲,霍時英放慢了腳步緩緩的走進去,屋內陳設簡單,有小廝在收拾細軟,看見她進來一臉驚愕,低頭行禮:「郡主。」
霍時英哂笑,霍時嘉撇她一眼:「他受傷了。」
霍時英皺皺眉,沒接話反而問道:「有什麼消息傳回來嗎?」
富康彎腰垂手道:「已經跟嚴侯昴打過招呼了,說是只要一個給事中的位置,不要太顯眼了。」
對面的馮崢有一種清風拂面清雅之姿,通達了也沉潛了,霍時英想起了宮裡的皇后,心裏一陣難過,垂下了眼皮。
穿過門廳,走過夾道,再踏上長長的迴廊,元皓啊,夜風裡,霍時英深呼吸,壓抑下心裏那尖銳的疼痛和酸楚。
出了焦府,回到王府,一路進府里,沒有遇見旁人,快到內宅的時候卻和遠遠匆匆走來霍真碰到了一起,霍真遠遠看見她匆匆走了過來:「嘿,我正說要到外書房去等你吶,正好遇上了,走,我帶你去見個人。」
太後端起茶碗來輕淬一口,緩緩的道:「確實像你說的,非一般的人物。」
陳嘉俞沒吭聲,只是看著她,倒是陳父扭頭看了一眼兒子,然後眼中目光一閃,扭身到一邊跟霍真說話去了。
「二哥。」霍時英輕微的叫他。
霍時英被震撼了,面前的女子洗掉了濃妝,還是那一張臉,卻膚色青白,肌膚毫無光澤,最駭人的是她的嘴唇呈烏紫色,https://m.hetubook.com.com長發披肩如女鬼一般,她把兩隻手整整齊齊的擺倒桌上,霍時英看去,她的指甲是紫色的。
漢子還是那麼憨直的,直愣愣的道:「家裡來信催的緊,我都三十多了,十年前家裡就給我定了一門親事,不能再讓人家等了。」
霍時英搖頭:「沒去。」
霍真咧嘴一笑,拍拍霍時嘉的肩膀沒說話,繞開他走到大門口忽然站住雙臂展開,吼了一聲:「解甲!」
皇帝轉身看向富康,看了很久,開口時平穩的語調,述說著如萬丈山峰上皚皚白雪的寂寞,他說:「富康,我犯了一個錯誤,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把皇后的位置給了別人,但是……我卻在有生之年遇見了她。」
兩人來到書房,有家僕上了茶,兩人坐定,霍時英才開口問:「莫非你還真準備參加科考不曾?」
高嬤嬤再次出來,側身讓開位置,親自打起帘子,擺手請霍時英進去,入的門內,裏面的裝飾全是暗紅或金黃的莊重之色,正東的位置擺著一張紫檀木的大榻,一個中年婦人和長公主一左一右的就坐在上面,身後四個宮裝少女緩緩搖著羽扇,長公主和太后都望著霍時英進來的方向,前者一臉微笑,後者眼中帶著好奇。
按說霍真還活著霍時嘉就分了家,有些不合大家族的規矩,但霍時嘉分的公平,族裡的老人都知道他是明裡暗裡都是吃了虧的,所以這事也沒引起什麼風波。
霍時英點頭:「原是應該的,大元帥本就是戰時臨危受命的一個封號,打完仗了是要交回去的,不然反倒落了個居兵自重的嫌疑。」
篷車中有人在偷窺霍時英,而且還是個女子,霍時英抬眼往府門前一掃,就見秦川坐在開著的角門那裡正在跟幾個看門的傭人胡侃,霍時英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片刻以後皇后抬頭朝霍時英笑道:「你和他還真有緣,這孩子三歲了,自從兩歲上的時候叫了我一聲母以後就再沒開口說過話。」
七月初五,寅時,裕王府闔府而動,霍真著一品麒麟補子大紅袍,腳登蟆頭厚底皂靴,出了榮裝堂,到了外書房,霍時英也是一身虎豹補子大紅官袍,黑色高幫白色厚底的皂靴,被霍時嘉和龔氏親自送了出來。
霍時英笑,也不否認笑著道:「是。」
富康想說以後不是沒有機會,還有機緣的,但他終於還是沉默的低下頭去,富康活到五十五做到內廷大太監總管的位置,伺候過兩位君主,自幼跟著先帝,盡忠四十余載,目睹了那個溫柔的卻軟弱的左右搖擺的帝王的一生,現在的這位君主也是從幼年起到封為太子最後登基為王一點點看著他長大的,民間常說物極必反,或許正因為有著那樣一位父親,這位君主才從小這麼自律,刻苦,堅韌,低調,又運籌帷幄,他一路伴隨著走來看的清清楚楚這位君主,對外隱忍,智慧,厚黑卻少有殺戮,對內忠孝禮儀,愛護家庭,私生活也清寡如水,實有君子之風。
霍時英低頭不語,皇后心思飄離,室內寂靜無聲,忽然一聲孩童的尖笑驟然傳來,一個女子尖聲的一聲高呼:「大殿下!」一室的沉寂被豁然被打破。
霍時英騎馬一直送到城外的十里亭,李成青不讓她再送,下來馬車來對她說:「時英,以後有了孩子,帶來給師傅看看。」
霍時嘉也站在門裡頭看了他們一會,周通在一旁說:「世子爺您看是不是請那位軍爺和郡主進來,這人來人往的始終是不好,回來傳揚出去倒是敗壞了郡主的名聲。」
霍時英輕飄飄的說:「元皓死了,元奎。」
三兄妹在外書房說話也沒說什麼正經的,霍時浩對晚上的宮宴也隻字不提,倒是因為霍時英被焦閣老追著打的流言把霍時英好好的訓了一頓。霍時英也沒解釋,裝模作樣的低頭挨訓,霍時嘉在一旁捧著茶看熱鬧。
兩人說完沉默了片刻,霍時英轉而又問:「你以後可有何打算?其實聖上已經有重開海禁的意圖,以我看來朝廷很快就要籌建水師,你其實留在軍部以你之才將來定會大有所為的。重新走科舉的路子,無疑是從頭再來一次,肯定要艱難很多。」
皇后迅速的一抬手抹掉頰邊的殘留的淚痕,再一轉臉眼中就充滿了柔和的暖光,臉上升起一個微笑。
皇后抬頭:「當初我嫁人入宮,他遠赴邊關,我知道他是不想活了,他是獨子怕傷了父母的心,不敢就此了斷了,他的心傷的重了,一輩子都好不了了,我是知道的,我就想知道他現在好不好了,沒人能告訴我,娘家父兄為了斷了我的念頭,早就閉口不言,我知道他一直在你父帳下,可我一深宮女子又能向誰打聽去。」
霍時英目送著他,直到他消失在清晨的霧氣中,很久之後她轉過身,霍真從霧水中走出來,負手站在她身旁,目視著遠方,眼神空遠,悠然長嘆道:「這就都散了。」
霍真看著霍時英垂著頭望著腳下的地面,臉上不露喜怒,後頸卻露出一個脆弱的弧度,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也知道她情緒不高,本想開口再說點什麼,但外面就有人來報。
但是當今的皇帝去動了,新帝登基三年,整個後宮只有一個雍和宮中的皇后,原先登基之前有一個婕妤,後來也因為重病早逝,屬於皇家的那些爛帳多是先帝遺留下來的,所以他敢動而且動的雷厲風行,命五成兵馬司協同戶部徹查,軍隊一介入全城轟動,三日之內不知道多少顯赫世家躁動如熱鍋上的螞蟻,繁華的京城一時暗流涌動,暗夜裡多少鬼魅叢生,多少官員私下會晤。
唯有霍時英看懂了了霍真對月獨飲的姿態中帶著悲傷,這種悲傷是每一個在邊關經歷過生死,殺戮,維護,成全,道義的軍人都能看懂的情緒。
眾親衛來到府門前,豁然從中間散開,讓出中間的霍真一直策馬行至階下,一陣金屬撞擊之聲,三十六親衛隨霍真下馬。
此後的一生霍時英再不曾見過俞家的人,二十年後,俞元奎的母親病逝,青州太守俞元奎一路扶棺回鄉安葬,守孝三年,至孝厚德被人傳頌,二十年後沒有人還記得俞元皓,俞元奎一生名聲顯赫,官場風流但最終只官拜青州太守,終生不得入京。
王妃沒接霍時英的話,放下筷子接了丫頭上來的茶碗漱了漱口才道:「有些事,你雖不在意,但做父母的也要做到,這種事情本來的原意也是趁此機會和京中官員多走動結交的意思,你若不辦到會落了一個目無下塵的意思,你本來就是個女子,顧忌就多,再有這麼個名聲,到時候你如何在官場中立足?」
皇后輕輕的笑了,笑中帶淚,她揮手抹去眼角的淚痕,眼神里狠厲中帶著倔強,說不清的複雜,她說:「怕他困守愁城,如今這樣也算是圓滿了。」
老頭雖然不拘小節但還是第一次讓她幹這種事,霍時英愣了一下才走過去,拿起梳子真的認認真真的梳了起來,老頭望著鏡中的霍時英道:「你我師生一場,最後你給我梳個頭,也算你尊師了,以後想起來我也有個念想你的地方。」老頭說的氣人,但那一絲傷感霍時英是知道。
儀式過後依次退出金鑾殿的時候,霍時英抬了抬眼睛,一瞬間與皇帝的目光相對上。
霍時英回:「去東市了。」
霍時嘉靜靜的聽霍時英說完,然後回頭看向他身後王府大門上高高懸挂的越王府的匾額,片刻后他轉過身來再看向霍時英道:「我裕王府是自本朝開國百年來唯一的異姓封王,歷經五代,嫡傳一系子孫代代鎮守邊關,不曾出過淪喪敗德之輩,我輩雖不貪戀這富貴,但家門不能敗落了,我雖疼你但霍家的這一代只能靠你了。」
霍時英被送出了正殿,裏面的情形果然就換了一番景象,長公主目送霍時英走出內殿,轉過頭來問:「如何?」
當日臨別之時,老將軍猶豫再三方躬身懇請:「請您以後能善待我家時英!」他當時大為震驚,老將軍明顯是託付之言,剛想應允內心甚至還帶著一些隱秘的喜悅,但老將軍卻說:「我家時英半生兇悍,是個男子的命,偏偏又生成了女兒身,怕是將來在婚事上會有艱難,我怕她將來會孤老終身,如若將來她能覓到好的姻緣,還請殿下能放下猜忌放她歸家,給她一個好歸宿,臣在此謝過您了。」
孩子好奇的看著霍時英,皇后笑道:「你快起來吧,我不喜歡你跪來跪去的。」
他為她授課三月有餘,從不教她四書五經文章策論,多是一些經史,人文,經濟之類的雜書,以高齡之年卻教導的認真,引導她從政治的最高角度去思考,衡量,觀察,所授之學夠她今後受用半生,他是一個好老師,霍時英眼中瀰漫起悲傷的溫情,對暮暮滄桑的老人,那掩蓋在那粗暴乖張之下的溫柔生出的孺慕之情眷戀不忍離去。
一句話被那個小太監拖長了腔調分三次宣完,霍時英瞬間成了眾人的焦點,霍時英挪步出來,對兩位長輩行禮告退,走到門口,跟著小太監走了,出了偏殿,繞過迴廊,霍時英頂著院中所有人霍霍的眼光,走的肩不搖,腰不晃,步步沉穩,目光平和,就是步子邁得有些大了,雖不至於龍行虎步的但也沒有女人的嬌柔,跟她那一身少女的裝束有點不協調。
霍時英站在府門前,目送著他遠去,終於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尷尬的神色在霍真臉上一閃,他一手托起王妃:「不必多禮啦,這些年對不住了。」霍真的語氣帶著貨真價實的歉意,可惜王妃只是笑笑,就轉身站到了一邊去了,根本沒接他的話茬。
「秦川。」霍時英站在台階下,微笑著輕聲的叫他,她就知道他早晚會出現,馮崢不來一是為了避嫌,二也是他就是那樣的人,至於秦川這傢伙這段時間肯定是鬼混去了,霍時英也就只有這幾天的耐心了,過了今日他再不出現她就準備親自去抓人去了。
霍時英這邊回到偏殿,又枯站了半晌,快到戌時的時候,終於正殿的大門洞開,太后著禮服,鳳冠受所有內命婦參拜,完事後所有人隨著移駕到萬壽園,內宮的晚宴就設在那裡。
直到華燈初上,集市收攤,行人晚歸遠處著名的梨園裡傳來依依呀呀戲子的唱腔,霍時英這才站起身,掃落一身的瓜子花生殼,跟小六招呼了一聲:「走吧,回家去。」
霍時英正在凈房洗臉,聽見了只好出來,她想了想人傳話有時候弄不好意思就會擰了,想著自己還是要親自過去一趟,就跟來傳話的人說:「你先等等,我和你一起過去給王妃請安。」
霍時英的手指骨節修長,白果在她手指間輕輕一捏,啪的一聲爆開,撥出裏面青色的果肉放到皇後面前的碟子里,皇后撐著下巴,斜斜的歪著身子,慵懶的看著她,說不清是一種氣氛。
元皓啊,霍時英長長的呼氣,呼出胸腔中的吶喊,因為他死了,因為他們從來沒有來得及碰觸,所以他永遠那麼純潔,如高嶺之上的一片雪花,冰冷而乾淨,瞬間即逝。
霍時英想了想道:「憑感覺吧?」
門口平時有四五個在門房聽差的下人,都是下等的傭人,剛才他們不知正在說什麼,傭人們看見霍時英回來,全都站起來訥訥的,僵手僵腳的樣子像是被霍時英抓了包一樣。
「啪」的一聲,一顆果子從霍時英的手裡爆出,跳了出去,碌碌的滾到地上,屋內不知何時宮女皆退了出去,一室寂靜無聲。
宮門前的人大多散去,最後剩下三個人站在那,他們三,都是老爹在朝的,裏面朝會還沒有散,要留下來等老子的。
霍時英一震,吃驚的望過去,霍真落寞的道:「這就都要散了。」
回到王府的路上,霍時英望著窗外,沉寂無聲,心中翻滾,這幾天她經歷了太多的事情,遇到一些人,有些人離她而去,結束了一段生活,又開始了另外一段征程,始終深陷局中不得脫困。
周通皺眉,霍時嘉扭頭看著他道:「這人和時英的交情非同一般,不可用那俗世的眼光看輕賤了他,他們的情誼是生死至交,不是你我能懂的,你按我說的做,就隨他們去吧。」
這邊小太監一出了花廳,那邊霍真腳下就是一踉蹌,周通站在他身邊趕緊伸手扶穩了。
從那天宮裡大宴之後,霍家在京的兒女就都陸陸續續的回來了,今天這個明天那個拖家帶口的,始終沒有消停過,來了有要官的,有哭窮的,還有給別人帶話的,霍真應酬了幾天,人被煩的不行,傷口也反反覆復的老是長不好,最後乾脆帶著王妃躲到西山別院避暑去了。
霍時英這才進了門,門內假山石亭,僕役穿行也是個富貴人家,一路上馮父絮絮叨叨的不住說著感謝霍時英的話,直說自家犬子不懂事多虧霍時英照應,這次回來大是不一樣,滿臉激動感激之意掩飾不住,霍時英就想,她本是來見馮崢的,兒子不出來老子倒是出來迎,可見這一家是多寵著這個獨子的了。
霍時英隨眾人出了宮門,懷安看準了第一個撲了上來,撲通一聲就跪下:「恭喜郡主封侯!」
兩人讓來讓去,在門口就僵住,霍時英只好問:「伯父,馮崢吶?」
後來一直到了二更的光景,宜哥撐不住去睡了,老太太坐著沒意思也撤了,王妃安靜的坐在那裡看著他們,神態里少了一些淡漠,眼裡多了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的情緒。
終於轉身走出,穿過迴廊一腳跨出月亮門終是忍不住再是回頭,老人的身影隱沒在光影里,再也無法挺直的脊樑,垂暮,寂寞。
堂上霍真再提辭官之事,皇帝當庭應允,霍真長跪叩謝聖恩,轉即就有內監唱喝:「宣,邊軍有功將領殿內封賞!」
霍時英悄莫聲息的走到門口,眾人望見她都是一愣,唯有霍時嘉沉著臉吼道:「去哪裡了?找了你一下午,還不快過來站好!」
長公主雖然是裕王府的兒媳婦,但是她畢竟是長公主,品級在那裡擺著,於是通府又是一陣亂,王府大門通開,所有人出來迎接。
父女兩一路沉默的回城,到了回王府的街口,霍真忽然說他不回去了,要去轉轉,霍時英想想這個時候煙花之地都關門了,酒樓還沒開張,他也就最多跑到茶館里聽人說書去,知道她爹是個關不住的人,也就隨他去了。
霍時英重新拿了一顆果子,低頭專心的剝皮,皇后嘴角挑出一抹淡淡的譏諷的笑容:「覺得我大胆嗎?妄言嗎?我的話出圈了是嗎?」
霍真入城的那一日霍時英得了大半天假,巳時從焦閣老家出來,帶著小六去了東市,東市是販夫走卒的聚集之地,此處也是一個集市,每日從一到寅時這裏就開始熱鬧,賣菜的,賣雞的,賣肉的,賣新鮮魚,蝦,河蟹的,小販林立於此,臨著一條內河,河上一座橋,叫白定橋,橋下兩邊通著兩條街,橋東賣油鹽醬醋,炒貨,胭脂鋪等各種小商鋪林立,橋西,道窄,因小販賣的都是生鮮活物,路面常年的污穢,從清晨起這裏就煙氣蒙蒙,最是人間煙火的聚集之地。
霍時嘉扭頭瞟了她一眼又道:「他把涼州兵馬總督也一併辭了。」
皇帝深呼吸,長長呼出一口氣,眼前是皚皚白雪下那身長玉立的人,眉目堅毅,世間獨一無二的女子:「如果……她將會是最威儀的皇后,那個世間女子中最尊貴的位置才是最適合她的,別的都會污了她。如今我能給她的也只有一個男人里崇高的地位,讓人不能輕侮了她去,她也能自由自在的活著。也就只有這樣了,看著她好好的精彩的活著,也就只能給她這些了。」
眾人又起身跪拜,片刻後上守傳來一聲清冷的:「平身。」
「沒有,是跟在後面來的,說是還有半個月進京。」
霍時嘉又彎腰:「兒子身體無礙,倒是不知父親傷勢如何?」
連著十幾日裕王府門庭蕭條,但府內卻也沒冷清下來,霍真不見外客,但自己的兒子,女兒,女婿總是要見的,霍真共有十一個大小老婆,也正好有十一個孩子,當然不是正好一個老婆一個,除了王妃育有兩子以外一共還有庶出的四男五女,除了霍時英是最小的一個外,其他的都出嫁或者分家單過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沉靜了下來,裕王府大門緊閉概不迎外客,霍真閉門不出,霍時英也沒有出過門。
霍時英摸摸鼻子走到台階上和霍時嘉站到一處,初夏里的夜風帶著涼爽,最是舒服的溫度,霍時嘉卻還是披著一件披風,有風吹來不時的就咳嗽幾聲,霍時英扭頭看著他,霍時嘉也正好轉頭看過來,忽然皺著眉頭就在她身上一頓亂拍,把藏在她衣襟腰帶里的碎屑都掃了個乾淨。
後來大殿下在霍時英懷裡穿著衣服就睡著了,皇后讓人把他抱了出去,已經快到亥時,前面的宮宴怕也已經散了,霍時英不好再留,起身告退,皇后一直把她送到宮門,女子站在宮門口,最後臨分別的時候終是拉住霍時英:「時英幫我傳一句話吧?」
秦川看著霍時英手裡的東西,沉默片刻什麼也沒說,一把接了過去,轉身就要走,霍時英一把拉住他,兩人貼的極近,對他耳語:「裏面有一半是我的,在你家旁邊多買些地,給我好好的看著,等著我去找你。」
漢子帶著離別的黯然,蹬車而去,車走出多遠,他還把身子伸出窗外,不停的揮手趕她回去。霍時英覺得她還有很多話要對他說,但是時機已經錯過了,她說什麼都抹不去心中的遺憾和悔意。
入城的兒郎鐵甲紅襟,莊嚴肅穆,列隊隆隆而過,如初生的驕陽般充滿陽剛之美,這一刻是他們一生中最燦爛的勝景,而他們中本應最有資格列隊其中的人,卻不在此。
退朝之後消息傳回裕王府,舉府震驚,霍真當日就趕了回來。
那婆子趕忙回話:「是平國公夫人派人來送帖子,王妃讓老身出來接進去。」
出了書房霍時英就看見小六站在台階下,看見她出來一臉焦急,霍時英落後兩步,停下來問他:「怎麼了?」
霍真在門口得瑟完,被一幫仆佣簇擁著進了內宅,老太太早在錦華堂正裝等的心焦,被打發到前院打聽的丫頭差點沒跑斷了腿,等到霍真真的一腳踏進來,老太太看見他大紅色的官袍上都掩蓋不住胸前那片暗紅色的血跡,尖利的大叫一聲:「我的兒啊!」一把抱住霍真嚎啕大哭了起來。
這師生二人自相熟以後就少了那些繁文縟節,兩人私下相處其實自在的很,小廝拿了布巾來給霍時英凈臉洗手,霍時英在焦府待遇比焦閣老的兒子,焦老爺還要好,來去自如,入焦閣老房中從不用通報。
霍時英看看手裡是一把白果,遞過來的那隻手有著長長的指甲,瘦瘦細細的,膚白如紙,薄薄的皮膚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每一片指甲上都畫著油彩,銀色的底面上一朵朵的小百花,如大雪下的白梅墜落枝頭的瞬間,冷清,脆弱而美麗。
兩人起身女子一臉清冷,青年垂下頭去,霍時英慢慢走下台階來到青年身前,注視了他片刻開口道:「你是元皓?」
青年豁然抬頭眼裡一片驚愕,身邊的女子身子晃了晃,霍時英又淡漠的道:「把你的手伸出來。」
馮崢回頭瞟她一眼,那一眼意味深厚,霍時英心下打了一個突,怕是自己隨口一說被說中了,疑惑的看過去,馮崢卻已經轉過了身去,對她道:「我這也沒什麼消遣,你稍等我片刻,我這就好。」
長公主也抿嘴一笑,低頭沉思,片刻后抬頭道:「含章他……」
小六苦著連說:「我沒把事辦好,回來的人說,焦閣老說以後您都不用去了。」
秦川不屑的指指身後:「你們這樣的人家才在乎那個,我們鄉下人,不在乎,只要能過日子生兒子就行。」
霍時英忍不住瞬間濕了眼眶,她的師傅,沒期望她鮮衣怒馬,朝堂稱雄,他只是讓她以後有了孩子帶去給他看看,一種最樸實的對晚輩的期望。
到了申時前面駙馬派人來催,公主就起身走了,沒一點拖泥帶水的,也不許霍時英行那些虛禮,https://www.hetubook.com.com帶著丫頭婆子昂首闊步的出了偏院,霍時英一直送到大門口,一家人恭送著他們出門上了車,走遠了這才完事。
長公主心下幾下翻滾,面上神色不露,轉而笑著道:「太后昨晚下了懿旨,其實也沒有什麼,她就是聽說了你的名號,覺得新鮮想見見你罷了。你到時候給她看兩眼就是了。」
「回來的人說,焦閣老看著倒是沒生氣就是說:三個月的教授已經夠了,以後將軍都不用再去了。」
秦川滿意的笑了,接下來霍時英幹了一件事,把門口呆立的門房們都震住了,霍時英在裕王府的大門口石階上席地坐了下來,順便還拍拍身邊的位置對秦川道:「坐。」
府里被霍真大刀闊斧這麼一收拾倒是也清明了,至少格局是分明后,那些鬼鬼魅魅的事情有心人要施展也少了空間。等一切都安頓完了,霍真就拍拍屁股走了,霍府這才算是真正的清凈了下來。
霍時英不在多言,隨著高嬤嬤走入內殿,殿中兩個偏廳,空間很是開闊,地上鋪著厚絨地毯,五步就有一個宮女垂目而立,一路行來寂靜無聲。
霍時英忍不住打趣他道:「你這是打算參加科考啊,弄這麼一屋子書。」
皇後轉過身去,那叫姬玉的女子立刻拿過毛巾和帕子,把其中長的一條圍在皇后的胸前,皇后低頭讓她們給洗臉。
秦川大驚,回過頭來睜大了眼睛看著她,霍時英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兩人喝乾酒壺裡的最後一滴酒,秦川把葫蘆倒過來,一滴酒都撒不出來了,他站起來拍拍平屁股道:「走啦,還要趕路吶,過了晌午再出城就找不到投宿的地方了。」
霍時嘉點到即止,霍時英低頭皺眉,半晌無語,霍時嘉看她兩眼問道:「可是有什麼緣故?」
霍時英看他點頭,這邊一轉身就往轎子里鑽,隔空喊了一句:「不用準備,我明日上午就過去。」不等馮崢回話,霍時英那邊就起轎了,陳嘉俞邁出去的一條腿不得不又收了回去。
馮崢的臉在霍時英的眼前晃動,青白的面色,清高的面孔,不通世故的尖銳,後來眼角染上風霜,膚質開始變得粗糙,眼中越見深沉,背影中那種揮之不去的濃厚悲傷,霍時英使勁閉了閉眼睛,她真說不上現在的馮崢到底是好不好,最後她艱難的從口中吐出:「他現在……是個男人了!」
老頭笑:「我還以為你得躲人堆里,看幾眼吶?既是沒去,那去哪了?」
馬車走了一路,霍時英想了一路,她為遇見這樣一個大胆,不拘又倔強悲情的皇后而震驚,因為沒有深入的接觸,所以她不能太理解她那種驚世駭俗的愛情和無謂甚至尖銳的表達方式。作為旁觀者的視角她只感到震驚和一些難過,這種難過還是為了馮崢,因為他們比較熟,看著他由青澀尖銳走向沉穩和成熟,帶著一些個人感情的傷感,剩下或許也還有有一些對身為一國之母卻如此大胆毫無顧忌的行事而有些失望,但她轉而又想到那女子又何曾在乎這一國之母的位置,霍時英想到,皇帝大婚之時正是四年前,那時候正直西疆戰亂,平國公陳慕霆是雍州兵馬總督,正是皇帝要用他的時候,她是因為政治而被陳家送進後宮的女兒,政治,牽扯到一個國家和家族的榮辱誰又會去問一個女孩的意願。一個自幼多病,全家嬌寵的女孩,倔強又專情,沒有人教過她什麼是妥協和隱忍,或許深宮的生活也教會她成熟,但總歸那也是一種不完善的帶著青澀的催生出來的成熟。
剩下女人們的這一桌也不冷清,長公主實在是個長袖善舞的人,以霍時英看來這屋裡的王妃和龔氏都有點目無下塵的意思,在手段上都比她要差上一些,長公主上對老太太少點恭敬卻妙語連珠,逗的老太太合不攏嘴,對王妃架子放的極低,哄著老太太也沒有冷落自己婆婆,對龔氏和自己平輩相處,很少讓霍時英接話,也拉著不讓龔氏伺候眾人,所有人都招呼到了,一個也沒冷落了。
後來大家紛紛上馬離去,唯剩下顏良馬騰二人,這二人都年過三十,跟隨了霍真十多年,臨到最後因頻多顧忌,不能親自跟霍真辭行,只有請霍時英帶一句話:「經此一別,望君珍重,來年再聚。」
皇帝負手而立,良久無語,富康在後面看著皇帝背影,垂下頭盯著地面,一時安靜無聲。
女子帶著兒子屈膝行禮:「見過十一郡主。」霍真一臉尷尬,霍時英冷冷的看著,她不出聲,最後還是霍真伸手把兩人扶了起來。
嫣紅又福了一福,踉蹌著起身,跌跌撞撞的出去了,霍真這才默不吭聲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算是把這一茬揭過去了。
用過午飯,老頭要午睡,霍時英也如平日一般在書房裡睡了一小覺,下午起來照樣授課,照樣挨板子,晚上裕王府來人催霍時英回去,說霍真找她有事,霍時英沒搭理跟著在老頭那裡又蹭了一頓晚飯。
霍時英搖頭:「不然,我若選了白閣老,可能他會大力的為我奔走,我上朝之日可能要容易很多,但後續的代價我付不起。」
馮崢笑道:「那是一定要去的,等日子定了,你派人來跟我說一聲。」
高嬤嬤在霍時英身上通身上下一掃,抿嘴一笑溫聲道:「郡主請隨我來吧。」
霍時嘉沒答話,又看了他們片刻道:「去地窖里拿兩壇汾酒出來給他們送去,你再去賬房支五百兩銀子出來,用包袱包好了拿來。」
「哦?」皇后眉毛挑起一邊,望著霍時英的眼神就帶著一些打趣的意思。
皇帝再轉過頭來,御座之下已經跪滿了人,那個人夾雜在人群里,低眉垂目,她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他已經關注了她整整二十年,從他還是稚齡之年,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聽見她的名字被母后和長姐提起,他就在想一個兩歲的女娃娃被帶到邊關多麼的神奇。
霍老將軍卻只是笑:「老臣的這個孫女常年混跡軍營,怕是難入殿下之眼。」將軍拒絕之意明顯,他再不好多言,只是最後出得門來,將軍又還是說了一句:「實在是時英此時還未定性,我也一時拿不定主意,等我回去思量過後再答覆殿下吧,她也還沒有小字的。」
陳慕霆望著彎腰的霍時英捻須而笑道:「時英潁昌府一戰當真悍勇不讓兒郎,我都沒有想到你能練出那樣一支隊伍,以一萬人之力扭轉整個戰局,當真後生可畏啊!」
女子淡淡的說:「王爺不要這樣說,我家本就是戴罪之身,怎敢怪罪王爺。」
這一晚的霍真情緒亢奮的有些不正常,和家人多年分離,無論如何都有隔閡,唯有他一人熱情高漲,庭中對著明月一杯接一杯的喝酒,霍時嘉坐在他身邊陪了他幾杯,兩人也始終對不上話。飯桌上氣氛一直都不太好,霍真的回來似乎沒有為大家帶回來多少歡樂。
「恭迎父親回府。」霍時嘉彎著腰,霍真伸手扶起他,很尷尬的樣子,霍時英看出他幾乎都要撓頭了。
宴席到中途,皇後身體不適,起身向太后告罪,太后很寬和的准她先退席了,所有的內命婦皆起身跪拜相送,又是一頓折騰。
王府門前紅燈高照,天邊不見一絲曙光,霍時嘉目中血絲充盈,霍時英手微微一掙,霍時嘉用力一握。
秦川一揮手大咧咧的說:「我不進去,我是來看你的,進了這門我就是要看什麼十一郡主了,不看!」
霍時英愣了一下,然後道:「這樣也好。」
接下來霍真就開始催著霍時英選院子搬出去,霍時英到外院挑了霍時嘉沒有成婚之前住的秋棠院,院子里因為有兩棵秋海棠而得名,霍時英挑了這裏也是因為這院子一直有人打理,直接搬進來就能住,方便,搬家那天龔氏送過來四個大丫鬟,其中一個就是原來伺候過霍時英也是龔氏陪嫁過來的懷秀,霍時英當天也給小六賜了名叫:懷安。一個懷秀一個懷安其實是霍時英偷懶來著。
霍時英逆著光抬頭看秦川,不言也不動,秦川不耐煩的說:「咋么,捨不得啊?」
皇后嘴角微挑:「聽說了,你長期被焦閣老追打的雞毛滿天飛,你這般人物當真有如此頑劣不曾?」
就連龔氏今天出門前都特意興緻勃勃的跑過來要看她一眼,結果也是失望而去,霍時英有點明白一身衣服對女人來說或許就是她們的戰袍,但是她沒打算在這裏打仗,她的戰場也不在這後宮之地,所以她也不在乎這個。
霍時英笑道:「好的,馮兄去年升了指揮使,此次朝廷大敗羌人他也立了大功,不日就會封賞,升遷一事也就在眼前了。」
霍時英點點頭,走進去,她沒看見李成青,緩緩的在八仙桌旁坐了下來,她忽然覺得很無力,有些怕見到他。
霍真今天情緒有些不大好,霍時英跟他說了事,也就是沉默的聽著,獃獃坐著,沒吭聲,也沒表示什麼。
霍真安穩的坐在那裡,聽的認真,最後霍時英說完了,他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然後一隻手不自覺的伸到桌面上,手指頭輕輕的來回扣著,琢磨了半晌他抬頭問霍時英:「你怎麼不選白閣老選了焦閣老?白閣老名聲不是更好一些?」
霍時英要起身行禮,被公主一把按住,在她跟前一坐道:「等我吶?」
霍時英看了一眼隔壁那巍峨的府門,沒說話,那日宮燈下那面孔青白,嘴唇烏紫的女子又在她的眼前閃過,再回頭馮崢一身寬大的袖袍,臨風而立,眼裡是看透世情,清心寡欲的淡漠之色。
霍時英低頭:「時英不敢。」
最後剩下王妃,霍時嘉,龔氏還有霍時英,幾個人呆了一會,龔氏猶猶豫豫的打破沉默:「時英,時英明日入宮,進後宮的內命婦宴席,穿不得官袍的,可怎麼辦?」
文武官員分兩班入朝,文走左掖門,武走右掖門,入內后,先於金水橋南依品級序立,候鳴鞭,各以次過橋。
來問話的是個婆子,自然是恭敬的等著,霍時英洗漱完去了榮裝堂,去的時候王妃那裡正在開早飯,看見她來王妃微微有些驚訝,但也沒說什麼直接招呼著她入席一起吃早飯。
然後霍真又道:「再有過幾天找個好日子就把月娘抬舉了吧,給她單獨分個院子住,老在你那裡也不是個事。」
佳慧像個小大人一樣,小小的身子跪在蒲團上奶聲奶氣的:「給曾祖母,祖父,祖母請安。」把霍真逗的不行,一把把小人抱起來,大笑著用鬍子扎她:「你就是小佳慧啊,來讓祖父扎扎。」小丫頭尖聲叫著四處躲,扎疼了也不哭鬧,一時前廳里歡聲笑語的充滿笑鬧之聲。
再後來在先帝病危,西疆戰亂,朝政混亂,霍老將軍回京述職,他私下與其見了一面問計於他,兩人談至深夜而歸。然後先帝病逝,他順利登基,娶了陳家的女兒,陳慕霆出征西域大獲全勝,隨後暗中建制重騎為涼州再戰做好準備,重用軍部尚書嚴侯昴,重新啟用王壽庭。他一步步走來,步步都在老將軍的料算之中。
長公主就笑:「想你這千軍萬馬都見識過的,那點陣仗你也是不怕應酬不來的。」
馮玉坤把霍時英領到一個院子門口,就說:「他就在裏面,你們進去談,我就不打擾了,中午一定留下來用個便飯。」霍時英趕緊恭送,馮父這才轉身走了。
霍時英點頭:「公主放心,時英應付的來。」
霍時英看見是王妃院子里的一個婆子正帶著一個中年女子往裡走,兩邊走了一個照面,那婆子趕忙帶著人給她行禮,霍時英覺得不對就多嘴問了一句:「這是幹什麼去?」
霍時英放下茶碗:「最後到潁昌府的時候,所有士兵隨身的財物我都收了上來,放在我父親那裡,回來我給你送過來,你按著地址都給他們的家人送去吧,其實朝廷的那些撫恤沒有多少,那些被他們從羌人身上搶來的財物倒是值錢的很,一定要妥善處置了。」
秦川終於笑了:「你放心吧,我家裡還有個老娘吶,不敢亂來的。」霍時英也笑了起來。
六月十五大朝會,兵部合同禮部共同擬定一份奏章,大肆封賞此次大敗羌人的有功將領,其中涼州參將霍時英封御前四品帶刀護衛,領侍衛親軍馬軍副都指揮使位,封都虞侯!朝野嘩然。
霍時英抬著下巴朝那青釉小鵬車點點道:「你這是弄的什麼?」
霍時英皺眉想了想道:「行了,我知道了,你明天還是準備著,我們還過去。」
御史台御史大夫童之周當庭駁斥,例舉祖制,禮教,朝綱,從禍亂朝綱一直說到牝雞司晨引經據典,條理分明,最後大罵嚴侯昴和禮部尚書葛尚義魅惑君主,助紂為孽為禍亂之首,罵的的那一個汗濕襟衫,面紅耳赤。
被重新驚動起來的老太太龍頭拐杖往地上一頓,喝道:「還不趕快伺候下去歇了。」
霍時嘉抬頭瞟了她一眼:「明日戌時宮裡設大宴,連後宮都要設宴,內命婦也要參加,你也有份,就是不知道你要去哪一頭。」霍時嘉帶著點玩笑的意思調侃霍時英。
皇后的眼神開始變得飄渺,她輕語道:「他現在怎麼樣了?還好不好?」
霍真安排完放心的走了,霍家一切內外事宜都在平穩中等待著過度。只是霍家人誰也沒有想到,接下來不過三日的功夫朝堂上忽然出現了一連串地動山搖的事情,京中朝局出現了一次大的地震,整個京城權貴都被牽扯其中,霍府成了風暴的中心也是人心動蕩。
長公主少被自己的母親如此嚴厲的訓斥,低頭撥這杯沿不說話,太后看了看她終歸把語調放緩了道:「他們的事情讓他們自己去磋磨吧,這世間的事終究要講一個機緣的。」
周通躬身說:「是。」轉頭吩咐人去辦事,霍時嘉又站在原地看了他們一會,最後也轉身走了。
霍真這才叩了茶碗,靠進椅背里望著屈膝在那裡的女子道:「既是姨娘,沒得召喚你在這裏做什麼?」
霍時英對著這個不再暴躁憤怒的沉默的青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別開目光,在文官人群里掃了一圈,然後她在人群里看見了韓棠,韓棠應始終一直留意著她的,她一看過來就朝著她送過來一個微笑,然後隔著人群向她拱手打了個招呼,霍時英也遠遠的朝他拱拱手,兩人一番作為引來無數視線,二人卻都是鎮定的很。
霍時英皺眉,問:「原話是怎麼說的?」
馮崢的神色瞬間而變,一種尖銳的疼痛在他眼底升起,手指關節緊緊的握在一起,整個手背青筋暴突,肩膀晃動,人搖搖欲墜。
霍時英又放了一顆果肉到碟子里道:「娘娘請說。」
馮崢卻搖頭:「我家已經打算不辦了。」馮崢抬抬下巴:「平國公家的表弟這次受封副都指揮使也是要大辦宴席,到時候衝撞在一起反倒不好。」
老太太的的哭聲嘎然一止,低頭一看霍真都被她憋得快喘不上氣來了,趕緊鬆開了,忙一疊聲的問:「我的兒,可怎麼著了?快找大夫來看看。」
老太太大哭,屋子裡一下子就亂糟糟的,那個中|年|美|婦帶著一幫丫頭婆子圍著兩人,七嘴八舌的勸著,老太太誰的也不聽抱著霍真死不撒手哇哇的哭,哭著哭著就開始罵上霍真他爹了:「霍董震啊,你一輩子是精忠報國了,我給你守了一輩活寡,臨了還把我兒子也拉到西北去了,給我弄成這樣回來,你是要絕我的后啊,你沒良心啊。」老太太聲淚俱下,哭得悲慘,就是說的話有些不像話了,霍真想從他娘懷裡掙出來,可老太太死不撒手,他又不敢真的掙,最後彎著腰被老太太摟著腦袋,弄出一頭汗來,樣子太狼狽了。
馮崢輕輕放下手裡的茶碗,碗碟磕碰發出清脆的聲響,霍時英抬眼看過去,就見對面的青年,面帶微笑,眼中堅定而從容,他說:「還有什麼比不得已的人生更難的?我該去做我應該做的事情,哪一條路都只是一個過程罷了。」
馮崢看過來點點頭,霍時英趕緊說:「那我明天去找你,有事跟你說。」
霍時英出宮在懿章門和家人回合,全家都看著她,霍時英卻什麼也不想說,低頭站在原地,老太太臉色非常不好看,雖然這一路她沒少因為霍時英受到別人的恭維。
富康一生無家無後,不懂世間男女的情愛,他理解不了皇上眼中那鋪天蓋地而又隱忍的情感,他只是看見了一復一日被困守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中的寂寞身影。
在往前走了片刻馬車停下,霍時英下了車,一家很平常的門庭,沒有牌匾,一個正門,兩個角門果然和平國公府只有一牆之隔,倒像是平國公家一個附屬的院子一般。
一路行去,踏上金鑾殿的瞬間她回首而望,巍峨的奉天門,左右掖門,金水橋,白玉欄杆蟠龍橋,古往今來只出了她一個女子能堂堂正正的這麼走一遭,微風拂過她的臉頰帶起一縷髮絲,回首身後是一條皚皚白骨鋪成的來路,彷彿那一張張骯髒的,帶著血污的面孔,他們斷肢殘臂,互相攙扶,都在看著她,那些留下名字的沒有留下名字的,她記住的沒有記住的人,為了他們她不應該後悔。
霍時英還是忍不住囑咐:「還是謹慎一些的好,這樣的人往往經歷的腌漬的事情多,怕是不能安心過日子的。」
抬舉了月娘轉天霍真就把他那些原來的十個老婆全都移了院子,王府東邊有一個大花園,和王府正堂這邊有一牆之隔,裏面亭台樓閣,風景優美,院落寬廣,住百十來個人都不成問題,地方其實不錯,霍真把他的小老婆全都趕到裏面去住了,雖然一切供應照舊但也算是打入冷宮了。
霍時英的眉毛挑了一下道:「我可以回涼州去的。」
小孩被舉過頭頂,先是愣了片刻忽然抽手就往霍時英的臉上招呼了過去,霍時英手腕一翻孩子在她手臂里一滑,別人都沒看清楚怎麼回事小孩子就出溜著從她的懷裡滑落下去背對著被霍時英箍在懷裡,霍時英把孩子交到皇后懷裡,起身行禮,恭敬的叫道:「大殿下。」
霍時英把腰彎的更低:「伯父抬舉時英了,時英愧不敢當,時英有今日之功也是伯父當日在後方幫時英整軍的緣故。」
馮崢有些疑惑的看著她最後還是點點頭說:「那你明日來吧,我讓家裡準備了。」
皇后定定的看著霍時英,她的臉很小,眼睛很大,眼裡蒙上了一層水氣,她的嘴唇很薄,唇角有一種倔強的絕情之色,其實她是個美麗的女子,就是面相單薄了。
馮崢卻喝著茶淡淡的道:「家父為我操勞半生,這是他生平所願,我不能再虧欠他們了,等我處理完那些戰後士兵的退役,撫恤之事,等該做的事情都了結了,我本就有功名在身,待明年的春闈我是一定要參加的。」
霍時嘉話語裡帶著鏗鏘之意,霍時英也回頭看莊嚴巍峨的府門上高懸的匾額,彷彿在燈火下看見她爺爺正笑眯眯的望著她,她轉身低下頭輕聲道:「我知道。」
秦川點頭:「是,要走啦。」
秦川背對著外面還在那喊:「嘿,你們都見鬼了,幹嘛吶?」
太后瞬間眼中鋒利一閃,抬手就打斷她的話:「雖說皇家無親情,但在我手裡這一張只要不掀過去,誰也不要提這個事情,皇上……不是那寡情薄意之輩,只要貞靜還能喘氣,不管她成什麼樣子,誰都不能去謀划這件事情。」
吃完了,僕人把桌子撤了下去,老頭捧著茶碗有滋有味的喝茶,挺悠閑的就是還披頭散髮的一身邋遢樣子,霍時英看他那樣子也習慣,坐到他旁邊也端了小廝上來的茶喝。
「嗯?」霍時英被霍真這麼跳躍的一問有點反應不過來,霍真就道:「給他正經賜個名字,以後他就是你的人了,這兩天你就到外院挑一處院子,回來搬出來,你以後經常在外面行走,搬出來方便一些,他一個小夥子眼看著就大了,老在內院竄也不是個事,回來你自己院子里的小廝丫頭讓時嘉找個人管著,讓他專門弄你外面的那一攤。」
霍真再沒派人來催霍時英,直到快夜深,老頭起身彈了一彈袍子道:「好啦,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這就去吧。」
回到王府已是快深夜hetubook•com•com,霍真招呼著大家都去歇息,這喧鬧的一日才算是正式落幕了。
霍時英帶著懷安往城北而去,馬車穿街過巷,最後路過城北一家獸頭大門前,霍時英特意撩開窗帘往外看了看,府門威嚴,上掛一匾額,上書「平國公府」。
老太太一下子訥訥的,被人攙著回到榻上坐好,霍真又跪下規規矩矩的行了大禮請安,折騰完一番,屋裡總算是安靜了,等霍真起身王妃才走過來,緩緩的屈膝一福道:「恭迎王爺回府,妾身有禮了。」
舉目向門外望去,就見廳中的婦人們集體從中間讓開一條通道,所有人屈膝垂頭行禮,片刻之後,下午那個還拉著她笑語晏晏的女子,身穿一身大紅的滾金罩衫,墜地的百褶長裙,頭上的金鳳煜煜生輝,她昂首闊步,目不斜視驕傲的一路走來。
想到政治婚姻霍時英又不覺的想到長公主,如此尊貴的身份如此晚嫁,最後選了裕王府要走文官入仕途的長子霍時浩,十年前的朝廷格局,那時候她還是稚齡之年,公主一嫁,折斷了了霍家的一邊羽翼,那是怎樣的一步棋,但長公主是個很有智慧的女子,生於皇家,成長於權謀利弊之中,她懂得順勢而為,而且時間在前進,格局在不斷的發生變化,當年的局如今已不成局,沒有人因為這個而真正的痛苦,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
霍時英比霍真早了一個時辰到家,大家都以為她會和霍真一起回來的,結果她她自己先回來都有些詫異,霍時英也不好解釋,自己回房梳洗去了,等霍真回來了才出去跟他說了顏良,馬騰給他帶的話。
太后拉著霍時英的雙手,上上下下仔細的看她,然後她抬頭笑眯眯的對霍時英說:「你這孩子,你們裕王府難道還怠慢了你不曾,你這一身是誰給你穿的啊?」
他們身後的門內,周通早就被驚動了,出來在門內看了兩眼,囑咐旁人不可聲張,自己匆匆往內院而去,不大一會霍時嘉就被人簇擁著到了大門口。
最後王妃轉頭掃視了一遍廳內慘敗的席面,嘆息著說道:「這就都散了吧,大家都去好好歇了,明日還有的忙的。」
霍時英低頭看懷裡的小孩,肉胳膊肉腿,兩隻眼睛烏溜溜的流光滑動,這孩子如佳慧一般的年紀,卻一點也不能讓霍時英升起小心翼翼生怕揉碎了的心情,這孩子生來帶著一股彪悍凶煞的氣質。
天色已暗,跟著宮娥出了萬壽園,四個提著宮燈的燈宮女在院外等候,來人領著霍時英穿檐過廊,走了不少路,半個時辰后終於見到雍和宮的大門。
臨到午時,三聲禮炮從東門響起,霍真身穿魚鱗金甲,身騎駿馬,帶八百親衛隊列隊入城,百姓歡騰,行人來往奔走相告,盛況空前。
又過得五日,終於下了一場暴雨,這一日天空電閃雷鳴,暴雨傾注,當日左相韓林軒冒雨往御書房上奏一本,大力為霍真歌功頌德,正面肯定了霍真的功績,鼎力支持霍時英封侯入朝,此後中層的官員迎合的奏摺如雪片一樣飛進御書房。
霍時英一身布衣,帶了小六,沒受到格外的關注,在街頭河邊的小攤子上坐下,叫了兩碗混沌,沒有旁的客人,餛飩很快就上來了,粗瓷的大海碗滿滿的兩碗,混沌雖然皮厚但肚子也大,熱氣騰騰的湯水上飄著幾隻極小干蝦,一點點翠綠的小蔥,不是精緻的東西,卻實在。
「唉。」周通應了一聲,扶著霍真出了花廳,不知伺候到哪歇著去了。
書房裡待了半日,裏面照樣一頓噼里啪啦的板子聲沒斷過,這一天霍時英被打得比較狠,出來的時候手腫的厲害,中午吃飯筷子都拿不住,用勺吃了一頓。
「剛才親衛來報,已經出了宮門了,約有半刻鐘就能到了。」
秦川不說話,霍時英看著他那隻空蕩蕩的袖子又道:「你的胳膊沒了,以後到了陰雨天氣定會疼痛,這種傷歲數越大越難捱,藥材你備著將來用的著。」
和男人們在懿章門分手,霍家的女人被宮人領著往內廷而去,過了瑞兆門,又繞過大政殿最後到了太和宮,此處是太后的居所,按理說宮宴之前所有的內命婦們都應該先去雍和宮覲見皇后的,卻不知為何現在後宮掌權的依然是太后,這些事還需要她親自來打理。
霍時英搖頭:「風塵中人不大好。」
霍時英隨眾人來到御階之前,瞬間一片撩袍,布帛抖動的風舞之聲,鏗鏘而雄壯:「參見,吾黃萬歲!」
眾人隨著唱喝行三叩九拜之大禮,后又有人來宣讀聖旨,一一封賞一眾將領,宣讀完畢,皇帝從御座上起身,所有人再次立刻跪下來,齊刷刷的聲響。
等到了前廳,霍時浩又給老太太霍真磕頭行禮,長公主也跟著霍時浩一起跪倒在一旁,上守的人當然不敢讓她真的跪,慌慌張張的起身去扶,公主卻執意要跪,正僵持,最後霍時浩說了一句:「祖母,父親你們莫要動了,我們當是給您們行禮的。」於是沒人再爭執,霍時浩帶著全家給兩位長輩磕頭請安,連只有三歲的佳慧都跟著父母像模像樣的磕了兩個頭。
三日之後御書房又出一道聖旨,全城戒嚴,禁止官員私會,實施宵禁。
他死了,在生命中最好的年華里,沒有人為他流一滴眼淚,艱辛的母親,被犧牲掉的大兒子,冷漠的小兒子,能怪誰?她有什麼立場去斥問他們。
霍真乾乾的笑了兩聲,回頭朝著陰影里的霍時英叫道:「時英,過來見過俞大嫂,你小時候也見過的。」
天邊暮色四合,灰濛濛的光景里,踩著雞犬相聞的市井之聲,一步步的走回王府,這一路霍時英走的格外的慢,步步遲緩,甚至連跟在後面的小六看來那步履中帶著幾分留戀的意思,背影如能說話般的表達著一種深沉,小六一點都看不懂也鬧不明白他的主子在想什麼了,其實也不會有人知道,霍時英這半生最享受的就是這一下午,她畢生追求的也就是這雞犬相聞的最真實最質樸的生活。沒有人懂她,她也從不曾對誰表露過。
卯時宮門大開,百官騷動,陳嘉俞趕緊急急忙忙的對霍時英說了一句:「我在西域得了一支天山雪蓮,回來我給你送去。」
攤主鬍鬚皆白卻嗓門洪亮:「兩位小哥慢用,桌上香醋,醬料自己取用,吃好了啊。」
霍時英就笑,霍時嘉撇嘴道:「他也虧得沒兒子,要不還不知道被他弄成什麼樣子。」霍時英沒接腔,想起了宜哥,這孩子太老實了,都八九歲了身上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潛質,唯有行事中規中矩沉穩有度這一條能拿出來說說。他可是下一代的裕王府的繼承人,霍時英有點發愁。
霍時英再低頭去看,小孩已經眯著眼睛往後靠著非常舒服的享受著姬玉在他頭皮上的輕輕按捏。
霍真撩著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後慢條斯理的放下茶碗道:「這府里,老的老,小的小,不老不小的還是個病身子,你二哥年年冬天就是一個坎,你還指望他能去跟人爭什麼?我今後是在朝堂上是說不上話了,你還想去哪?」
萬壽園內,海棠盛開,各處被宮燈照的燈火通明,霍家的坐席離著上座不遠,霍時英並沒有得到特殊的關照,隨著老太太王妃列了一席,將將要開席之前,太監唱喝響起:「皇后駕到。」一女子被眾多宮娥簇擁著緩緩走來。
過了片刻霍真忽然一低頭看向霍時英一本正經問:「你給小六賜名沒有?」
兩人一直談到快到正午,霍時英有點怕太過熱情的馮父,遂起身告辭了,馮崢也不留她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口,到了大門口霍時英忽然想起來對馮崢說:「我家這兩天為了我封侯一事好像要擺宴,你來不來?」
王妃教養極好,吃飯的時候不說話,霍時英因一會還有事要辦,就在飯桌上把話說了:「今天王師傅走了,父親心裏有些不痛快,回來的時候到城裡轉轉散心去了。」
大朝會當日滿朝文武四品以上官員皆立當堂,武將一方巍然不動,文官左相王壽庭身在冀州,右相韓林軒垂目不語,嚴侯昴和葛尚義協六部尚書無人言語,童之周慷慨激昂的罵完后,落了個滿堂清冷,連皇帝也只是坐在龍椅上淡漠的注視著下方,直到最後童之周罵完了,又等了片刻,太監唱了一聲:「退朝。」皇帝步下龍椅轉身離去,從頭至尾不置一詞。
霍時英低頭沉默,想想怪驚人的,什麼人家的姑娘能一等等十年的,她什麼都說不出口,她師傅為了她搭進去了半輩子,她有什麼臉面再耽誤人家,但她心裏難受,說不出的滋味,就像被割捨了什麼,心裏空空的又難受,她乾乾的問:「還回來嗎?」
霍時英至此算是明白了,長公主是個非常聰慧的女人,門外那一套是做給旁人看的,關起門來,她把自己真正當做了霍家的媳婦,內外身份擺得相當好,想來她和霍時浩的夫妻關係也是真正的和睦的,一個從小在宮廷里長大,從一出生就享受著最尊貴的身份和禮遇的女子,不是真的愛一個人是做不到這樣的。以她的出身,只要她願意,其實一生都是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的。
等眾人請過安,出了門廳,霍真和王妃並肩走在前面,幾個小輩隔著點距離跟著,兩位長輩端莊沉穩的走在前面,霍時英掃了一眼就看見霍真在偷偷去拉王妃的手,就見前面兩人的袍袖搭在一起,兩隻手在下面暗戰著,霍時英彷彿能都能看見霍真那張英俊的臉上,眼角眉梢那一抹賤痞的德行。一旁的龔氏應該是看見了,一臉羞的緋紅,霍時嘉望著遠處的樹梢,淡定的很。
後來他悄悄的給了她很多的機會,她的名字一次次的出現在戰報上,一次次的功績,鮮血淋漓,殺戮斷絕,他無數次的幻想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霍時英緩緩起身被皇后拉著手帶到一旁的桌旁坐下,兩人坐定,皇后定定的看著她,霍時英迎著她的目光,不覺得尖銳到感覺到看出一種冷靜和審視。
霍時英本來有心留下等霍真一起回家,結果看見陳嘉俞吩咐著家僕,眼睛往她這邊看,這就有要過來的意思,於是遠遠朝著馮崢道:「明天你在家不?」
剛才還神采飛揚的婦人深深的垂下頭,霍真也不叫她起身,直接從丫頭托著的茶盤上拿過茶碗慢條斯理的低頭喝了一口,屋裡一下子靜悄悄的沒人站出來說一句,直到僵持了片刻,王妃才在一旁開口道:「她是七妹,你的七房,趙姨娘。」
馬車來到王府門口,遠遠的看見一輛青釉小鵬車停在角門下面,她的馬車碌碌而來,小車之中伸出一隻白|嫩的手,一截藕臂若隱若現,下的車來一陣香風撲面,端是香艷。
霍時英和霍真匆匆走出書房,霍時英還在回味霍真跟她說的話,本以為霍真叫她來是要說晚上宮中赴宴的事情,誰想到他一句都沒說,反倒跳來跳去的說了些別的,尤其是月娘的事情現在說有點突兀,霍時英一下子沒琢磨明白,這件事也是到很久之後她才慢慢看了清楚,她跟霍真其實是很像的人,從不在小事上糾結,通觀全局之後喜歡真對根本,霍真回府後做的每一件事情,今天說的每一句話,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要給霍時英營造出一個家,一個能把她留住的家罷了。
吃過午飯眾人喝了茶就男人們就先散了,霍時英也抓了一個空跟他們一起走了,剩下幾個女人還在陪老太太說話。
霍時英心知這老丈怕是耳朵不好,遂提高了音量道:「多謝老丈,有勞您了。」
叫嫣紅的婦人囁嚅著道:「我是來伺候老太太的。」
皇帝的背影隱沒在陰影里,沉默而凝固:「跟嚴侯昴說,封她為御前四品帶刀護衛,領侍衛親軍馬軍副都指揮使位,封都虞侯。」
廊前階下有帶刀侍衛拱立,左右有內監站於一旁,大家都不太好聲張,稍稍見禮過後皆垂目望地,一臉肅穆。
唯有霍時英直挺挺的站著,看著四隊九列親衛騎簇擁著中間的霍真緩緩來到跟前,顯得尤為突兀。
霍真帶傷飲酒實是大忌,太醫就守在院子外面,廳中冷清,後來周通悄莫聲息的走上來跟霍時嘉耳語:「世子,王爺有傷,明日宮裡還有大宴,您看是不是就先散了?」
青年有些獃滯,慢慢的把手伸了出來,霍時英低頭細看,果然細白無痕,唯一的一點瑕疵就是中指骨節間一點被毛筆磨出來的厚繭。
父女兩在外書房會和,王妃攜霍時嘉夫婦親自把他們送出府門外,來到門外兩頂官轎等在門口,霍時英轉身拜別家人,起身之時手被霍時嘉握住。
霍時英穿過院子,來到正房撩簾進去,屋內一股撲鼻而來的白檀香氣,馮崢一身白玉色的罩衫,沒有系腰帶,鬆鬆垮垮穿在身上,也沒有束冠,頭髮隨便挽了一個髻,霍時英進去的時候他似乎正在指揮著小廝收拾書籍,房內到處是箱籠,一屋子的書凌亂的擺著,他站在窗前,日光透過竹簾照在他身上,有幾分飄塵出世的味道,看見她進來也只是隨意看了她一眼道:「你來了?」
霍時英點頭:「可以,我贈你紋銀二百兩,若你鄉試得中來年春闈之前我再給你寫封信推薦你到到光祿寺卿韓大人的門下。」
轉身一腳踏入殿內,霍真後退半步,彷彿完成了他們父女的交接,御座之上,一雙暗沉的眼睛注視著她,最後彷彿被光芒燒灼,閉目轉過頭去。
等都收拾停當了,眾人才入席,分成兩桌開了一頓家宴,佳慧被霍真抱著上了男人的桌子,在祖父的手裡受到了最多關注和寵愛。
懷安站起來,臉上笑意濃厚,看得出他是真心的歡喜,但霍時英不喜歡他沾染一些油滑阿諛的做派,於是冷冷的看著他,懷安臉上的笑終於僵住,腳下不自在的收了收,慢慢老實的站穩了。
馮玉坤這才反應過來道:「在裏面吶,快請進。」
長公主望著霍時英笑而不語,然後向身後招了招手,丫鬟上來放了兩個包袱在桌子上,解開裏面是一套水湖綠的長衫,連裙,還有一個首飾匣子,打開一套純金的頭面,耳墜,沒有鑲嵌寶石乍一看在他們這種人家裡不是很扎眼的東西,但細一看那做工卻是不一般。
霍真很喜歡佳慧,他對宜哥都是淡淡卻把佳慧一直抱在懷裡,女人們在一旁說話,他抱著孩子躲在一邊嘰嘰咕咕的不知說什麼悄悄話,最後兩人還偷偷的就走了。
富康知道皇后是帶疾之人,命不長久,所以他才想說以後還是會有機緣的,但是這話他不能說,上到太后吃夠了先帝宮闈爭鬥的苦楚,現在又有了大殿下承嗣,太后安於現在皇帝後宮的乾淨,維護帝王之家的和睦很是禮遇現在的皇后,下到皇帝自己,如若舊人依在就開始謀划迎娶新人,那就不是現在的皇帝了。還有就是皇上真的如此謀劃了,若將來有一日被霍時英知道了,此人是會看不起自己的君主的,富康雖然和霍時英接觸不多,但他卻知道霍時英身上是有一股浩然正氣的女子。
老頭沒說什麼,放下茶碗慢悠悠的道:「生於王侯鐘鼎之家卻留戀於市井。」老頭搖頭:「你啊,還有得路要走的。」
秦川忽然就咧開嘴大笑起來,包袱一卷,大笑著跳上馬車,看著笑盈盈的霍時英,一抽馬鞭,喝了一聲,馬蹄啟動,他吼著:「媳婦兒,回家嘍。」馬車內一聲嬌嗔傳出,鬧騰著就揚鞭而去了。
一滴水珠迎風而落,來不及細尋就已不見了蹤跡。
富康豁然抬頭,滿眼驚嚇,微風吹動皇帝禮服的下擺,他看到的依然是個挺拔卻寂寞的背影,富康喉嚨發乾,喉頭幾番滾動吞咽困難,他艱難的開口:「皇上,自古就從沒有女子封侯這一事,如此對霍小將軍,怕不是好事,將來……。」富康一咬牙:「魅惑君主之名一旦有了因由,將來有朝一日會成為她一生的病垢的。」
霍時英沉吟:「這稍後再議怕是就是同意了,這樣也好,最近王壽庭帶著人去了潁昌府藉著這次安置流民,從新整合戶籍的機會,又開始始推行他的地丁合一之制,看那意思是要在三州先推行,然後延伸至全國,焦閣老說他行此事時機倒是對的,但成事卻難的很。朝中上下被這次大勝掩蓋著,表面上是一片歡騰,其實下面正暗流涌動,霍家軍功顯赫,在軍中關係盤根錯節,還有十二萬涼州邊軍,皇帝不能動我們家,但父親開戰之前在三洲搶糧,還有這次瞞報軍情,私自出關一戰,都會受人以權柄,會有人拿他出來做文章逼皇上廢止地丁合一的推行。」霍時英稍一停頓又道:「父親倒是看得很清楚的,他這一退給了皇上一個台階下,他自己遠離了是非,也保全了自己,就是……他這以後的日子怕是要不好過的,我們家可能也躲不過攀高踩低之輩的落井下石之事。」
從王妃那裡辭了出來,眼看著天色不早,霍時英回了自己的院子收拾了收拾帶著懷安就要出門。結果剛出了外院在二門那裡卻碰見一群人走來。
霍時英隨眾人起身,就見三丈開外,一個品妝大服的女子正彎腰向太后見禮,一番對應過後,她轉過身,面向眾人冷漠而莊重的揮手示意大家入席,她是一個嬌小的女子,頭上壓著沉重的鳳冠,窄肩,細腰,身材矮小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畫著濃重的彩妝,重彩在她臉上勾勒出一張完美甚至是艷麗的臉譜,看不出本來的五官面目,神情冰冷而莊嚴,她就是這個國家的國母,皇后了。
說起來滿京城上至王侯公卿下至文武百官,就連後宮里的宮妃太監都欠國庫里的錢,而且越是位高權重的,越是得勢的欠的越多,這裏面說起來是一筆爛帳,歷朝歷代以來官員真正的俸祿並不多,大家氏族沒有人真的靠著俸祿過日子,但也有一些寒門學子一朝入朝,家境清苦的遇到婚喪嫁娶就有那過不下去的,朝廷也要維護官員的臉面,按規定可以從戶部支取一些銀兩,這些銀兩就是從國庫里出的,但規定到最後往往都會走了樣子,到後來是誰都可以從國庫里借錢,而且越是有錢有勢的還越是借的多,這些錢的走向無非是這幾點:一是歷來公卿,皇族的接駕,所謂的接駕不單指皇帝一人,多是後宮皇后,各貴妃省親,歸寧。二就是貴族,官員把錢拿出去在民間放利錢,這裏面牽扯的人就多了,有公卿王侯,高官,甚至還有宮妃,一旦涉及到後宮那麼太監肯定就會參与其中於是就更加黑暗,最後真正是因為家境貧寒需要借貸的人反而借不到錢。這是一個牽一髮而動全局,動搖根本的事情,所以歷來誰都知道這裏面是污糟的,可也是誰也不敢去動的局面。
一共換了三盆水,最後皇后抬起頭,伸出手,又有宮女拿來一個小瓷瓶,瓶塞一打開一股刺鼻的怪味馬上飄散在空氣里,姬玉拿來棉紗從小瓶中到出一種透明的液體,空氣中的味道更加的刺鼻難聞,姬玉用棉紗挨個一點點的擦皇后的指甲,半刻鐘后皇后終於轉過身來,再次照面的那一刻霍時英心頭巨震。
霍真定下腳步,看著她道:「找到了,也虧得你說要找此人,他家原和你祖父是故交,後來因為牽扯到了一樁貪墨案,你祖父在邊關沒來的及施以援手,後來家裡就落寞了,家眷也被發配,人也找不見了,說起來也是故人……」
霍時英抬眼看了一眼那人,那是個很乾凈的女人,一身素雅,頭戴銀簪,是個相當體面的下人,那人正笑眯眯的看著她,眼睛上下的在她身上轉,笑意越來越濃厚,有點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那麼個意思。
秦川訕訕的,只是說:「我曉得的。」
霍真毫不掩飾眼裡的厭惡皺著眉又來了一句:「嫣紅是誰?」
先出來的這些武將,很多涼州邊軍都是霍時英的叔伯輩,霍時英上前一一跟他們見禮,這些人都是看著她長大的,武將多是豪爽之人,很多人受過霍家的恩惠,對她多是慈愛,只是如今大家身份已經不同,霍時英受封為侯,而他們大多都還要繼續回到邊關去戍邊,此一別就是經年,於是宮門前瀰漫著一種傷感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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