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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嫁

作者:繞樑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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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皇后就藉機道:「你看見了吧,這孩子被我慣壞了,三歲了還不願意說話,你抱走吧,給我教教他。」
擺駕到了太和宮,宮門前早有小宮女看見聖駕進去通報,不一會高嬤嬤冒雨出來,攔住聖駕,她屈膝行禮道:「太后說今天心裏不舒服,請皇上先回吧。」
承嗣爬啊爬的爬到霍時英跟前,霍時英打開紙包拿出紅薯撥開外面那層焦黑的皮,把裏面的紅壤一點點的餵給他吃,承嗣還是很生氣,依然繃著臉,但還是吃了。
阿福起身退了兩步,畏縮的說:「娘娘不讓?」聲音小的像蚊子哼哼,霍時英還是聽的明白,鬧不明的問他:「這是為何?」
「啊?」霍時英像剛回過神來一般,迷惑的看著他。
霍時英看他手腳熟練,也沒多說什麼,起身去了裡間,張子放因著霍家的關係,很是照顧霍時英,因為她是女人的關係專門給她準備了一個帶內室的房間,她值夜的時候,是需要歇在宮裡的。
霍時英笑眯眯的從地上撿起花朵,拉過孩子的書放進他手裡:「好看,給你母后,她會高興。」她蹲在孩子面前仔細觀察他,承嗣垂著眼皮看自己的手,臉上盡然有幾分成人沉思一般的神色,最後他還是把手裡的花枝握緊了。
皇上冷冷的道:「我有那麼可怕嗎?」
張子放目光一凝,霍時英與之眼神相對,張子放微一點頭,電光火石間右腳一抬一腳踢向腳邊的棍稍,長棍橫飛而起。
張子放稍一站穩,又是橫掃一棍,帶著峭壁千軔,風雷之聲,雷霆而來,這次霍時英豁然展開身形,刀法大開大闔就聽一陣沉悶不絕的金石撞擊之聲,如悶雷滾滾,台上棍影紛飛從四面八方籠罩著中間的一道紅影,金屬撞擊之聲不斷,兩道人影咋開又和,看得人眼花繚亂。
霍時英扭頭看他:「你身上不是揣著驢肉燒嗎?」
沒人吭聲,外面的院門卻在這時候「咣當」一聲撞開了,就聽見一個太監獨有的聲音在門口問:「都虞候在這嗎?」
霍時英大驚,趕忙道:「臣不敢。」
霍時英的手就頓在了那裡,就是這麼一停頓她就聽見了蔣玥童的聲音:「回去了吧,門關著,平時這時候都走了。」然後霍時英就再不能動了,她不是個聽人牆角的人,但是她能預感到,這個時候開門時機已經錯過了。
霍時英進來第一天就已經發現侍衛營的管理實際上很鬆散,但她也沒有去改變的念頭,真到亂的不可收拾的時候,自然會有人出來管,再說在她看來,侍衛營存在的實際意義已經脫離保護皇族安全的這麼一個宗旨,實際上保護皇帝和其家族的另有其人,他們是什麼人霍時英看不見但是聽的見,她聽得見御書房的房梁屋角有兩道呼吸聲,微弱,遲緩而悠長,比正常人慢了很多很多。
霍時英舉起承嗣手裡拿的白花:「花。」
霍時英眼裡閃過一絲興味,拍拍手站起來,牽著他又走了出去。
霍時英心裏想著我沒那麼嚴肅好不好,然後嚴肅的回了他一句:「嗯,下次不要這樣了。」
霍時英大吃一驚,這個消息她卻是才知道,她馬上就明白霍真怕就是知道這回事才如此的無奈和憤怒的?
裴世林問斬那天,霍真穿戴整齊,只帶了周通,趕著一輛烏蓬馬車,馬車上裝著一口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不高調也不低調的去給裴世林收屍。
霍時英不是拔刀而是連著刀鞘一起解了下來,她解釋道:「我平日善用斬馬刀,鋒芒過利一些,張統領用的烏金棍也是鈍器一類,我就連著刀鞘一起大家點到即止吧。」
小太監回頭看了她一眼回道:「小的叫阿福。」
少年像模像樣的抱拳拱手:「殿前七品侍衛,蔣玥童。」
那天唐世章在霍時英出神沉思的時候,靠在椅子里睡著了,霍時英知道他連日趕路辛苦,喚了僕人來伺候他,自己也就走了。
霍時英要笑不笑的把他拽出來,承嗣終於知道怕了,不敢再往火堆那裡躍躍欲試的,霍時英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把他往旁邊一放,吩咐小太監拿來幾個紅薯,在火堆下面刨出個坑,把紅薯埋了進去。
霍時英手上就一頓,沒再接著問下去,阿福長得很平常,唯一的特色就是他長得白,看起來很乾凈,而且似乎性子也很好,承嗣一邊吃一邊吐著玩,他都耐心的喂一口再給他擦乾淨,小孩身上臉上始終是乾淨的。
終於在天將要黑透的時候大殿里傳出動靜,到了各宮掌燈的時候了,不一會大殿裏面燈火一亮,暈黃的火光透過大殿照亮了半個中庭,殿中依然沒有人出來,也不見傳晚膳,霍時英聽的見裏面人聲細小,腳步輕微所有人連喘氣都是小心翼翼,其實裏面的人也不好過。
皇后卻輕蔑的一笑:「承嗣托給時英比託付給父親哥哥要安全的多。」說完她站起來,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道:「她是那樣的人,君子一諾,萬不回頭,她若答應照顧承嗣一生我還有什麼走的不放心的。」皇后低下頭,身影淹沒在窗后的陰影里,嘴唇上的顏色越發的濃重。身後的姬玉一臉越發的愁苦,皇后回頭看著她就笑道:「有什麼難過的吶,我多麼感謝菩薩在最後的時候送了一個這麼一個奇異的女子來!」
他們在這裏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肯定要驚動別人,霍時英倒也不擔心,就她跟雍和宮來往的這段時間也算是看清楚了,承嗣他娘這個皇后的位置坐的那是相當的滋潤的。
霍時英很震撼,半晌后她才楠楠的問道:「裴世伯為何要如此?」
霍時英在藏書樓外面找到了阿福,又帶著他們在裏面轉了一圈,今日在藏書閣內當值是個老太監,已經是要老的要進棺材的那種老,彎腰駝背,眼睛昏花,穿著四品藍色的內務太監服飾,但也就這種人一生中什麼稀奇事都見過,對霍時英她們的這對組合相當淡定,霍時英給他看了自己的腰牌,他慢悠悠的起身,恭敬的帶著他們在書閣的上下三層轉了一圈。每一層挨個介紹,慢悠悠斷斷續續的述說,說的人只想睡覺。
霍時英應道:「那是。」
蔣玥童馬上露出兩個虎牙一笑:「服了。時英姐。」他笑的調皮,嘴巴也甜。
霍時英這邊皇后精神頭跟著承嗣走了,氣氛一下子就淡了下來,霍時英煙熏火燎的弄到太陽快下山烤好一隻羊,趕緊弄了一條羊腿讓人送去了太和宮,再轉身看見皇后歪在貴妃榻上,厭怏怏的,她從柴灰里扒拉出來烤的焦黑紅薯,用小刀切開,露出裏面紅壤給皇後端了過去:「娘娘吃點吧,熱鬧了一陣您也應應景。」
他們站在一方燈籠籠罩的光影下,看著對方的眼睛,身上瀰漫著一種相同的氣質,隱忍的,嚴肅的,又是厚重的。
皇后和霍時英同時看向他,接著又一起轉過來看著對方,小孩怎麼扭都脫不開霍時英的手臂,暴躁的去揪她的頭髮,霍時英絲毫不受影響伸手就扒拉開他的兩隻爪子。
這是一個佔地極為廣闊的院子,進去的時候裏面已經人滿為患,全是身著侍衛服的小伙,院子中央有一個高台,應是平時用來比武的場地。
長公主進到大殿後裏面沒傳出什麼聲音,殿內詭異的異常安靜,又過了半刻鐘的功夫終於皇后也來了,皇后嬌嬌弱弱的一個人,一身素衣,還不如瑞王妃穿的體面,臉上上了淡妝,嘴唇上點了艷紅的胭脂,她帶著幾個宮人進來,眼睛先瞟向霍時英看了一眼,然後也是什麼也不說垂肩低頭的走到皇帝身後,款款跪了下去,現在庭中跪了四個人,該來的都來了,霍時英抬頭望天長長的舒出一口氣。
不過片刻,大殿下承嗣就坐在一個小太監的胳膊上進來了,小孩今天沒淘也沒鬧,坐在人家懷裡,還昂首挺胸的,天氣熱就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小長衫,一路進來左右顧盼圓圓胖胖的像個莊嚴的小菩薩一樣。
裴世林不看他,依然道:「我知道皇上已經布置妥當,但太后……姑母她是個好人,總歸是要傷她的心,晚一些知道也好些。」
都收拾完了,皇后也收拾利索了,回身問她:「這就要走了嗎?」
裏面傳來他跪見行禮的聲音,夾雜著一生輕微的筷子落桌的聲音,皇上這頓午膳用的時間格外久,霍時英不想再聽了,目光放到遠處,蒙蒙的煙氣籠罩著層層宮牆,疊疊層層的看不到盡頭。
「王爺可還好?」唐世章親手給霍時英斟了一杯茶:「我這還亂的很,湊合著喝點大葉茶吧。」
菜式特別簡單,手邊放著一大碗白米飯,霍時英看看皇後手里的白玉小碗,再看看自己眼前的這個碗口粗大的飯碗,沒說什麼端起來,夾了一筷子菜吃了起來。
張子放一臉的煩躁,朝她揮揮手帶著三人往裡走了進去。
霍時英此舉有著輕慢的意思,下面嗡聲一片,張子放卻微笑著伸手道:「請。」
霍時英站在兩丈之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終於都結束了。
一陣雞飛狗跳,然後又徹底的安靜了,過了一會門口伸進來一個腦袋:「姐你吃西瓜嗎?」
「喝!」皇帝低喝一聲,賓士出去,霍時英一抖韁繩緊隨著他賓士而去。
霍時英天生五感比常人發達,蔣玥童身上的味道勾的她很煩躁,原來她在一般的情況下早上會起得比現在晚一些,要出完早操再回來吃早飯的,現在作息被打亂了,早上起得太早她沒胃口吃早飯,等熬到這會她餓了。
霍時英進去彎腰見禮,然後小聲道:「陛下,娘娘讓我來接大殿下。」
這一天,霍時英抱著個孩子回了侍衛營,整個侍衛營作為保護皇帝和皇帝整個家庭成員的機構,擁有五百餘人的編製,在皇宮的西南角擁有一個佔地廣闊的院子作為辦公場地。
「嗯。」霍時英嘴裏含著飯菜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抽空還抬頭朝姬玉點了一下頭:「多謝。」姬玉明顯愣了一下,沒來得及有什麼反應,倒是皇后看著她們笑了笑。
霍時英無奈的抬頭正對上皇后那雙大大的眼睛,眼角含著一絲嗔怪的意味,皇后是個很有風情的女人,而且她生育過,那種韻味更是不一般,望著霍時英嗔怪的逗弄的,弄得霍時英很是不自在,有點被調戲的感覺,而且還是被一個女人調戲了。
霍時英的這一生最後註定要過的生活跟這一道聲音沒有什麼關係,但是那種一瞬間讓她心動的震撼卻是誰都沒有再讓她有過。
「就沒有一點餘地了嗎?老師。」霍時英低聲問。
「嗯?」
進到內殿,皇後母子都在,承嗣坐在一張靠背椅上,姬玉正蹲在他面前給他喂飯,小孩似乎還不太挑食,姬玉喂他什麼他就吃什麼,霍時英進來還很賞臉的抬頭看了她一眼。
霍時英上班第一天在御書房外當值,皇上下了早朝,接著在御書房裡議事,御書房裡大臣來了走,走了來很是熱鬧,裏面一會有人慷慨陳詞,一會又有人「嗡嗡」的把話含在嗓子眼裡說,一會熱鬧一會又讓人昏昏欲睡,無奈霍時英耳朵太好都聽的清清楚楚,皇帝的聲音很好聽,但是說的時候少,來往眾人進屋的時侯大多都會看她一眼,霍時英不在意知道時間長了,習慣以後就不會有人再看她了。太陽從剛冒出個頭熱浪就來勢洶洶,樹上的知了叫的聲嘶力竭,她渀佛回到很多年前在盧龍寨守城門的夏天,烈日,黃土,知了吵得人要發瘋。
霍真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書房中從早到晚一直不出來,霍時英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霍真,她知道自己的老子,他是個精力旺盛人,他不懼怕鬥爭和攻擊,他身上總是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旺盛精力,越是有壓力他越是亢奮,他能這樣就只能說明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只能忍痛看著那個血淋淋的結果。
蔣玥童繞到書案另外一邊站在兩人中間,猶猶豫豫的問承嗣:「大殿下吃西瓜嗎?」
十一月間的寒雨下的淅淅瀝瀝纏纏綿綿,衣服慢慢的就濕透了,冷風一吹真是寒澈入骨,太和宮大殿前洒掃和聽差的宮人撤了個乾乾淨淨,沒有人敢站在皇帝跪著的正前方,殿內沒有任何動靜,中庭里空曠而安靜,皇帝長跪不起,在這個年代「枕席待罪」不僅可以出現在君臣父子之間,在母子之間也是可以的。
片刻後福康小心翼翼的回:「回皇上,午時三刻了。」
等霍時英再走回來,承嗣已經吃的滿嘴流湯阿福舉著手帕給他擦,蔣玥童給他喂,兩人圍著個孩子,承嗣兩條腿在桌面下晃來晃去,很熱鬧,霍時英看了一會,忽然就說:「你們把大殿下帶出去玩吧。」
皇后一隻手撐著下巴對霍時英道:「我不吃啊,就看著你們玩高興,就像我娘也說過,咱們這樣的誰還真看著那頓吃的,不過就是想看著我父親哥哥們玩鬧的那個意境罷了。」皇后歪著頭看著她說,她在霍時英面前總是擺著這麼一副無害甚至是有些天真的面孔。
霍時英過去收拾案頭的文書,隨口又問道:「沒有大名嗎?」
承嗣不知道是剛睡醒還是本來就這樣,霍時英抱著他一路走過來,小孩沒鬧也沒跟她叫板,坐在她手臂上左右看,面癱一樣的一臉嚴肅。
霍時英在裡間換了衣服,凈了手出來,看見小太監已經給承嗣換了乾淨的衣裳,正把他放在自己的座椅上,端著一碗奶在一勺一勺的喂他,霍時英看他很有眼色就問了他一句:「你叫什麼?」
收拾洗漱完,撩簾從內室出來,卻見霍真七早八早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外間坐著了。
他把「必須」和「死」這三個字咬著后牙床從嘴裏吐出來,眼眶一瞬間通紅。
不等她說完,她懷裡的孩子忽然大叫一聲:「啊!」一個單音節的怒吼,老大的一聲,眾人都去看他,小孩暴躁的扭動著,看著霍時英很是不耐煩。
霍時英不知道這是不是個信號,直到那天睿王從御書房出來,特意在霍時英身邊停了一下問她:「都虞候,我有些日子沒見到承嗣了,最近天熱這孩子苦夏了沒有?」
皇后跪下去不消片刻,高嬤嬤急匆匆的走了出來:「宣太后懿旨:皇后入殿覲見!」
一般能在御前行走大多都不能有個太差勁的相貌,張子放是個高高大大個子,三十多歲,濃眉大眼,鼻樑高挺,嘴唇略微有些厚,下巴處一片永遠刮不幹凈似地青鬍渣,有股忠厚像,走進來龍行虎步的,埋頭就拜倒口呼萬歲。
承嗣頭上扣了一朵大白花,如小仙童的腦袋上帶了一個地主帽,不倫不類里透著幾分滑稽和可愛,她笑的眼睛都快眯起來了。
皇帝看著他不說話,最後裴世林嘆出一口氣轉身搬過一張椅子:「您坐吧。」
霍時英站在當地,等著張子放把氣息調均勻后才彎腰一行禮道:「多有得罪,不要見怪。」說著還把烏金棍恭敬的舉過頭頂遞了過去。
一路出東門,在掖庭處被守衛軍攔了下來,皇帝從袖籠中拿出一卷書遞給霍時英,霍時英展開給守衛看,金線龍紋的詔書,上蓋玉璽,守衛齊齊無聲的跪倒一地,霍時英淡淡的說:「開宮門吧。」
霍時英緊跟著他一時不知道這人到底是什麼意思,按說她也識人無數,這個張子放看起來不像是個姦猾之人,反倒有幾分磊落之氣,只是這人左一句有一句,沒一句說道點子上,讓她到糊塗了起來。
霍時英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臉上看不出什麼,然而那一刻無論是皇帝的背影還是皇后的目光都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壓抑,終於逼得她心裏有些東西破土而出。
暮色四合的時候纏綿悱惻的細雨忽然變成了一粒粒的雪粒子,太和宮中庭的地面上結了一層薄冰,霍時英呼出一口氣看著白霧在空氣里散開,實在覺得今天真不是個好天氣。
霍真收拾完,拍拍她的肩膀,讓出一個身位來,霍時英知道他這是要送自己出門的意思,也不多言率先走了出去。
堂倌一臉油滑的樣子,一看清楚蔣玥童的臉腰自動就彎下去了兩分,臉上堆滿了獻媚的笑容:「將爺?您可有日子沒來了,您的包間自然沒人敢動,給您留著吶,小的這就領您去。」
霍時英沒說什麼很平靜的接過孩子,她知道皇后打的是什麼主意,但這種事情也不是像她想的那麼容易,她拉攏自己,自己就一定要投桃報李嗎,這裏面最最起碼要有一條是她自己願意,這種帶著目的性的示好她並不怕,對她來說至多就是麻煩了一點。
蔣玥童告訴她,他是個二流的武生,沒什麼人捧他,不太有名氣,他的名字叫周展。
霍時英這邊一走,那邊皇后一進內殿就把阿福叫了過去,把這一下午的情形仔仔細細的問了個清楚。完了以後皇后坐在那裡沉思,末了輕輕笑了出來。
皇后撐著下巴看著姬玉,未開口前她揮揮手揮退了室內的所有人,她天生的說話就帶著一種氣虛的溫柔,慢慢的說道:「姬玉你可知道我三哥不是我們家的人,其實他不姓陳。」
當天回到家霍時英跟霍真打了個招呼,三天以後蔣玥童就被軍部借調走了,霍時英沒有去打聽蔣玥童的家事,也不想去追究他的用心,因為覺得煩躁了乾脆就弄遠點眼不見,心不煩。
半個時辰以後大殿的大門終於開了,太后隻身邁步出來,她穿著寬幅大袖的衣裳,蒼白著一張臉,眼神冷漠而木然,她從殿中走到中庭,端著肩膀腰背筆直,高貴而冷漠,她站在皇帝跟前,睿王抬頭小心翼翼的叫了她一聲:「母后。」
忽然殿中傳來瓷器碎裂的巨響,太后尖利的吼叫打破了這一刻的禁制:「你們都逼我,你們一個個都俯仰無愧於天地,不愧於祖宗,我吶?我是你們的娘可也是裴家出來的女兒,你們都逼我!憑什麼逼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說,憑什麼?」
少年手裡拿著一根木棍,硬木做的很普通的兵器,他笑嘻嘻的朝霍時英道:「我也來試試行不?」
她用對待一個大人的口氣對他說,也不等他反應就直接把他放到了地上,承嗣穿著一雙虎頭鞋,老虎的眼睛上綴著兩顆大珍珠,又可愛又好看,可是鞋底卻是纖塵不染,三歲的孩子還不自己走路,霍時英自然知道這是要不得的。
裴世林還是一副魁梧的身材,並未見瘦下去幾分,站在那裡依然是種頂天立地的感覺,只是臉上更見幾分黝黑而且兩鬢斑白了,皇帝招呼他坐下的時候,他挪過去先彎腰再坐下,看起來依然憨憨的樣子。
霍真的情緒很不好,霍時英當時奔回家兩人在外院的前廳遇見,巨大的廳堂里空蕩蕩的就他一人站在中央,他可能是深夜就得到了消息,屏退了眾人,自己在這裏待了半夜,見到霍時英的那一刻彷彿終於是見到一個可以的傾吐的人悲憤而蒼涼的說出那句:「裴世林怕是必須要死了!」
有人傳出嗤笑聲,蔣玥童的聲音隨之又道:「你們不用笑話我,我不像你們有老子給鋪條好路,我家孤兒寡母的不自己掙怎麼辦?」
「沒有,只是沒想到。」霍時英看著他回道。
霍時英沒有接她的話,低頭去看懷裡的承嗣,承嗣很不老實的在她懷裡扭動著,如果是別人他可能早就大巴掌抽過去了,但是霍時英是幾個少數他不能隨便抽巴掌的人,於是他扭了幾下以後就伸手去拽霍時英的前襟:「走。」他吐字不清把「走」說成「斗」但好歹是說話了,進步不小,霍時英低頭問他:「殿下是要過去嗎?」
皇後跟霍時英說:「我父親從雍州送了一些羊回來,別看咱們這裏現在的天氣還穿著夾衣,可關外已經落雪了,羊羔正好肥的時候,原來在娘家的時候哥哥父親們也這麼炮製過,我想你肯定也喜歡。」
蔣玥童招式用老,身體隨著棍身一個翻轉,抽回棍子,爆喝一聲:「呀……」越向半空,一棍子抽下來,他拖長了腔喝出那一聲,拼盡全力,像個爆發中的小老虎,兇狠卻沒有什麼殺傷力,而且聲音還很好聽。
羊是被御膳房泡製過的,已經提前腌好,每個肉厚的地方也動過刀,但御膳房的師傅到底斯文一些,刀法稍微欠了一些火候,烤羊這種事霍時英在邊關的時候也沒少干,自然知道怎麼弄,要來一把小刀,順著羊肉的肌肉紋理就大刀闊斧的一陣擺弄,承嗣在她腳底下跟個尾巴一樣,抱著她一條腿跟著她甩來甩去的,霍時英一蹲下,他就興奮的撲到她背上,兩人的衣服都順滑,他抱不住一會就滑了下去,他再撲,抱住了就不鬆手,在她後背滑上滑下的玩得不亦樂乎,承嗣的樣子讓霍時英想起在關外的牧民,一家之主的父親在料理烤羊的時候,最小的兒子也會這樣在父親的身邊甩來甩去的,她帶著笑意,也不管承嗣隨他玩的高興,只在他要靠近火塘的時候踢他一腳,讓他離遠點。
阿福為難的看著自己的殿下,然後苦著臉對霍時英說:「殿下累了,要我抱。」
門被從外面推開,小太監提著一個食盒,抱著一身衣服走進來,表情很是鎮靜,霍時英兩手架著孩子把他遞了出去,小太監熟練的接過去,抱到書案上就給小孩脫衣服。
承嗣吃了,蔣玥童把勺子挨到他嘴邊他就一口咬住了,蔣玥童笑的很驕傲,似乎承嗣給了他莫大的面子,霍時英起身去書架上舀東西不再管他們。
霍時英再次把孩子抱在臂彎上,對著他的眼睛道:「抱。」承嗣扭開臉看向一邊,霍時英捏著他的下巴轉過來:「抱。說一聲,我知道你會說。」
當日霍時英中午進宮,忙到申時忽然被皇後傳旨叫了去,一進雍和宮就聞到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霍時英隨人進到裏面,就見雍和宮大殿前的空地上生了一堆篝火,火上架著一隻扒了皮的肥羊,來往宮人穿梭熱鬧非凡,正殿的廊檐下擺了一張貴妃椅,皇後娘娘就靠坐在上面,看見霍時英進來興高采烈揮手招呼她過去。
小太監磨磨蹭蹭的出去,還把門也帶上了,霍時英沒有辦法只好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做事情。
不過最後霍時英也沒冷漠到底,說完以後,她朝著福康動了動嘴唇,無聲的吐出兩個字,然後就的收回目光老僧入定一般的望著自己的腳尖。
回到皇宮,掖庭已經被驚動,東門大開迎接聖駕,福康親自迎了出來,皇上一路無話,被眾人簇擁著回了交泰殿,霍時英和侍衛換班,值守在門外,她聽著裏面皇帝洗漱,更衣,最後宮人退下,直到最後安靜無聲了,然後福康的聲音低低的響起:「太和宮那邊怕是已經知道了。」
霍真沒說什麼,起身走過來,象徵性的給霍時英理了理衣領,霍真長得好,中年以後身材都沒有走形,高挺,修長的站在那裡比霍時英稍微高了一點,臉上的神情不見幾分喜色,倒是很惆悵,霍時英知道他很疼自己的,就是很多時候身不由己,人這一輩子能讓自己隨心所欲的事情沒幾件,他也是多的不如意。
小太監低下頭,又小心翼翼的抬著眉梢瞟一眼霍時英囁嚅著說:「娘娘不讓,娘娘說定要等您出宮的時候才能把殿下帶回去。」
房前的腳步聲始終不停歇,前面一個噠噠的跑的歡快偶爾從嘴裏「呵呵」的蹦出兩聲笑聲,後面兩個倉惶倉促嘴裏大呼小叫,「呼」的一趟來,「呼」的一趟去,終於聽見蔣玥童大叫一聲:「殿下!」然後沒聲了。
鑼鼓喧天中,那一聲穿破人牆豁然而來,霍時英鄒然駐足。那一聲亮相穿過霍時英的耳膜之際,許多人的命運因這一聲而被改變。
睿王瓮聲瓮氣的聲音透過殿門傳出來,看樣子太后就在這一牆之隔的外殿中了,可能已經隔著窗戶看了有一陣也說不定。
裴世林放下茶碗,低頭喃喃的道:「現在知道了,總歸是不太好。」
但是裴世林這人一直給她的感覺就是庸碌,這樣一個人做出的犧牲到最後都沒有一種道骨仙風的大義凜然的青貴樣子,而或許就是因為他是這樣一個樣子的人皇上才會讓他當了十年的揚州太守,也是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才顯得他的犧牲更加的讓人值得尊重。
蔣玥童推了那跑堂的一把:「趕緊給爺帶路。」霍時英不動聲色的看著他們,隨著二人邁上了台階,她邁出去那一步的同時台上的樂聲轉換,正是一幕戲退場另外一幕戲奏起了前奏。
她說的清淡,自嘲的無所謂的語氣,而她生的嬌嬌小小的,很容易讓人能升起一種憐惜之心,霍時英忍了幾下終於沒忍住,拿著筷子望著別處道:「您要是覺得難受,我可以給你推拿一下,我幼時起就學的一套功夫,對人的奇經八脈都多有研究,雖不能起什麼作用,能舒筋過血的功效還是有的。」
「呀!」一個介乎于成年與少年的的吼聲,乾淨的無畏的很是特別,霍時英耳朵好,往往一種聲音可以聽出很多內容,只有處在青澀的年齡要熟不熟的男孩子,才能擁有這種音質,吼出這種聲音,霍時英不知道她自己是個聲控,當然那個時代還沒有發明這個詞。
沒有人理她,現如今她站的是被一整個集體排斥著的位置,高台上的張子放又出聲道:「我知道你們這幫崽子都是怎麼想的,自古沒有女人進過侍衛營,這是老祖宗的規矩,我張子放也不敢妄下評斷,可今個事情就到這了,總要有個解決的道道,我是個武人出身,不喜歡背後鬼鬼魅魅的那一套,有事今天當面解決了。」他一頓,環視著四周又道:「凡是能進侍衛營的多少都會些拳腳,我們做這一行,不管你身後身價幾何說白了,都是習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我是你們的頭,今天我就代表你們跟霍時英打一場,我若贏了,以後你們背地裡使絆子,玩花活,我就當沒看見,可我要是輸了,那就說,她比你們大多數人都更有資格站在這裏,你們那些整人的手段就都給老子收起來,若被我發現了,就都給老子滾出侍衛營,我說到做到,管你們爹是王侯還是公卿,老子照趕!」
沒有人敢動,富康艱難的撐著老腿爬起來朝著後面的十六個侍衛揮揮手,所有人才敢起身,一群人悉悉索索的往外走,這時皇帝又頭也不回的說:「霍時英留下。」
福康一直沒回來,霍時英知道他是去搬救兵了,果然又過了大約一個時辰長公主來了,長公主來的神態要比睿王從容的多,宮裝采寰把自己收拾的不說光彩照人,至少是整整齊齊的,長公主大步走進太和宮,身後還跟著瑞王妃,她一臉莊重嚴肅的走進來先在弟弟跪著的地方停了一停,冷漠的看了兩人一眼,那眼神就像看著兩個又愛又恨的孩子,最後一抬頭直直的走進了大殿。
這就是走個過場,張子放常年在宮廷里行走,門清的很,當下埋頭謝恩,就利利索索的站了起來,起來以後就朝霍時英擠眉弄眼的,意思問她:「你怎麼把人帶這來了。」
君臣二人相對干坐了良久,裴世林的低著頭望著桌案,皇帝望著牢房的一角,都沒有說話,忽然桌案上的油燈爆出一個火花「噼啪」一聲,裴世林像是忽然回過神來,他端起自己的茶碗掩在嘴邊含含糊糊的說了句:「您不該來的,太后那裡……」
張子放今天本來是特意等著她來要交代工作的,他領著霍時英往屋裡走,小太監不敢進去,到了門口往旁邊一站,低眉順眼的守在屋子外面,霍時英看了他一眼,只好抱著孩子跟了進去。
霍時英放眼望去,高台下面有兩排兵器架,十八般兵器都有,霍時英掃了一圈,最後把自己腰間的佩刀解下來道:「我就用這個吧。」
皇後端起一個小碗,又撩了她一眼道:「吃吧。」
承嗣想了想,平時這種情況不少,他祖母和父親時不時的就會讓人把他接過去,他去玩一會就回來了,他是個聰明的小孩,心裏的盤算著就讓他爹看自己一眼,然後就鬧著回來,也還是不耽誤玩的。
張子放似乎拿著霍時英和她懷裡抱著的孩子比較頭疼,他很煩躁但又不敢煩躁,還有幾分怕擔責任的心思在裏面,拿來幾本文書和花名冊,稀里糊塗的一番交待,急急忙忙的就要走,霍時英聽了一個囫圇,大概知道是怎麼個意思,她千軍萬馬都統領過,這差事對她來說也就是混時度日的閑差。
承嗣不理他爹,兇狠的啃著霍時英手裡的紙包,一會一抬頭嘴上就黑了一圈,皇上丟下手裡筆,轉過身去默默的看著他們。
蔣玥童身上肯定是有吃的,按理侍衛們在進宮出宮的時候都會有例行的檢查,為的就是防止各種不潔和偷竊的行為。蔣玥童是整個侍衛營里年紀最小的,人又乖巧,長得也好,很容易讓人給他放水。
霍時英把刀柄上的繩子連著刀鞘和刀柄纏繞在一起,側身而立,身長玉立抬手鏗鏘一聲道:「請!」
霍時英鎮定的抱著孩子,帶著一個小太監穿過院子,推開自己的屋子走了進去,院子里這才傳來動靜:「操!老子的衣服吶。」
皇后沒穿大服,而是一身舊衣,青色的布衣,袖口和領結都呈現出漿洗多次后的柔軟,她搶在霍時英叩拜前嘆息一聲道:「怎麼這半天才來,菜都上過兩次了。」
皇上親自著人過來要人,皇后就是地位再超然也不能說不行,揮了揮手算是同意了,福康過來要人,承嗣自然是不幹,扒著霍時英不下來,霍時英只好騙他:「你父皇想你了,你過去看看他,一會再回來。」
皇帝看著他,聲音很低:「沒有關係的。」
日子像翻書一樣過下去,一個月後霍時英輪班,她開始夜裡值夜,不用再早起了,改成中午入宮,第二日早上換班出宮,她一天其實就當值六個時辰,但是夜裡宮門一落鎖就不得任意進出,不得已在宮裡要留一夜,所以她在宮裡的時間也多了起來。
皇后也不在意,轉過身來對上霍時英,霍時英趕緊上前就要給承嗣行禮,卻被皇后伸出一根手指頭一指道:「你歇著吧,在我這雍和宮我永遠不想看見你跪來跪去的樣子。」
張子放年紀不算老,看樣子平時於一個平易近人的領導,他似乎也不把霍時英當成一個特列來對待,於是霍時英一臉很無奈的向他攤了一隻手,意思:「我也是沒辦法。」
皇后微微一笑道:「是姬玉用雍和宮的小廚房給你做的,冷了來回做了兩次,我們家的父兄常年在邊關征戰,我就知道你們胃口都差不多,那些精細的東西,反倒是入不了你們的眼的。」
霍時英抬步往前走,以為孩子會哭,卻沒見動靜,低頭一看,卻見小孩眼裡含著一泡眼淚,兇狠的瞪著她,不禁莞爾一笑,把孩子腦袋悶在肩膀上,大步走了。
等這小玩意醒過來霍時英已經把文書看的差不多,日頭有了偏西的樣子,正是一年裡天氣最熱的時候,她抱了孩子一下午,就覺得跟抱了個火團一樣,兩人都捂出一身汗來,她自己胸口還濕了一塊,是小孩流的口水。
承嗣扭頭看她,停了片刻依然回頭去拉阿福,霍時英直接對阿福說:「阿福,你先走到藏書閣等我們。」
霍時英跟著張子放出了御書房,張子放領著她往西南方向而去,開始走著的時候張子放沒有說話,過了幾道宮門以後他才忽然吭聲:「時英。」
霍時英覺得長公主在處理家務事上要比睿王高明很多,至少她時機把握的很好,來早了太后的心裏充滿了憤怒,誰說什麼都是沒用的,等到夜深后就要霜降之時,一天中最寒冷的時候,皇帝已經跪了四五個時辰了,是個正常人都要熬不住的時候,太后的心也快熬到臨界點了,然後她來了,畢竟讓兒子挨一下凍,做母親的能接受的了,但要把兒子活活凍死那卻是萬萬不能的。
承嗣吃了肉臉上終於慢慢的鬆動了,皇上再喂他他也張嘴吃了,霍時英在一旁伺候著,冷不丁上面的人忽然開口:「你父親可是要讓你跟我說什麼嗎?」
這種人上下不得罪,還做的一副儻盪,冠冕堂皇的樣子,深懂厚黑學,想到這霍時英就笑了,慢慢從台階走上高台,朝著張子放拱手彎腰:「時英無禮了。」
唐世章剛剛回京,家裡正亂著,沒有一個房間是能落腳的,他這院子里有兩株桃樹,唐世章索性就叫人在樹下支了一張桌子,兩人就在樹下坐了下來。
皇上垂頭看了地上一直半跪的人片刻,最後身上一鬆勁,把手裡的刀子扔回盤子中發出叮噹一聲脆響,他轉過身去,背對著霍時英道:「我從十年前就有這個計劃,登基之初就開始謀划,難得的是十年過去了他依然不改初衷,他是我的表兄。」
「哥。」睿王著急忙慌的爬起來,膝行著往前挪了兩步,又喊:「皇兄。」
福康出來的很快,盞茶的功夫他就出來了,苦著一張臉,什麼口訊也沒帶來,想必也是沒招人待見。
雍和宮內,殿中一片清涼,內外殿的屋子四角都堆放著碩大的冰塊,還有宮娥對著冰塊扇風,當然是涼快。
霍時英腳下停滯,看著所有人埋著頭小心翼翼的避了出去,她尷尷尬尬的站在原地不知道往哪裡站著才合適,最後沒法又走回去準備在皇帝身後跪下,這時候皇上又開口道:「你去那邊站著。」
景德四年的秋天可能是因為整個夏天憋得久了,入秋以後秋雨一場接著一場下的纏綿悱惻,霍時英在凄風苦雨中進宮去了,上次見晴是半個月之前的事情了,也不是總下雨,但老天始終陰沉著臉,隔三差五就是連著幾天的陰雨綿綿。
四面八方聚攏來無數的目光,霍時英抬目粗略一掃,有鄙視的,有新奇的,有揣測的也有冷漠的,最多的還是看熱鬧的,不一而論,她站在人群之中,拱手向著四方微笑行禮:「各位兄台,霍時英這廂有禮。」
果然,唐世章端起茶碗來潤了潤喉嚨又繼續道:「你怎麼不想想,這種要緊害命的東西,怎會輕易落在別人手裡?那些東西都是裴世林自己交出來的,韓裴兩家前後把持江淮二十年,兩家早就是水乳|交融拔出蘿蔔帶著泥的關係,為了扳倒韓林軒裴世林必須把自己也搭進去才行,你父親就是知道他是自己是存心尋死,誰都救不了所以才那麼暴怒。」
姬玉一直站在一旁,這時就伸手拿過一個空碗來給霍時英添湯,然後霍時英就聽她說道:「娘娘等了你半個時辰了,她身子不好,吃飯是耽誤都不得的,中飯晚了半個時辰,一會喝葯就誤了時辰,藥效就不對了。」
張子放回頭看她一眼道:「你明白就好,一會的事,你要知道我也不是要為難你,你若會想就當知道我是在幫你。」
唐世章很疲懶的靠在椅子里,緩緩的道:「王壽亭在應昌府推行土地革新一直不順利,六七月間還釀成了幾樁衝突流血的事,到了八月他終於耐心用盡隻身返回了揚州,我只知道他在揚州秘密見了裴世林幾次,最後忽然帶人回到揚州,直接抄了裴世林的家,然後局面就是現在這樣了。」說道這裏唐世章支起一隻手來揉了揉額頭又道:「你問裴世林為什麼這樣做?也許是王壽亭口才好。」唐世章看著霍時英笑了笑:「你知道裴世林那個人其實看著活的庸碌,其實骨子裡還留著幾分少年人的熱血豪情。」轉而他笑容一收又道:「當然這裏面讓裴世林甘心情願去死的,也有可能是出自陛下的授意,王壽亭不過是個傳話的罷了。」
霍時和*圖*書英一刀盪開直削而來的長棍,剎那就見台上一道紅影翻滾如梟,刀鞘刀刀砍到烏金棍身上,星火迸濺,張子放連退數步。
下面一陣鬨笑后張子放一手叉著腰,大馬金刀的道:「知道你們這幫崽子憋著壞吶,我就把話說明了吧,咱們這今兒個來新人了,是個女的。」他朝著霍時英抬抬下巴:「就那,人我已經領來了。」
霍時英這次封侯入侍衛營,霍真一改先前回京后夾著尾巴做人的低調,大擺筵席,三天過後府里仍然賓客滿座,意外的高調,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屋子裡靜了一會,高坐在上的男人沒有吭聲,霍時英抬眼看去,皇帝的眼睛看著面前的一張紙,手裡的毛懸而未決,眉頭深鎖,正是猶豫不決的時候,霍時英站在那裡沒再出聲,片刻以後皇帝忽然抬頭,似乎才知道屋子裡進來了一個人,他看著彎腰站在地上霍時英,眉頭不見舒展,把筆尖朝著承嗣指了指:「還在生氣吶,你看看有什麼辦法。」
霍時英靜靜的坐在那裡,看著牆頭外面的一方天空,很久以後長長的嘆出一口氣,王壽亭要改革土地制度,皇上要整改朝政的格局,而韓林軒和他代表的老舊勢力把持朝政多年是最大的障礙,這是這個國家命運走向的轉折點,裴世林或者是韓林軒都是這場變革下的犧牲品,這是一種無能為力的事情,霍真很清楚所以他憤怒而無奈,就連霍時英自己都是無奈的。
侍衛的品皆分很多種,殿前侍衛就是能站在皇帝辦公的殿外當值的侍衛,能經常在皇上面前露臉的,別看只有七品的官階,但其實是很了不得的,霍時英對他溫和的笑,抬手一揮道:「請。」
片刻后霍時英再次開口:「是臣自己想問陛下,裴太守難道就非死不可嗎?」
蔣玥童抬腳一挑,木棍飛起從新回到他手上,囂張的一指霍時英:「看棍!」這孩子一出手就知道是張子放的徒弟,招式上學了張子放的一個皮毛,顯然不是從小教起的,可人卻比張子放跳脫活潑多了,上來橫掃一棍又是「呀!」的一聲大喝,從胸腔了爆發出來的還帶著些稚嫩的聲調,霍時英很喜歡他的聲音,笑笑的斜跨出去一步,刀鞘往他棍身上一拍,棍子往回一盪,從容化解他一招。
霍時英進到交泰殿的時候,皇帝父子還在叫著勁,一張巨大的榻上,父子兩個各據一方,皇上挨著矮几批閱著什麼,眉頭深皺,承嗣坐在榻裏面,一堆軟枕被他扔的七零八落,低著頭生悶氣。
霍時英放下筆,起身走出去,承嗣兩腿大張著坐在地上,看樣子不是摔跤了,霍時英估計是他跑累了,自己坐在那的,蔣玥童蹲下去想抱他起來,霍時英看見承嗣坐在地上打哈欠就上去對蔣玥童道:「殿下困了,我帶他去睡覺吧。」
霍時英一愣,抬頭望去,皇上根本不看她,手裡拿著薄薄的一片肉看著承嗣蠕動的嘴唇:「你以為我為什麼非要把承嗣留在這裏?你若是沒話問我,來的又怎麼會是你。」
皇帝的聲音暗啞而含著隱忍的情緒,霍時英看過去,發現他的背微微的彎著,心裏在那一刻忽然非常抑鬱和難過起來。
霍時英懷裡抱著孩子就像抱了一個燙手的山芋,還是個精貴的不得了的山芋,這山芋的媽還很不講理,逼得她只能低著頭道:「臣不能……」
這樣的天氣穿著裹過了三層的侍衛服,相當的讓人難受,走在一旁的蔣玥童鬢角都在往下淌著汗滴子。
霍時英稍一愣,就要撩袍拜倒,她剛一有動作,那邊皇后卻不耐煩的招手:「快過來。」
進屋不久,承嗣已經睡著了,霍時英想了想還是沒有把他放到內室的床上去,自己一手抱著他一手批文書。
霍時英這幾天被霍真帶著見了不少人,真正如霍府這一輩的當家人一樣,以女人姿,卻以男人的裝扮立於人前,他們自家不再掖著藏著,意思我家這一輩就是這麼個人了,別人不管是什麼心思,反正就是這樣了。
他們走了一小段路,霍時英忽然停住腳步,回身對阿福說:「你過來,看著殿下。」阿福趕上去兩步在承嗣身後站住,霍時英鬆開承嗣的手,承嗣抬頭看著他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停了下來,霍時英朝他詭異的笑了笑道:「等著。」
在侍衛營里依然只有一個蔣玥童願意親近她,但是這唯一的一份友情,也很快因為霍時英的耳朵太好而斷送了。
霍時英走過去,皇帝又朝著她抬抬下巴對張子放道:「都虞候我就交給你,她常年駐守邊關,怕是有些規矩還不明白,你提點著一些。」
霍時英站在當地,皇上不開口,一下子一室的寂靜,霍時英心裏明白不管皇帝曾經說的多麼坦蕩,但他們之間總有些躲躲藏藏的曖昧的東西,她知道,皇帝也知道,但是誰也不能捅破了。
「嗯。」霍時英點點頭。
他一出生,霍時英就放下一半的心,趕上前去與他並肩而行,張子放接著道:「我長你幾歲,少不得要託大一些,你若看的起我,不妨叫我一聲大哥。」
霍時英一頓吃了五碗飯,幾盤菜全部被她吃光了,一旁伺候的姬玉絲毫不吃驚,司空見慣了一般,手腳麻利的收拾完,還伺候她凈手漱了口。
牢房裡的環境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惡劣,一張床,一張几案,牆角還燃著一盆炭火,對著門的牆頂開著一個兩尺見方的小天窗。
皇后笑的心滿意足,對霍時英道:「你去吧,明兒再來。」
霍時英在這一晚見識了犧牲和忠誠,實際上在她的身邊有不少這樣品格的人,比如她的父親,她的老師焦閣老,甚至是馮崢韓棠之類的他們的身上都有這樣品行,但他們這樣的人,因為世界觀和信念決定了似乎他們做出這樣的選擇是理所當然或者是沒有什麼能讓人驚奇的。
霍時英再次在承嗣的面前蹲下,兩人雙目對視,承嗣暴躁而憤怒,霍時英平靜的看著他,然後向他伸出手,那是一個擁抱的姿勢,承嗣猶豫片刻終於伸開手一頭扎了進去。
唐世章抬手覆上自己的眼睛,一動不動的道:「你有沒有想過我和王壽庭本來一直在潁昌府,為什麼會忽然到了揚州還把裴世林掀了出來。」
霍時英沒接她的話,只是彎腰道:「臣這就告退了。」說完又象徵性的向承嗣行了一禮,承嗣被人抱著,望著她彎腰,望著她後退,眼裡沒有什麼情緒,他母親一叫他就轉過了頭去了。
霍時英出宮奔回家時霍真已經得到消息,他見到霍時英只說了一句話:「裴世林怕是必須要死了。」
福康終於有了動靜,他先是猶猶豫豫的看了一會皇帝,最後一咬牙似乎下定決心一般,抬腳往內殿走了去,殿內沒有人攔著他,他一路走到內殿的深處,霍時英也聽不見他在裏面的動靜。
皇上轉過頭吩咐富康:「拿上來吧。」
飯依然是好飯,很和霍時英的胃口,等三個人都吃完了霍時英還被伺候著洗漱了一通,最後皇后笑眯眯的把承嗣往她懷裡一塞:「去吧,出宮的時候給我送回來。」
九月初左相王壽亭在江淮審出本朝立國以來最大的一樁貪墨案,其牽扯人數達到江淮半數以上官員,揚州太守裴世林首當其衝,九月初五聖旨下到揚州,著王壽亭押解裴世林上京受審。
霍時英還是一抬手一把抓住棍身,往內一帶,再一放,一收一放間蔣玥童已經抓不住棍子,踉蹌著就往後退去,還不等他站穩,右邊的臉龐一陣勁風吹來,眼角處一條長棍向著他的腦袋呼嘯著橫抽過來,風聲貫耳,他下意識的閉上眼睛,就覺得風驟然一停,再睜開眼就看見霍時英站在他的對面,一手橫抬著他的兵器,棍子堪堪停在他的耳朵邊上,霍時英笑盈盈的問他:「服了嗎?」
皇后被扶進了大殿,霍時英在外面聽見裏面皇后哭了,她說:「我就將命不久矣,承嗣已經夠可憐的了,今天是冬至,皇上禁不住啊!」她哭得悲悲切切,霍時英知道至少她帶著一半的隱憂在裏面,不是為了任何人只是為了承嗣。
霍時英真實的覺得這裏面最值得同情的是太后,她是最難過的可是她的親人都在逼她。
皇上要讓她看什麼吶?霍時英站在那裡望著看著那個跪著的人,他的臉色有種病態的蒼白,瞳孔潑墨一般的漆黑,雪白的褲腿沾上了塵埃,他其實也是一個人,只是一個人,他在孤獨艱難的時候需要有個人能理解他,他希望或者需要她理解他。
身後的腰間一股勁風掃來,她人不回頭,刀身往後一拍一送,掃向她后腰的木棍就轉了個方向,一棍子插到了地上。
兩人約莫走了有半盞茶的功夫,來到一處院門外,門上無匾額,兩扇硃紅色的大門從里打開,裏面傳出一陣呼喝之聲,霍時英才知道原來是個練功場。
霍時英往嘴裏大口的扒飯,抽空看了一眼旁邊的女人,咽下嘴裏的東西才道:「很好吃。」
霍時英說的半真不假,奇怪的是蔣玥童卻沒出聲反駁,於是霍時英依然沒有抬頭的道:「就在這院子里,不要出我的視線。」
一出了門外面涼快了不少,太陽比起正午的時候溫柔了很多,霍時英抱著一個娃,身後還跟著一個半大不小的娃,一路出了院子往皇宮的東南角去了,路上惹了不少人圍觀,想來不用等到她出宮,她弄的這一景就能在皇宮裡傳遍了。
阿福又退了一步才道:「小的也不知道,娘娘說,只要您在的時候就不讓我抱大殿下。」霍時英一下子一個頭兩個大,也知道實在是沒地方說理去,只得自己彎腰抱起承嗣往外走。
霍時英收棍站好,橫刀一笑對著全場朗聲道:「還有誰要來試試嗎?」
張子放跟後面有人攆著一樣心急火燎的就往外走,霍時英只得起身去送,順手把小孩放在案頭上,轉身跟了出去。
霍時英抬頭看他:「謝謝。」
七月初十,霍時英正式就職的日子到了,家裡還大擺著宴席,她這邊卻也要正經入宮去聽差了。
霍時英點點頭,牽起韁繩,臨走時,最後又丟下一句:「不管陳家打我什麼注意,你什麼都不能答應,知不知道,我能保住我們家,不管什麼時候。」
在人頭攢動中,一個聲音豁然響起,那是一聲戲子的亮相。
他咬著牙說出這兩個字,說的痛苦而悲傷,裴世林抬頭看了他一眼,也沒有勉強,半彎下去的膝蓋又站了起來,他看著皇帝暗啞著道:「皇上您不該來的。」
霍時英到了門口,來來往往幾個男僕搬著箱籠也沒個招呼的人,就自己走了進去,裏面是兩進的院子,霍時英走到內院,看見一個人背對著院門口站在書房門口正看著小廝往裡面搬著一箱箱的書籍,霍時英站定看了他片刻出聲叫他:「老師!」
從那一天後,局面開始轉變,他們終於知道皇帝已經下定決心連裴家也要收了,於是很多人偃旗息鼓,該割肉的割肉,該閉嘴的閉嘴,於是江淮之地一樁樁一件件的陋習腐化慢慢浮出水面,江淮半數官員落馬,韓林軒革職入獄,不久以後認下所有罪行。
這時姬玉才有了動作,朝著皇後福了一福道:「我這就去。」說完匆匆的走了出去。
說完霍時英就埋頭扒飯,皇后看著她卻心滿意足的笑了起來,然後問道:「你一會要上哪去?」
「她看見我了吧?」
最後皇上淡漠的指著一旁的矮榻道:「到那邊去等一會,張子放來了給你們引見。」
兩人從樹後面拐出來,快步趕上前面的隊伍,眼看就要到地方了,忽然有人斜躥出來截住霍時英。
宮牆之下,走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小的坐在大的肩膀上,一路說過去,路過朱太妃的宮苑順手摘了她院子池塘里的一片荷葉,又扣在承嗣的頭上,承嗣帶著坐在霍時英的肩膀上,一路搖頭晃腦的左右搖擺。
承嗣哪裡肯聽他的,歪著身子往外面爬,皇帝也不著急,兒子爬出去就拉回來,爬出去就拉回來,最後承嗣累的氣喘噓噓,坐在那裡朝著他爹「嗷」大吼一聲,委屈死了,也氣死了,皇帝倒是氣定神閑的很,要緊的事情丟在一邊,歪著身子支著腦袋看著自己兒子直笑。
御書房外面站著的霍時英有一個伴,很意外的是蔣玥童,蔣玥童是個介於青年和少年的身材,他很瘦但是高挑,把侍衛服穿的很好看,他有些黑,但是皮膚光滑,又是一張少年的面孔只會讓人覺得他很帥氣,他繃著臉,有模有樣昂首挺胸的站在那裡,如果他身上不是若有似無的總是傳來一股小蔥,芫荽,燒餅,熟肉混合的食物香氣,他看起來還是很是那麼回事的。
皇帝定定的望著他:「只犧牲了你,我很抱歉。」
裏面很久沒聲,最後傳來皇上一聲悠長的嘆息,再無人聲。
霍時英的五感之中對聲音最敏感,一開始她被他那豁然一聲高亢悲壯的唱腔所驚駭,她緩緩的轉過身,戲台上一個青衣武生,舉手投足,比劃中刻板而嚴謹的表達著什麼,她看不懂他比劃的意義,也不知道他在唱什麼,但是接下來那一道道唱腔像錐子一樣直錐進她的心裏,那是千軍萬馬化作一滴的男兒淚,那是暗夜孤身被棄之在荒野里的悲涼,那同樣也是被命運壓迫的無力抗爭,那種抑鬱和悲憤都化作一股力量從他的胸腔里爆發出來,她通過他的聲音聽懂了,那一刻的震撼或者是心動這一生再也沒有人給過她。
皇上上前兩步一把拖住他:「起來。」
等再轉過身來,就見檯子的邊上站著一個人,也是一身硃紅色的麒麟侍衛服,瘦瘦的,少年人的身量,人還長得特別好看,劍眉烏目,皮膚呈健康而有活力的麥芽色,笑嘻嘻的露著兩顆虎牙,一看就是那種特別招人喜歡的少年人。
正琢磨吶蔣玥童抱著半個西瓜在門口探頭探腦的,霍時英就朝他道:「進來吧。」
承嗣不情不願的被福康帶到了交泰殿,交泰殿的暖閣中皇帝盤腿坐在一張大榻上,身前一張矮几,擺滿奏摺,福康在門外把承嗣放下,承嗣急的沖了進去。
太后沒有看睿王,皇帝抬起頭,方正而堅毅的面孔上出現了一瞬間的軟弱,眼中含著希翼,太后的身子晃了晃她深吸一口氣說:「我嫁到你鄭家三十余年,殫精竭慮護你們姐弟周全,熬了三十年才有今日之局面,雖我既嫁鄭家人就為鄭家婦。」太后深深的吸氣,眼淚長流:「可我也是從裴家嫁出來的,我父,我母生我養我十六年,那也是你外祖和你舅舅你表兄弟,連你父活著的時候都不敢,你……怎麼就敢?」太后咬著后牙床說,狠狠的一個耳光扇出去,聲嘶力竭的大吼:「你怎麼就敢在我還活著就這麼干?你怎麼就敢?你怎麼敢?」太后一個耳光一個耳光的扇過去,用盡了力氣,面孔扭曲,瘋狂而悲傷,皇帝一把抱住她的大腿,面孔埋進她的衣服里大吼道:「母后!」爆發的帶著哽咽氣息的悲傷的大吼。
小孩一愣,等了一下,忽然嘴一撇,小臉一綳,霍時英頓時就覺得腿上一熱。靜默了有那麼一剎那,然後霍時英冷靜的朝外面喊:「來人,你家殿下撒尿了。」
不一會門口讓出一條路出來,一個紅袍小太監氣喘噓噓的小跑到檯子下,抬眼看見霍時英就叫起來:「哎呦,我的都虞候誒,可算找著您了,趕緊的吧,皇后宣您覲見吶。」
他們兩個這種人,彷彿是天生的,骨子裡都有讓對方傾慕驚艷的東西,哪怕他們不是一對男女,也能成為至交知己。
霍時英站在原地不退不進,豁然一動長刀圈轉,刀鞘迎上棍稍,就聽「嗡」的一聲金石嗡鳴之聲,直刺人耳膜,聞著皆有一陣血氣翻滾的噁心,緊接著就是一陣如打鐵一般「叮噹」之聲不絕。
霍時英依然彎腰道:「張大哥您請講。」
霍時英聽見蔣玥童嗤笑一聲:「我這不是指望著能從她那走走門路,將來得個好差事嘛,朝廷要開海禁,現在多少人盯著水軍那塊肥差,別人擠破腦袋都進不去,可他們家在軍部的勢力也就一句話的事,我現在攀附上了,就等著將來也有人能給我說句話唄。」
霍時英低頭整理書案並不看他道:「我說的是真的,沒開玩笑,你想一想是不是?」
那「咚」的一聲傳來,霍時英就知道不對勁,趕忙一回身,就看見胖嘟嘟的小孩直挺挺的躺在了書案上,一動不動的,她也是吃了一驚,幾大步走過去,就見孩子閉著眼睛還在喘氣,心裏稍安,抱起來一番查看才忽然明白,這孩子是困了,睡著了,怪不得從剛才起就見他眼神獃滯的,也不搗亂了。
於是緊接著開始那個聲音就弔兒郎當的說道:「我說玥童,你成天纏著那娘們幹嘛?」
小太監抱著大殿下要給皇後行禮,小玩意連腰都不彎一下,皇后伸手要接他過來,半路被姬玉攔了過去:「大殿下一日重似一日,您抱不了他了。」
霍時英望著前面問他:「爹,問你個事?」
好在最後還是有人解了圍,皇後到底不是全不放心,讓一個小太監跟了來,這小太監是承嗣的大伴,應付過很多這種場面,縮在霍時英後面遞過來一句話:「殿下讓張統領免禮。」
皇帝閉口容他說完,又注視了他良久才忽然深吸一口氣道:「韓林軒不會死。」
蔣玥童進來把手裡的西瓜往桌子上一放:「姐吃西瓜嗎?我給你留的。」
他們進雍和宮后,皇后早早得了消息站在正殿前面等他們,承嗣頭頂上頂著一張荷葉,手裡拿著一朵碩大廣玉蘭,坐在霍時英肩膀上,顧盼之間是一個得意洋洋的頑童樣子。他娘伸手來接他時候還順手給花插在她的腦袋上,皇后瞬間臉上就笑成了一朵花。和圖書
在這宮裡皇后平日里根本就不管事的,除了在重大的節慶里露一個面外,平時她都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宮裡內外命婦的事情依然是太后掌權,皇后也從來不到太后那裡去晨昏定省,反倒是太后時不時的派人過來問問她的情況,她要是碰上天氣好了,自己也有那個心情的時候才會帶著承嗣到太后那裡去盤橫個半日,回來的時候還能吃得玩的帶一堆回來,太后相當的寵愛她。至於皇上霍時英就從沒有看他涉足過雍和宮,但是皇后這裏卻沒有人敢真正怠慢了她。皇後有一句話是沒有說假的,她這做人媳婦的確確實實是沒有什麼委屈的。皇家這一對母子似乎都覺得虧欠了這個女子的,對她格外的寬容。
銀盤端上來的時候還冒著熱氣,皇上用小刀片下一片肉伸到承嗣嘴邊,承嗣不張嘴,皇上把肉遞給霍時英,霍時英接過去遞到承嗣嘴邊,承嗣氣哼哼的張嘴吃了。
蔣玥童瞪大了眼睛看著霍時英:「姐,你不要開我的玩笑。」
霍時英領著一個副都指揮使的職位,自己有一間辦公的屋子,她分管的工作在皇宮的東南角,那裡是歷代皇室的藏書之地,裏面收藏眾多珍貴的文獻,字畫,古籍,霍時英手下有百十號的人,要管著防火防盜,侍衛排班,她自己本身還要當值,也是不少的事情。
皇帝半邊身子靠在扶手上,坐姿有幾分懶散,讓張子放起身後,他望著霍時英坐的方向懶洋洋的道:「你過來。」
霍時英停頓了一下才低聲道:「家父沒讓時英來帶話。」屋內安靜無聲只剩下承嗣的咀嚼聲,皇上的手臂垂到膝蓋上,似乎在等待著。
皇后淡淡的問:「為什麼不敢?」
霍時英手上的動作微一停頓,還是跪在地:「參見娘娘!」
姬玉低頭道:「侯爺,世子不能不管大殿下的。」
承嗣是約莫在自己走了一盞茶,大概就是一刻鐘的功夫鬧起來的,他走累了,停下來沒找霍時英,轉頭找去自己的大伴,站在阿福的腳邊伸手拉阿福的衣服下擺,阿福跟他是配合的最默契的,平時只要一拉他阿福就知道他要幹什麼。
他們進去的時候裏面的戲已經開羅,戲台上一個老旦和一個花旦正拉拉扯扯的依依呀呀的唱的熱鬧,大廳里人滿為患,一眼望過去全是黑壓壓的人頭,蔣玥童拉著霍時英輕車熟路的往二樓上走,樓梯上都坐了人,兩人踩著很多人的衣衫擠到樓梯拐角處,蔣玥童抓住一個跑堂的堂倌惡狠狠的問:「爺的包廂還留著嗎?」
張子放問完了,腦子轉了一圈才反應過來,這是皇宮大內,剛才霍時英可是當著那麼多人被皇後傳旨叫走了的。
手裡拿著一枝海碗大的白花,霍時英笑盈盈的走回來在承嗣面前蹲了下來,承嗣好奇的看著她,霍時英把手往前一伸:「要不要」
蔣玥童:「……」
霍時英一腳踏在馬鐙上,霍真站在她身邊扶著她的腰把她往上一舉,霍時英坐穩了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霍真仰頭和她對望著才道:「因為你替他幹了他這輩子都想干卻幹不了的事情,他也不只是喜歡你,他還妒忌你,但他不會害你,只會一輩子看著你,明白不?」
霍時英抱著承嗣回到侍衛營,推開院門,裏面沸騰的喧嘩豁然一止,院子里或蹲或站著一群大老爺們,統統衣衫不整,還有幾個乾脆就光著膀子的,一地的西瓜皮,所有人像傻了一樣看著霍時英。
霍時英走上前去,皇后把承嗣從姬玉手裡接過來,轉手就塞進霍時英懷裡,然後就打發人道:「去吧,你不是還要去侍衛營嗎?把承嗣也帶去,等你下午出宮的時候再給我送回來。」
「想想辦法吧。」福康無奈的看著她:「身為臣子的怎忍心見君主如此為難?」他說著眼睛透過她的肩膀望向雍和宮的方向。
承嗣被放到地上似乎愣了一下,這顯然跟他平常的待遇是不一樣的,但是似乎又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霍時英比他高的多,只伸出一根手指讓他抓著,帶著他往前走了半步,承嗣不自覺的就走了出去,他會走路只是平時不用他自己走罷了。
正午皇上在交泰殿傳午膳,霍時英他們這一班交班,三個時辰站下來,侍衛服里,前襟後背全部一片汗濕。
這是一個很尷尬的場面,霍時英抱著孩子躲也不好,不躲也不好,也不能把孩子放地上自己站一邊去。
霍時英抱起承嗣,來到火堆邊上,看了一眼裡面弄的還似模似樣的,一圈石頭把篝火圍城了一個火塘,邊上一個架子上擺滿了各種調料,幾個宮娥太監在一旁伺候著。
整個隊伍都停下來看著她,霍時英只好淡定的對來人道:「有勞公公帶路。」
裴世林忽然抬頭,瞪大了眼睛,他眼裡充滿了驚訝,只是瞬間又冷靜了下來,他笑了笑道:「我和他也沒有深仇大恨,皇上自有打算,不用跟臣解釋。」
「嗯?」皇后似乎恍然回神,從遠處收回目光望向霍時英,定定的看了她一會才應道:「時英你去把他接回了吧,承嗣性子暴,怕他吵到皇上。」
霍時英掏出手帕給承嗣擦嘴,問他:「殿下還吃嗎?」承嗣黑著臉不說話,霍時英半跪著抬頭看皇上:「娘娘讓臣給陛下帶了一些烤肉來,皇上您要吃點嗎?」
霍時英抱著孩子進院子的時候正好和張子放走了一個對面,張子放看見霍時英手臂上坐著的孩子吃了一驚下意識的就問:「你怎麼弄了個孩子來?」
睿王上上下下的看著皇帝,從他濕透了的頭髮,發紫的嘴唇一直看到他膝蓋下結冰的地面,忽然一撐大腿站起來,悶聲留了句:「你等著。」埋頭就往大殿里沖了進去。
皇上對韓家也是多留了幾分情面,只抄了本家,旁支末族不予追究,韓林軒最後全須全尾的被押解出京去了,而裴氏這一邊卻是要真正的斷頭流血,整整出了十七條人命,賠光了所有基業。
這邊霍時英蹭著張子放起身的功夫也趕緊彎腰一作揖:「有勞張統領了。」
裏面很久沒有聲音,霍時英想王壽庭應該是不想就此收手的,果然半晌后又聽皇上道:「王卿難道還不懂有過猶不及這個道理嗎?」
皇帝本已走出又側過身來斜眼看著她道:「若是護衛的話,我帶你一個還不夠嗎?」霍時英再不能說什麼,把燈籠伸出去,在旁邊照亮。
姬玉說話的聲音就像她那張嚴肅的臉一樣,平平板板的,皇后喝著自己碗里粥,抬起眼皮撩了她一眼,霍時英卻是什麼反應都沒有,大口吃著,還端起她盛的湯大大的喝了一口。
「你……」張子放抬頭看著霍時英猶豫著要說什麼,可沒容他說完,後面就是「咚」的一聲,張子放一臉慘痛,眼睛一閉,腰一彎:「大殿下,臣這就告退了。」說完,一起身大步流星而去,一眨眼就沒人影了。
擦完了臉,又擦手,承嗣老實的坐著讓他爹擺弄,等到都收拾完了,開始給他脫鞋的時候不幹了,把腳翹起來不讓人脫,還拽著他爹衣領子往外拉:「走,走。」承嗣的意思是我已經給你看完了,我要走啦。
皇後半躺在一張矮榻上,姬玉坐在她腳邊,給她捏著腳,姬玉說:「當然記得三少爺,前些日子您不是說他在軍部領了個差事,去青州了嗎?」
入夜以後越發的冷了起來,霍時英覺得自己的衣服頭髮都快結冰了,她知道這事了了以後跪著的兩兄弟肯定是要病倒的,她以前爬冰卧雪的習慣了,覺得男人受點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覺得要是受一場罪,能讓太后把這道坎邁過去其實是很值的。
姬玉一直在她的身邊,後來忍不住問道:「娘娘您這是走的那一步棋啊?」
「一會回去還有些公務要處理的。」霍時英含糊的答,皇後點點頭沒再說話,一頓飯平平靜靜的吃完了。
皇后垂下眼皮,又吃了兩口才又問霍時英:「還合胃口嗎?」
「父皇。」承嗣仰著頭看他爹含含糊糊的喊了一聲,額頭上兩道煙熏的痕迹,下面烏溜溜的一雙眼睛,皇帝摟著他的後背,朝旁邊一伸手,富康往他手裡遞上一塊熱毛巾,皇帝給兒子擦臉:「霍時英把你帶野了。」
霍時英點點頭,沒再為難他爹,不再問了,霍時英往台階下走,霍真親自接過馬韁繩送她上馬,霍時英站在馬下,接過馬鞭,狀似不經意的又問:「那我二哥又為什麼從小就喜歡我?」
張子放震驚的瞪大了眼睛立在當地,他一臉不敢置信,霍時英也不好說什麼,抱著孩子兩人在院子里愣了一會才道:「這是大殿下。」
皇後手里搖著一把摺扇慢悠悠的說:「這世間有時候父女,兄妹,血親還抵不上有的人的一句話。」
皇後仰著臉看她,神情中帶著幾分俏皮和討好的意思,外面都驚天動地的了,她這裏倒是安逸,霍時英暗中嘆氣,彎腰抱起承嗣,在她身邊坐下道:「娘娘的身體不適合吃這腥膻之物,還有這煙熏火燎的對你也不好。」
霍時英接了承嗣走了,皇后一直笑盈盈的把他們送出去,站在宮門口看他們遠去,一直笑著心情很好的樣子,在這場謀划里她似乎也不急,她是深宅內院的女人,最擅長的就是琢磨人心,在這場謀划中她堅信自己會是最終勝利的一方,因為她們太弱勢了,孤兒寡母,以霍時英這樣的人只要接觸了就絕不會對她們放手。
皇帝終於轉回目光:「沒有關係,母后早晚都會知道的。」
小太監又轉過頭去把勺子往承嗣嘴邊湊,小聲的說:「還沒有。」
太后忽然就愣在那裡,她披頭散髮,望著虛空處眼神空洞了片刻,然後低頭看向懷裡的人,忽然身子一軟,人軟到下來,抱著皇帝腦袋驟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
霍時英轉身一個助跑向著他們前方的一棵大樹跑去,到了跟前猛然一躍,一腳蹬在樹榦上,再一躍竄上枝頭,手一招,一個翻身又竄了下來,前後不過剎那的功夫,看的阿福和承嗣都直了眼。
蔣玥童似乎很喜歡那個林幼棠,說起來臉上壓抑不住少年人的特有的帶著春情的興奮,他是整個侍衛營里唯一一個毫無顧忌的給了霍時英友情的人,霍時英覺得應該對這個孩子好一點,所以就隨著他去了。
承嗣的小短腿跑的地板「啪啪」的響,皇帝抬起頭,承嗣飛快的沖了過來,兩下爬到榻上,沒有脫鞋,邁著小短腿一屁股坐到他老子盤著的大腿上,身後的錦緞上留下幾個烏黑的足印。
姬玉專心致志的聽著,皇后慢悠悠的說著笑了笑又道:「你看,他們就是這樣的人,一諾重千金,我爹的同袍死的時候把自己的兒子託付給他,你看我爹是怎麼對我三哥的,他對他比對自己的三個兒子還要好,他們這種有血性的人,就是這樣,你當這次我三哥去雍州幹什麼?朝廷要開海運了,他是去督造造船的,這個差事往近了說油水豐厚,往遠了說前途無限,他除了不能繼承我爹的爵位以外,我爹什麼沒給他。」
霍時英還要再說,皇后卻已經不耐煩了:「我們家,我爹四個兒子,我知道男孩子應該怎麼長大,磕著碰著多正常的事,在這宮裡未必還有誰敢害了他不曾,快去吧,你出宮時給我送回來,走吧,走吧。」說著就推著趕人了。
皇帝把兒子的手扒拉下來,不為所動,使了點巧勁把鞋子從他腳上脫下來,然後把像麻花一樣扭著的兒子環在腿間:「今天你是不能回去了,陪陪父皇吧。」
霍時英說完兩人都沒說話,唐世章仰頭靠著椅背,抬頭望著頭頂樹葉間斑駁的光斑,然後疲憊的閉上眼睛。
福康是個聰明人,他想讓霍時英去搬皇後來,整個皇宮上上下下可能沒有人不知道霍時英跟雍和宮的關係不一般,皇后一來甚至什麼都不用做,只要跟著自己的丈夫往那一跪,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太后可以跟自己的兒子賭氣,但是不能拿兒媳婦的命開玩笑,但是這裏都鬧了一下午了,雍和宮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說不定那邊也正等著她去欠這個人情,可是她為什麼要去欠這個人情?這是人家的家務事從頭到尾跟她也沒什麼關係不是?
皇家的這頓家宴因著太后還在自然是擺宴在太后的寢宮,當夜霍時英當值,隨侍皇帝到太和宮,開宴之後有從民間請來的戲班登台助興,其中就有得月樓的戲班,周展一人獨台唱了一出武戲,其間霍時英一直站在帝君的身後,只看得見他一個筆挺的背影,倒是皇后時不時看她兩眼,而且一眼比一眼的內容多。
唐世章把手拿下來,扭頭看著霍時英道:「實話跟你說吧,這次跟著裴世林被押解進京還有十幾箱賬冊。」唐世章垂下目光擺弄著手邊的茶碗:「全是韓裴兩家的私帳,所謂私帳就是指整個江淮的鹽、鐵、絲綢拿給公家以後私底下見不得人的暗帳。」霍時英整個人愣在那裡,唐世章瞟她又道:「除了這些還有歷任官員分賬,受賄的明細表,以及有銀錢來往的商人,小吏的證詞,還有右相韓林軒的親筆信。」
皇后說完,姬玉抬頭問:「娘娘您難道是想把大殿下託付給都虞候?」
他不說話,也不吩咐什麼,但她就知道他要她幹什麼,霍時英一躍上馬。
承嗣怒吼:「花。」霍時英再教:「母后。」承嗣接著大吼:「母后。」霍時英又說:「請安。」承嗣哼哼:「請安。」
蔣玥童:「……」
承嗣一下子就反應了過來,憤恨的一把把花抓下來,狠狠的摔在地上。
秋夜裡,整個皇宮瀰漫著著一股乾燥的植物清香,天上掛著一彎上弦月,霍時英獨自挑著燈籠,從雍和宮出來。
皇后等了片刻,似乎頗不耐煩,也不管姬玉朝外面提高聲音叫道:「去個人把大殿下抱過來。」
霍時英無奈只得重新站直了,這時皇后又道:「你過來。」
也是從那一天後,皇帝再去太和宮請安,太和宮的大門就再也不開了。
門外早已備好兩匹馬,皇帝大步走過去,拽下馬上一堆東西,順手扔給霍時英一件,那是一件巨大的斗篷,穿上連頭蓋臉都一起罩住,霍時英披上的時候,皇上已經利落的躍上馬,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果然在他們這邊鬧騰的這麼熱鬧的時候,太后那邊派人來問了一下,這邊回了話,不一會那邊就傳話回來讓把大殿下看好了,玩鬧可以不能傷著了,還說能羊烤好了也給太和宮送一些去。
裴韓一案整整審了三個月,最終裴韓兩個屹立數百年氏族之家轟然倒塌。
霍時英起身,站在當地眼睛規規矩矩的望著腳下三尺之地,姬玉從她身邊走過去,輕手輕腳的擺放碗筷,偶爾一兩聲磁碟磕碰的脆響傳過來。
承嗣下意識的伸手,霍時英一反手把花像帽子一樣倒扣在了小孩的腦袋上。
唐世章比幾月之前瘦了一些,兩邊的面頰微微凹了下去,穿著青色的長衫舊袍,文士須修剪的很有風格,沏茶的手蒼白而骨感,人的看起來更加的精幹,依然是一個外表清俊很有魅力的中年男人。
孩子的後腦勺被磕紅了一塊,但睡得還安穩,呼吸悠長而均勻,霍時英就笑了,心想這孩子是個心大的,有點意思。她開門把門外的小太監叫進來跟他說:「你家殿下睡著了。」
裴世林激動的打斷皇帝的話:「我沒有後悔,皇上當年只有十六歲就有如此之遠見,十年後依然不改初衷,臣不後悔。」
張子放大咧咧的往那裡一站:「你選一樣趁手的兵器吧。」
皇后笑盈盈的說著,目光就又轉向了窗外,悠悠的帶著回憶的口氣:「三哥剛來我家的時候可沒少吃苦,我爹一回來就讓我娘把他記在她的名下養著,我娘當然是不願意,她心裏恨的很,可又不好發作,我爹一回雍州去就把三哥給冷落了,下面的人也是見風使舵的奴才之輩,三哥那幾年可沒少吃苦,直到我爹又回京述職,發現我三哥衣衫單薄,院子里鍋台灶冷,連個盡心伺候的人都沒有而且還一直都沒有進官學,我爹氣壞了跟我娘大吵了一架,他們吵架的時候我就在旁邊,我爹憤怒之下才說出三哥其實是一個救了他性命的同袍的孩子。」
太和宮的正殿籠罩在細雨里,門前冷清,彷彿一層無形的隔閡,皇帝站在雨中,良久不語,高嬤嬤抬眼偷看他,想說什麼最後還是把頭低了下去,片刻后皇帝慢慢解下身上避雨的斗篷,遞給福康,又揮了揮手,頭頂上的華蓋也撤了下去,然後他豁然撩起袍角在濕漉漉石板地上就那麼跪了下去。
裴世林坐在几案後面,抬頭看著他們走進來,臉上有些呆怔,等他們放下蓋在頭上的斗篷后驚訝在他臉上一閃而過,隨後平靜的起身就要跪拜:「臣……」
霍時英要陪他去,霍真不讓,他說他和裴世林還有些話要說,小輩的聽見不好。霍時英就隨他去了。
霍時英應了一聲,讓太監卸了一條羊腿放在大銀盤子里端著往交泰殿去了。
蔣玥童跑出去一會又舀著碗和勺子跑了回來,他用勺子把西瓜的心挖出來弄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我把碗燙了三遍,乾淨的大殿下你吃不?」
霍時英朝著承嗣的方向,半跪下去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朝著承嗣道:「大殿下,臣給你帶烤紅薯來了,剛才咱們烤的。」
霍時英等在一邊耐心的等他們喂完了,站起來看著承嗣道:「我要出去巡視,你要不要跟我去?」承嗣抬著頭看她,當然沒表示,霍時英就轉頭跟阿福說:「你抱著他跟我來吧。」
似乎過了很久,但也可能就是一會,老遠的宮門外一個人匆匆而來,一身大紅色的官袍,在雨中被淋了個濡濕,眉毛鬍子上都掛著滴滴水珠,大理寺卿https://www•hetubook.com•com張屏來複命了,他在門口緊張的理了理衣襟,又撩起袖子擦了擦頭臉才敢邁步走了進去。
霍真虛瞟著霍時英:「她其實也不是不喜歡你,她是跟你爺爺有間隙,但凡你爺爺喜歡的她都要對著干,她擰巴了一輩子都成習慣了。」
張子放深吸一口氣,伸手去接過來,霍時英剛一起身,身後就是一身大吼。
在門口的時候,皇帝停了一下,他回頭看了霍時英一眼,他立在光影交接的地方,半張臉隱沒在陰影里,沒有表情的看了她片刻,霍時英立在他身後,靜靜的站著,連氣息都不見起伏,他飛快的轉身一腳垮了進去。
蔣玥童的聲音帶著些無賴氣的弔兒郎當,那日在得月樓里他對著跑堂的那副嘴臉在腦子裡閃過,彷彿都能想象得到這一刻他臉上是個什麼要笑不笑的輕蔑樣子,霍時英不想在聽了,端著臉盆又走了回去,扯了一本書坐下來看,一直等到外面人都散乾淨了才出去換了腰牌出宮去了。
五日以後裴世林押解進京,即刻被投入大理寺,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會審,也是當天,霍時英出宮以後找到京城城東一間民巷內,在巷口栓了馬,隻身走了進去,巷子里有一家正在搬家,外面停了兩輛馬車,幾個僕人正在往裡面搬著箱籠。
霍時英望著張子放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目光平和中帶著洞悉一切的瞭然,張子放這人並不像他外表那麼憨厚而豪放,霍時英清楚得很,侍衛營這幫人能進來的都是些背景深厚的官宦之家,真有什麼本事的也不在拳腳上,真正有本事的不在禁衛軍也在五城兵馬司裏面,他這麼做其實是給她一個明目張胆罩著她的理由罷了。
後來張屏走了,出來的時候一頭一臉的冷汗,形色匆匆姿態狼狽,再後來,裏面傳出擺駕的呼聲,片刻后皇帝走了出來。
大獄里寂靜無聲,連一個獄卒都不見,一個身著常服的中年人從甬道里迎出來,彎著腰不敢看他們的臉:「兩位貴人這邊請。」
蔣玥童馬上改橫掃為直劈,又大吼一聲「喝!」舉棍朝霍時英的門面砸來,霍時英站著沒動,在恰到好處的時候上半身微微一斜,刀鞘從下往上抬起再往下順勢一拍,棍頭「砰」的一聲砸在地面上。
一國之母都動手趕人了,霍時英實在是沒法跟她講理,昏頭腦張的就抱著個孩子被趕出了雍和宮,等出了宮門外面太陽一曬,低頭看看懷裡的孩子,又回頭看看身後的宮門,只能無奈的笑笑,對著孩子小聲道:「你這個娘,厲害啊。」
像霍時英這種四品的侍衛,在整個侍衛營裏面有六十二人,分四班倒,平時是跟在皇上身邊隨侍的。
霍時英格外的嚴肅,霍真卻譏諷的露出一個笑容:「陳家?」說完一掌拍向馬屁股,馬兒吃疼嘶鳴一聲奔出去,顯然這是一個根本不需要跟霍時英討論的問題,望著霍時英絕塵而去,他這才拍拍手回去了。
皇帝在門口停住身形,他看著前方許久,然後大步踏了出去,牢房中裴世林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眼角閃著淚光,伸手用袍袖去擦,他是個胖壯偉岸的個子,拭淚的摸樣和他的身形有幾分違和感。
「你……」福康一下子被噎的不輕。
承嗣看了他一眼,又轉到霍時英這邊來,很是矜持的樣子,霍時英開口道:「你弄個碗和勺子來喂他看看吃不吃。」
皇后看她一眼道:「過來。」嬌嗔的,寵溺的,霍時英大是頭疼,硬著頭皮走過去,在凳子上坐下。
那個時候霍時英終於不想忍了,這一家子也太沒個章程了,老老小小的都想把個孩子塞給她,什麼意思?總要看她願不願意吧,於是那一天霍時英換崗以後就跑了,和蔣玥童早早出宮聽戲去了。
中年男人在前面引路,長長的甬道里,路面潮濕,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松油燃燒的煙氣還有一種憋悶的潮氣,最後他們在一扇鐵門前停了下來,鐵門銹跡斑斑,沒有上鎖,中年人挪出位置道:「就是這裏了。」
福康出來沒再往皇帝身邊去站著,反倒湊到霍時英的身邊,他兩手抄在袖籠里,臉上凍得的青青白白,愁眉苦臉的往那一戳,看著霍時英半天沒說話。
人的這一生總有那麼一兩個至關重要的記憶片段,會貫穿你整個記憶之河,陪伴你一生,總也不會忘記,後來的霍時英每每有時間整理自己的回憶的時候,她發現她不太記得她第一次正大光明的踏進金鑾殿受封的情景,甚至就連自己都以為會刻骨銘心的伴隨了她整個幼年和少年時代的西北的風沙和寒冬都隨著時光而淡漠了,而唯有那一天的情景多少年以後每一個細節都是那麼歷歷在目。
皇後知道她在看自己,就說到:「我就是這個命,一輩子吃不到好的,稍稍吃點不對頭的就是要折騰十天半月的,自從生了承嗣,葷腥的東西就更是碰不得了,說不定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就過去了。」
張子放跪在地上沒得赦令不敢動,霍時英看懷裡的小孩,一臉的小面癱樣,剛才兇狠的眼神這會倒是呆了起來。
有那麼一會後,皇帝呼出一口氣,似乎帶著說不盡的疲憊,他問:「你今天晚上還有事情嗎?」
霍時英想起很久之前韓棠對她說的:「他是一位溫文爾雅,胸有鯤鵬,識人善任,治世之英主。」今時今日回想起來,她才知道韓棠當時說的也不完全是套話的。
皇后是不能吃腥膻的東西,給她烤幾個紅薯她還是能吃的,光看著到底少了點樂趣,她是個時日無多的人,和兒子的這種玩樂有一次便少一次,每一個細節便都彌足珍貴,她對她到底還是多了幾分同情。
蔣玥童把承嗣抱了出去,霍時英的房門大開,院子里的人基本散乾淨了,不一會廊檐下就傳來啪啪的巴掌聲,蔣玥童委屈的大叫:「殿下!你為什麼打我。」當然不會有人回答他。不一會,一陣「噠噠」的聲音傳來,承嗣搖搖晃晃的從門口跑過,霍時英抬頭看一眼,又低下頭去。
霍時英抿了一下嘴角,想著她為了這個家可說是鞠躬盡瘁了,有些事還是問一下才好,於是道:「你能告訴我祖母為什麼不喜歡我嗎?」
皇帝這種口氣就如長輩託付的語氣一般,張子放微微一愣才彎腰到:「子放遵旨。」
張子放看著他似乎很滿意,然後道:「既然你叫我一聲大哥,那有些事我就少不得要跟你言明了。」
皇后也沒說什麼,有些失望的收回手,然後湊過去親了親孩子的臉蛋笑問道:「承嗣,吃飽沒有?」小孩很不給面子抬手蹭蹭被她娘親過的地方,轉過頭去,不搭理他親娘。
霍時英停步彎腰,沒說什麼花哨的直接叫了一聲:「張大哥。」
張子放帶著霍時英走近院子,院里的小伙自動讓開一條路,直到張子放撩袍往檯子上一跳,再轉身之際,霍時英終於心裏隱隱明白,他要她幹什麼了。
等姬玉重新站到一旁,那邊才又傳出一個聲音:「怎麼?還要我親自去拉你不曾?」
承嗣走的步履蹣跚,霍時英的一隻手指被他虛虛的抓著,小孩子柔軟稚嫩的皮膚讓她的手指痒痒的,連著心裏似乎也有點酥麻的感覺。
高嬤嬤大吃一驚,慌忙起身往後急退兩步讓了開去,霍時英跟著身後的侍衛嘩啦啦的跟著跪倒一片,高嬤嬤驚魂未定的看著跪倒在地上皇帝,片刻后忽然回過神,什麼也不敢說急匆匆的又轉身往內殿走去,這時候皇帝開口道:「你們都退下吧。」
兩人到了藏書閣,迎面走來一隊巡邏的侍衛,霍時英扛著承嗣躲到路旁,小夥子們被她們的組合弄得吃驚,走過去的每一個人都扭頭看他們,霍時英站在那裡面無表情,暗暗記下每一個人的面孔以及走過去的人數,承嗣坐在她的肩頭,左右搖晃,「啪啪」的拍著霍時英的頭頂催著她往前走,這回霍時英讓她拍到自己了,就是在他過分的時候在他屁股上警告拍了一巴掌。
承嗣使勁點頭,皇后在一旁說:「你帶他去吧,先頭就是在等你,那有火的東西把他讓別人帶著我總不放心。」
皇後用小銀勺吃了兩口就放下了,望著宮門處,精神明顯不濟,霍時英開口問她:「娘娘要我去把大殿下接回來嗎?」
霍時英看著肥壯的睿王,兩人大眼瞪小眼,霍時英黑著一張臉不說話,最後把睿王熬得沒辦法,只好摸摸鼻子自己走了。
但是霍時英心不想做那個人,也很排斥被迫參与到皇帝的家務事裏面,她站在那裡看向那個擁有普天之下至高權力的人的時候眼裡是一種無動於衷的木然和冷漠。
不知道孩子是不是聽懂了,抽手就朝著霍時英臉上招呼過來,霍時英抬手往孩子掌心一彈,小孩的手豁然彈開,手心一點殷紅。
姬玉不是個多話的利索人,領著霍時英進入內殿沒多說一句話,如那日一般,穿過正堂直接往後面內室而去,姬玉站在門口給霍時英打帘子,霍時英往裡一走,就看見室內已經擺上一桌飯菜,皇后就坐在桌旁,撐著下巴眼巴巴看著她走進來的門口。
裴氏一族一百六十三口直系親屬流放千里,查抄家產數百萬兩白銀,裴氏在朝廷任職的三十二名男丁全部革職查辦,判秋後問斬的有十六人,三司會審定罪的當天裴世林被判了斬立決。
吃了飯他們又回到城內,蔣玥童要去聽戲,因為今天是林幼棠要在得月樓掛頭牌唱戲,霍時英不愛聽戲,她封侯的時候家裡也請了戲班子來唱了五天堂會,但她聽不懂他們唱的是什麼,幾個人在戲台上依依呀呀的唱著總覺得股脂粉氣濃重。
「好餓。」蔣玥童裝模作樣的捂著肚子。
皇上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霍時英凝神聽了一下,四周也不曾有別的特別的呼吸聲,她問道:「皇上不叫人跟著嗎?」
皇城東門的菜市口午時三刻一過,人頭落地了,霍時英抬頭望天,天上像扣著一口巨大的鍋,烏雲遮日,細雨纏綿陰寒之氣絲絲入骨。她長長的嘆出一口氣,嘴裏噴出一道白煙,天氣完全冷下來了,冬天就要來了。
從牢房出來,皇帝站在前方似乎在等她,見他出來,轉身繼續往前走了出去,甬道兩邊的牆壁上點著油燈,光線並不好,他走的不是很快,他不是一個很偉岸的人,可現在看起來他卻格外的堅毅。
張子放走到門口還說:「你別送了,就這些事你先熟悉熟悉,侍衛都是輪班的,人你一時半會也見不全,慢慢來,等都摸清楚了就好辦了。」
她這邊吃完了,一放下碗,那邊就有人進來通報:「侍衛統領張子放求見。」這邊小太監收了碗出去,那邊就有人打了帘子進來。
霍真愣了一下,似乎被這個問題問的很是尷尬,又嘬著牙花子,又是撓頭皮,最後道:「這事吧……。」他似乎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這是一個子不言父過的時代,霍時英靜靜的看著他,兩人的眼神在空中碰上,霍真道:「你知道你祖母的娘家不?你祖母是永昌侯家的郡主。你現在是不知道永昌侯了吧,那是因為老永昌侯只有你祖母這一個女兒,他一死宗人府就把爵位收回去了。」
睿王進去以後,皇帝忽然側過頭看向霍時英,他的眼神依然明亮,瞳孔中兩束清明的視線直直的看過來,霍時英是第一次這麼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她面無表情,兩個人的眼底都同樣深沉如海。他希望她懂他,而霍時英也確實懂他,雖然她不想承認。
承嗣醒了沒像別的孩子那樣嚎哭,他腦袋枕在霍時英的臂彎里,腿搭在霍時英的大腿上,睜著眼睛從下往上好奇的看著她,過了好一會霍時英才發現他醒了。低頭一看發現這孩子把一根大拇指含在嘴裏,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
王府外院還是張燈結綵的,宴席還要擺兩天,霍時嘉已經累趴下了,王妃聽說也不行了,後院還是靜悄悄的,父女兩走到府門外,霍時英因是武官,所以可以騎馬上朝,一匹西域悍馬已經被家僕牽著等在門外,到了門外,霍時英站住腳步等了一會,沒挪步,霍真扭頭問她:「怎麼」
霍時英心裏明白了,她祖母是從小活的太好了,爹媽為了她連個繼承家業的繼子都不曾過繼,倒是給她找了一個好男人嫁了,看她現在的性子,想必年輕的時候就是個專橫的,她爺爺常年駐守邊關,夫妻關係估計也是不睦,但估計她祖母也是喜歡她爺爺的,所以總是喜歡擰著他爺爺的意思來,這一般是沒有腦子又專橫的人為了吸引別人的注意而乾的事,這事霍真明白,他一說霍時英也明白,但是卻不能說的太透。
雍和宮這一下午很熱鬧,宮娥和太監來回穿梭,都帶著一點喜氣洋洋的歡樂,霍時英往切好羊上撒了鹽,刷上醬料,再一把一把的往上撒一些亂七八糟的作料,多數作料掉進火堆里,一下子一股股的黑煙就竄了出來,遠遠看去會以為雍和宮著火了。
蔣玥童的眼睛溜到承嗣身上:「這是……大殿下?」
霍時英抱著承嗣回了屋裡,蔣玥童也準備換了腰牌出宮去,臨走霍時英托他明天帶一些小孩子的玩意來,蔣玥童一口答應了。
王壽庭那天離開的時候有點精神不濟,但很快案子就在他手裡了結了,韓林軒一個人扛了所有的罪名,朝中為他求情的人不少,最後皇上順應朝中巨大的呼聲,最終判了韓林軒流放,流放之地是西南邊陲之地,常年瘴氣籠罩,少數民族居多,是真正的流放。
皇帝背對著他們揮揮手:「把承嗣帶回去吧。」
張子放連說不敢,霍時英心裏就有些忐忑,本來前天裕王府設宴的時候霍真已經已經給她在侍衛營打通關節了,張子放她也早就被引見過了,本來按理說是斷不會吃虧的,但是不知道皇上今天這麼來一下,張子放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別的想法。
長公主的到來終於把事態推向了最高潮,跟著長公主來的瑞王妃沒跟著進去,而是悄莫吭聲的跪在了自己丈夫的身後。
這一日霍時英從宮裡出來,回自己房裡吃了一頓晚飯,再洗漱完已是天黑,房內燭火通明,她叫人來滅了幾盞燈,屋內變得昏暗后再把人斥退了,獨自立於窗前的陰影下,望著頭頂的四方天際良久無語,直到月上中天霍真過來一次,問她可有什麼事情要問他的,霍時英在燈下認真的看了他許久,最終搖了搖頭,霍真也沒再追問,帶著人走了。
至此霍時英算是和雍和宮扯上關係了,她天天一換崗就會被一個機靈的太監攔住,然後到雍和宮吃一頓午飯,順便把承嗣也帶出來,帶著孩子一下午再給送回去,皇後娘娘不急不躁的,霍時英也一直忍耐著,直到某一午後太後派人來侍衛營接走了承嗣,承嗣去溜達了一圈又被送了回來,再沒過幾天皇上也讓人來把承嗣接去溜達了一圈也是給送了回來。
一夜過去,轉過天來寅時一過霍時英照樣起床,收拾完往宮裡去了,入宮換了牌子,往御書房外面一站就是三個時辰,沒有刀光劍影,沒有血腥殺戮,江南潮濕的空氣取代了漫天的黃沙,樹蔭下日光的浮光掠影取代了西北沒遮沒掩的毒辣日頭,她的侍衛生涯開始於這樣一個悶熱而潮濕炎熱夏季中的一天。
熬到將近中午,御書房終於安靜了,裏面傳出聲音擺駕,不一會皇上一身錦緞黃袍走出來,外面已經準備好鑾駕,他在門口停了一下,似乎陽光有些灼眼,片刻后才說了一句:「撤了吧,我走一走。」
霍時英不知道這是不是皇帝給她的一個警告,但從那以後她沒有再去得月樓,實際她也沒有機會再去了。
霍時英看了看皇帝給指的地方不遠不近的,就在皇帝跪著的左前方,兩丈開外的地方,似乎就是就是某個圈子的外圍,她不能參与其中但是卻能親眼看見。
福康又在霍時英面前站了片刻,最後一抬腿匆匆出了太和宮,聽見福康走了,霍時英才抬起頭看著他匆匆而去的方向,她剛才用唇形說了「睿王」兩個字,她說的夠明白的了,福康再不明白那他這個大內總管也白當了。
姬玉驚訝的看著皇后:「怎麼會?」
太后這邊還派人過來問話,皇上那邊卻不用人來探聽,承嗣在霍時英背上上躥下跳的時候福康親自來了,福康先是給皇後行禮,然後就道:「皇上說,這邊煙氣太大,讓把大殿下帶過去,等這邊弄好了,再把東西送過去讓大殿下嘗嘗鮮也是一樣的。」
任裴韓案主審的是王壽庭,霍時英這段時間經常看見他在御書房裡進進出出,人越發熬得有點要向人干靠攏的樣子,聽說他自從任了主審以後遭到過六次刺殺,老婆孩子全被他送回老家去了,韓林軒認罪那天,霍時英聽見皇上在御書房裡對王壽庭說:「就到這裏不要再往下深挖了。」
皇后笑眯眯的看著兒子吃飯,霍時英進去要給兩人行禮,被皇后一把拉住了,她像兩人是熟的沒法再熟的人一樣,直接給她按在椅子上:「吃飯吧,這天熱死了,鬧的人一點胃口都沒有。」
不大一會的功夫睿王來了,他嘴裏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顯然是匆忙趕來,肥碩的身體一腳跨進中庭,整個人僵了一下,然後磕磕絆絆跑過來,快到跟前被絆了一跤五體投地的趴在了皇帝的背後。
霍時英手裡的燈籠晃了晃。
「我操!肯定看見了。」
那一日,霍時英和蔣玥童雞飛狗跳的躲過皇後派人來的圍追堵截,興高采烈的跑出了皇宮,多年以後霍時英回想起當日的情景,由自覺得當時的自己還是多少有些年少的心氣,欠缺些穩重卻是很容易覺得快樂,當然也很容易心動,而那又是個炎熱的讓人躁動不安的季節。
www.hetubook.com.com天來了,天乾物燥,因著中秋設宴,宮中也是藉機整頓一番,霍時英分管的藏書樓最是怕走水,她也因為這個著實忙碌幾天。
暗夜下,兩匹快馬賓士在京城的街頭,一前一後,無論前面的是快是慢,後面的始終不越過前面的一個馬頭,疾馳中隱約有種默契的激|情。
片刻之後,又聽著台上一聲爆喝:「喝!」張子放猛然躍起,身在半空大吼一聲,一棍照著霍時英頭頂而來,從上而下而來的勁風掃的看台四周灰塵飛揚,一方看台瞬間被籠罩在一片煙塵中,就見朦朧的灰影中,檯子中央身長而立的人,從容的抬手一抓,激蕩的風聲立止,一隻手掌抓住棍身,右手抬起,帶著刀鞘的長刀,在半空中張子放的胸前一拍一撞,張子放落地往後連退數步,胸口血氣翻湧,臉上一片殷紅,兩手不知何時就鬆開了棍子。
正午霍時英在交泰殿換了崗,裏面皇上正在傳午膳,裏面杯盤磕碰,不聞人聲,霍時英知道皇帝吃的很少,這一段時間皇帝的胃口似乎都不太好,午時三刻,裏面的皇帝忽然開口問:「福康,現在什麼時候了?」
初十這天,霍時英寅時而起,著麒麟服,足蹬白底黑幫皂靴,腰間掛宮禁腰牌,配三尺長刀,她高而且瘦,侍衛麒麟服飾闊袖束腰,下擺寬大,腰部納大折,腰帶寬闊,行走間有種行雲流水般的風流之姿。
已是正午時分,整個雍和宮內來往宮人步履輕慢,安靜異常,出來接霍時英的是當日在皇後身邊伺候名叫姬玉的女子,從正殿出來迎著霍時英福了一福開口叫道:「時英姑娘!」
皇后笑笑:「三哥是我爹從雍州帶回來的,他來我家的時候已經八歲了,我那時候才四歲的光景,那時候你還沒來我們家吶。」
張子放一回身說:「不用,你父……」一句話沒說完,結果看見霍時英一直抱在手裡的孩子沒了,然後往後一看孩子正搖搖晃晃的坐在書案上,那臉一下子就扭曲的相當精彩。
張子放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跪在地上口呼:「卑職參見大殿下!」
睿王出來的時候很頹廢,他站在殿門外聳肩駝背的嘆了一口氣,然後默默的走到皇帝的身邊,什麼也不說跟他的兄長並肩跪到了一處。
得月樓就是一座樓,位於東市的市井之中,迎來送往的有市井小民,商賈布衣之外也不乏偶爾一兩個的官宦紈絝之流的人物,這是一種大眾的文化娛樂,吸引的總是各個階層的人都有。
兩人同時抬頭望過來,霍時英看著蔣玥童認真的道:「我現在是給你一個和有可能是未來的儲君建立起良好關係的機會,你應該把握好才是。」
小孩不說話,又把手伸嘴裏,霍時英再摳出來。
轉過一面宮牆,是一條石板路,兩邊種滿一種高大的闊葉樹木,枝頭還開著大朵大朵的白花,花香繚繞令人瞬間神清氣爽,霍時英看左右無人,對懷裡的承嗣說:「自己下來走走?」
霍時英皺眉,最後對著他一揮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霍時英卯時入宮,先去侍衛營換了腰牌,辰時才被宣到御書房去謝恩。
裴世林說完,低頭擺弄著茶碗,皇帝很久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然後他忽然道:「我對不起你……」
「那陪我去個地方。」
霍時英知道皇后要吃個這東西根本不用煙熏火燎的弄這麼大的一個陣仗,自有御廚給弄好了,乾乾淨淨的擺在她面前,她也就圖個野趣罷了。
皇帝看著鐵門沒有動,片刻后,中年人忽然反應過來,不敢多說,彎腰退了出去,皇帝伸出手握在扶手上,他有瞬間的猶豫,然後一用力拉開了大門。
「嗯。」皇后應了一聲,然後轉頭朝姬玉道:「去,把大殿下抱過來。」三人站在屋子裡,皇后和霍時英面對面站著,姬玉站在皇后的側後方,皇后吩咐完這句話,霍時英臉上沒什麼表情,眼裡一派瞭然的平靜,姬玉反倒豁然抬頭,眼裡驚訝,張嘴一句話含在口裡說不出來,半天沒有動。
霍時英再抬頭,就見皇帝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著她,似乎暗含著失望又或者還有點別的什麼,霍時英臉上有些發燒,她知道自己問的幼稚,可她心裏抱著一點萬一的想法,裴世林到底身份是不同一般,他是太后的侄子,皇帝的表兄,若是皇上授意他這樣做的那麼皇帝也會為他安排一條後路,如果真有後路也省的她爹在家把自己憋出病來。可問完以後她又在上座的人的目光下為自己的幼稚而羞愧難當,把頭低了下去。
霍時英老是的過去坐下,片刻之後有小太監端了一碗東西在她跟前放下,霍時英一看是一碗酒釀湯圓,霍時英抬眼看看遠處的皇帝,皇上低著頭看著御案上的文書,沒人搭理她,她自己識趣的端起碗吃了起來,她早上起得早沒吃早飯,權當是當早點吃了。
大理寺的詔獄前燈火半明半昧,如它這個地方常年散不去的陰寒之氣,他們在門口驟然勒馬而停,暗處飛快的跑出一個人牽走了他們的馬匹。
那天蔣玥童先帶著霍時英去王記茶寮喝了兩大碗他們家特質的涼茶,多少年過去每每回想起來那苦澀中帶著甘甜的涼茶的味道彷彿還在舌尖流連一般,然後他們去了運河邊上的畫舫里吃了一頓午飯,午飯有一條松鼠桂魚,是一道名菜,魚身被炸透淋了湯汁,魚嘴還在一張一合的。霍時英不喜歡吃那一道甜膩膩的菜,但那一張一合的魚嘴卻成了之後她開啟某段記憶的鑰匙。
孩子一覺睡得好,醒來半個下午已經過去了,孩子睡的這一叫兩人都是一身汗,一起換了衣服,霍時英照樣帶著兩人去巡視了一番,招貓逗狗的玩了一路,直到傍晚再把承嗣送回了雍和宮。
霍時英整衣,面向著這個男人,鄭重彎腰行大禮拜倒,起身後默默的看想他,裴世林高高大大的站在那裡,他們什麼也沒有說,也什麼都不用說,片刻后霍時英轉身而去。
於是一行人擺駕,前呼後擁的走近太陽地里,一刻鐘後到了交泰殿。
霍時英愣了一愣,她的身份很多,自己王府里的下人叫她郡主,在外面行走官面上的男人稱呼她一聲都虞候,叫姑娘的倒是頭一招。
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本應是個好天氣,奈何這個夏天的好天氣太多了,雨水太少因而酷熱難當,兩人穿著便服大搖大擺的走在大街上,一人手裡搖著一把紙扇,很有幾分紈絝的樣子。
霍時英終於見到了這孩子懷裡揣著的兩個驢肉燒,用荷葉裹著的,兩人落後眾人,走到一個背陰的樹後面後面分著吃了。
四下再無聲響,張子放走到高台邊上,彎腰從兩人的肩膀上提起一根烏黑長棍,他站直了烏金棍往身邊的一杵,「咚」的一聲,石頭砌的高台發出一聲沉悶的悶響,張子放朝霍時英一攤手:「來!」
裴世林伏地不起,皇帝再看他片刻,終轉身而去,裴世林伏地高呼:「臣祝皇上千秋萬世,大燕國泰民安,祝陛下創出一個繁榮盛世。」
裴世林忽然站起來埋頭跪倒:「陛下,您是皇上不用對誰說抱歉,您今後……就是覺得對不起誰了,也不能說出來,您是九五之尊。」
「喝!」一聲暴喝,霍時英的頭頂照下一片棍影,夾裹著風聲罩頂而來。
霍時英從不曾涉足於這種排斥在家族教育之外的下九流之地,一腳踏進去只覺得空氣混濁,悶熱而喧囂,有種混亂的陌生。
「沒有了。」霍時英只能這樣回答。
「啊?」
再後來,霍時英在得月樓里有了一個包間,下午閑的有空的時候來聽一場戲,多是周展一唱完,壓軸的還沒開始就起身走了。
蔣玥童的事情剛了,轉過來沒幾天就是中秋,本朝皇帝是個節儉的人,沒有大肆操辦,只設了家宴。
霍時英認得跟前這人就是昨天把她從練武場叫走那個太監,看著他不說話,那太監一躬身道:「皇後娘娘有請都虞候。」
皇后一挑眉毛道:「我說你擔當的起就擔當的起,磕了碰了不算你的。」這女人完全不講理了。
霍時英低頭:「大殿下金貴,臣擔當不起,娘娘您……饒了臣吧。」
大殿里燈火通明,中庭里沒有人來掌燈,幽幽暗暗的更加顯得凄寒,殿內殿外被隔成兩個世界,互相叫著勁,可這世界上哪裡有做娘的叫板的過兒子的,誰將是最先妥協的不言而喻。
承嗣暴躁的吼出一聲:「抱!」他的聲音很大,音質也很清澈,霍時英大笑出聲,一把把他舉起來,放自己肩膀上坐著。
霍時英在一旁彎腰行禮:「娘娘,把大殿下帶回來了,臣這就要換牌出宮去了。」
霍時英彎身道:「若是娘娘沒有什麼吩咐,時英想這就去了。」
今日的皇上依然是金冠龍袍加身,霍時英進來后三叩九拜謝主隆恩,他始終安坐御座上,眼裡蒙上一層東西,臉上無動於衷,極致霍時英起身抬眼之時,他反到還低下了頭,用眼皮遮住了視線。
那一日霍時英因為稍稍在床上耽誤了一會,起來洗漱完的時候院子里的侍衛都已經換班回來了,宮裡的侍衛是沒人伺候的,她端著一盆洗臉水,正準備開門就聽見她屋外的廊檐下有個聲音在說:「那娘們回去了吧?」
皇帝忽然就什麼也說不下去了,他望著額頭點地的裴世林緩緩的站起來,走到他跟前挺直了腰背艱難的道:「多謝!」
皇帝在椅子上坐下,裴世林給他斟了一杯茶,然後回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霍時英,他沒說話,霍時英扯了一下嘴角,牽強的朝他笑了笑。
小太監自己還是個孩子,看著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站那才到霍時英的胸脯那麼高,巴巴的看著霍時英抱著的自家殿下小聲道:「殿下平日午間都要午睡的,今日倒有些晚了。」
姬玉連著給霍時英添了三碗飯,她自己吃的有風捲殘雲的意思,卻見皇后始終只吃她面前自己碟子里的東西,一小碗不知道什麼熬成的粥,飄著淡淡的藥味,幾個碟子里全是素菜,俱是一些煮黃豆,涼拌芹菜,花生,韭菜之類的東西,清寡的可以,一碗粥看她吃了多半天了,還是有多半碗,碟子里的菜也是被他挑挑揀揀的,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忍不住就多看了兩眼。
皇帝似乎被凍僵了,很慢的轉過頭,他有一個寬闊而堅毅的下巴,他看著睿王好一會才道:「你怎麼來了?回去吧,這沒你的事。」
此次貪墨案動蕩之大牽連之廣為本朝立國之最,兩個氏族大家沒落,江淮半數官員換血,最初的時候所有矛頭都指向裴世林,甚至有人在深夜的時候悄悄的往太和宮送過人,太后在那日深夜見過什麼人後,曾出過太和宮,但人還沒走到交泰殿就又折轉了回去,那一夜交泰殿和太和宮燈火都一直亮到天明,但兩宮的主人都沒傳出什麼動靜。
霍時英一招封死張子放所有招式,並不出擊,橫刀立於台上,兩人揮動間攪動的空氣在她周身激蕩,撩起她的長袍飛舞,肅穆而風姿卓越。
雍和宮內種著大片的芍藥,正直盛夏,大朵大朵艷麗的花朵怒放著,陽光照射在花朵上在地上形成大片的光斑,皇后看著窗戶外面良久才慢慢的說道:「姬玉你還記得我三哥嗎?」
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人抱著,身邊有個體溫挨著他讓他有了安全感,睡得格外安穩,跟著霍時英的走動晃來晃去的,愣是不醒,還睡出一身汗。
霍時英望著福康笑了笑道:「這是皇上的家務事又怎是我一個外臣能參合的,福總管不要為難在下了。」霍時英說的特別真誠。
張子放回身接著邊往前走邊說:「俗話雖然說,前人栽樹蒙陰後人,但長輩就是再給我們鋪了一條金光大道,也要我們自己去走不是?」
唐世章瞬間轉過身,他看見忽然出現的霍時英毫不驚訝道:「啊,時英你來了。」
「哦。」蔣玥童收了手,霍時英抱起承嗣,承嗣往她懷裡一靠很快就沒精打採的閉上了眼睛。
福康陪著站了一下午,頭髮眉毛上都濕透了,他也是個能熬的,弓著背站在皇帝的身邊,一站就是一下午,地方都沒挪過。
霍時英跟在後頭客氣的道:「有勞張統領了,時英改日再謝。」
霍時英低頭又應了一聲:「是。」張子放回頭瞥了她一眼,沒說什麼走了出去。
屋裡霍時英正把承嗣放在案頭,兩人面對面坐著大眼瞪著小眼,承嗣不知道在想什麼,霍時英卻在想著怎麼帶著著小玩意打發這一下午。
霍時英視而不見的望著腳尖,比耐力一般人比不過她,最後耐不住的是福康先開口:「都虞候!」
屋內有那麼一瞬間的靜默,僵硬,然後才聽見上面的女子帶著特有的氣虛的聲音軟綿綿的道:「起來吧。」
後來皇上一點頭道:「行了,人我交給你了,你領走吧。」趕他們走的意圖明顯,兩人都不敢再留,謝恩出了御書房。
太后吼劈了嗓子,聲嘶力竭,她沒有哭,但表達出的情緒比嚎啕的哭聲更加的悲傷。
由於老太監實在是太老了,走一步要晃三晃,所以等他們出來的時候太陽差不多都已經偏西了,承嗣在裏面不耐煩使勁拍霍時英腦袋,出來的時候手掌都打紅了,但好在這孩子跟別的孩子有點不同,他什麼時候都不哭,你不滿足他的要求他也不哭鬧,只是一個勁的發脾氣。
桌子是一張不大的小圓桌,皇后就坐在霍時英的身邊,兩人稍不注意腿腳就能磕碰道一處去,霍時英的面前擺了四菜一湯,菜式都很簡單,一個竹筍炒肉,一個紅燒肉,一個清炒芥藍,還有一大碗白菜豆腐湯,最後是一小碗剁的碎碎的辣椒。
霍時英閃身站到牆邊,皇帝撇了她一眼:「你也進來。」
隨著「扎扎」的軸承轉動之聲,宮門大開,皇帝大步而去。
張子放回頭朝著聲音來源的方向道:「你一會要是覺得我放水了,大可以自己上來試試。」
霍時英走過來,站在承嗣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殿下,說話,把你的要求說出來,我就抱你走。」
遠處的樹影下,霍時英走過去的時候,一個人從陰影里走了出來,面如白玉,藏藍色的錦繡五爪金龍常服。
霍時英看出他對自己有些畏懼之意,於是道:「既然殿下要午睡,我就和你一起把他送回去吧。」
霍時英一直沒有聽見太后和長公主說話,後來連皇后都沒聲了,遠處傳來更鼓聲,已經是子時了,夜深後天空忽然飄起了雪花,霍時英的衣服凍得梆硬,睿王和瑞王妃跪的搖搖晃晃,忽然大殿的一扇窗戶被驟然推開,長公主出現在窗前,她望著庭中冷冷清清的說:「下雪了!」
霍時英鎮靜的把他的爪子從他嘴裏摳出來,問他:「你要幹嘛?」
承嗣在她懷裡掙著要下地,霍時英抱著他蹲下身子,一手摟著他,一手拿過一瓶酒,用牙把瓶蓋咬開了,伸手刷的一聲把半瓶酒倒進了火里,「砰!」的一聲火苗竄的半人高,「呼」的一聲向他們燎過來,承嗣「嗷」的一聲一腦袋扎進她懷裡。
兩人狼吞虎咽地把吃完了,蔣玥童直接把油手往身上蹭:「姐,我以為你要說我吶。」
阿福趕忙彎腰朝承嗣行了一禮,繞過他跑了出去,承嗣有點傻乎乎的看著他跑遠了,沒鬧明白怎麼回事,等終於只看見阿福的一個袍角的時候終於反應過來,續耳勃然大怒,朝著阿福的背影「嗷」的發出一聲怒吼。
張子放跳上高台,環顧一圈調侃道:「今兒個人挺齊啊。」
這回中庭里就徹底只剩下一跪一站的兩個人,霍時英看向皇帝,他已經跪了一下午了,腰背還是挺的筆直,只是臉色更加的蒼白,嘴唇都凍紫了,他可真是個倔強的人,只是他這樣又是為了哪般吶?是為了身為帝王的責任感又或者是從小生長的環境決定了性格的偏執和執著,霍時英忍不住心裏嘆氣,把眼睛轉向了別處。
後來霍時英隨著蔣玥童上了他在三樓的包間,最好的位置,最好的角度,她靜靜的坐在那裡聽完了整齣戲,空蕩蕩的台上,連一塊簡陋的布景都沒有,他也不需要一塊布景來為他襯托,他的肢體,他的眼神,他的唱腔就是他所表現的全部世界,霍時英能接受他給她的一切想象,山路,廟門夜冷星稀的寒夜,他存心要逃!
霍時英也朝他笑:「報上名來就可以。」
承嗣狠狠的瞪著霍時英,這回倒是沒有伸手過來抽她耳光,這孩子非常聰明,在屢試屢敗中已經知道這個人的耳光他是抽不到的。
霍時英接過茶碗,低頭望著茶碗里飄蕩著的幾片茶葉,不是多高級的貨色,茶行里十文錢半斤,她知道唐世章跟著王壽庭日子肯定是要清貧的,想起他當日張口就要吃韓林軒家廚娘的做的千刀魚,笑了起來,她看著唐世章道:「父親不太好,把自己關在屋裡好幾天了,昨天倒是出來了,可吃飯的時候把桌子掀了。」霍時英笑了一下把看著唐世章的目光挪開道:「他這是真沒辦法了,你也知道他這人,大兵壓境他都能踏實的睡覺,那是因為他心裏有底,穩得住,這回他是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了才這麼暴躁。」
從藏書閣出來霍時英看時候已經不早,帶著承嗣和阿福回雍和宮,承嗣長這麼大少出雍和宮,他娘有點變態的慣著他,怕他疼,怕他病,怕他冷,怕他熱,怕他委屈,怕他不高興,怕這,怕那,所以他一直被圈養著,這一下午跟著霍時英沒有一群人跟著,委屈了,發怒了,還說話了,就跟歷險一樣。
張子放的聲音雄渾而鏗鏘,面孔不怒自威,下面靜了片刻,他轉頭朝著一邊喊道:「拿我的烏金棍來。」就這麼一下的功夫下面人群中傳來問話:「頭,要是你放水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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