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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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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柔姬咬著唇,只是流淚,淚意不盡,就似她的心緒,痛至極處,反是無聲。她好想好想嫁給他的,只盼著能守著他,看著他,只盼有一天,他能回頭看她一眼,眸中帶笑,就……就如那日在舫上瞧見的,他瞅著駱垂綺時的眼神。她真的為他付出了全心的愛戀,一生痴情竟系在他身上,為什麼,他卻是這般對她?半分不給她憐惜,半分不給她希……
一段話落,柔姬出口卻又有悔,心道孫永航這番必會怒極了,不定就此一走了事,撇下她一個獨守著新房過一晚。但一時別過臉去,她又腆不下這個臉再去討好,只這般為難,繼而也蘊了層怒氣在裡頭,只恨著駱垂綺。
孫永航退出外堂,卻並不往新房走來,反而折向北,行過正房正院,在正房內院一棵臨窗的銀樨樹下站定。
柔姬一愣,再料不到他竟道出這一句來,怔了會兒,才思要答,卻見孫永航早回過身去,將系在他身上的喜綢解去。
幽幽地一長嘆息,卻是夾著恨意的自嘲,「說什麼對不起!我能恨的就是我自己,我的爹娘!我只恨我爹怎麼那麼早死!我只恨我的娘怎麼那麼狠心撇下了我!我只恨我沒一個可依可靠的親人!呵!說來也是,我駱垂綺如今還有親人么?舅舅舅母早些還來探過我有了身孕了,可一聽說要娶那相小姐過門,便再沒一聲一氣……疼我愛我憐我的親人原早就死絕了!我還哪來得依靠?但凡算得上的,卻又叫你們給賣……呵呵,也不知是真賣了假賣了,或者,早就給殺了,丟在不知哪兒的荒草地……我駱垂綺早就無親無靠了,我還能作什麼呢?您老人家何必拖著病體將我拉在這兒?怕我去壞前廳里的好事?呵!您可太高估我!我如今的一口飯還仰仗著您家施捨呢!」
他回頭朝柔姬一笑,柔姬心頭一喜,正欲也回他一笑,卻見他早回過頭去,當下只好也應了聲,然而應聲才下,那邊,孫永航早將系著紅繩的合卺酒一飲而凈。
孫永航來者不拒地猛喝著酒,根本不理兩位兄弟在旁擋酒的意思,旁人倒還覺不出什麼,一齊在生死場上拚過命的聞諺卻隱隱覺出了什麼。他雖不知到底因為何故,但也知道如此不妥,便起身立起,一下攔住了營里別將敬過來的一大海碗:「哎!你這肚裏養了酒蟲的,別老藉著將軍的名頭討酒喝!將軍既是延了你來,自然能讓你喝個飽,拉扯什麼!正經讓將軍回房陪陪嫂子才是!」他一把奪過孫永航手上的酒碗,與那別將一碰,「來!要喝兄弟陪你喝!管叫你今兒趴下!」說罷便先干為敬,一氣喝了。
春陽這般想,然亦知道柔姬素日的心性,便也不說破,只是立在邊上陪著。
「噯喲,相夫人!小姐這可是嫁人哪!小姐貌賽天仙,那夫家疼她還不及呢!哪會叫她受著委屈!來!得快些了,遲了誤了吉時可不好!」喜娘一個眼色使過去,一旁一丫鬟忙將喜帕送上。相夫人親接過了,再仔細端詳了女兒一眼,這才將喜帕蓋上。
喜娘接過,咧開了嘴正欲說,孫永航去揮了一記手,「扔什麼呀!當日我和垂綺成婚的時候還不也扔了?呵呵」他微微一聲淡笑,「也只是睡的時候硌得慌,討了個口頭吉利,卻是吃足了苦頭!柔姬,咱還是撤了吧。」
柔姬滿懷欣喜地等著孫永航挑起喜帕,好讓他瞧瞧自己是如何美艷動人,半分不輸那駱垂綺。然而,等那喜娘連說了三遍「請新郎挑喜帕」的請后,柔姬仍不見眼前的蒙紅有絲毫掀動。
孫永航的手直抖著,扶在樹上的指尖早已插得出血,而另一手,拳頭緊握,白得近乎要捏斷骨頭似的。他聽到了,他聽到垂綺一聲由喉間翻滾而出的哽咽,他聽到一聲連氣都走岔了的「奶奶」,窗前暈黃的燈影,照不出身形,然而孫永航卻彷彿看到了他的妻子在燈燭中落淚飲泣,如此怨恨,如此悲凄。
那吼聲似是一枚枚釘,字字釘在她的心頭,深得她竟像快死了一般。那身上的痛反退在其次了,柔姬此時忽然覺到,一些她曾以為的少女夢想全在這一句中破碎。她是真的真的很愛孫永航啊,自從那舫上一見,便已傾心。她每每打探著他的事迹,她情根深種,她愛他,原不比那駱垂綺淺些。為什麼,她這般情重,而他卻忍心這麼傷著她?
孫永航瞧見,微冷了笑,立時別過身去,「既然都不介意,那就撤了吧!啊,柔姬,你先好好歇息,我去前頭應酬應酬就來!」說罷,他長hetubook•com.com身推門而去,竟是再無回頭朝她看一眼。
孫永航冷眼掃過被相淵拍過的肩膀,唇角微乎其微的掀了下,仍帶著笑意朝席間眾人一揖到底,「既如此,永航告辭!」
這是柔姬終其一生都忘不了的日子,那一日,九月廿八,母親親為她盤起「金鸞嬌」的髮髻,暗合了鸞鳳相交的願盼;黛描柳眉,胭打雙頰,紅貼菱唇,墨畫鬢弧。
她緊緊握住母親的手,盈盈一拜,「娘!女……女兒去……」忽來的心酸泛涌而上,讓淚再也矜忍不住,「……女兒,再不能侍親在側,您和爹爹只我一個女兒,往……可要多保重!」
屋裡隱隱傳出些聲響,他忍不住湊上前細聽:
孫永航冷峻地看著她的烏雲盤髻,上綴著精巧難得一見的金釵玉鈿,步搖輕盪,珠花微顫,在紅燭盈潤的光暈里,澤澤生光。
願身恆長存,陪佐嬌顏共晨昏!
孫永航微微眯起眼,原來他們相家早是瞅准了他孫永航與垂綺可欺呵!手握成拳,然而望著柔姬的臉卻緩緩扯起一笑,他一把拉過人,只忍著強壓在懷裡,目中冰涼,然語出卻是格外輕佻,「呵呵,原來是個醋桶子!竟經不得半句話!」說著,仍拉開快傻住的柔姬,單手輕托她的下頜,「啊,春宵苦短,這半日應酬已過得大半!柔姬,咱們快些歇吧!」
先是一聲哽咽,再是一陣禁忍不住的飲泣,只是又泣又咳地嘶著聲音,「……孩子,從今往後,咱們兩個來依……奶奶和你,相依為命!」
柔姬哽咽難休,人生至此,她卻彷彿才悟出什麼,然而,還收得回來么?她收不回了,迷濛中,她淚眼婆娑地看向身側的孫永航,他直直地僵在那兒,也不出聲,也不動,只是睜著一雙寒光炯然的眼。
饒只一碰,柔姬便覺得羞澀難當,想見孫永航的調笑,心頭又是羞又是喜,只熱燙了臉,滿心滿意地甜蜜,只說不出話來。
語畢,他又向孫騏一拜。知子莫若父,孫騏早瞧見兒子眼底深處那抹冷寒,亦注意到他執壺極緊,雖這番應對看來似乎無事,但亦不承想他會對自己有什麼舉動。如今這鄭重一拜,立時唬得孫騏心神微驚,不知這兒子有何作為,只小心翼翼地不敢作聲。只見他亦執壺斟酒,膝行至前,提杯高舉過頭送到他面前,「爹,您半生操勞,只為兒子,如今孩兒已經長成,深知爹爹心中掛累。孩兒僅以此酒暫代撫育之恩!從今往後,兒子定不負爹爹期望!」一番話落,他猛地將酒往口中一灌,明晃晃如刀背刃光的眼神直射向孫騏。
屋裡頭透出兩聲冰冷異常的笑聲,錐刺般扎入孫永航的心底,一抽一抽地攫住呼吸。
因有信王在,賣足了面子,眾人也都就計較孫府的老太太竟未出場,只這廂熱鬧。迎拜了三禮之後,便是新娘新郎入洞房挑喜帕。
此身仍存,可是晨昏朝夕相伴卻已是他人!孫永航下意識地捏緊了衣袖,眉夾得死緊。垂……是恨透了他呵!恨透了!
「原該早說?」孫永航聽了這話不由笑得有些諷,繼而想起種種逼迫,種種不甘,心頭愈怒,然而愈是恨極,孫永航卻愈是冷靜,思及他所要行的計劃,思及垂綺所受的苦,無論如何,他都要收回來。
孫騏眼見著兒子離去,這才松下一口氣來,繼續應付著親家說笑飲酒。
柔姬一瞧母親落淚,她心中亦泛過一層酸楚,想自己長成,卻多是任性,終未在母親身畔體貼孝順。而今出閣,回頭想想,柔姬亦覺自己虧欠雙親良多。此番出閣,她是遂了心愿,可爹爹有多少隱怒?堂堂尚書府的小姐卻只嫁作如君,想來爹爹亦受不少非議吧?然而此刻,爹爹卻是傾力將她的婚事辦得熱鬧生姿,聲震天都。以妾的身份,她卻是六禮俱全,請了堂堂信王爺作主婚人不說,還從御花房購得各品牡丹。眼下已近十月霜寒,然而,她的花轎上卻綴滿了名貴而不當時令的牡丹,艷冠群芳!
紅喜帕遮住了柔姬的眼,紅紅的一片,瞧不見什麼,只聽得耳邊母親一聲壓抑的哽咽,她便由人扶著出了閨門。
孫永航猛地一怔,一瞬時,他聽著這熟悉的喚聲,竟以為垂綺仍坐在身畔,下意識地扭頭一看。然而,待見到如此陌生的容顏,漫天的失落俱壓下心頭,冰涼一片,繼之而起的是怨,是恨,洶洶地湧上來,叫他只是冷漠地瞪著她。
「孩子!你別這麼說!奶奶,奶奶對不起你!對不起……」
孫永航默默地朝和圖書天際看了一陣,才回頭看了他一眼,心頭也說上什麼滋味,只是抑得難受。「歷……府里的事不用你忙,你只管去把溶月的下落給打聽出……但凡有天大的麻煩,只先把人帶回來!萬事有我!」
他鎖著眉,越攏越緊,他忽然覺得自己噁心極了!一陣難忍的自物嫌惡,讓他即刻翻身而起,「來人!我要沐浴!」
孫永航浸在溫熱的水裡,心中仍是一陣不了一陣地發涼,腦中空空的,想不出什麼,也不能想什麼。半晌,待那更夫敲過五更,他才猛地驚醒,水已涼了。
唇微啟,卻猛見眼前一亮,她吃了一驚,只恍然地瞧去,那喜帕已叫孫永航抓在手中。燭光里,只見他眉宇微有憔悴,目光澀澀,直厲厲地瞅了她半晌,才忽然一笑,「相小姐,別來無恙。」

相夫人聽得一時哽咽出聲,想來亦是欣慰亦是心疼,只不住拿帕子擦著眼淚,半晌,聽那外頭的迎親禮樂已吹過幾遍,方才回過神來,忙將女兒臉上的淚跡小心擦乾,拍著她的手道:「好孩子,嫁了人可不比在家裡!需要好好為人|妻子為人媳婦!……你既是喜歡那孫永航,便一切隨你,可只一條,但凡受了委屈,也不必忍著,娘這兒永遠是你的依靠!」
那聲音彷彿是不勝厭煩,「好吧!奶奶,我知道老爺子大概跟你說過些什……也是!我這世上還能有誰?早無一個親人,何不暫且拾一個親人?奶奶,其實老爺子錯了,我駱垂綺壓根兒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一個深閨女子,即便受了委屈,但深宅大院的,我又能顛出些什麼來?何必防得這麼深!」
而一旁,喜娘看得微愣,待要阻止,又瞧見孫永航格外深沉的眼神,只好隱住,一邊尷尬地使眼色給丫鬟。丫鬟這才從有些接不著令子的神情驚過來,連忙將喜盤捧上前。
母親在出嫁前雖有所囑咐,然而她卻從不知道竟會是這般疼痛。她哭著,想求孫永航,然而那疼痛卻持續著,腕間的力道也愈來愈重,似要勒斷她骨頭一般。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光景,終於有人聲往這邊過來,柔姬猛地抬頭去看,門果被推開,孫永航猶一身喜服地走了進來,由暗而明。
他盯著柔姬看了半晌,終於壓下心緒,只是笑得有些輕佻,「蒙你相大小姐青睞,我孫永航又豈會那麼不識好歹?」他笑著親近,將人扳回來,只在其頰上一碰。
柔姬只覺渾身難受異常,又熱又疼,而孫永航緊扣著她腕的力道又這般大,痛得她皺眉硬忍。片刻,她只覺身子驀然一痛,只生生似把人撕開似的,她不由睜大了眼,淚意禁忍不住便滑了下來。
而他?他究竟在做什麼?他瞅著自己的雙手,微顫,只是打著顫。他這個許了白首之約、患難與共的丈夫,究竟在做什麼?他為什麼兩手空空?他為什麼一無所有?他為什麼竟沒有樣提得起來保護自己的女人?保護自己的所愛?他還是垂綺的丈夫嗎?他還是個男人嗎?他還是個人嗎?
孫永航彷彿這時才注意到她們的目光,只朝自己上下瞧了幾眼,然後瞅至合卺酒盞上的那一根紅繩,這才恍然大悟,「啊,原來這是合卺酒啊!呵呵,我一時忘了,以為這一輩子只吃一回就夠,上回記得牢,這回早給忘了。只一時渴了就喝……唉,其實也不過就那些虛禮,麻煩又了無意……呵呵,柔姬,你介意嗎?如果你覺得必要,那咱們再來補過,如何?」
而身後,相府即刻擺開宴席,買盡了天都的女兒紅,大宴相府,但凡賀喜上門者,一概入席。
而孫府,孫騏夫婦因有信王作主婚,更覺容光倍增,只喜得心花怒放,連兒子神色抑鬱亦絲毫不放心上,只注意著信王是否滿意。
心頭忽然沒來由地一陣悲凄,她覺得,這一生,只便這麼瞧著他也……也好……為何自己竟變得這般沒出息了?為何只覺得看著他躺在自己身邊就已心滿意足?原來,她相柔姬亦是傻的,這般傻……
原本在前廳伺候的歷名在接著尋人的信后,稍一沉吟便往這邊行來,果然,才入院,便瞧見原本該在新房花燭的孫永航正痴立在已經稀落的桂子樹下。
花轎,是名副其實的花轎,以各色牡丹綴飾,蜜嬌、硃砂紅、鳳頭紅、素鸞嬌、紫雲芳、玉天仙、綠蝴蝶,紅的、黃的、粉的、桃的、綠的、紫的,繽紛各異,羡煞人眼。一路有花娘撒著芍藥並玉色百合的花瓣,幾里紅綢,由相府一直鋪陳至孫府。迎親遙遙的www.hetubook.com.com隊伍便在這紅綢鋪就的道上緩行。
他往那透出暈黃燈影的窗檯一望,心底亦是酸苦,然而木已成舟,終究還得直面事實。於是,他輕輕地上前,也不用言語,只扯了扯孫永航的衣袖。
原本在屋外就要離去的歷名聽見這話,便馬上接過了口,「哪是呢!這是叫前廳酒灑的!菊媽!三夫人前廳換您呢!快隨我去吧!」
孫騏看得心中暗急,奈何人多語雜,又兼親家相淵也都在場,只能尷尬地陪著笑,連連舉盞,同時亦喚自己的另兩個兒子永彰、永勛前去擋酒。
人至席間,孫永航已是俊容帶笑,眼神微散,彷彿已有些不勝酒力。「啊!永航今日首敬岳父岳母大人,小婿在此亦敬您二老一杯,多謝配賜佳人!」說著,也是一盅相敬。
相淵一聽此說,想著女兒新房無趣,現下也已晚了,正該新郎回房才是,便也跟著道了句,「呵呵,論時,也的確有些晚……」邊說,邊瞅了孫騏一眼,打趣道,「啊!已過亥時了呵,新郎再不回房,只怕新娘一不高興,可就不許洞房了啊!哈哈哈!新郎倌,快回房去吧!」說著,連連拍了拍孫永航的肩膀幾下。
「垂……」
生處豈容依玉砌,要時還許上金樽。
孫永航抬眼朝仍坐在榻上的柔姬瞥了眼,卻並不言語,只是將這身喜服兀自脫去。那素日伺候的僕婦接過喜服,一捏在手竟是潮的,便脫口道:「喲,這衣裳竟濕了?敢情是叫這霜露打的!航少爺快暖杯酒兒,小心著了涼!」
她愣了愣,心頭微沉,然而亦不好說什麼,只能等。又等了許久,柔姬終是忍不住想開口相詢了,「……」
她仔細端詳著菱花鏡中的自己,嬌面暈紅,艷色奪人,左鬟一支銀鍍寶蝴蝶簪,前配一雙四蝶金步搖,右鬟一支寶藍鑲瑪瑙金釵,仍有一對翡翠孔雀細金珠花,花色雖多,然因物件精細小巧,佩於她烏墨般的雲鬢上只增富麗,卻並不顯累贅。這穠艷中帶點清傲的美,讓她亦微微有些吃驚。然吃驚過後,她心中亦是暗喜,那駱垂綺才貌聞于天都,自己亦曾見過一面,然而美則美矣,怎敵她今日之艷?
「孩……你怎麼怨我都行!是我該的!是我家孫家該的!但你千萬別記恨航兒,他也是迫不得已!他是苦透了心的!孩……」
丫鬟僕婦們各個心中訝異,卻也不好多問什麼,只將水倒了,便再退了出去。
「……孩子,是奶奶不好!是孫家虧欠你……」
「……」柔姬又似要哭出來,一旁的喜娘見了,忙上前打著圓場。
柔姬靜靜地坐在新床上,精巧的滴漏一點點漏去,而難堪卻一滴滴聚起。業已四更,原本前廳隱隱傳來的熱鬧都已漸漸散去了,為什麼,他還不見人影?
此話一出,眾丫鬟僕婦便都散了去了,那春陽也不便留,朝柔姬瞧了眼,也跟著退下。
他披衣而起,下意識地避過床上的人,推門出去。一陣冷意襲身,他緊了緊外袍,瞧見天色仍是暗的,不透半色兒亮意。
他眼神帶諷,然笑意卻濃,再不說別的,只一把帶她倒在一床柔軟而冰冷的衾被裡,指尖一帶,便將其喜服挑開。
「……恨誰?我還能恨誰去啊?呵呵……」
「呵呵呵,去吧去吧!」
說畢,也不顧柔姬怎樣,徑自披衣起來了。
露漸漸重了,打濕了鞋襪,打濕了喜袍,然而孫永航去依舊一動不動地立著,任憑霜寒加重,任憑雨露濕襟。
柔姬微詫,才欲詢問,卻見他將自己那杯亦端起來飲凈了。一時屋中靜極,喜娘丫鬟俱愣愣地朝他傻看著,再說不出半句話。
一思及此,孫永航心頭更是有恨,只輕吸了口氣,勉強抑住,才在榻邊坐下。坐著,便不由想起當日與垂綺新婚,也是這般紅燭高燒。
此時孫永彰也正回到孫騏身邊,眼見著場面有些冷,便陪著一笑,「爹啊,現下已過亥正,大哥今兒成婚,嫂子可還在屋裡等著哩!」
一時房中靜極,柔姬又復緊張起來,心撲撲地跳,只是瞅著孫永航的靴子往榻邊過來了,半天也敢稍抬一下頭。
孫永航睜著眼躺在那裡,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他更知道身側的人在哭。是自以為報復的痛快的,可忽然間,他卻覺得心裏冷透了,冰冷冰冷。他做了什……從今往後,他再不是以往的孫永航了,再不是了!他也再不配做垂綺的丈夫了,再不配……
陶公沒后無知己,露滴幽叢見淚痕。和*圖*書
呵!果是尚書千金!當日垂綺便沒這等金銀環鬢,想來亦是富貴逼人!竟逼到這份上!
柔姬只覺腦中「轟」地一聲,渾身都燙極了,眼前只覺朦朧一片,隱約覺得孫永航在笑,而自己襟前微涼。她頓時覺到什麼,羞得只是捂住臉,再不敢看。
那柔姬原本滿腔濃情蜜意,但聽得孫永航這話,心意不由有些涼,只回頭望著孫永航輕聲道:「我爹相助之事原是父輩之間的交……我,我只是嫁於你,只盼……只盼著,咱們夫妻兩……恩愛無間,便是好……」話愈到後來,語聲愈輕,最後幾字竟是輕不可聞,連頭也低了下去。
那別將見是如此,也不甚在意,只「哈哈」一笑,「好!有聞哥哥作陪,小弟我也得了個酒伴了!哈哈!」說著,也是一飲而凈,再不糾纏著孫永航敬酒。
孫永航聽得這幾句,心頭不由更恨。呵!她倒來裝清高,究竟是不清楚她相家逼婚呢還是怎地!當下,他只一聲冷笑,「哦?夫妻兩個?呵呵,只可惜我孫永航早有妻室,若不為軍餉一案,只怕這輩子亦不得再見相小姐芳顏!」
「孩子,你恨奶奶吧!是奶奶心中存了……這身子、這身子雖不行了,可究竟還能撐得起來,是,是奶奶對不起……垂綺,你哭一聲,你但凡哭一聲,奶奶心裏也好受些!孩……奶奶知道你怨我,怨孫家,怨航……可這一次,真的不能眼看著孫家就這麼完……孩子啊!千錯萬錯都是奶奶的錯!都是孫家的錯!你恨著奶奶也好,恨著孫家也好,可就是別恨著航兒……那孩子心裏也苦!他也苦……」
「住口!不許叫我永航!」孫永航似是發了狂似地吼著,「全天下只有一個人可以這般叫我!你不行!永遠不行!」
眾人裝扮畢,相夫人又上前細細端詳了一番,目露欣喜,只拉著女兒的手,笑嘆:「柔兒真是大人,出落成個美人兒……」語未畢,又添幾分感慨,眼中並湧上淚意。
針針刺心的話,讓孫永航幾乎再難聽得下去,原本扶著樹的手,早已狠狠地插|進樹榦,似乎只有那指尖傳來的痛意才能稍稍減去這逼人的寒意。
願妾久芳華,隨侍君畔永朝夕!
孫永航湊著她耳畔笑道:「我爹也多賴岳丈大人相助,才得脫清軍餉一案,說起來,你相家還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如此大恩,我孫永航怎麼會不銘記在心裏?」
是新婚之夜,那對紅燭猶兀自燒著,燭淚緩緩淌下,還雜著燈芯爆出燈花的「嗤嗤」聲。夜靜極了,丫鬟僕婦們個個都屏著氣陪著等。喜娘覷著柔姬的臉色,覷了幾回,心中暗道不妙,只想尋了差兒趕緊脫身才好。
孫永航無聲冷笑,只覺甚是厭惡,然而思及她的那個爹,還有一個信王,他只得忍住。這一忍便又是自愧自厭,只消看柔姬一眼,那抹情緒便盡數移到她身上,越想越恨,便也加重了手勁。
才想著,前頭院里沒得傳來幾聲喧嘩,喜娘便連忙吩咐著:「快去瞧瞧,不定就是爺醉了,叫人攙了來呢!」只一聲下,她便忙忙地趕著孫府里的幾個丫鬟出去了,只留一個守著門。
孫騏聽得此話好比是死囚遇了赦,然瞅見相淵神色,又不便直言,只得勉強笑了笑。
孫永航回頭看他,卻目中無物,仍一徑兒痴獃,好半晌,他才回神,狠狠閉了閉眼,再度瞧了眼那暈黃的窗檯,咬牙狠心離去。
「他苦?」一聲嗤笑穿透秋夜的清寒,于這霜風裡更添一重涼意,讓孫永航的心不由一縮,像被人捏緊了似的,再一抽,生疼生疼。
籬畔霜前偶得存,苦教遲晚避蘭蓀。
席間敬酒,孫永航下意識地喝得很猛,素日的友人,出生入死過的兄弟,各房的親眷,但凡沾著親帶著故的,他一一敬下來,半分不肯叫人分代。
柔姬心中暗暗猜到,不由也有些惱了,只把頭往邊上的撇,放言道:「孫永航,你若不願娶我,當日就該早說!為何今我入了門,卻又給我這種臉色看!」
柔姬正自泫然欲泣,然聽見喜娘這麼說,心頭倒折過一半來,以為是叫前廳的喜宴拖住,一時走不了。這一想,便忙將滲出眼角的濕意給悄悄抹了,回嗔作喜,以為人就來了,忙端身坐好。
可是,他也恨!他也恨透了!只是為什麼,他卻還得這麼做著?昧著良心,違著意願,他到底在做什麼?
正禮一下,孫永航https://m.hetubook•com•com拜過主婚人信王,信王便辭了回府,待送出府門,這廂便鬧開了場,直拉著新郎倌喝酒。
柔姬任是再愛戀孫永航,聽得如此譏諷的話,亦是惱怒異常,一則妒那駱垂綺竟得孫永航如此眷顧,一則怒孫永航竟半點不憐她心意,只一味諷刺。她怒上頭,也半點不肯相讓,當即冷笑出聲,「是啊!要不得軍餉一案,我相柔姬的確難遂心愿。可你們別叫我家拿住這話啊!她駱垂綺這般好,就助你爹脫了官司哪!你們是夫妻!是夫妻這般天賜良緣,豈容我再插足?」
孫永航默默地朝自己空了的手看了會,才轉向已與眾人拚在一處的聞諺,眼神極淡,這邊番的酒水下肚,他的神智竟是異常清醒,半點沒有糊塗。
「孩……你千萬別往悲處想!我知道,孩子,你受了太多的苦,太多的委……爹娘走得早,舅舅舅母又不貼心,只是寄人籬……奶奶是真心疼惜你的!孩子,非是奶奶撒手犧牲你啊,你如今也看到了,在這個家裡,奶奶其實和你一……唯一能依靠的人走了!奶奶如今也是孤家寡人,今兒我病著躺在這兒,又有誰來看過我一眼?我亦是無親無靠……這群狼!他們不是人!」
柔姬瞅著他笑望著自己的臉,忽然之間心頭泛上一股說不出的酸澀,唇抖了抖,淚已噙在眸中。
「我恨您?您做了什麼?您又能做什麼?我恨了又有什麼意義?孫家?我恨!你們孫家整一戶的人,我都恨!可恨了,我又能如何?眼下我不過也在你們孫家討口飯吃,也不過是瞧著我肚子里已經有了孫家的骨……但凡沒了這些,我還需要活著么?我還能活著么?」
能銷造化幾多力,不受陽和一點恩。
「永……」一旁的柔姬並不知他心裏正怨憤無處可泄,只見他衣袖攥得極緊,不由小聲喚了一聲。
他回過頭,眼神透過一架屏風,朝正堂裡間主席上的相淵逼了過去,冷冷地二目相接,孫永航撇開一群仍想與他對酒的人,迎著相淵審視中帶著思量的眼神,快步走了過去。
相淵本道這孫永航定會有所怨懟,卻不承想,他是如此識時務,如今看來,他家柔姬在孫府里亦不會受什麼委屈了。相淵心中寬慰,對待孫永航的態度亦有所和緩,當下也是一笑,「呵呵,柔兒自小嬌慣,今日之後,可是將這燙手山芋丟給賢婿你嘍!」他哈哈一笑,也滿飲了一盅。
孫騏原本拿著酒盅的手輕輕一抖,險些潑將出來,只勉強陪著笑意,「你明白就好,明白就……」
耳邊是迎親的嗩吶吹得介天響,爆燭聲聲炸響在耳畔,響得她再聽不見什麼。花轎將她送出相府,那聲勢震天的排場,她自然也沒親眼瞧見,只是事後才聽人道出這盛世紅妝,天都里除去皇家,便屬她相柔姬的出閣最為耀眼。
柔姬本是一喚,卻不防孫永航猛回過頭來直直地瞧著她,眼神中狂喜無比,然而僅是一瞬,她甚至還不能確定的時候,那眼中的激昂剎時滅去,只餘一星星冰冷的火光。
歷名由方才那陣動靜,早候在外頭,一時見他出來,便上前道:「航少爺,還早呢!再歇會兒吧!現下的時令,天已經有些涼了。」
可是,即便這樣,她仍是恨不起他,怨不起他!為什麼呢?為什麼……
孫永航朝歷名看了眼,這才朝柔姬說了句話,「晚了,就歇著吧。」
孫永航看著他離開,也不知心中到底如何作想,只一徑兒快步,奔到了正房內院外邊。他獃獃地瞅著那棵銀樨半晌,提氣一掠,便伏上了青瓦,找了一陣,突地在一處停下。他似喜似悲地瞅著一處青瓦呆了半晌,身子一松,便側身躺在這青瓦上,眼微微閉上,只一角清淚沿頰滾落。
「…………永……永……」她無意識地哭喊出聲。
這一番舉動早叫隨嫁過來的丫鬟春陽瞧見,心中半是心疼半是奇怪。她家小姐自小便是嬌生慣養的,幾時受過一絲閑氣,這會兒那新姑爺給了恁大一個難堪,竟仍作歡顏。她仔細瞧了瞧,見她竟還有維護之色,心下也不由一嘆:這可是真碰上前世的冤孽了!她雖才來半日,但好歹也打聽到這新姑爺與原配情意切切。這會兒多半是新姑爺故意冷淡,誰想小姐竟反不怨他!可怪!可怪!
「是!」歷名聽得這一聲信兒,喜得忙應,答應了,也不多話,一轉身便回去打點銀子走了。
孫永航笑意半分未收,仍行一禮,「泰山放心,小婿得此佳配,自當珍惜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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