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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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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原來呵,他寧可守著那盞孤燈,伏在霜瓦上一夜,他寧可去專註于那抹已然背過身去的身影,也不願看她一眼!連看她一眼都不願呵!
孫永航有些訝異,既而是心中喟嘆,看著項成剛的眼神倒透出些欣羡來。能夠如此磊落地活著,能夠如此光明正大地維護著自己的愛妻,他孫永航任是錦衣玉食,卻反不如一個流寇來得堂堂正正!
當孫永航回府的時候,天色已然大暗,他也不回主屋,就只徑直奔向回影苑。人才穿過園子,正想悄悄掩去,卻忽見自己親娘身邊的大丫鬟錦兒行色匆匆地由裡邊出來,懷裡還掖著什麼。
孫永航見駱垂綺如此,也不問其他,只回頭惱怒地瞪著柔姬,正看見她冷笑地對峙,眼神更是一沉,「要請安也請了安了,這就回去,也讓人好好休息休息!」
柔姬輕輕一笑,這一場戲方算落幕。
錦兒腕間吃痛,只能朝孫永航勉強一笑,「回少爺話,是,是少夫人叫奴婢來的。」
屋外旋起了大風,窗格又是一陣猛響,兩廂一撞,支架倒掉在地上,窗「啪」地一聲關上了。
柔姬分明瞧見,那笑意便更覺嬌艷,她笑著對駱垂綺道:「姐姐有了身子,自當好好將養,孫家的後嗣可全系在姐姐身上呢!」
天都西郊,直向原州濟平去的地段多山,那兒有一處山頭有個令官府甚為頭痛的名號――「牛頭山」。其實這牛頭山論山勢,也並無什麼特異之處,主要是此山上還立著個寨,叫「牛頭寨」。據說這牛頭寨的寨主一脈還是前朝末年的武舉,只因看不慣那些官吏貪酷,便一氣落草,招募了些壯丁,便於此打家劫舍,專事劫富濟貧。碧落立國后,也多次想招安,然而這牛頭寨主見天下未定,也樂得山野逍遙,便全不當一回事。仗著朝廷新朝初立,需撫治四方,正是忙不開手的隙,這牛頭寨依舊干他的營生。
孫永航掛著淺淺地笑,把周圍一溜人都指遍了,柔姬也一一都敬過茶,這才了事。柔姬忍過一陣輕微的暈眩,朝一旁毫不在意的孫永航望了眼,心中又苦又氣,想他如此輕慢,心頭又有恨。她看了他一會,忽然笑著出聲:「咦?柔姬怎麼沒見太夫人?……是了,聽說奶奶前兒病了,柔姬身為媳婦,理當去探視伺候的。再者,聽說姐姐也身體不適,柔姬就更應過去了。永航,你說是不是?」
她輕輕吸著氣,努力穩著腳步,然而連日來的焦心焚慮,再加之有孕在身本就極易疲勞,本來就有些兒氣虛,如今步步行來,真有暈眩之感。
春陽端來的洗梳的水已經換過兩次了,這一次,水又涼了,而柔姬卻仍未沒那個安寢的意思,只是坐在那裡,直直地瞅著燭火。
老太太見駱垂綺臉色一直不對,心中掛心,只是看了柔姬一眼,點了個頭就算應了。于寫雲見狀立時也拜辭了,挽著柔姬便出了正屋。
「哦?」相氏夫婦一聽這話,那高興的勁頭便不由一沉,柔姬在一旁忙打了圓場,「爹、娘,永航正是這幾日忙著呢!今兒就是想特特陪著女兒歸寧,昨兒才一晚上沒睡好趕著公務來脫得這半日閑的呢!」
柔姬見此,摟得越緊。「永航!我求你,求……求你不要把我推開好不好?我求……」
孫永航笑容有些緊,只眯著眼瞧她,卻不說話。
無月的夜裡,只天際隱隱的微光,籠住孫永航一身狂怒的氣息。他冷聲喝問:「你到這兒來做什麼?是誰叫你來的!」
柔姬邊走邊瞧著孫永航的臉色,見他如此,不由一陣冷笑在心,然而這冷笑亦是一閃而過,隨之即來的又是一酸,酸得發疼,到後來竟也不知是何滋味。
錦兒見終於問著這個,心中更是愧恨,「撲」一下便跪倒在孫永航面前,「航少爺!……全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害了溶月啊!是奴婢害了她……」
她怔怔地立了會兒,才回身對丫鬟道:「你回去伺候太夫人吧。」
柔姬狠狠咬著唇,心早似疼得麻了,然而待要狠下心來回去爹娘那邊訴苦,她又狠不下心。她怕著,她怕這一說,便是連這番虛假的柔情便都不在。她怕,她發覺自己也只能守在這邊等,等著他終有一日或會轉過頭來看她一眼,然而,他會么?會……
這時,門「吱啞」一聲被推開,逆著日光,一個身材魁梧壯碩的男子非常不諧調地小心端著一青花瓷碗葯進來,葯香陣陣,聞得溶月心頭有些暖意。
心裏一陣乾澀地磨痛,駱垂綺忍不住咳了幾聲,檐上只聽一聲「咔」地輕響,有些許灰墜下。駱垂綺輕輕接在掌心,想站起身凈手,卻忽感一陣疲憊。她單手覆上腹部,手的冰涼在觸到身軀的溫熱后,有片刻的寒意,然而立時這感覺就退去了。
柔姬心中失落,只覺對孫永航如此忽冷忽熱的對待無從把握。然她心中雖是悲苦,卻又不肯死心,一面急求父親相助查探溶月的下落,一面又央著母親,微言永航公務瑣碎細小,不得施才。她滿心裏認定,只要溶月一有下落,只要女皇對孫家重新啟用,他孫永航定會對自己另眼相看,再不至如此輕慢。
孫永航忽地朝她輕輕一笑,那笑意深邃而平靜,竟隱約帶了抹別具用意的溫柔,「柔姬,今兒得歸寧不是?所以我特地趕著回來……」他傾身走向前,微微打量了下她的臉,手指便輕佻地滑過她有些發青的眼袋,「看看,把自個兒弄成了什麼樣子!以後不用等我了。昨晚我也是臨時有事,往日積下的舊案都堆成山似的了。呵呵,這些都是小事,但卻繁瑣得很,……」他揉了揉眉頭,露出滿含了歉意的一笑,「那是些沒頭沒緒的,昨晚好容易理出些眉目了,一獃著就忘了時辰。到了四更的時候才想著起身想尋些飯吃,才知道自己在衙中那麼晚了。想回來,又怕你已經睡……」
話中帶刺,孫永航何嘗聽不出來,但他也不甚著意,只是微扯唇角淡笑了一記,「一晚上都沒睡好啊?可是咱們心有靈犀,我也是一晚上都不曾睡好呢!」
他來回在堂屋裡踱了幾步,他人也不敢相擾,只靜靜地等著,片刻后,相淵拍了拍孫永航的肩道:「好孩子,老夫知道你!你想得對!好男兒理應逞志四方,豈可枯守著家中妻小渾渾度日?老夫也知你才具卓異,放心吧!且等些日子,老夫自然會向皇上多多舉薦你的!」
這真把那個寨主急傻了,他手忙腳亂地想去扶,然而見她發了瘋似地磕著頭,又不敢碰她,只在那兒愁。好不容易,他實在忍無可忍,大吼一聲,「停下!」
柔姬恍惚地回過頭來,又看看燭火,低低地問,「四更天了?」
風猛地將窗格吹開,冷風一灌,吹得孫永航神志驀然一清,他回頭朝柔姬看了眼,原本滿腔的恨意,也只剩空茫茫的一片,他原是連自己都在逃避的人!
她朝柔姬覷了幾眼,終於忍不住勸道:「小姐,都已經四更天了,您先歇著吧!這麼等總不是個法……」
「行了!到底前面出了什麼事?」柔姬輕輕抿了口茶,問出第一聲。
春陽再一愣,細看柔姬的臉色,卻見她眼波盈盈,已凝了兩汪淚在裡邊。唉,她心底嘆了口氣,「小姐真是多心!方才不是有人回稟過了么?姑爺不在府里。若在那邊,哪個下人敢這麼大胆,欺瞞我們相家的人?」
孫永航一聲不吭,見她靠近,便側身走至窗檯下。
字字錐心,直刺孫永航的心底。他只是忍抑著,仰起臉望向天際,一片灰濛濛,已是欲雪天。
「唉,行了!」項成剛早看得心裏難受,「別婆婆媽媽哭哭啼啼了!總之我還年輕,溶月既要服侍姐姐你,自然有她的道理!我更等得起!她要服侍你一年,我便等一年;要服侍你十年,我便等她十年;若要服侍你一輩子,我這輩子便都交給了她。歃血有過的盟誓,我因是溶月這樣的心性人才,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值!好!姐姐,我是個粗人,原也不會說話,只溶月交給你了,你好好照看她吧!我走了!」他一躍上馬,提了轡,又回頭望溶月一眼,一鞭子下去,竟就乾乾脆脆地走了。
然而一日等過一日,縱有再大的耐心,柔姬也終於等得失望已極。每日,她幾乎根本見不著孫永航的身影,而見著了他,也只見他匆匆地更衣去府衙。每次更衣時,他總是衣衫濡濕,胸前青苔斑斑。
那丫鬟有些擔心地瞅了幾眼她,終於還是勉強應道:「是,少夫人。」她將燈籠放在邊上,一欠身,才往回走了。
這一扶,那寨主心中倒是寒了幾分,只覺觸手的身子骨甚是嬌弱,又軟又嫩,似是一折會斷的,大異於往日在寨中所見的婦人。
小廝見那人長得威武,不敢輕惹,只好說:「航少爺正在府里,請稍後,待小人去通稟一聲。」
原來明凈高爽的天突然有些刺眼起來,駱垂綺晃了晃,孫永航急忙越過柔姬就要相扶,卻被垂綺一垂手避開,眼光未曾落向他,就與他擦肩而過,朝于寫雲微有些不穩地一拜,「娘安好!奶奶正在屋裡,請您進屋用茶。」
她何曾有柔姬那樣的福氣?
那下人支吾了一下,春陽便上了些火氣,冷聲哼道:「好啊!這一個個的,主子問話都拖三拖四、鬼鬼祟祟的!你不肯說?無妨!我家小姐待會兒就回了夫人,看這府里還留你不留!」
柔姬看得心中發涼,然而只是忍了,「柔姬入府,理當拜見公婆叔伯兄弟的,豈能躲懶?」
相淵朝孫永航瞟了幾眼,才呵呵笑著開口,「永航啊,柔兒是我們老來唯一得的一個女兒,打小兒就寵,但凡有什麼就依著她,所以,這十幾年下來的脾性養成了,總脫不過一個『嬌』字去,是嬌養,也是嬌慣,但凡有著什麼錯處,你好歹擔待些啊?」
這時候于寫雲也笑著開口道:「可不是?大家都是自己人,也不必太拘泥了!」
溶月嘴張得大大的,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只是又驚又悲,心裏又急,就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而眼下這個局勢,這山寨大王也似的強盜頭子,保不定就是要強留下了她。這可怎麼好?
相淵捋了捋鬍子,見孫永航半點不肯明說,只覺著他這話中別帶他意,待要細想,相夫人已拉著柔姬出來。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她也不多說話,只拉著溶月的手走到項成剛面前,「這位壯士如何稱呼?」
和-圖-書永航聽得心口直發冷,而外頭,于寫雲早喚過幾聲,「航兒!你爹正等著你商量事呢!」
溶月回府,孫騏夫婦對於兒子總算是吁了口氣。照理人也尋了,也有過交代了,兒子應該會有所歡喜吧。但眼瞧著,近日來,孫永航竟是越發沉鬱寡歡,只是一人時常悶在屋裡。于寫雲心中也甚是懊惱,柔姬也有向她哭訴,說兒子其實于新婚夜之後便再未至她房中。
理不清心中到底是何滋味,她仍將香點了,再坐回床檐。抬臉望去,床角上四隻「吉祥如意」的小香包仍靜靜地懸著,一動不動,連穗兒都不曾一盪。
錦兒本就有些提心弔膽,此刻忽見一道黑影,而自己手腕已然被緊緊地扼住,當即嚇得魂都沒了,直直地軟倒在地,喉嚨里只咯咯地響,卻發不出什麼聲音。
他不能離開,是不是也不願離開?所以,他做不成項成剛,那樣爽利,那樣敢愛敢恨。他是懦弱的,懦弱得可憐、可鄙,又可悲。他把什麼都推在別人身上,而他自己呢?相柔姬這番話固然是她咎由自取,然而,她亦是以一生作為了酬償。反是他,他什麼都錯了,卻還半點不肯背負罪責!
「玉檀」幽幽的香氣透了出來,漸漸盈滿一室,暗弱的燭光里也有些淡淡的煙氣縈繞出來,清寂!
「呵呵,」那男子爽朗地一笑,那蒲扇大的手便一揮,「叫啥大爺?寨里的兄弟都管我叫項大哥,你要喚我,也就這麼喚吧!」
于寫雲因這一讓,心中知還能說上幾分,便不由掙出幾滴淚來,「公務娘是不懂,可娘關心兒子總也不是個錯處啊!你也不想想,娘幾日沒好好和你吃上頓飯了?連你的面都見不上幾回!別說是我,就是你媳……柔姬,你都好幾日冷落了……」
他稍一細想,便大聲應了,「好!你既有這等心意,我項成剛難道會不成全你?」他親手將她扶了,也正色道,「不過,我項成剛言出即行!既已認了你為妻,你溶月便是我項成剛今生今世的妻子。你去服侍你那小姐報恩,這也隨你,只是,若你小姐已無需你再左右相伴,那你一定得回到我項成剛身邊,好好做我項成剛的妻子!若你逃跑,那我便是天涯海角都得把你逮回來的!」
孫永航聞聲轉頭,已快錦兒一步將東西拾起。白色的絲絹裹著兩支鳳釵。孫永航無聲地扭頭看向錦兒。
「好!那孫永航即在此多謝了!」他朝她猛行了一禮,才站起身來。「你放心!只是演一出苦肉計。」
十月初一,正是牛頭寨大豐收的日子。這第三代寨主承襲了家祖的一身好武藝,為人心性豪爽,然而雖說人生得粗獷,但心卻細,眼觀得天下日益太平,也知道這麼一寨子人是早不慣種田安戶的,但好歹仍勸著全寨的人另闢生路,用寨中余財買下了附近幾處山頭,或種茶,或種竹,或種樹,總是慢慢向正行上轉。
柔姬聽了這話,不由脫口問道:「怎麼呢?遇上了什麼事么?」
孫永航一直在邊上緊緊看著她,見她上前,伸手就扶住了她的手,啞著聲音叫她,「垂……」
「這勞什子的老菜頭,我非揭他一層皮不可!說什麼管用,包……」項成剛正那邊怨叨,忽見溶月抬起臉來,又是一臉淚痕,看得他猛皺眉。
老太太見狀也嘆了口氣,只拿眼心疼地看著自己孫兒,「航兒,你去吧!過幾日再來也無妨!」
「什麼?就做這個?」相淵一聽臉色就沉了,他是老臣,自然熟知各部的活兒。這謄錄審記的事的確是最為煩瑣的事兒,而且還吃力不討好!做好了,那也沒個什麼喜頭;做不好,懲誡卻是逃不掉的。哼!多半是戶部的那些人見著女皇要閑置他們孫家,便擺了這麼一道!
柔姬與春陽瞧見他眼底的血絲,都微吃了一驚,然而春陽卻打先趕著笑問了一句:「姑爺,您可回來了!小姐可是等了您一晚上呢!春陽打小伺候著小姐長大,可是頭一回瞧見小姐有昨晚那麼好精神!」
他朝駱垂綺抬了抬下巴,「你是她男人?」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哎!救你不是本意!我在山下一見你就中意你了!正好!我項成剛還未娶妻,你今後就在這兒住下!就是我項成剛的老婆了!」那男子笑容大咧咧的,一派篤定。
孫永航掃了二人一眼,心中微哼,並不搭理,然而柔姬卻搶一步攔住了他的去路,並衝著于寫雲喚道:「娘。」
孫永航折過頭來,零亂的心意竟一時辨不清眼前到底是何人,只茫然地接過粥,心神不屬地一口一口舀了吃盡。
孫永航皺著眉,只得立住。
孫永航仍站在屋中,只拿眼瞅著駱垂綺,想說什麼,卻又難說,心中只是苦。「垂……」他輕喚了聲,聲音乾澀而啞,只是萬語千言都吐不出來。
柔姬心中凄苦,望著孫永航俊逸的背影,又怔怔地落下淚來。為何,他即便站在此處,亦離她是如此之遠?
于寫雲見老太太不說話,便連忙跟上一句,「呵呵,柔姬果然是個懂事的孩子,難為你這麼想!」
項成剛不知她意欲何為,但眼見著刀鋒甚利,一刀劃下已血侵肌膚,連連搶上已是不及。他緊握著她的手,直揪著眉頭,「你這是幹什麼!」
春陽也是大奇,但仍是快手快腳地吩咐下人去準備熱湯。
這話一出,叫項成剛與溶月俱是大吃一驚。特別是項成剛,如此張揚的一個強盜頭子,居然唬不倒眼前這個看去風一陣就倒的弱女子,不但唬不倒,還有意認親?這是怎麼回事?心中奇怪,但他心裏亦是感嘆:到底是什麼樣的丫頭什麼樣的主子!溶月這性子必是她調|教出來的。這一想,好感更甚,當下也爽快地一揖,「姐姐!」
孫永航見她面色慘白,唇際黯淡,似有不勝之怯,心中憂急,就欲跨上兩步相扶。然而這時柔姬卻快他一步,輕輕斜上一步就欠了記腰,「姐姐安好。」
柔姬終究是未在相府留宿,仍回了孫家。這一夜,本是滿心歡喜地想等著孫永航回來,好給之以一個驚喜,誰知待清晨醒來之時,身邊仍是空空的衾被,並未曾有人來的蹤跡。
然而這茶竟是越喝越沒滋味,柔姬心中煩躁,便有些遷怒於下人,「什麼大事呢,要吵得我都耳根子不清靜!還不干你的活計去?要再這麼探頭探腦不務正事,定將你趕了出去!」
一騎輕車,載著柔姬歸寧相府,孫永航躍下馬時,相夫人早就候在府門外等了半天。孫永航看著相夫人拉著柔姬的手直抹眼淚,心裏就一陣發酸。當日垂綺回門,他陪著到了她舅舅舅母家,可他們迎的是他這個孫家的孫子、老爺子最愛重的孫子,卻並非是自己的嫡親外甥女,哪有這般疼寵?哪有這般溫情?連垂綺都一直神情內斂含笑,……原是一個親人也沒有了啊!

然而一心只在溶月身上的駱垂綺根本就未曾注意什麼,只是兩眼望著消瘦的溶月便淌下淚來。
「永……我知道,這個名字,我叫不得,不配……但是,我是真心喜歡……當日畫舫一會,你和姐姐飄然若仙,那是神仙眷侶。我心中好生羡慕,只以為此生有夫如你,便是一生一世的幸福……永航,我並未要你被逼走投無路了才娶我,我並無這個打算的……爹爹是疼寵我,然而這種官場公務的事,我哪裡是懂的?我只道能嫁你了,能如此親近地看你了,便是幸……永航,我知道回門時對我的好,是欺我的,是瞞我的,是哄我的,但是,便是這欺我的、瞞我的、哄我的,我也已經歡喜萬分……永航,你,我只求你,哪怕是裝的,也能回過頭來看看我好嗎?我其實很傻很傻的,竟拿自己一生一世的幸福來成就一段痴……可是,永航,嫁到孫家至今,我相柔姬心中沒有半分后……我想好好地看著你,我就只想看看你就……永航,你能不能,能不能只讓我這麼在一邊愛……我只求這一點,你不要排拒我,好么?不要排拒我好么?」
相淵甚是寬慰,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哈哈笑道:「好吧!你且去吧!公務還是要緊的!這半日假只怕你又得忙到晚上了,快去快去!只是也別累著了,又叫柔兒看著心疼!」說著,他又回頭朝柔姬一笑,明顯著打趣。
「航少爺,其實少夫人是想讓奴婢幫忙找溶……」
孫永航心中訝異,盯著她的神色,由她往邊上牆角一拉。
駱垂綺淺淺一笑,「我與溶月情比姐妹,論年紀,我大她一歲,你二人既已定情,你也當喚我一聲『姐姐』了。」
「這麼說,你是不知道了?哼!當時娘跟我說,就是你鎮日打探著溶月的行蹤,如今她不見了,你卻說你半分不知?說!你密謀了誰?夥同了誰?把人賣去哪兒了?」
芳意何能早,孤榮亦自危。
柔姬仍笑得款款生姿,「娘說的是,只是柔姬心中未曾拜見奶奶和姐姐,心頭到底有些不安。家父家母在柔姬出閣時也多為叮囑,教導柔姬定要上敬孝道,順服丈夫。如今聞知奶奶病著也不去探視,實在有違常禮。」
柔姬一回房,便親手寫了封家書,叫春陽帶回相府,總盼著能取信於孫永航,讓他對自己心意迴轉。而她自覺今日在前廳的一番說話,也是通情達理,心想孫永航必定會於稍晚對她好言好語相謝。
而屋裡,老太太雖沒有笑臉,但好歹也已經喝了柔姬獻上的茶,正由於寫雲陪著說話,見駱垂綺白著臉進來,于寫雲臉色便有些冷。
「項大哥,您不知道!我家小姐早就已經嫁給孫府永航少爺為妻……」溶月又是一陣落淚,惹得成剛漫天的剛氣都不知跑去了哪裡,只想著要把她的眼淚給哄回去才好。
朝雪那相妒,陰風已屢吹。
有族長這一句話,便是定了。幾個人便攜同往正房正院里去。孫永航憋著不說話,只臉色有些嚴峻地往前走,心中又苦又怯,竟不知以如何面目面對駱垂綺。
孫永航眉頭一皺,心中直起了什麼不好的推斷,以為自己的娘又去妻子那邊不知幹了些什麼。他一閃身,當下拿住了錦兒的手腕。
正想替柔姬捂好被子,手忽然就被溫溫地握住,春陽一愣,瞅了過去,「小姐?」
十月初七,天都和圖書城裡突來一騎輕騎,直奔到孫府大門口。那門前小廝見那女子竟是溶月,心頭大吃一驚,待要詢問,只見一個霸氣凜凜的男人上前一把拎住了他的領子。「我看到那榜子了!叫放榜找人的出來!」
錦兒有些吃不住這一冷哼,只好婉言道:「航少爺,奴婢自知罪孽深重,害了少夫人,也害了溶……可是,可是奴婢還是個人,奴婢這良心也還沒……」她說一個字,心裏便勾起一分愧疚,到最後,已有哽咽。
春陽看得慢慢皺眉,心裏直怨孫永航,才是新婚第二夜,卻到了三更天了,仍沒個蹤影,叫人去找了,卻是整個府里都翻了個遍,仍是不知去向,真真可恨至極!
孫永航原本還面帶笑意,然聽得些一句,臉色不由有些變了,只是深深地望住她,眉漸漸收得緊了。
原來,那所謂的柔情種種,不過是他在利用著自己,利用著自己的家聲,利用著自己尋人,可笑呵!自己竟傻傻地任他百般利用,心中卻還歡喜得很!
于寫雲一怔,臉上不由笑意隱隱,原來是柔姬,那就讓他們小兩口好生聊聊吧。她欲待回身,卻聽兒子語聲微冷,「你去歇著吧!我仍有公務要……」
那鬢髮亂篷的女人見了一桌子飯菜,再顧不得什麼,只拚了自己僅剩著點力氣,撲向桌前。
已近冬日,秋氣衰颯,風已略帶寒氣,清凜凜的,透出些刺骨來。正行幾步,就隱隱聽見前廳里傳出幾聲怒喝。
雖是寥寥數語,然而聽在柔姬耳里卻覺得萬分窩心,抵得去他千萬個錯待,抹得去他千萬個不是,只滿心滿眼裡的愛戀痴迷。她迷濛著雙眼,輕輕一點頭,「嗯。」心中只盼著這光景能持續個千年萬年。
于寫雲小心地看了看兒子,便道:「是什麼公務,一連幾日晚上都不得歇的?」
柔姬初來孫府,自然不願失了面子,因此用過膳了,卻一直在屋裡等著孫永航來,一起過去給長輩敬茶。然而等了半天,卻仍不見蹤影。柔姬心中怨悒,不想失了娘家禮數,終於忍淚讓府中下人領去前廳。
「……托你找溶月?」錦兒本獃獃地望著他發怔,冷不防他問出這一句來,只覺暗啞難辨,不由又問了句,「航少爺您說什麼?」她上前了一步,懷中所揣之物「叮」一聲落入地上。
「可……」春陽不願,然而卻見柔姬又回過頭去看那燭火,她也只好不再出聲。她輕輕地打發了其他丫鬟下去了,才靜靜地候在邊上,看著柔姬瞅著燭火出神,她好似也入了定般。
孫永航馬上覺出點味兒來,笑意便更深更濃,「啊,岳父大人您說的是,小婿受教了。」語鋒中半絲兒不透什麼,這反倒叫相淵開始琢磨起來。
「哼!助什麼?你是官,我是匪,咱們兩家生來就不親!」項成剛對官家沒什麼好感,只拿眼瞅著溶月,「告訴你,溶月已經是我老婆!眼下是她放不下這個姐妹情義才回來的,等前後安了心,她就回山跟我成親!你們要敢錯待她,我可不管你什麼大官小官,一把火就燒了你們的宅子!」
「航少爺,……」說著便想去扶。
「項大哥,您的大恩大德,溶月銘記在心。溶月也知唯有以身相許方能謝……可是,只是我家小……」
梧桐院落,霜打百草,回影苑已是季秋深鎖。鎖住的是秋?亦是她?駱垂綺微微苦笑,身邊驀然覺得浮過些熟悉的氣息,就像,就像……永航。心中澀意湧上,朦朧間,她彷彿看見了夜闌時的燈盞,照出促膝長談的一雙剪影;她彷彿聽見了嬉笑的斗棋,薄醉的歡語。淚珠子悄悄掙出一顆,滾落,那些朦朧的景象,那些似有若無的聲音便一齊退去,只剩下這空落落的庭院,深院鎖清秋!連片落葉都飛不出去……
她原道是兒子會去駱垂綺房中,但幾日來又未曾有過此事,想去問兒子,又不願輕易去碰這麼個釘子。這麼為難了幾日,終覺相家得罪不起,便仍是硬著頭皮往書房裡去了。正穿過擷芳園,就瞧見孫永航前行的身影,欲待相喚,卻見他步子已是一頓。
項成剛素來受不了女子溫言說話,而駱垂綺又是閨儀凜然,柔婉間另有一番剛肅,倒叫他收斂了方才的張狂樣,「我叫項成剛!」
心堵得難受極了,望著這整一座新房,就似看到了他與垂綺再難相攜的舊跡,心念一灰,竟是萬念俱灰,還有什麼可顧的?還有什麼可守的?他原是什麼都丟了,什麼都舍了……
「柔姬,你放手。」孫永航斂緊了眉,然鼻端卻嗅到一絲甜香,這香恰似一縷熱氣,由鼻端入血脈,直滲到四肢百骸去,漸漸由身體內里蒸騰起一股燥熱。這燥熱使得他欲推開柔姬的手不太使得上力。
老太太長嘆一聲,點了點頭。
駱垂綺看見了這一眼,也看見了這一笑,心中凄苦更甚,臉色不由更白,呆立了會兒,只得勉強舉步往屋裡去。
「……但願……奶奶,您好好保重,垂綺回去了。」
于寫雲忙去扶起來,也跟著道:「娘,柔姬知禮行孝,娘您就成全她這點孝心吧!」
「別仗著你在娘跟前討好伶俐!今兒要再不吐出個實情來,我定饒不了你!哼!我孫永航也是十萬軍中歷練過的,要心狠還不容易?告訴你,在我手下,就是山一般的壯漢都吃不消,你趁早還是說個實話,也好保住你的命!」
柔姬梳妝一畢,拿鏡子左右都照了幾番,總算滿意。春陽這才叫人上了早膳,也不過略動幾樣,便都撤了。
相夫人朝孫永航笑看了許久,而一旁的柔姬卻一直紅著臉不語,相淵一瞧便已看出三分眉目,回頭看向孫永航的眼神里不禁又多添幾分親切,這一回笑,便是十分的真,再不摻絲毫試探。
「是啊,已經打過更了。」春陽拿了件袍子在手,替柔姬披上,「小姐,更深夜寒的,還是歇了吧,啊?」
柔姬接過茶,朝孫驥一拜,「請大伯用茶。」
孫永航微一沉吟,仍只淡笑著斂去,「呵呵,有勞岳父大人惦記,小婿其實也算不上什麼為難之處。不過是前些日子一直休假在家,這一去政事上自然落了許多。本就是些瑣務,沒個頭緒,昨日這麼一理,一時就忘了時辰。往後自然會多注意些的。」
柔姬又笑,「姐姐但請好好養著,妹妹自小隻是一人,也沒個姐妹作伴,如今好了!有了姐姐作伴,妹妹心裏著實喜歡。只盼著姐姐不把妹妹當外人,有什麼心事煩惱,妹妹極願分擔。就是上孝公婆,服侍夫君,姐姐有孕在身,有什麼不便之處妹妹也當儘力替姐姐周全的,姐姐儘管放心。」
一群人行至正屋,駱垂綺正陪著老太太用藥。丫鬟忙進來通稟,老太太當即放下了葯碗,「我今兒不舒坦,她們的心意我領了,叫她們回吧!」
她走到帘子處,深深吸了口氣,這才叫丫鬟打起帘子來,一手早扶著邊上的門框子。朗朗秋日下,梧桐零落的院子里,孫永航正站在一處樨桂下,緊鎖著眉,怔忡的視線與她相交,只看得駱垂綺心中大痛,臉色更顯蒼白,只是咬著唇硬撐。
但老太太卻馬上拉了她在邊上坐下,「快坐,有身子的人,不能累著!看臉又白成這樣了!」
溶月見他立起身,這才回過神來,忙喚住他,「這位大……」
溶月心中一涼,忍不住滴下淚來。
然而誰知,這長長一日,竟再未見著孫永航半個身影,連晚膳亦不曾一處用得。柔姬心中不豫,然而晚間仍是等著,一直等一直等,三更過了,四更;四更過了,五更。滴漏點點滲去,直到第二日青陽出雲,孫永航依舊是徹夜未歸。
那男子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將葯碗擱下,又撓了撓頭,「嘿嘿,嘿嘿,喝吧!喝了你就會有力氣了!哦!對了,你餓了嗎?五嬸熬了些蒓菜粥。你要不?我去給你端過來。」
孫永航死攥著拳頭站了半晌,才仰面朝天,目光中一片悲涼,似是這整一秋的凄愴都凝入了這一雙眼中,只見衰颯。
春陽趕忙換過熱水,伺候梳洗畢了,再替她卸下珠釵,梳好頭髮,換過衣裳。好容易待她上了床,春陽也連打了幾個呵欠了。
溶月這幾日來雖吃了許多苦,但經著這樣的目光總還是第一次,因此心下又有些恐懼起來,生怕眼神這人做出些什麼,連忙掙扎著起來就往地上一跪,「這位大爺!小女子名叫溶月,原是天都孫府里少夫人的一名丫鬟,只是在送信途中叫人打暈了,才遭這該天譴人販子扣住!如……如今,大爺,我家小姐孤苦無依,爹娘早就不在身邊,只剩下我一個,從小陪著長大,情同姐妹!大爺!溶月求求您了!您放溶月回去好不好?讓溶月陪著小姐,照顧小……大爺!您的大恩大德,溶月願結草銜環地報答您!只求您能放溶月回……」她邊哭著,邊猛磕頭,每一記都是磕頭出聲。
「我知道,我給你去接過來!」
孫永航皺了皺眉,朝著遠處望了望,神色暗肅,「你就留在這兒伺候著,不必隨我去了!」說罷便翻身上馬,一路朝宮城馳去。
溶月也趕緊搶上幾步,緊握住了駱垂綺的手,「小……」哽咽已是由喉間翻出,除了一片抽泣,再聽不著別的什麼話語。
她讓眼睛適應了暗,便開始摸索著去打燈。「嗤」一聲,室內驟亮。駱垂綺打量著四周,空空的屋子,那未曾綉好的一幅「童剝蓮子」還搭在窗檯下。看到香爐,她走了過去,掀開頂蓋,溶月應她的喜好放著的「玉檀香」還有半截剩著。
柔姬一怔,忙瞪了春陽一眼,春陽會意,立時讓其他侍女先出去,然後才悄悄湊向柔姬。
孫永航淡淡一笑,朝二老都施過一禮,才道:「那小婿這就告退了,有所不恭之處,還請岳父岳母大人見諒!」
柔姬淺淺一笑,朝孫永航瞟了眼,見他在看見自己后亦是壓抑了怒氣,心頭不禁一喜。「娘,這是媳婦應該的!」她眼睛轉了轉,就瞟到了堂前的錦兒,笑著一問,「娘,錦兒素日乖巧,今兒到底是犯了什麼錯了?柔姬大老遠就聽見她在哭,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就過來瞧瞧。」
孫永航微微一聲冷哼,「找溶月?她會找你幫忙找?」
孫永航一聽老太太的語氣,心中一疼,萬般的委屈就似要噴薄而出,「奶……」語聲已帶哽咽,然而強自忍耐了會,又瞧著駱垂綺只是背著身不看他,滿心的痛苦抑悒無從訴說,怔怔地和-圖-書站了會兒,只好出去。臨去前,他又朝老太太一跪,「奶奶,垂綺她身子嬌……她喜歡吃肉桂谷前餅,茶只喝太極翠……日後,日後就請奶奶多照應著……」話到後來,已是哽咽出聲。
柔姬見他要走,便也拿眼直瞅著他,心中萬分不舍,然而又不便作留,只好挨挨地走至身前,輕聲道:「晚上早些睡吧!公務是要緊,可也別累壞了人!」
起先,她不以為然,然而一日又復一日,整整七日都是如此,柔姬心中不由起疑。終於有一日,她逮了守著偏門的老林頭問出了些話,心中頓時冷透。
這一聲吼,溶月果真停下了,然而整個人卻是一晃,隨即便倒在地上,暈死了過去。
那女人哭了一陣,終於由篷亂的頭髮中抬起臉來,淚痕洗出原本嬌嫩的臉頰,隱隱透出幾分花顏,赫然就是被人掠去賣了的溶月。
駱垂綺恍惚地抬頭,與他深苦的視線相觸,那一瞬,似是舊日的千恩萬愛都勾了起來,只是纏綿牽念。只這一瞬,二人都覺得外界一切都盡數退去,天地間只剩下彼此,這般切近,卻又這般遙遠。
然而,他也知寨中人是閑不住手的漢子,便定下了每逢十月初一,就許下山「打獵」。這一次,牛頭寨劫的正好是一群人販子。整一車子人,半數是女人,半數是孩子,全集在那兒哭。
一旁的項成剛聽得此話,先是一喜,然而見她如此悲凄,心裏倒也不願。而溶月早已撲倒在垂綺面前,「小姐!溶月伴隨小姐十余年了,小姐的心思,溶月懂!溶月雖是今日進都來,但所有的事,溶月一路上已經全都知道……小姐,溶月不能丟下你一個人獨自受苦!溶月也見不得小姐你一個人忍著委屈,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溶月是怎樣的人,小姐,這十多年的情義,難道竟是假的嗎?」
當春陽捧著洗漱用具進屋的時候,不承想看到的居然會是一雙哭紅了的眼睛。她狠吃了一驚,不由脫口問道:「小姐,你怎麼了?」
她瞅著這茶,心中那幾枚針插得更深了,那淚意似要禁忍不住,她只有拚命忍著,拚命瞠大眼睛,不想流下來。茶湯碧綠芬芳,然而在她看來,那色在一片朦朧間似是帶了血淚的刺目。她吸了口氣,接過仰頭一飲,將那茶湯,連同一時滴落的淚一齊飲下,苦澀入髓。
錦兒忙抹乾眼淚,細細聽得分明了,仍回于寫雲屋裡伺候。
孫永航眸光微微眯緊,只是笑意不變,隨手拿起邊上的一角絲帕,替柔姬輕輕將眼角的淚珠子抹去了,才好聲道:「怎麼這樣呢?待會兒可就要回門了,叫岳父岳母瞧見了,還不當我孫永航欺負你相大小姐了?」
孫永航揚起一手,阻了她的話,只輕輕點頭,「我明……」他吸了口氣,才低低道,「錦兒,今日我孫永航求你一事!」說罷,他竟撩衣跪于錦兒的面前,嚇得錦兒手足無措。
「你別哭!別哭!我什麼都依你!你別哭……」
駱垂綺別開臉,默了許久,才吐出一句話,「你走吧!」語聲絕決,不得轉寰。
柔姬悶悶地坐著,春陽微知其心意,便笑道:「小姐,今兒秋氣爽朗,不如春陽陪你去園子里走走?」
溶月猛地回過頭來,只見得一身孱弱憔悴的駱垂綺跑著出來,跨過門檻時還因一時心急而絆了下,幸得邊上的孫永航趕著一扶,才不至跌倒。
溶月待要出聲,項成剛只一把攔住。
孫永航朝二人掃過兩眼,又看了看廳前已暈過去的錦兒,眼見目的已然達成,便順勢撿著台階下了,「嗯,娘說的是。」
「回少夫人的話,前廳里,航少爺正拿著夫人身邊的錦兒要動刑呢!」
一入正廳,聊了些瑣事,用了午膳,相夫人便拉著柔姬往屋裡說體己話去了。這邊,相淵也和孫永航二人坐著慢慢地喝茶。
孫永航連忙客氣地回了一禮,才笑道:「岳父大人如此說話,真叫小婿無顏以對了!」
柔姬無言冷笑了下,只是看著,心頭是又尖又銳的痛,只有在看到孫永航眼中的愧恨與駱垂綺這般羞憤時,她覺得那痛才略微好些。
溶月聽得心中萬分感激,同時亦對這莽漢似的項成剛有了十分的好感,又見他瞧著自己的眼神坦率無偽,心中也浮過一層羞意。她眼角瞅到床邊上項成剛解下的一柄匕首,便一手拿來在自己腕間咬牙割了刀。
于寫雲似得赦似地猛地站起來笑迎她,「啊!是柔姬啊!來來來,過來坐!」她一邊去拉她的手,一邊問,「昨兒本是叫航兒陪著在娘家住一宿的,你卻孝心那麼重,也不嫌累,坐著車又回來!唉!真是個惹人疼的孩子!」
「錦兒?動刑?永航回來了么?」柔姬不解地擰了眉,「這又是為什麼?」
「……不會去那邊嗎?」
「娘,永航。」她聲音不輕不重地一喚,頓時廳中氣氛微微一松。
看看自家小姐這麼怔怔地守著候著,春陽嘆了口氣,再去換了盆水,湊上前道:「小姐,別等了,先洗漱了就寢吧!您今兒一早就起了,這麼累了一整天,也一定累……」
孫永航微微一笑,因於軍營中早混過類似的人,倒也不甚在意,只是含笑抱了抱拳,「多謝壯士相助。」
這一整夜,孫永航沒有回來,柔姬困極的眼也始終掙扎著沒有閉上。然而清晨,就在春陽伺候著柔姬梳洗並上妝時,孫永航卻推門而入,渾身濡濕,衣襟上還沾著污。柔姬本是怨悒地瞧過一眼去,然看他如此模樣,心中大奇,繼而有些心疼,也不知他在哪處弄成這樣狼狽,忙站了起來,「……你,你怎麼了?」
「娘,您又不懂公務!」他搶了一句,然見自己親娘臉色發青,心下仍是忍了忍,「孩兒心中有數,您且放心就是。」
「……溶月,垂綺啊,我已經命他們定要尋回人來了,你也且寬寬心,我看溶月這孩子有福相,不會有事的!」
春陽聽了扁扁嘴,也不便再多說什麼,就利落地侍候她梳洗了,再施上粉兒,眼圈一圍就蓋得濃些,趁上胭脂一看,倒也瞧不出什麼,只是眼略微有些腫罷了。
孫驥笑著接過飲了口,連聲請起。
「溶月,你覓得這樣一個良人,是此生的福氣,你當好好珍惜!既已許人,你就隨他去吧!」駱垂綺依舊笑著說完,然而面上的淚意卻是止也止不住。
孫永航緊緊握住她的手,極緊,生怕一放開就再不相見,然而駱垂綺終究是閉上了眼,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狠心抽回手,就往裡一步跨進去。
掌心微微熱起來,她輕靠上床柱,似是自言自語地道:「孩子,你可正是在慢慢地長呢?」她低眼淺淺一笑,「算起來,你也是娘的福星……若不為你,只怕娘現在已不能再坐在這床上……」她輕輕閉上眼,「孩子呵,娘也只以你作為最後的依靠了,……可一定要好好的!」淚溢出眼眶,直到頰邊一陣濕涼,她才好似忽然驚覺過來似的,猛然睜開眼,將淚抹去了。「不哭的,不能再哭了!娘曾經聽人說過,哭傷身,損元,娘自己是無所謂了,但還有你,為了你,娘也不能再這麼傷心下……呵呵,你說是不是?」她抹著淚,然而卻是愈抹愈多,抹到後來,她不禁有些氣惱,只是重重地抹,「這是怎麼了?說好不再傷心……」哽咽阻去了原本欲吐的話,她咬著唇,只是抽泣。
更憐花蒂弱,不受歲寒移。
夜了,一條身影伏在一角檐上,露重霜寒,瓦檐上一片涼濕。
老太太嘆了聲,也皺著眉不語。柔姬在一旁看見,輕輕揚起一抹明媚的笑,衝著駱垂綺就是一拜:「柔姬給姐姐請安!」說著接過茶盞就向駱垂綺欠了一禮。
項成剛聽得怔住,臉上不由咧嘴笑開,心中直道這個老婆挑得好,正是個剛性兒!正想去扶起她,卻見她又轉向自己,神色剛肅,也是堅定無比,「只是,項大哥,此身小姐待我恩重如山,如今棄她不顧卻貪圖自己安樂,舍主僕之誼,這是無義;小姐與我相依十余載,情同姐妹,我這一走,她勢必掛心,日夜尋我,我如離她遠嫁,就是無情。想項大哥也是一條英雄漢子,定然瞧不起這等無情無義之人!我若是這樣的人,哪還配得上項大哥這番情義!」
柔姬淺笑著應了,又朝老太太和駱垂綺欠了欠腰,「既如此,奶奶和姐姐請好生保養,柔姬明日再來探視。」
孫永航一聽忙站了起來,連聲笑道:「岳母這是說哪兒話了!理當如此!理當如此!」他又揖了一揖,「本當永航也是應該留下,陪您二老共敘天倫,然只因衙中公務纏身,許多本章都待整理,實在是脫不開身!這還請岳父岳母多多體諒小婿!」
柔姬聽說至此處,心中也一陣傷懷,不由也哭了出來。
「永航。」
外頭見一直沒聲,于寫雲便又叫了聲,一旁的孫永航像正被油煎著似的,沒半分好過。
錦兒被這雙寂寂的眼眸盯得有些發怵,不由退了兩步,勉強笑道:「這,這是少夫人叫奴婢,叫奴婢去託人找溶月……」
溶月柔順地抬臉任他粗糙的手將臉上淚痕抹去,一雙淚眼只是望著他,「項大哥,溶月此身也別無其他親……項大哥垂愛,溶月感激不盡!……我溶月就在此立個誓了!」她掙扎著下床往地上一跪,「皇天在上,我溶月此身已屬項成剛,今生絕不另嫁他人!如違此誓,身歷十八重地獄亦無贖我罪!」
看向相氏夫婦掃過來的審視的目光,孫永航收攝心神,淺淺一笑,上前扶住柔姬的手便入了府門。
項成剛把手又一擺,「你不用多說!我知道你有個什麼小姐,情同姐妹,感情很好!那成啊!你要捨不得她,我就把她也接來這兒住!讓你姐妹倆團團圓圓的,或者她乾脆也一併嫁給了我,但我只要你當我的大老婆!這樣,你們總能一輩子都在一起了!」他說得好不爽快,彷彿一切都好解決似的。
柔姬朝她看了眼,神情淡明得就像那香鼎里透出的煙,「春陽,你下去吧!這兒不必伺候了。」
「……休息吧!我去書房。」孫永航欲待要走,然而才不過不一步,腰間驀然叫柔姬死死摟住不放。
孫永航獃獃地看著自己空空的手,風過一陣,便把什麼感覺都帶走了,就如同這手一直空著,不曾抓住過什麼。
那小廝一怔,隨即回道:「回航少爺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話,沒有。」
孫永航越聽越古怪,只一把就揪起了她,「先別忙著哭!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孫永航眼眸微細,「啊,回岳父大人的話,小婿這忙說來也小,只是瑣碎。算起來,這應該算是軍餉的審記……孩兒自領兵回來之後便被調至戶部,正巧趕上軍餉一事,度支郎中便將歷年來的軍餉審記讓孩兒謄錄出來,以便詳報給皇上,以明用度。」
柔姬一眨不眨地瞅著她,靜了許久,才開口,「春……你說他今晚還會不會來?」
相淵一聽這話,終於和前言接上了茬,也終於思索透了孫永航前番話中所透出的信息,「永航啊,衙里到底是些什麼事繁忙啊?」
……她怎麼了?難……
孫永航見她神態自然,心中疑慮更甚,再問了一遍,「你到這兒來做什麼?是娘叫你來的?」
原本正互抹著眼淚的主僕二人聽到項成剛這番話,倒不由都止了哭,駱垂綺仔細打量那粗獷霸氣的項成剛,又看了看臉兒略有些紅的溶月,臉上不由漾過一層笑意,然而淚卻又接下一串。
春陽舒出一口氣,看著自家小姐,心頭又是難過又是嘆氣,但也不便說什麼,仍只退出屋外。
春陽奇怪,便逮著一個,叫進來問,「到底怎麼回事呢?一個個的,大清早幹什麼呢!」
這一番話說來,項成剛也頻頻點頭,他本也是個爽快人,見她如此一心執義要回去,心中也是敬佩,這一敬,便又添幾分愛意,原本倒只是瞧中她的容貌,如今看來,這心性品行竟是無一處不讓他歡喜。
一出府門,他即刻如來隨身跟來的小廝問道:「昨兒歷名有消息來嗎?」
孫永航聽著這一聲一聲的「永航」,腦中漸漸迷糊起來,一會似是垂綺溫雅地喚著他,一會又似是柔姬凄惶地喚著他,左一聲,右一聲,在他腦中盤旋,而體內那股燥熱也隨之愈來愈旺,讓他本能地尋求著微涼的身體。
「是,是!謝少夫人不責之恩!謝少夫人!」那下人又連連磕了幾個頭,一溜煙跑了下去,心中直道無妄之災。
驀地,屋裡傳來幾聲輕笑,如黃鸝啼春,嬌軟可人,可這聲笑亦如鐵戟鋼刀,一下斬盡孫永航與駱垂綺之間的纏綿,只露出一片破敗荒蕪。駱垂綺收回目光,硬逼著自己綻出一痕淺笑,然看在孫永航眼底,便是這世上最苦最痛的心酸悲凄,就如同生生世世的烙印,扎在心口,永難磨滅。
寨主忙倒了杯冷茶給她,她劈手奪來就喝了,大抵是喝得急了,又是咳又是喘,而咳著咳著,她便熱淚縱橫,無聲地哭起來。那寨主見她忽然哭起來,心頭沒來由地一陣疼,只手忙腳亂地在她身邊亂轉,又翻箱搗櫃地想找條帕子給她擦眼淚,然而始終沒能找著,他索性將自己的衣角一扯,「嗤」的一聲,已扯下一條布來。他訕笑著將布遞給女人,盡自己所能地輕言細語勸道:「先擦擦淚吧!肚子餓了就慢慢吃,不要急。」
孫永航正是心煩,聽得兩人如此,轉身便欲走,然才跨一步,就見得於寫雲扯住了袖口。他心頭有躁,也不作深思,便盯著柔姬道:「好,那便回房吧!」說著,也不顧柔姬跟不跟上來,轉身即往內院走。
「爹!」柔姬嬌嗔。
那寨主雖說是強盜出身,但因年幼時曾得過一個被劫上山的落難書生的施教,總也知些禮。因此,對於今日這個擄上來的女人也並不動粗,只是笑呵呵地替她鬆開了綁著的繩子,扶她往桌邊坐。
駱垂綺也沒看那燈籠,只單手推門進屋,闃黑的屋子裡,幾日不住便散出一股冷僻味。駱垂綺在這黑暗裡站了許久,讓自己仔細地觸撫著這種冷僻,讓自己仔細地習慣著這種冷僻。屋子是隔門隔窗的,寒意一時透不進來,然而,這冷僻卻比外間更為濃重,壓得人心底好沉,好沉。
柔姬聽了輕輕一笑,連忙紅著臉接過絲帕將淚抹了。這一抹便是將幾日來所感所痛的委屈都給抹去了,只一味的甜蜜。
于寫雲心中一嘆,只好再折回來,「航兒,柔姬。」
駱垂綺看著她的笑臉,芙蓉笑靨,嬌勝春花,新婦呵,總是如此美麗張揚,哪像她?已是雨打的梨花,殘敗不堪了。眼中的澀意慢慢浮上,駱垂綺只是掐著指甲忍著,勉力湊出一笑,「……妹,……多禮……」她抖著手接過茶盞,手冰涼,似是渾身的熱度都褪到了這茶上,只覺這茶盞甚是灼燙,燙得人根本拿不住手。
孫永航展開一朵笑,謙遜有禮,望去只覺風采翩翩,溫潤如玉,然而這有禮之間卻隱著一抹疏淡,連這笑,亦顯得從容得近似早有所料。「小婿多謝岳父大人提拔!」
一旁的于寫雲怕老太太見著人給臉色,便馬上攔道:「呵呵,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想你奶奶她老人家也會心領的,只是前兒大夫說了,她老人家這病需要靜養。呵呵,待得她好了,再見也是一樣,要盡孝心也不用這一會兒。」
「不用了,奶奶。」聲音淺淺一頓,「溶月萬一回來了,她一定先去那邊找我……」
「嗯。」柔姬嫌坐著也無趣,便與春陽往擷芳園行去。
他喝了口茶,再斂眉想了想,才正經地問:「永航啊,如今都成一家人了,有什麼為難之處不妨明說。」
錦兒聽出些話意來,想自己一時多嘴,終釀大錯,心中亦是百般愧恨,因而聽孫永航說到這裏,她也當即咬牙應道:「航少爺,錦兒並非是個笨人!航少爺有什麼事就吩咐吧!錦兒就是刀山火海也下得,只求這心安理得,再不至背負什麼罪孽!」
當溶月再次醒過來時,她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似散了架似的,無一處不疼,無一處不酸。她微有迷茫,不知身在何處,床是簡陋的一塊木板,被衾又硬又冷。她費神回憶了下,這才猛然驚起,一看自己,那一身雖臟卻一直未曾叫人碰過的衣衫早不知去了哪裡,而現在身上穿的,只是粗舊的中衣。
「那我走了。」孫永航放開她的手,深邃的眼神朝相氏夫婦看去,再一揖,起身便走,再不停頓片刻。
字字錐心的話,刺得駱垂綺心都在發抖,只是出不了聲。末了,直憋了許久,她才極低地吐出一句,「……那就有勞妹妹……」一句話了,心頭又是悲又是怒,氣急上攻,忍不住就咳了起來。
「嗯。」于寫雲瞟了她一眼,只略略點了點頭,便往屋裡行來,走至柔姬身邊,還一手拉住了她的手,滿臉是笑,「柔姬,一起進去吧!」
這一夜,雪疾,風緊。
春陽聽得此語又是一怒,「什麼二少夫人不二少夫人的!」當下就踢了他一腳。
孫驥在旁一笑,正覺著他們三房太過得意,想鑽條縫出來都難呢!這會兒有這個隙,他正好推波助瀾,「啊!柔姬說得是!既然她有這份孝心,想娘她老人家也該覺得寬慰才是,不定病就好了呢!」
孫永航悶悶地進屋來,聽了柔姬的詢問,只是抬眼朝她看了眼,並不作聲。
她只道他鎮日公務繁忙,哪裡知道,他其實夜夜回府;她只道他夜宿公衙,哪裡知道,他其實夜夜翻牆棲瓦,寧可在霜風更露下凍個一夜,也不願回屋與她溫存片刻。
還有那一併烏絲結成的同心……
孫永航一直在邊上,並不出聲,此刻聽得項成剛這一聲喚,心下便對其人品有了肯定。果然,只聽駱垂綺又一笑,「妹婿如此爽直,我這妹妹交給你,也總算是了卻我心頭大事。」
「孩子,陪奶奶一起住可好?」
溶月看他萬分緊張,心頭又有些甜蜜,只微微一笑,「項大哥,我倆以血結盟,我溶月此生決不負你情義!」她看著項成剛的眼睛,拉過他的手,也在他腕間輕輕一割,血也頓時湧出,二腕相接,便是鴛盟。
她一直在隱忍,連到先父母的墳前,她亦是強歡作笑,笑著拉著他向自己的父母說話,笑著酹酒,她一直都在笑,哪怕眼角淚光盈盈。
孫永航輕輕一笑,眼神瞟過相氏夫婦的注意,便一手執過柔姬的手,握在掌心,輕輕一緊,「你也別只顧著和岳母大人聊家常,就又睡晚了!這幾天辛苦,也趁著在娘家好好歇一歇。」
她一聽見柔姬轉開了話,便馬上應承,「可不是!到底柔姬想得周全!找著人才是真的!與其在這兒嚴刑逼供,還不如派人手去天都四處打聽呢!」
溶月在府門外候著,早等得心中焦急,想想連日來吃的苦,想想駱垂綺的掛心,眼淚便不爭氣地涌了出來。
馨香雖尚爾,飄蕩復誰知。
柔姬有些失落地擁被而起,春陽已敲門進屋,正伺候著柔姬梳洗,忽見外間下人個個往前廳里趕。
話音才落,柔姬已以屋外揚聲道:「聽說奶奶與姐姐身體俱有不適,柔姬新婦入府,不曾拜望,實在有虧常禮,望乞奶奶准允一見,也好讓柔姬行長幼之禮,晚輩之責,不遭外人恥笑不知禮數。」說著盈盈一拜。
相柔姬一直在邊上哭著,哭得孫永航心煩意亂。隱隱地,他覺得自己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他自始至終都覺得自己無辜著,他自始至終都將責任推在相柔姬身上,然而,真正想來,他又何嘗乾淨清白著?他何嘗是無辜的?
駱垂綺耳邊只覺「轟轟」地響了一陣,天地便開始搖晃起來,但她仍勉力扶著門框子深吸口氣,竭力撐住。她朝柔姬蒼白地一笑,也勉強欠了欠身,然而欲吐的話卻是這般艱難,「……妹妹辛……」,每一個字就似一枚鋼針,吐一字就釘一枚在心尖。
項成剛初見駱垂綺的時候也微微一怔,一直以為溶月這模樣的已是他所見最美,倒是不曾料著那個「小姐」倒真長得細緻。然而看著兩人抱頭失聲,他心底也替溶月歡喜,總還這個「小姐」不負她的情義,也日夜掛懷著她。心頭微松,他便看向那個朝自己走過來的男子,一身錦衣華服,氣質斯文俊雅,倒與那「小姐」是一對兒。
老太太欲待不見,但她素來心腸軟,見不得人求,如今雖惱那相家,但只道是相府逼人,于這嫁過來的孩子亦是不記恨的。眼見著人家秋寒天里跪在外邊,老太太心頭也過意不去了。她扭頭來看駱垂綺,只見她怔怔的,也不說話,心中就有些為難起來。
「咦?你醒啦?」聲音里透出無比的喜悅,「呵呵,那老菜頭的草根樹皮還挺管用的!」
「…和_圖_書…航少……奴婢實在,實在不知……那,那溶月,……是自己跑出去的,過了幾日仍未回……奴婢鎮日守在三夫人身邊,怎麼,怎麼可能去與人販子有勾結?」
一旁的項成剛見了,只得嘆了口氣,拿起粗布的袖子替她擦著,「哭啥!人都要見著了還哭!」
錦兒原本欲暈過去的神志,在聽得這熟悉的語聲時,頓時有些清醒過來。她情不自禁地吁了口氣,猛拿另一隻手拍著自己的胸脯,以平復狂跳的心。「原來是航少爺……」
那寨主唬了一跳,繼而微微一笑,「小心些!」他半點不敢施力,輕輕托著她,讓她趴到桌前。只見她一手抓起一隻饅頭便往嘴裏塞,然而猛咬了一口,卻是始終咽不下去,只噎在喉中。
這一急一憂,原本身子就弱的她不由走岔了氣,猛咳起來,一時把臉都漲得通紅。那項成剛見她突然咳得這麼厲害,立時就把葯碗往旁一擱,搶上來看,見她一口氣堵在那裡,便往她背上猛拍,雖是順過了氣,但也拍得溶月背上生疼生疼的,只是強忍著才不至叫出聲來。
垂綺在邊上,只滿心想讓她走,然而臨到口的話,卻是如此得捨不得,像生生要把自己的手足割裂似的。
那寨主雖是轉向正行,但到底脾性仍在,一見得這種情形,當即就把幾個人販子給拿了,將一整車上的錢財盡數洗劫了。人是無用,大多放了,但眼看著年輕漂亮的女人,這些平素慣於打家劫舍的人到底心動,任她們百般哭求,也到底掠了幾個上山。
看著他走近,溶月方看清他的長相,年紀約莫二十四五,一張國字臉,最逼人的就是那雙霸氣的眉,又濃又粗,看去就像是隨時都能去找人打架一樣。
相夫人回頭看看女兒神色,就朝孫永航笑道:「永航啊!你別笑話我們這老頭子老太婆會多事,可實在是柔兒自小沒離過家!她這一嫁呀,我們二老晚上是倍覺冷清!呵呵,今兒就是特來討你個信兒,讓柔兒在娘家住一晚再走可好?」
一邊早有丫鬟奉上茶來,孫永航笑著負手一邊,先向著長房的孫驥說:「這是大伯。」
寒氣有些盛,她攏了攏身上的衣衫,回身往西行。一邊的丫鬟也不出聲地打著燈籠走在邊上。
饒是溶月心頭有千重萬重心事,在聽得這幾句爽利的話后,也由不住微微一笑,然而即笑即隱,她正色道:「項大哥,您是溶月的救命恩人,溶月此身無以為……」
柔姬聽著這番話,饒是明知其中的真意不過幾分,然心中已是滿足已極,感動濃濃地湧上,讓她雙眸濡濕。一旁的春陽也聽得心裏頗平。
孫永航收回目光,只手細細地觸撫著釵上的細紋,彷彿隔著這釵也觸到了那頭雲鬢,烏絲青青。他猛然似想起什麼似的,摸向了自己貼衣藏著的一隻香包。
錦兒看著有些怕了,也不敢再哭,只憋著氣縮在一邊不敢吭聲。
于寫雲正擔心著兒子責到她身上,上回新婚之日是承諾過,一成親便給人。現下人早不知哪兒去了,她哪還交得出人?兒子是多精明一個人?總不會叫她這麼輕便地就應付過去,唉,如今只委屈了她這個一手調|教出來的丫頭了!
柔姬聽了想了許久,才輕輕應了聲,「嗯。」方才緊抓著春陽的手也慢慢鬆了開去。
柔姬見他一直不說話,知他心中有些聽入她的話,便就勢拿起那碗燕窩粥,咬著唇送至他面前,聲音極低,柔柔地摻進了哭泣過後的暗啞。「永航,你一晚都沒用過膳,先喝碗粥……」
「是,娘!」柔姬甜甜一笑,回身朝孫永航一瞟,又帶向駱垂綺,目光微微停駐,悄聲一記冷笑,便進了屋。
然而這話聽在溶月耳中卻是嚇得有些傻了,連連瞅著項成剛道:「……項大哥,我,……」
「垂綺?」孫永航一怔,繼而急問,「她叫你有什麼事么?是身子不舒服?」
這一聲,倒把駱垂綺叫回了神,她抬眼看著老太太為難的臉色,微微苦笑了下,「奶奶,這是禮數,垂綺不敢叫奶奶為難,就請人進來吧。」說著,便站起了身,向外頭迎去。
「唉,去吧!」相夫人也是微微笑看這個女婿,心中有一百個滿意,回頭看著女兒的神色亦是欣慰無比。
老太太見著孫兒離開,心中也是悲嘆。她轉過身來想勸勸駱垂綺,然而湊近一看,只見駱垂綺早已滿面淚痕,只是死死地咬著唇,半聲不吭。
「是,……」錦兒抽噎著,但仍是把當日情形俱說了一遍。她愈說,孫永航的眉便愈緊,到最後已然全身都在微微發抖!
孫永航仍獃獃地站在門外,只想著方才駱垂綺的眼神,根本也未曾聽見裏面說過些什麼,此刻聽得咳聲,才似回了魂般地奔進屋來。果見駱垂綺撫著胸口猛咳,他立時搶上前想扶,然而駱垂綺眼見他手伸過來,側身就是一避,直咳得臉色漲紅,才奮力忍住。
柔姬聽了此話,神情就是淡淡,聽說是永航親自拿了婆婆身邊的貼心人兒動刑,還為的是駱垂綺身邊的一個丫鬟,心頭就有些不舒坦了。待要去看看,又覺自己這處境尷尬,便索性不動,仍坐在那裡用茶。
孫永航再磕了個頭,才吸口氣起身離去。臨去前仍未等到駱垂綺回頭瞧上一眼,哪怕只是眼角餘光。
駱垂綺微微扯起一笑,就如同經了霜的嬌花,總帶凋零,「謝奶奶掛心,不礙事……」
孫永航微微別開臉,心頭並未有所折轉,正想譏諷幾句,然而忽覺她話中其意古怪,「你方才……害了垂綺,害了溶月?為什麼這麼說?」
春陽一愣,隨即有些勉強地笑了笑,「小姐這是說什麼話呢!姑爺能去哪兒啊?肯定會回來不寢的。」
柔姬眼見他都吃盡了,神色有些緊張,但仍力持鎮定,「永航,夜很深了,要不,就歇了……」
「呃,聽說是錦兒私自夥同一個人販子,將……」那下人急得冒出了些許冷汗,只不知該如何稱呼駱垂綺,呆了呆,只好道,「將,將駱夫人帶過來的丫鬟溶月給賣……航少爺,正,正審著她呢!」
柔姬見他肯回房,心中已有三分滿足,便刻意殷勤服侍,親自端了水盆來,服侍他梳洗了,又端著碗燕窩粥上來,在圓桌上輕輕一放。
柔姬將一面琉璃鏡執在手上,細細照了照,臉上便有些尷尬。春陽見她如此,心中也有些不平,「小姐,姑爺怎麼這樣?您回去就跟老爺說,叫老爺給您出氣!」
一到那兒,孫永航已經坐在那兒了,看見柔姬過來,只是輕笑,「怎麼不多睡會兒?這就過來了?」,說歸說,自己卻始終坐著不動,那笑也輕薄得很,對於昨夜之事竟似半點沒掛在心上。
「哦。」孫永航點點頭,這才站了起來,「那正巧,今兒叔伯嬸嫂差不多都在這兒。」
那寨主見到這樣一雙清泉似的眼睛,真是神也沒了,魂也丟了,就只衝著她愣愣地發著傻,嘴邊還一個勁兒地傻笑。
那下人嚇了一跳,忙跪下道:「求二少夫人不要!小……」
孫永航攔住她的手,只是沉聲道:「錦兒,你也知道我娘的性子,事非到臨頭,萬不肯稍認個錯處!然而我畢竟是她的兒子,當面強逼總也不能。」
柔姬聽了眉兒暗蹙,耳邊只一片哭聲,以及鞭子動刑的聲音。她微一思量,心中便拿了主意,也往前廳行來。正跨步入堂,只見於寫雲臉色發青地坐在那邊,而孫永航正怒火勃發,目光嚴厲地瞪著已趴在堂中的錦兒。那錦兒平日看去伶俐得緊,如今卻是髮絲零亂,一身緙絲細花裙已現斑斑血痕。
「哦,……」于寫雲聽問,有些尷尬,但有孫永航在邊上重重一哼,她也只好答道,「哪!還不是垂綺身邊丟了一個丫鬟!航兒說是我身邊的人一直知道那丫鬟的行跡,現下正拿著人問呢!唉!」
許久,忽然「咣」一聲更鑼響,她才猛然驚覺過來,似是唬了跳似地渾身一震,頓覺寒意侵膚,冷得直抖。
口口聲聲是指孫永航無理,然而卻這般放任懦弱。柔姬略微一想,便有些瞭然于胸,於是就笑笑說,「唉!眼下這麼逼著她認個錯處也無意義,正經尋了人才是真!」她朝孫永航看過去一眼,心頭微微一澀,「再說了,姐姐必定也心頭記掛,這活生生的人,不管賣了還是怎麼,總能留個線索,天都雖大,但依我們孫相二家,哪還真找不出個人呢?娘,您說是不是?」
接著,門「吱啞」一聲,一抹單薄的身影走了出來,正是駱垂綺。夜間的寒氣頓時欺過身來,她靜靜地望著凋落的銀樨梢頭,夜空繁星一片,在寂靜中熱鬧。已過霜降,蟄蟲咸俯,院里一靜便是闃寂,再無別的聲響。
府門前突來一陣腳步聲,已有一聲哽咽搶著人影出了門,「溶月?」
「哦哦,小人該死!小人該死!是少夫人!是少夫……」那下人連連打了自己幾個耳括子。
錦兒原本還有的一些猶疑,在聽到這幾句話后也是煙消雲散了,她回望著這個主子焦急關切的臉,又看他頻頻往園裡那盞微弱單薄的燈光看去,心中也微微嘆了聲,然而欲出口,她卻是仔細地朝四下里都張望了一眼,才悄聲道:「航少爺,你邊上來,錦兒告訴……」
于寫雲見兒子說話有些沖,心頭不喜,然而又不敢說什麼,只好笑著挽住了柔姬,「呵呵,也是!你奶奶得好好養著,垂綺這身子也得多休息,你今兒這一折騰,定也累壞了,還是跟娘回去好好再去歇歇。」
柔姬一把拉住春陽的手,「少胡說!」她默了會,才又道,「我是嫁過來的人了,橫豎也是我自己願……再者,……」待要叫他,又記起那句刺骨頭的話,她及時忍住,「他沒對我怎樣,是……總之是初為人婦的緣故,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替我看看,能能施粉遮了,待會兒還得拜祠堂見禮!」
「呵呵呵!」相淵大笑,連連拍了幾記他的肩,但眼神卻有些深起來,「唉,兒女大了總有他們自己的想法,做父母的原也不該多過問什麼。只是,才新婚,她們女兒家總那點心腸,多陪著多哄著才算是貼心的。」
柔姬望著緊閉的屋門又呆了半晌,才勉強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錦兒見他面色百變,又喜又悲,心中不由納悶,以為他是想起這鳳釵典當的事,心中不甚舒坦,便忙道:「航少爺,奴婢方才也是百般不肯要這鳳釵的!原是奴婢造下的孽,就當由奴婢來贖罪才是。只是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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