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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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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柔姬瞧見那落落的神色,心頭又是刺痛又覺爽快,連自己都有些譏誚起來,「呵呵,說起來,姐姐這身子骨也真是嬌弱呢!去年,姐姐臨盆的時候可真嚇壞了人哪!還正巧趕著爹爹擺宴,唉,那個杜遷,也不知怎麼趕上了,硬是將好好的宴樂掃了興頭。啊!姐姐不要見怪!柔姬向來直來直去,不習慣那些場面上的扭著腸兒說話,姐姐可別往心裏去啊!呵……其實杜先生關心姐姐是好意,但說話也得注意場子不是?這樣給人家誤會,還以為姐姐你的師訓不好呢!姐姐你說是不是?」
孫永航苦笑,「成剛,此間有許多原委,你不明……」他仰起臉,一雙星眸中深邃而幽長,潛隱的掙扎與苦痛只是一徑兒沉默,不說。「成剛,給我五年!五年之後,她不會再如此孤苦無依,無權無勢任人欺凌!五年之後,溶月也必定能放得下心,嫁你為妻!如何?成剛,可信哥哥一回?」他激切地抓緊了項成剛的手。
風雪恁大,幾翻吹掀了趕牛人的帽子,這一回,風一猛,將帽子吹翻在地,赫然露出一張粗獷霸氣的臉,居然是項成剛!
垂綺!垂綺!我是永航,你看看我!看看我!
菁兒黑溜溜如墨珠的眼睛直直地瞅著項成剛,一眨不眨,似是被嚇住,隨後不知怎麼地觸動了他,突地「咯咯」一笑,「……娘,……姨,……呀咯!」咿咿唔唔地喊了陣,雙手竟朝著項成剛張開了,意思要他抱。
然而雪天里四下里走,也是冷冷清清,風裹著雪砸得人滿頭滿臉,孫永勛依舊腦中一片混沌。漫無目的地左一步右一步,不想,他居然走到了自家的後門。不想回府,卻在不經意間瞧見了一抹身影――正是自家大哥。
「小的不敢!實在……」
孫永航一笑,拍拍他示意隨便些,才道:「成剛,不要怪溶月,其實都是我不好!我拖苦了你們這對鴛鴦!」他嘆一聲,又一陣靜默,似是在想什麼話。
她撐著重似灌鉛的眼皮,緩緩看他,恍惚間,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孫永航淚流滿面的臉……這個負心狠情的人……為什麼明明恨他恨得發狂,卻又見不得他這副樣子呢?為什麼明明說著要恨他到死,心裡頭卻如此痛呢?
幾人巴不得這樣,但瞧見孫永勛這副模樣,又不好直走,小廝恁還磨了會兒,才一一退去。
此話一出,孫騏與相淵同是尷尬,席間原本還與于寫雲笑說著話的柔姬也不由臉色微變。
兩人又是一輪酒,項成剛本是海量,四罈子酒下去了,也沒怎樣,只微微有些腦門子發熱。但孫永航卻是喝得醉了,只一碗飲盡,撲通一下,身子已往桌底下滑去。
溶月先還呆在床邊緊緊看著駱垂綺,然而到後來,亦是趕著去換炭盆。孫永航已經候在室外一天一夜了,然而卻始終沒個消息出來,由十一日晚間得了消息,他便一直奔到屋外守著。屋門時開一條縫,一盆盆火星滅下去的炭盆,他與歷名兩個一齊拿著蒲扇扇旺,再送入屋去。
杜遷的譏誚深深地砸在他心底,他也悄悄地溜了下來,但他只能遠遠地望著,躲在暗處,不敢示人。記憶里,那房昏黃的燈燭,那幾抹搖晃的人影,階前化完的雪,一盆又一盆交替著的炭盆,一切揉在他的眼裡,盡成讓人心酸與疼痛的滋味,極苦、極澀。
「……賴大娘昨兒染了風寒,有些咳嗽,小的自作主張,就推……小公子不能喝病……」
杜遷一襲黑袍,更顯得微光下的臉森峻異常。跟在身後的同伴眉宇微斂,只手在藥箱里掏出一小包葯趕著塞到方才的穩婆手中,「這是我用藥制過的參片,你看著不對就往人嘴裏塞!」
「黃芪、熟地、杜仲各一兩八……咳咳咳,蓯,蓯蓉、山藥各三兩六錢,茯苓、甘草各三兩,麥冬二兩……還有石斛一兩二,這些,都……細研了粉,加在黍米中煮……用,用來喂……」許是酒助了熱症,讓他咳聲頓時急猛。
駱垂綺眼睛澀痛得很,然而卻一時流不出淚來,只是痛,她怔了會,只幽幽地道,「溶……我如今,只一個你,與菁兒。為了你們兩個,我什麼都捨得!」
這麼一想又覺得還是沒聲音好,總之心這麼反反覆復地提著,不是扇炭盆就是來回在雪地里踏來踏去。
駱垂綺卻輕輕一笑,冰雪的味道,有抹凄冷冰寒。「溶月,即是葯能用,就去煎藥……」她抱緊了懷中的小孫菁,天仍陰沉沉的,又是一個欲雪天。
駱垂綺忍著暈眩,眼前的物事開始亂轉起來,她閉上眼,好一會兒,才低低地道:「你走……」聲音乾澀而沙啞,像是由沙石磨過一般,擦過孫永航的心尖,開始熱辣辣地疼。
她想叫,然而渾身卻是麻的,只能眼睜睜著瞅著她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互視一笑,交飲此杯。那是合卺酒呵!是共盟此生的約定呀!他怎麼可以,怎麼可……
駱垂綺望著那一行離去的背影,眉間落入了一片深思。
項成剛冷瞪一眼,也不理,直接拉著牛就往西苑走。那丫鬟見著怔愣,卻也不敢阻攔。
杜遷朝孫騏東面第一順位的人掃了眼,知道那就是相淵,眼神便不由更冷,唇角始終是一抹冷笑,「不敢當!其實杜某本來也未料著孫氏這般快就起複了,此次也多虧了小徒臨盆,不然,還真趕不上這『賞梅』雅會呢!想來,總是人逢低谷,需得貴人!呵呵,孫大人是找得了這正主的貴人了!」
溶月聽得直傻了傻,才猛問,「到底怎麼了?……你剛剛不還……」
孫永航握著她的手傻站了會兒,才忽然驚覺到觸手的冰涼,連忙將身上那件披風除下,替她圍上。「在外面等久了么?是什麼要緊的事?叫歷名來說聲,我也一樣會馬上趕回來的!也真是!這大雪天,凍天凍地的,出來也不知添件衣裳!」他給她呵著手,輕輕揉著。
「我知……」似是忽來一陣暈眩,孫永航閉目忍了忍,才道,「……你記得住么?」
孫永航立時打疊精神去看,饒是早不存著奢想,但在看到那兩抹身影只是溶月與項成剛時,他仍是忍不住微微失望了下。
歷名心一抖,忙又磕了個頭,「謝大人抬愛!小的只是個粗鄙的下人,笨手笨腳,整日里也只是航少爺會想著用我。大人如此抬舉小的,小的本當盡心服侍大……只是,近日航少爺卧病,府里又值大……大人美意,小的,小的實……」
似乎有什麼溫燙的水滴濺在她的臉上,合著自己的淚與汗,一起滑入口中,苦澀,竟是極苦極苦的味道。口裡似乎含著什麼,她分不清,只知曉那苦味入髓。
小公子慢慢長大了,會纏著要人抱,也喜歡在地上亂爬,時而夾幾聲拙嫩而逗人笑的喚聲,「呀呀」是餓了,「嗯那」是要人抱了,「啵啵」是吵著要下地……
孫騏巴不得他立刻走人,一聽此話,立時點頭,「先生請!先生請!」
孫永勛一直想找他大哥好好談談,然而幾次三番都是才啟口,就叫二哥永彰給截了過去。他深深記得那一日,在大哥正於前廳披著大紅喜服與相府小姐拜堂成親的時候,那一鎖孤院是何等的冷清,何等的蕭索,幾乎沖得去前廳那刻意張揚的喜慶。他更記得……她臨盆的那兩晚,雪夜、寒風、怒梅。待的爹爹擺宴的時候,依舊是前廳刻意的喜慶與張揚,然而終敵不過那狂風掃雪、寒梅盡落的凄清與生死垂危的緊張。
然而孫永航卻掙扎著抓住他的手,「成、成剛,別送我回府……」他眯著笑起來,「呵呵呵,我一直、一直就想這麼好好醉一回……只是怕醉了,什麼都不知……成剛,你知不知道,我過得好苦!我不想再做什麼……去他娘的什麼孫府相府、去他娘的功名利祿!都去他娘的!我現……只想好好守著垂綺,過日子,守著菁……守著他們娘倆,守著我心愛的人,守著我兒……我只想這麼過!」他笑著,笑到後來卻眼角滑下一串淚來,手一甩,似是碰到酒罈子,他一把拎過便整個澆在頭上。
歷三娘一聽這口聲,心知要糟,然而杜遷的名聲,她亦是聽過的。當下並不敢多說,只陪笑著領人去前院。
老大夫已上了年紀,有些昏聵,然而憑著多年的經驗,仍說了些道道出來,問了幾聲,也都應上,便開口沖駱垂綺與溶月道:「這是小兒得了急驚風,又感於冬令的寒氣,這才會抽搐、發熱之症。無妨,喝幾劑葯就好了。」
駱垂綺回望住他,這真是來勢極洶的一場病吧?眼前的孫永航神形憔悴不堪,臉色是一徑兒的蒼白,人似乎一下削了下去,不復當初的風采,連那逼人的光華都消失得尋不著舊跡。
「那有補上嗎?」
「小姐!」溶月只是緊緊扯住她,哭得泣不成聲,「小……這是老爺唯一剩下的東西……小姐!那也是你的命|根|子啊!」她哭著,哭中不免又想到孫永航,「航少爺到底是怎麼了!這一個月了,竟不再來看一眼!」
「歷名?」
孫永航咳了幾咳,真覺有些撐不住了,然而仍竭力穩穩神,握著筆的手不住微顫。筆下藥名似是全落筆而來,不假思索,無需細默,然而一字一字,他乏力的筆端卻力求字跡清楚,用的是柳楷。
杜遷等了會兒,牆上已垂下一根繩索,他左右一張望,迅速系好自己的腰,再將藥箱仔細背後,晃了兩下繩,只覺「嗖」一下,片刻后,人已在牆頭上。
邊上的孫永航一震,似是被什麼驚醒似地猛低頭朝她看,暗夜裡,只余兩雙眸子,在晶晶地輝映。
駱垂綺只覺頭目微眩,臉就已貼上一具極燙的身軀,很燙,頸邊相觸的肌膚灼得如火在燒一般,她微微皺眉,想抬手,卻只覺渾身力氣都被抽幹了似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比及柔姬這邊的熱鬧與喧囂,回影苑一直是清寂的,淡淡地,只是縈繞著小姐與航少爺之間,讓人捉摸不透的牽念。
耳邊似有什麼聲音,都在她用著力,然而,她卻始終用不上。怎麼用力?怎麼辦?她不明白,她用不出來,她只覺自己渾身上下都麻了似的,再分不出哪兒是哪兒。她得怎麼辦?她只覺自己孤身一人被囚在一座人間地獄里,誰能救她?
還有咱們的孩子!孩子!咱們的孩子!垂綺!
歷母「撲」地一笑,眼見他又想闖進去,便回道:「航少爺呀!少夫人昨兒晚上就開始生了,但胎位不正,是以穩婆一直在助著正胎……航少爺,你放心吧!」
她想掙扎著,然而卻總使出力氣來,到後來,便是吸一口氣都覺得胸腹間是如此的緊迫,每吸一口氣,都像是在掙命!
一個時辰后,溶月拎著幾包葯趕回來了。因趕得有些急,她的氣息仍有些不穩,但仍笑著道:「小姐,我跑了五家藥鋪呢!都說能……」她語聲一頓,臉色便沉了下來,只望著駱垂綺,吐不出話來。
她的孩子呵!她的骨血,她十月懷胎,她痛血痛骨生下的孩子呵!她摸著孩子軟軟的胎髮https://www.hetubook•com.com,手間滿是稚嫩的觸覺。這是她生命的延續,是她的命!
駱垂綺心中暗沉,抬眸瞧著柔姬那眼神中的張揚,她忽然有些可憐自己。為什麼,到如今,她駱垂綺居然淪落到這個地步?幼時的隱忍,此間的委屈忍辱,忽地激起她稟性里的傲氣。她抬眼直視著柔姬,正對著那份張揚,沒有說話,卻已成功地阻卻了柔姬後面仍欲吐出的不堪言辭。
身後的溶月望著兩人的背影發了會兒怔,這才轉身掩門回去。滿世界的茫茫大雪,讓溶月的心神也不由跟著恍惚起來。小姐終究是將她許了……她明白成剛的心意,她更明白小姐的心意,都是為著她。然而,正因如此,她更拋不下、離不開……
項成剛對於兩人之間的事也略略知道一些,本不想提人家夫妻間的私事,然此時見他提起,也插了句嘴,「哥,小弟多句嘴!姐姐是天下地下都難尋的人,天下男人見了這樣的女人,誰不金貴著?你不能虧待她!你原是不該低頭認這個……然而既是娶了二房進門,那也就娶了,只是,不該冷待了姐姐!」
「我懂!我怎麼不懂?我的眼中心上,也早只存了一個你,生也是你,死也是你啊!我真的什麼什麼都不求,你心裏愛著姐姐,……我心裏愛著你。我什麼都不會計較的!永航,只要你能讓我愛著你,這麼守著你,好不好?我求……」
項成剛愣了愣,「飼料?」牛不都吃草嗎?啊!對了,他送來的這牛還得吃老菜頭給喂的什麼草根樹皮!「山上人給弄的啥東西,咱不知……」
駱垂綺心知有異,然而孩子正病著,也顧不得那些。漸漸,能當的首飾當盡了,她一咬牙,便拿出了當年駱相的遺作《鯤鵬萬里雲》。
再緊的力道,似乎也再抓不著眼前的人,孫永航的氣力一滯,只覺一切念頭都灰了。口中乾澀,他吐出一句問,連自己都不抱著半點期待的問,就像是明知會死,也要拿著尖刀猛刺自己的心窩,好讓自己死透了一般,「……垂綺,是不是,我們之……再無可能?」
孫永航由內院出來,風雪大得幾欲把樹給吹倒,雪亂舞著,眼前一片昏亂,他費了好大的勁才看清物事。
她怨,她恨,她想哭,然而一切的一切,卻都在乏力而虛浮的,她看不真切,聽不真切,甚至連哭,也不真切。
溶月猛地哭出聲來,一把撲過去抱住了她的腿,「小姐!你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我已送信去牛頭山了!項大哥他就快來的!真的!小……」
三月十八,駱垂綺的身子終於漸漸好起來了。而菁兒――那名被杜遷同來的神醫救治過來的嬰孩,也已睜開了眼。
「哥,你說。」項成剛立時收斂了些酒氣,雙目炯炯,連人都坐正經了。
早春的天,極冷。就是門窗關得緊緊的屋子裡都有種讓人連骨頭都縮起來的冷,炭盆似也燒得特別的快,往往一個才扇旺,另一個就已經滅了。因是產室,不能見風,但炭氣於人有害,因此屋子裡也不敢隨便撥火,只是一盆接一盆地輪著換。
任誰都以為孫永航這病稍養幾日就當痊癒了,可誰知這一拖居然足足拖了一月有餘,方才有些起色。那御醫頻頻解釋說孫永航身子骨本好,底子厚實,淺病時都看不出來,到真倒下時,已是重中之重,病去抽絲總是慢的。就是孫永航自己也未料這一病便真的病了那麼久,久到項成剛也來看了他幾回,但因忙著山上過年安置的事,只告訴了老菜頭因家裡的小兒媳年裡要生了,一時抽不得時間,叫歷名先管著,只待他孫子一出世,他就把人給帶下來。
歷母朝自己兒子歷名看了眼,心頭也是一嘆,「航少爺,放心吧!女人生孩子,哪一個不這麼痛過來?沒事的!」
驀地,她的腦海中闖入這麼一句,激烈而絕望的,生生扎到她的心尖。她不想再去想的,可是,一切卻如此鮮明,一點一滴,在她拚命遺忘的時候,時不時地湧出來,佔據她所有的思量。
一進房門,穩婆立時交底,「三娘,不妙!」
一襲黑袍,似是風霜斂盡。因入廊閣,那斗篷便放了下來,杜遷清俊又透著森寒的面容便在照夜如晝的廳院里盡顯無遺。他一雙冷如冰澌的鳳眸掃了一圈眾人,便挑眉朝著孫騏那一溜主席上的人一笑,未見著孫永航,他心裡頭倒是微微一落,「聽聞孫大人升遷大喜,杜某恭賀來遲,恭賀來遲了!」
項成剛聽得一驚,「你咋知道老菜頭的?」項成剛不是笨人,話一問出口,他已猜到八分原委。想山上才多少錢,拿著人蔘喂牛的事,若不是有人支著錢,想老菜頭也幹不了。果然,就看見孫永航苦笑一聲,然而神一晃,人已往邊上歪下去。
孫永航乍然一驚,幾乎是直覺地便朝聲音的來處望過去。是垂綺!果然是垂綺!他眼中只望住一抹朝思暮想的身影,連忙幾步搶了上去。直至握緊了她的手,他仍兀自不相信,「垂綺?是你么?你怎麼來了?」他半是驚喜半是疑惑,只是又想笑又想哭。
杜遷朝那人回望一眼,故作詫異問:「咦?諸位大人原來不知?孫大人的正房兒媳早於乾定二年便入門,正是前駱相之女,杜某小徒,孫老爺子作的主,難道諸位大人也不知曉?」
屋裡的溶月恨得牙直咬,「小姐!你瞧她!」
穩婆原本一直沉穩的臉,在看到費力正位之後仍只出來個手,心就慌了下,但即刻勉力鎮定下來,反而應著溶月的話說:「少夫人,女人生孩子,把痛叫出來就好了!邊叫邊使勁!孩子生也順利了!」她暗裡朝溶月使了個眼色,「你去叫歷三娘進來,這裏你一個姑娘家幫不上忙!」
轎簾不曾掀起,然而聲音里的力度與威迫卻直壓在歷名的肩背上,並不叫人起來,仍只淡淡地吐著話,「歷名,早聞你素來伶俐知分寸,我府里正缺你這樣的人,不知道你可願意來我府里幫忙?」
她不自禁地舒了口氣,氣一吐,感覺那暖流益熱。慢慢地,人累極了,她就想沉沉睡去。
駱垂綺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場夢,這個夢如同一生那樣長,耳邊一直有人在叨念著什麼,她努力想聽清,卻一個字也聽不明。
「永勛,你先回去,改天大哥一定去找你!」
她一邊說著,一邊已捋高了袖子,在一旁凈手。
然而,相淵自那一日遭了杜遷的奚落之後,心中對於孫永航的這位元配妻子更懷有成見,眼見著孫騏夫婦因得奉長孫而有些冷落自己女兒,言談間便有些冷落,甚而在一回廷議時,給了孫騏一個冷釘子碰。
「哥!」項成剛連忙搶上去扶,「我背你去找郎中!」他一把將人撐到肩上,攙著就下樓。
「哈哈,姐姐,這娃娃是男是女?」項成剛也不顧忌,大著步子就進屋裡坐下了,眼瞅著她懷裡那個粉|嫩嫩的小娃娃頭,心中感覺有趣極了,不由伸出手逗他,「娃娃!來,給叔叔香一個!告訴叔叔,你是個小子還是個丫頭?」
溶月一怔,目光便開始閃避。項成剛瞅見,隱下一嘆,也便不再作聲。倒是駱垂綺,在一旁瞧得分明,心中沉沉,也定下了個主意。
杜遷臉色一沉,也顧不得前去通傳稟報,只幾步就站定在後門處,燈籠的微光下,他瞧不清誰是誰,只是冷聲道,「我是你家少夫人的授業師父,此來帶了一位名醫,你帶路吧!」
其實,她一直不懂,航少爺明明是負了小姐的,卻為什麼仍夜夜守在窗外,望著小姐與小公子,時而傻笑,時而黯然,看到小姐笑了,他的目中是如此欣羡,然而這麼種種,他卻只是守在窗外看著,悄悄地躲在一邊,無聲無息,不像個活人。若非她為著替小姐去催葯,她根本就不會發現那抹隱在花樹后的影子,或者,伏在瓦上的人影。
約莫有一炷香了,孫永航才將紙遞出,忍不住在邊上咳起來。項成剛仔細認了認,「……鍾乳研粉一斤、人蔘、…………」
艷紅的喜服,滿頭的珠釵鳳鈿,一雙冷冰冰的眼睛,忽然衝著她叫「姐姐」。她大驚,想叫永航,然而還未啟口,卻見永航也身著一身的喜服,手持著那盞合卺酒,與那新娘子交杯。
然而,為什麼,這麼答了,她卻不能別開凝望住他的眼?她為什麼仍小心地守著那眼底闃寂的火花?
何事壽陽無處覓,吹入誰家橫笛?
「我今兒去藥房里拿葯,看到了那個被賣過的丫頭,正趕著問什麼蝎梢能不能給孩子用哩!」
那穩婆巴不得有人出來頂著,一見說,立時連聲應下,由早候在邊上的小丫鬟領著去了。
項成剛一愣,隨即有些開懷地一笑,連忙甩了手中的牛繩,幾步跑上前便接過溶月手中的扇子,「哈哈,還不到一年,都活蹦出個大胖孩子了!」
柔姬瞧見這眼光,心裏愈嫉愈恨,然而一晃眼看到了溶月手中正抱著的孫菁,又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那雙極易叫人勾起思念的眼睛啊,為什麼,為什麼總不能有她的一角?她求得微薄,只要一角就好啊!
一語驚醒了駱垂綺,她忽然一呆,繼而滿臉自嘲,許久才喃喃出一句:「我終究還在放不下些什麼?呵呵,到了這一步,我還在在乎些什麼呢?」她閉眼吸了口氣,將畫交給溶月,「溶月,我們雙管齊下。你去當畫,我去求他。只要他還顧著一點情義,總能把菁兒冶好;如若,他當真絕情絕義,那麼,好歹那畫也還是值些錢的。」
還未及解釋,轎中人已揚聲打斷,「親家府上正是大忙,我本也不好意思開口,然而早聞得永航與柔兒都在誇你處事謹慎,說話小心,這樣吧!就這個年關,過了這個年關,你仍回來伺候你的航少爺。怎麼樣?歷名,你可要抬舉得起啊!」
「嗯,說的是呢!聽說那駱垂綺的孩子也病……」相夫人忽然補了一句。
晌午了,雪依舊漫天漫地地下,孫永航靠在門廊上,就這麼怔怔地望著雪花出神。先前積在肩上臉上的雪早化了,偶有幾片雪飄上他頰,也即沾即化,那星星的涼意,讓他頗感舒適。
「大哥,……」正欲啟口,然而那巷子里卻奔過一人,正是歷名。
項成剛渾身上下摸了遍,不過翻出一張曾下山賣過山貨的帳票。他撓撓頭,「我問小二去要紙筆來!」說著便『咚咚咚』地跑了出去。片刻后,他已拿著紙墨筆硯回來了。
駱垂綺扯出一笑,黑暗裡,她回望住那雙曾經明銳湛亮,而此刻是如此的灰暗的眼睛,「事到如今,你我還能想什麼?」要她怎麼答?他想聽清楚她的拒絕嗎?他想從此就這麼自暴自棄給她看嗎?她憑什麼要可憐他?她憑什麼還要再處處想著他?她憑什麼、那麼輕易就讓他絕情絕痛?
她到底還在眷戀什麼?她為什麼就是捨不得看他成這個樣子?她,為什麼,那麼沒用?她真的不想再看到他了!不想不想和-圖-書不……

溶月心頭髮燙,滿懷都是感激,只盈盈望著他,「多謝你!這大雪天還趕著送來!」
「你衙里在哪?」
席間諸人哪有什麼不明白的,但眼見這話說出來,冷眼瞧著好戲的也有,暗暗著急的也有。有幾個已欲起身發難,然而臨時又想起前駱相之風標傲世,其身後雖然無人,但門庭亦自高闊,想落個話柄於人,總也不願。是以,這一問一答之後,眾人也都不些訕訕,有些甚至也拱手向孫騏賀喜,無非都是些添丁後繼菁華之類的話。
枕側的身影忽然動了動,繼而抬頭愣愣地望著床四角那幾隻香包發獃,無聲無息,然而,她卻彷彿聽到了壓抑著嘆息。闃暗的屋裡,那雙眼眸也暗淡無華。
孫永勛瞧了他一會兒,甩了甩頭,終於吐了口氣道:「大哥,我有話想和你說。」
杜遷本想拜貼由正門入,誰知還未由一小巷子出來,就見孫府的後門,有人在拉扯著。仔細一聽,居然是穩婆與府中僕婦,僕婦似乎還拉著穩婆在苦苦懇求著,那穩婆只道:「三娘!饒了我吧!連張嬸子都沒辦法穩妥的產婦,我也撐不了什麼!這攤子我不是不想扛,而是怕扛不住。張嬸子剛就和我說了,你們家那個少夫人,得先準備著點……唉!這可都是她說的……」
一股說不出來的澀意,讓這日的柔姬心頭驀地尖銳了起來。她叫來春陽,「走!我們去看看姐姐吧!」
「成……送我回衙里就好!別回府!」孫永航只覺酒氣與內熱一齊往腦門上涌,神智都快不清了。
他慢慢披上大衣,不防一記動作過猛,眼前的物事便亂轉起來。他扶著床柱閉目養了會兒神,這才緩緩睜開眼。身子仍不太穩,但他今兒一定得回去看看!十一月廿七,垂綺的生辰……
「不!我不回去!」孫永航仍是一手擋開,瞧著他直問,「你可記清了?那是每日的行……罷!你還是先回牛頭山,把老菜頭給找……咳咳,這邊,這邊我讓歷名先顧……」
觸手一陣涼濕,他一怔,繼而像被燙了似地,手猛地一縮。那雙暗淡的瞳仁里迅速浮過自厭自鄙自棄的情緒,只是一徑複雜幽深地看著那雙淚眼,看著看著,似是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他手一抄,便把人整個死摟在懷裡,極緊。
孫永航興起,索性再叫了四壇來。兩人這麼海闊天空地聊著,項成剛也終於想起孫永航便是那領兵攻打西滇平叛的大將軍,心下又添上八分敬佩。
不要!
二人避過崗哨,又下了樓崗,這才迅速往孫府里趕。
看著她眼底里滿滿的疲憊與空茫,他怕極了,真的很怕,很怕!
直走入回影苑,項成剛正好瞧見溶月端著一個炭盆出來,想拿扇子扇扇旺,而裡屋,駱垂綺正忙不迭地哄著正哭鬧不休的孩子。
垂綺這連日來倒有些著了風寒,是以孩子仍交給溶月帶著,怕這寒氣又過了去。她無事便做著給孩子玩的布老虎,才比樣著看,柔姬已走入廊上。
「成……你是不是覺著我不是個男人?呵呵,呵……我也覺得自己窩囊!窩囊透了!連兒子,都不敢去抱……就連給自己兒子找奶水,還得幾番周……還怕給人瞧出什麼來!啊!成剛!」孫永航忽然一翻身,像是突然清醒似地瞅緊了項成剛,「你那牛的飼料可一併帶來了?」
「哎!別慌張!想是穩婆見你年輕一個姑娘家不方便,要我去幫個忙罷了!」歷母故意透了一句,急忙進屋。
一旁的駱垂綺與溶月聽了都撐不住笑了,「是個小子,叫菁兒。」駱垂綺裹了裹孩子身上的錦裘小襖,「來,菁兒,這是你項叔叔,好好認認……」
歷三娘早招了一名小廝上去通報,這邊故意慢步引著人上來。是以,當杜遷來到正席的時候,席間眾人俱望著這位名震碧落,人人急欲招攬卻始終不得的一代名士。
「行了!一定不送你回府!」
溶月與駱垂綺聽著他的聲音俱是嚇了一跳,繼而又有些好笑,溶月嗔了他一句,「這大雪天的,你來作什麼!」話這般說著,倒也忙給他拍著身上的雪。
「呵呵呵,莫非你是不願意?沒想到親家公一聲就應下,倒是你這個小廝百般不肯哪!」笑聲雜著冰雪撲來,讓歷名忍不住有些瑟縮。
柔姬聽得一聲冷笑,便站起身來,微微一福,「那姐姐你好生保重!」說著便仍領著人回去。出門見著歷名仍在掃雪,她有由又一聲冷笑,「蓬門不知為誰開,雪徑何妨待自融?歷名,你這般花大力氣,到底為得哪樁呢?」她譏誚地一笑,轉身離去。
她也一直不懂,為何小姐明明綻出笑意的臉,卻會在不經意的一輾一轉間,有抹神傷瀉在眼底,一閃而過,卻是真切的存在。小姐的笑,其實愈來愈淡了,那種淡透著經久不化的痛澀,這痛澀,使得笑意是如此的牽強,如此的不堪一擊。現在的小姐,安妥地過著日子,卻已不再幸福。
猛地,一片迷茫中闖入一個聲音,孩……一遍遍地在她眼前晃著,孩……本已麻木的身子忽然再次感到了極痛,一波波,沒完沒了地痛著。啊!她的孩子!
「…………」
小姐!你千萬不能有事……
他趕上幾步,已積了滿身雪的人應聲回過頭來,抖落了些雪的黑錦裘袍下,正是臉色透出些異樣的孫永航。
孫永航淺笑,也應他喝了一碗,酒氣上沖,讓他微有些晃神。「如果喝過了『碧光』,那才算是真正知曉了酒的絕頂滋味!」
孫永航咬住唇,只煩躁地來回踱步,一庭的雪被他踏化了,只留下一階沾了污的水跡。
「……多少銀子,我那兒支……多花錢沒關係,買些滋補的給那幾家娘……」
他說著,便到邊上開藥,方子也簡單得很,一寫著「龍齒二錢,丹砂、麝香五錢,鉛霜三錢」末了又囑咐道:「這些給研末,用金銀蔥白湯煎服,只要出汗,就包好了!」
歷名朝孫永勛看了眼,一時到口的話便一止,只行了禮,「航少爺,勛少爺。」
項成剛倒是訝了會,這才笑道:「喝!這是個小子,有種!見了我這模樣也不怕!我在山頭上早嚇哭過幾個娃!嘿嘿,難道這小傢伙竟讓我抱呢!」他滿臉都是笑,看了看自己身上,將外袍一下脫了,這才抱過小孫菁,逗著他玩,「嘿,小子!膽色不錯!叔叔下回給你做件小虎皮裙!呵呵!」他瞅著小孫菁「咯咯咯」的笑,忽然抬頭望向溶月,眼神中難得的認真了回,然而即不說什麼。
「啪啪啪」拍了許久的門,拍到項成剛心頭火勢愈猛,才有一丫鬟裹著棉袍跑著來應門。那丫鬟一見是去年年裡送來過些獐子虎皮的項成剛,馬上收起面上的不耐煩,小心陪著笑讓進屋裡。
駱垂綺見自己孩子終究無甚大妨,不由欣喜萬分,只是抱著孩子和著淚笑。外間的孫永航默默地在一邊望著,空茫茫的眼神里一片黯淡。
那兩人也不妨會在此處看到孫永航,都愣了愣,溶月神色有些淡,福了福,「航少爺。」也不多問,也不多說。
她上前朝痛得幾乎迷過眼去,然而始終緊緊咬著衾被不肯放鬆的駱垂綺安撫地笑笑,「少夫人,別慌張!這些事大多產婦臨盆都會經過!慢慢地,照著我說的來就好了!一切都會好的!」她遞了個眼色給穩婆,仍是面上帶笑,「來少夫人,先放鬆,別使……哎,對,就是這……待會兒我叫你用力時你再……嗯,很……就這……」
「哦?」相淵將煙杆子往邊上一擱,站起身背著手踱了幾步路子,才猛然抬起頭,面上一片森然。
那老大夫又仔細瞧了幾瞧,皺眉細想了想,又留下一副方子便走了。駱垂綺這回也有些不信,展開來看,「蝎梢、烏頭尖七枚,生附子一分,丹砂五分,半夏一枚,柳枝煎湯服」。這一看還好,一看便又驚了一跳,「蝎梢那是毒物,菁兒那麼小,經得住嗎?」
孫永航彷彿這時才分出一些心思看他,然而出口卻是回絕,「改天吧!」
孫騏麵皮一抖,一腔喜氣頓時給散得無形,怒火中燒,然而又礙於杜遷名聲,當著眾人的面也不便發作,只得忍著氣坐下。
身子驀然一松,她感到下腹一直緊守著的氣懈了,有一股極暖的熱流由身體里緩緩滲出去,沾過肌膚,俱是暖暖的,有種別樣的舒服。
又是,已經十二的亥正了,但屋裡卻仍沒個消息。孫永航等不及了,心中浮起一股駭怕來,竟是愈想愈怕,當下就欲衝進屋裡去。
二月初十,是孫府最為熱鬧喜慶的一日。女皇新下了人事調遷,孫騏正升任工部尚書。由於女皇的重新啟用孫家人,再加上兵部尚書相淵的姻親關係,是以朝臣對於孫騏的這次升任格外予以關注,想著日後前程的,便俱來道賀。孫騏也就請了個戲班子,定於十三晚上擺宴。正巧,擷芳苑裡梅花也開得艷了,便美其名曰「賞梅詩會」,遍請朝中有所往來的同僚。一時,府中家丁布置庭院的布置庭院,打掃的打掃,送帖的送帖,抄禮單的抄禮單,全忙成了一鍋粥。
孫永航瞧清是他,淡淡點了個頭,仍轉過頭去看那扇緊閉著的後門。
溶月也擔心起來,想了想才道:「小姐,先別急!我去抓藥的時候再問一聲好了,如果能用,我便配回來,如果不行,我再另請個大夫回來瞧。」
孫永勛莫名,一把拉住他哥的手,「大哥,站在雪裡做什麼?好歹也去檐下避避!」看他都成了個雪人,只道他一定也冷了半日了,然而觸手卻甚是灼燙。他暗吃了一驚,然而細瞧他的眼,卻是晶亮得出奇,一種說不出的怪異。
想起那役,孫永航也忍不住喟嘆,又自斟了一滿碗,才嘆道:「的確是英雄膽、壯士魄!英雄配美酒,這天下間,當得起祭酒的也就只有那從此絕後的西滇御酒了!」說罷,飲盡碗中酒。
說不上是怎麼一抹疼,她的心莫名地發著軟,酸酸的,淚意便細細滲出眼角,滑落頰邊。
項成剛只是瞅著,沒有多話,只見孫永航又猛灌了口酒,「成剛,溶月不是不肯嫁你,她是舍不下她的小姐,我……妻子!」他重重地咬著這兩個字,目中忽然閃過些粼光來,「她是擔心,垂綺隻身無……」
「大哥?」
相府里,相夫人正打點著行裝,邊上的珍材補藥已擺了一大堆,但她仍邊吩咐著下人,邊仔細算著還應帶上什麼。
相淵在邊上抽了桿煙,想了半天,也補上一句道:「上回我問宮裡太醫院里要的『四補丸』還剩著大半呢!都帶……你在那府里只管小心照應,要女兒有一時不順心的,索性接回來待產也無妨!」
春陽一愣,繼而閉緊了嘴巴,無聲地跟在她後頭,入了回影苑。
對!對!就這樣!頭已經出來了!再加把勁……
許是嫡親的長孫,孫騏與于寫雲到底也心中歡喜,都趕來看了,還給請了奶娘,回影苑裡又添置了一名僕婦伺候。
「可……她一直在和圖書喊,一定很……」孫永航只是瞅著屋子,彷彿只要望得久了,就能透過那幾扇看到裡頭的人影。眉宇間是一片愁慘,只想從歷母口中得到確切的保證。「不會有事?」
他揚了揚手,「我煩著,去走走!你們幾個全回府吧,不用跟著我!」
六部之後有個內院,原是用於給官吏稍事休息的院落,後來也便擴建了幾重,留給留夜值事的、公務緊急的官吏以過夜用。
駱垂綺與溶月兩個直急成了淚人兒,手中銀子漸漸花光,連請了幾個大夫來,卻都你一副葯我一副葯,藥效不見好,而葯價卻貴得離譜。
對了!對了!就這樣使力!再使力!
窗外的微光透過絹紗映進來,朦朧映出屋裡的擺設,床的架子,以……床邊枕側這抹身影。
「好兄弟!」孫永航端起酒碗,與他的一碰,「來!干!」
杜遷極不欲浪費時間,然而自己畢竟也算垂綺的娘家人,少不得還得跟夫家打聲招呼。在孫家,他本就沒一個人看得上,連孫老爺子都從沒過過眼,對於孫騏自是更不用說!他看著人跑著要去通傳,便一止手,「不必!孫侍郎我也是認得的!」
孫永航微怔,也不由一笑,瞧了眼一側漲紅了臉的溶月,伸手拍拍他的肩,「那可是喜事!來!咱哥倆一起喝杯酒去!」
孫永航撐著身子,雇了頂轎子載垂綺先回府,隨後又託了宮中的御醫一併回府看診。回府之後,他直接便由後門入回影苑。那御醫原是兒科高手,細看了看,便向在旁的人寬慰道:「這是小兒慢驚風,尚是輕症,無妨!此病原在胎時稟氣不足,又外感風邪所至,我開劑羌活散,先服個三帖試試。若好了,便只需再用些將養補氣的便是。」說罷,他留了方子,又囑了如何服藥,仍由孫永航送出府外。
永航?永航!永……
孫永航眉心早打了死結,「我就進去看一看,沒事再出來!」
另一人只朝他這邊扭了扭頭,也不答話,就拖著他走到城牆邊上一處暗角,從懷裡掏出一卷繩子給他。
然而孫永航聽清了,正因聽清了,他才猛然抬起頭,眼神里漲滿了不敢置信,他幾乎是立時地,一下滑開了緊握著的手,只是深深地注視著眼前凄婉卻似堅冰般不可逆轉的神情。他猛地退了幾步,險險地靠住身後的石獅子,滿手的冰雪,涼透了他。
丫鬟仍是不肯,孫永航還欲再說什麼,裡頭忽然傳來一聲痛呼,像是一直壓抑著的疼痛終於撕開了這浮面的寂靜,夜裡的寒氣一下子褪去,這一刻,似乎連風都止了。
項成剛倒展開些笑,滿心滿眼裡的喜悅都帶在面上,「啊,這可得稱聲姐夫了!呵呵!」
穩婆皺眉,也不理她,直接拉過歷母,「孩子胎位還是不正,現在還只是一隻手。」
駱垂綺咬著衾被,額上冷汗陣陣,使得鬢邊的發如墨色勾勒過一般,凌亂地粘在頰上,手早將幾掛綾扯得死緊,手背上骨節早已攥得發白,青筋隱隱,然而卻始終硬撐著不叫出聲。
孫永航一震,看著那淚,身子忽然有些抖起來,再不能抬頭看一眼心中人兒的眉眼,那想了近乎一輩子的眉眼!他咬著牙,聲音低抑得幾乎聽不清,「垂……」
溶月拿著濕帕子早擦過幾回,看她眼睛總猛睜著,氣息急促,心下總是心疼莫名,忍不住道:「小姐,你喊出來吧!你喊出來!」
「多說什麼!還不快動手!」歷母一聲喝下,心頭倒也真不方便說。凡是大戶人家,早有女醫在側,哪輪得到她一個穩婆來接生?航少爺自是男人不懂,可她們這些府里的老人卻是懂的,眼……是真的委屈這位如嬌花似的少夫人了!……
「永航。」
一直跟著他的小廝討好地上前道:「勛少爺,這天兒雪正緊呢!小心給凍著了!」
幾日過去,于寫雲原也非常喜歡這個酷似兒子小時的長孫,但因為不喜駱垂綺,又加之相家的勢力,再想著柔姬也已有身孕在身,便也漸漸把心思折過來,對於孫菁這個三房的長孫置於一邊了冷淡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是她的兒子,卻偏帶了那人的神情?眼看著孫永航的似喜似悲,柔姬的心也一點點死寂了起來,唯一跳動的,竟閃出些恨意來,深深的、刻骨的恨意。
想起去年的光景,他忍不住泛開微微的笑,然而外邊風一緊,吹得窗格子「嗒」一聲響,一切甜蜜的舊景便都打了回去。他悅色一落,人便沉寂了幾分。想了陣,仍攏了厚重的披風往官衙外走。
眼前又是一個雪光盈室的冬日,她與溶月彷彿正從東昶寺回來,庭院廓回,一切都那麼真。然而她卻又模糊,記不清,更想不明。什麼時候呢?什麼事呢?她不明白,然而卻清晰地明白,這個時候,她正歷了端王妃的怪責回來。滿腹的委屈,然而卻在擷芳苑聽到有人說話。
「好溶月!」駱垂綺微微一笑,伸手將人扶了起來,溫柔地替她拭淚,「溶月,孩子等不及……你與他,是我的命|根|子了,你們誰都不能有事!明白么?這畫如果你捨不得,那我去當吧!」
駱垂綺聽著前幾句,只覺心中大石又給一落,寬慰了許多,然而忽見溶月這般神情,心口又惴惴起來。「怎麼了?」
孫永勛欲爭,然而看著大哥一臉逐客,也只好點了個頭,轉身去了。風雪裡只依稀聽見幾句話,並不真切。
孫騏也不是笨人,一回冷便已覺出味兒,回府之後,對於同是有孕在身的柔姬更是百般殷勤,噓寒問暖的,還叫了于寫雲整日去陪她說話,更花重金延請了宮裡的御醫來開些安胎被益的藥方。這是三天一小補,五天一大補,一應要求,只要是柔姬想到的,全部都呈到面前,便是一時沒想到的,孫府中人也巴巴地琢磨著替她想了,再至周全。
然而此時老太太早已病癱在床,口不能言。而那廂,因柔姬正待臨盆,卻屢有預痛、暈眩之症,況又孫永航仍在衙中病著,又兼之已近十一月底,年關將近,故那邊正忙得焦頭爛額,眼見是回影苑來的話,便都不甚搭理,只急得溶月跺腳痛恨,卻又無法。
孫永航咳著將一碗葯飲盡,頭仍有些暈眩,但他仍是掙扎著下了床。早先叫歷名去看看回影苑的,那牛乳是否是晨起即取?垂綺到底是否喜歡吃?近日天寒地凍的,她是否凍著了?還有菁兒,那小子出生的時候就歷了場大劫,他總擔心。胃口倒是不錯,也長得快,但孩子,就是體格弱,他翻了好些書的,算來算去孩子就這幾個月最難養了。
輕輕地一陣笑,好像是浸透了苦與澀的味道,她聽得這般清晰,記得這般深刻,「……生死契闊,與子成……我已是半死梧桐,你守著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意義呢?」
杜遷冷笑微微,「告辭!」臨去前,不知想起什麼似的,忽又朝一直僵著臉色的柔姬道:「這位是二少夫人吧?」他牽出一笑,目光深銳而冰冷,「以往只道世事翻覆無有定論,今朝榮華他朝枯骨,然至今日,觀二少夫人家門顯貴,夫家亦扶搖直上,想來定無此憂患了!呵呵。」一笑語落,他轉身即去。
「烏州?」駱垂綺只覺四肢涼涼的,一股說不出的酸澀瀰漫胸臆,讓她忍不住就想冷笑起來。原來,原來這世間,竟真的再容不得她一個駱垂綺啊!孫家!相家!竟是這般趕盡殺絕!她還能做什麼?她還能做什麼!他們一個個的,逼生逼死,到底在逼她什麼?
思緒紛亂著,彷彿眼前出現了一團團的人影。一晃眼,是母親抱她坐在鞦韆上,爹爹就在身後推著,藍天白雲,燕子繞……她想回頭再叫聲爹爹,然而一展眼,看見的卻是永航,溫溫存存地朝著她笑著,修白的手撫過她鬢邊的髮絲,替她綰過一縷發。她忍不住想回他一笑,傾盡自己的美麗與愛戀,然而,他的身邊忽然又出現另一個身影。
一句話砸下,這方天地忽然間寂靜了起來,連風雪也似是一時停了一樣。那家丁忽然有些害怕,不住地往後退,退了幾步,便一溜煙跑了。
「哥?呵呵,怎麼那麼不能喝哇?」項成剛笑著,踢開凳子去扶,誰知觸手卻甚是灼燙。項成剛吃了一驚,連忙拿手去探額,誰知都擱不上手的燙。「呀!哥,你怎麼渾身都燒成這樣了?身子不好還喝這麼多酒?我背你回去!」說著,他就要將人扛到背上。
「你怎麼知道的?」相淵眉一凜。
……原來,正是晚……
項成剛也被他勾起這股豪氣來,抱著酒罈子替他滿上,又給自己斟了,也向他說起了自己祖上考武舉,期望以身效國,卻有志難伸的舊事。兩人你一碗來我一碗去,很快便將兩壇二斤半裝的『壠覺芳』給倒完了。
說起酒,項成剛很有話,想了想才猛地問:「可是那西滇的宮中名酒?哈!那可不是都叫祭了三千英雄冢的?啊!那叫什麼將軍來著?」項成剛喝了口酒,又夾了只兔頭嚼著,腦中開始思索。「那一仗真叫打得漂亮啊!那三千人可真算英雄!戰死沙場這不稀罕,稀罕的是明知送死,卻還那麼英勇!老子就佩服這樣的!夠膽!夠氣魄!」
那時候,他在想什麼?孫永勛瞧了瞧自己的手,心間浮過躁意,「停轎!」
那人朝繩子瞅了幾眼,不由好笑,「杜遷,當年不過是一樁人情的請託,不想到如今,你卻是真把這小徒兒給擺在心上了?只是既知前程不好,又何必仍讓她嫁入孫府?這天下間,得配姻緣的青年才俊也不……」
「呵呵」項成剛見這麼誇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撓了撓臉,傻笑著只是喝酒。
項成剛看得有些急,忙將紙張折了收好,一把扶住他,「哥,我還是先背你回去,請個郎中瞧好了……」
風雪天,歷名了得知孫菁得病的事,便馬上趕去通報一直待在衙中的孫永航。正轉出一條巷子,卻見一頂轎子早等在那兒。歷名一愣,去路已叫那些家丁給攔住。
兩人見菁兒安睡,便俱是鬆了口氣。
柔姬被他那眼深銳的眸光刺得有些怔忡,覺著心裏莫名地慌,只能雙目注視著他離開席間,又扯上一名背著藥箱的大夫一同往西邊疾行。
那人接過繩子,前後四周打量了一下,最後目光放到一桿旗上,才又開口,語氣里滑過一抹深意,「我們一族,是說過不幹政的!」
他茫然地任著人將他拉去『尋桂園』,那懷中被塞入另一個正啼哭著的嬰孩時,孫永航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整個兒被鏤空了。他低頭望著懷中的嬰兒,他的骨……也是他的骨血……
也不知過了多久,後門忽地『吱啞』一聲開了,跟著帶出兩道聲音,兩抹身影。
項成剛也跺著腳,將身上的斗篷聳了幾聳,將雪花抖去。「還不是為著姐姐!去年年裡瞧見姐姐大了肚子!我回山上問了些婆娘,都說產後需要仔細調養。還有一個曾經是三代作郎中的兄弟說,黃牛乳最是滋補,大人小孩都好!能從小喂著就更好!喏!」他一指牽至院落里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頭黃牛,「這頭黃牛就是我打小選的好種,還叫老菜頭給雜七雜八地喂著什麼草根樹皮的,說是葯牛!這牛乳可金貴哩!」項成剛說著,邊嘲溶月傻笑著,又朝裡頭的駱垂綺點個頭。
同是一陣落漠,讓駱垂綺心間疲憊起來,她開口:「妹妹心意,垂綺銘記在心,只是今兒實在累了。這風寒又易過人,不敢久留嬌客。」
那人聽了此話回頭朝他一笑,「難得會有這樣的話從你嘴巴里冒出來!得!沖你這句話,你那小徒兒就算在鬼門關,我也把她拉回來!對了,你怎麼知道她今兒會出事的?」那人邊說邊將藥箱小心輕放地交給杜遷,才隨口問了一句。
「沒說,只叫您快進去,好像剛剛說過什麼羊水破了的……」溶月只是急,也不去管孫永航什麼神情,只拉著歷母進屋。
垂綺!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求你別死!你看看我!你看著我!你看著我遭報應好不好!垂綺!
此時一名家丁忽然插了進來,像是忽然冒出來似地,衝著孫永航道:「航少爺!三爺請您回去呢!少夫人就要臨盆了!」
然而,入目的仍是一片黑暗,她一驚,以為是仍脫不了夢,也以為自己看不見東西。心開始涼起來,她努力轉著眼睛,終於在轉至一處時,依稀望見了幾許幽亮。
駱垂綺也連著一月未聽見有病愈的消息,心頭多少也暗急了起來。然而正在這時,菁兒也莫名其妙地開始哭鬧起來,連連哭鬧了兩個晚上,又時現臉頰紫脹,四肢抽搐。一時間,急壞了駱垂綺與溶月。
兩名婦人同時呆了一下,歷三娘仔細覷著來人,然而她並未見過杜遷,心中猶疑,但聽得有名醫,又不想拒絕,「呃,這位先生,如是少夫人師父,那還先容我去通稟一聲老……」
杜遷別了別頭,「我給她起了一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她的坎子以此為最了!」
「補……不過另幾個奶水少,得多找才湊得了一……」
歷名知道他的苦,索性也不來勸,只是應著溶月的使喚,也是整整一夜到天明,半分不懈怠。只是望著自家少爺這般模樣,心裏總是嘆息良多。
項成剛瞧了瞧早被酒水沾濕的桌子,便用袖子一抹,整出一塊乾淨地,才將紙張小心攤好。「哥,你……哎,得了!還是你撐住寫吧!咱沒識幾個字!」說著,他便將燒得滿臉通紅,一身酒氣的孫永航又給扶起來坐好,還托著他,防他不穩給摔著。
是誰?是他?
溶月瞅著她,默默地從懷中掏出一隻小錢袋,「小……這是二十兩銀子,舅老爺給……」
他呆立著,直到前廳又來幾個下人催促,之後又是歷三娘親自過來喜報,說是二少夫人亦得了名男孩,三老爺已經取了名,叫荻呢!
「垂綺,我不會放開你!不會,不……」他如此訴說著,然而眉頭卻緊得連自己也發疼。他不要放開她,他真的不想放開她,他更不能放開她。
「小姐!」溶月搶上來相扶。
官轎停了下來,孫永勛挑簾下轎。著眼處,是一片茫茫。天陰陰沉沉,風緊,雪大。
春草全無消息,臘雪猶餘蹤跡。
早春料峭春風,時猛時輕,將梅間枝上的疏雪一捧捧吹散,俱零落在孫永航的靴下。有時,風猛地一緊,將窗格子吹開,他便一下飛奔到窗下,將窗格子合上,同時也趁著這時機往裡頭張望一眼。
「什麼!他在宴客?」杜遷的聲音一冰,鳳眸一縮,反而冷笑了一聲,「那你帶路,我倒要好好會會這個妻子生死垂危,做丈夫的倒安心宴樂的孫侍郎了!難道我杜遷這雙眼睛還真看不清時世了?這相淵算是哪門子的龍鳳?也值得這樣攀著附著!」
風雪初霽的夜裡,兩匹快馬不避寒風地疾馳著,一路闃暗,只剩下雪的微光,兩團黑色的影子似是一晃即過,只淌下一串馬蹄聲,直指火光明燃的城牆。然而至緊閉的城門時,卻又不得不勒馬停下。暗夜裡,只有馬被強拉住的嘶鳴聲,一響之後,便是萬籟闃寂。雖是陰沉無月,但城牆上的火光依然照得清人影。
然而柔姬卻看懂了,看懂了那眼中的空茫,看懂了那眼中的死寂,更看懂了那雙眼中一抹深深地疏離。心驀地地悲起來,饒是料得這般遠,求得這般少,她還是覺得痛極了。人生一世,她到底求得了什麼?她為自己求到了什麼啊?
「舅舅?」駱垂綺一怔,隨即面上略浮出一絲笑意,到底,總還是親舅!
雪紛紛擾擾,時而風吹一面倒,時而凌亂飛舞,猛一陣強風卷過,又出現一截兒空白。
抬眼忽見柔姬伴著幾個丫鬟僕婦過來,他不由眉宇暗攏。一旁的溶月早皺上了眉。
許是夢得累了,她感覺自己的神智終於又復甦回來,喉嚨有些沙澀,唇間滿是苦味,她撐了撐眼皮,費了些力氣,終於睜開。
終於醒了!他狂喜,卻又怕自己看錯,忍不住手便趨前去撫她的雙頰,彷彿必須要感知她肌膚的溫熱,他才能確定。
「我從來沒想過要干政!」杜遷答得輕描淡寫,隨即望著城門又是一嘆,「只是,人非草木,畢竟人是我一手教出來……這孩子骨子裡有她雙親的痴恨情根,年紀又小,實在難放心!」
他再度望了眼那縈燭光,終於轉身,退去。
垂綺聽她刻意說起娘親教訓,臉色一白,只勉強答道:「你太客氣了。」
「好啊!」項成剛回頭瞅了眼羞惱中不理他的溶月,哈哈笑著便隨了孫永航徑直去了。
駱垂綺自醒來看過嬰兒第一眼后,便將什麼心事都拋在了腦後,一顆心全撲在孩子身上。看著他那雙俊逸靈動的小眼珠子溜溜地轉,她便覺一身的傷痛盡皆退去,只盈了一身的滿足。
「成剛,既來了,還不快進屋坐會兒!何必在外凍著?」駱垂綺心中也存了感激,心中又感嘆溶月終覓良人,總是安慰。
小公子食量很大,甫一出生,因為駱垂綺大病體弱,血氣虧損,根本無力照看,是以一直由奶娘餵養著。而後,那奶娘卻因為自家有個孩子,加之孫騏于寫雲等也都冷淡了駱垂綺,是以,對於孩子的照看並不上心。因此,更多的時候,都是駱垂綺與溶月親自去市上購了些牛上擠兌的奶水來喂。因為小孫菁胃口特好,往往每天都要去買個一大桶來。
鼻尖似乎嗅到什麼艾香,她已經什麼都想不了……
杜遷眼見著諷落得差不多,心中又急垂綺安危,也不再多話,只是拱了拱手道:「孫大人,小徒自來身體嬌弱,特此請來了名醫坐鎮。杜某年多未見徒兒,還請准允一見。」
孫永航一呆,繼而是渾身一跳,直抓著丫鬟的肩膀迭聲問:「是不是要生了?是不是要生了?」
他回望向柔姬,一時理不清心中到底是什麼感覺,瞧著眾人的神色,他趨步向前,訥了半晌,卻仍吐不出半個字來,眼神里儘是對於自己的疑惑。眾人卻只當他高興地傻了,一邊悄悄退出去,以為他倆要說些體己話。
歷三娘聽他一口一個孫侍郎,口氣間與航少爺這般生疏,心中又疑,只好陪笑道:「先生您不知道!今兒是我們三爺升了工部尚書,正在前院里舉宴!航少爺自然也是要作陪的!」其實,也只被叫離了一個時辰。……守了兩天兩夜了,這會兒只怕就是坐在席上,也心裏只惦著這裏……
「喲,姐姐好興緻!這正坐布老虎哪?」她說話間,人已入了屋子。
項成剛回望著孫永航眼中潛抑的苦楚,爽快地點了個頭,「好!哥,咱是粗人,只知道你心裏也苦,卻啥也說不上。只一句,哥但有什麼差遣,儘管開聲口!」
墨黑的袍子底下轉過一雙湛亮的鳳眼,正是神色有異的杜遷,他瞪著那人,目光瘦硬,一如他的語氣,「啰嗦什麼!你上去,再帶我。」
「嗯,也只得這樣了。」駱垂綺心中急得直欲燒起火來,然而此時也知著急無用,只得按捺下心神,仍抱哄著菁兒。「菁兒,別怕!這就抓藥呢!別怕啊~~」哄著哄著,她不由又垂下淚來,一滴滴滴在菁兒紅脹的小臉上,「菁兒!娘真是恨不得替你難受……你要勇敢些!娘一直守著你的!你再多忍忍,一會兒喝了葯就好了,就好……菁兒!」
柔姬一笑,「姐姐這是說哪裡話!妹妹得知這幾日姐姐身子不甚爽快,早想著過來呢!但正在月子里,我娘也教訓我說,月子里的人,走來走去人家忌諱!所以,也就擱著了。想姐姐大人有大量,也當不計較妹妹失禮才是。」
「哦,是!」溶月連忙抹了把眼淚,急急出去叫歷母。歷母一見溶月叫她,心中倒是驚了驚,但在眾人面前仍是穩住了神色,又瞧見孫永航一雙眼只盯著自己,便又勉強鎮定,「穩婆說了什麼沒有?」
溶月原本有些擔心,在看到她逗弄孩子時滿心滿意的歡喜時,溶月終於安下一顆懸得都有些發疼的心。小……還是比較適合過著這種平靜而安穩的日子,雖然不幸福,可終究安妥。……
老大夫忽然再不肯上門來診了,而孫菁的病勢卻一日盛過一日,都起了熱症了。原先總是哭鬧不休,然而此刻,卻是連哭也不大哭,每鬧幾聲,聲音也都啞啞的。
黑暗裡,駱垂綺只依稀看到他唇邊的那抹笑,就像是灰飛煙滅了般冷清。
她討厭,討厭自己兒子的那雙眼睛,那雙一睜開就叫孫永航驀然狂喜而又怔忡的眼睛。那是一雙微呈杏仁狀的眼睛,眼線雖長一些,然而當這雙眼睛望著你的時候,就極帶著一個人的神韻。
一夜,就這麼守過去,然而屋內卻沒半點聲音。孫永航心中又奇又急,傳聞產婦生育俱是痛苦難當,但為何垂綺就是一聲不吭?她,哪怕叫一聲也好,總讓他心裏踏實!然而這麼想時,他又覺得最好還是不要聽到什麼聲音。垂綺一喊,是不是就是她疼了?要疼起來怎麼辦?
越嶺寒枝香自拆,冷艷奇芳堪惜。
有什麼意義?那麼她自己呢?她到底還在掙扎著什麼呢?有什麼是不能放的?
就在小孫菁開口能叫出個「娘」的時候,天都迎來了乾定四年的第一場大雪。雪漫天漫地地飄著,才不過半個時辰,滿院里已是皚皚積覆,一派銀妝。
孫永航看著他,眼中露出幾許欣羡來,然而臉色卻是正經了,「成剛,哥哥有番話想跟你說,不管中不中聽,你且聽聽看!」
使……使力!使……再使……
爹……早死……不理她的哭求,爹就這麼一合眼;不再問她吃沒吃飯,娘就這麼一段……一個個呵,只留下她一個人,這麼掙著命!誰在可憐她……到底有誰?在這個世上,能夠疼惜她,能夠照顧她,能夠救她,這世上到底有誰?
孫永航淺笑,一張白凈的臉早已薰染得通紅,他拍著項成剛的肩,「成剛!你是個扛得起家業的男人!溶月有你這樣的夫婿,也是她的福氣!她不會嫌你!」
「多謝大夫!」兩人道https://m•hetubook.com.com著謝送出,溶月便急急拿著方子去配藥了。連夜煎湯,喂菁兒吃了,一時哭倒止了。
她好委屈,她有滿腹的委屈,可是,這世上,還有誰會聽呢?還有誰能聽呢?誰……
溶月焦急地守在邊上,一時不知哪兒鑽進一股冷風,她渾身一個哆嗦,心間隱隱浮過一抹心慌,說不上來的慌,揪痛了心,讓她緊盯著駱垂綺的眼神也有些散亂起來。有種不祥的預兆升起,就像這夜的寒氣,漸漸盤旋,使得渾身發冷。
歷名心中一轉,已聽出那聲音正是相淵,便趕緊磕了個頭,「小的給大人請安!」
孫騏怔了怔,素聞杜遷為人,倒是不料今次還有那麼大的面子,忙不迭地起身回禮,心中又略帶三分得意,面上的笑因著酒勢便化得更開了。「哈哈哈!難得杜先生造訪,是在下的榮光才是!此番倒是沒料著杜先生居然也肯賞臉,真是孫某之幸!」
穩婆臉上訕訕地一紅,「我也正這麼想!可是,你瞧瞧這位少夫人,身子太過孱弱!我接生那麼多年,還從沒見過這麼嬌弱的女人……」
痛極的一掙,她用盡渾身力氣地喊了出來。身子似乎一下子輕了,只感覺輕飄飄的,腦中什麼都沒有,只一片巨痛過後的空白。有什麼正撫著她的臉,她微微睜開眼,然而不知是淚亦是汗,她看不清,一切俱是朦朧一片。
駱垂綺神色黯淡,起了身,笑意總是太過勉強,「妹妹剛出月子,難為你冒著寒過來。」她吩咐了上茶。
此話一出,席間眾人俱是一愕,一人,想來也是初調入天都的小官不由脫口問了句,「咦?孫尚書,相大人千金不正在席間么?怎麼又一位媳婦要臨盆了?」
孫永航揪著心,只聽裡頭一聲聲撕著他心的聲音,不響,卻似一筆刻刀在他心尖上劃過的聲音。他盯著那屋裡,聽了會兒,忽然狠狠提起自己的手猛咬著,咬了會,他才平復了呼吸,問她,「那這會兒是胎兒正了?……不會有事吧?」
酒酣耳熱的,聊完了天下豪情,又思及自身,項成剛終也忍不住對著孫永航傾吐自己的心事起來,「唉!姐夫,你也長我一歲,我便叫你聲哥,什麼都不瞞你!……我是真心喜歡溶月!她也心裏有……可是, 到了今兒姐姐許她的時候,她老是哭著不肯!你說說!我到底哪兒不好?是她嫌我粗了?還是她根本從沒願意嫁過我?哥,我雖是粗野的山頭強盜,但也不是傻子,瞧她那個樣子,分明就已經把我當她男人看,為什……為什麼……」項成剛愈說愈悶,總是頻頻灌酒。
然而正自神識不清的時候,腕間狠狠地一痛,似是什麼緊緊地鉗著她,讓她不由地痛醒。渾身驀然被抱得死緊,她彷彿還聽到另一顆心的跳動,急速的,熱切的,震動著自己的心。
屋外早有老太太身邊的丫鬟照看著,連歷名的娘也被叫來幫忙,眼看他要進去,連忙攔住,「航少爺,產室是不得讓男人入的,您且在外等等,穩婆也沒說什麼過。」
看著他?她還拿什麼去看?拿什麼去守?她為什麼還要看?為什麼還要守?「……丈夫薄……終,……令,令人,生死…………」
「六部政事……兵部侍……」在這半年多里,他也藉著相淵的勢力,回復到原先的兵部侍郎。
歷母有些被嚇住,低頭小心覷了眼那手背上的血痕,猛咽了口口水才道:「不會的!少夫人洪福齊天,定能給航少爺生個大胖小子。」
「垂綺,你厭惡我吧?呵……不要說你,我自己也厭惡我自……我什麼都錯了,卻是什麼都不想……我是個該遭天打雷霹的……垂綺,我孫永航此生已別無他求,只有一件,我就是死了,也不會放手!垂綺,你留下來好不好?好好活著,看著我,看著我遭報應吧!看著我不得好死!好不好?」夜裡,他的聲音如此淡渺,如此空茫,滾過了無邊的陰暗,只錯落成一汪死水,平靜,平靜得木亦不浮!
「小……」溶月實在不忍將話吐出,「小姐,舅老爺被調去烏州做知州……他們今日剛剛起……」
孫永航一怔,似是才想到似的,「嗯」了聲,便也隨著站到了偏角的一處檐下。
項成剛咧嘴一笑,也不看菜,只揭開了封子,先嗅了嗅,才點頭笑說:「嗬!果然是名酒!咱山頭上自己燒的蕎麥燒就沒這個香!」說著,便給自己斟了一大碗,又替孫永航滿上。「姐夫!呵呵,咱是粗人,不會那套文縐縐的話,只一句,既是姐姐將溶月許了我,我就認你這個姐夫,咱也不多理那些個高攀不高攀的,咱求得一個爽快!」說話間,便已灌下一碗。酒一碗下肚,只覺唇齒間滿是清冽冽的酒香,而從肚裏,又緩緩升上一股暖意,漸漸地,只覺四肢百骸都暖洋洋地舒暢起來,不由連聲贊道:「好酒!好酒!難得還不覺著喉嚨渴!」
歷母臉色也是跟著一沉,但立刻穩下來,「你是府里請來的穩婆!好歹接生那麼多年了,怎麼這麼沒個見教!這有什麼慌的?推進去,再正胎位!」
溶月記著好些,而小姐,似也終於走出了那最初的萬念俱灰,慢慢地,將全副心思放在孩子身上。開始教他說話,簡單的,一次次逗著他開口。
項成剛回頭惱怒地瞪了眼帽子,氣頭一起,也不再管,只往前拽著牛頂著風雪走。好容易趕到孫府,也不敲正門,直接往斜里一條巷子里一穿,來到後門處。
然而偏就有一個人影,拉了頭黃牛,裹著斗篷,逆著風雪一步步往孫府里趕。邊趕還邊罵:「娘的!這天!再隔個一天下不也成?偏偏就等著老子來入……」他罵著,又把牽著黃牛的繩子往前拽了幾拽,「死牛!走快點行不!要不看在你還能擠點奶出來!老子早剁了你吃肉了!還不給老子走快點!」他又罵又踢,趕了幾步,又回過身來踢幾下黃牛,黃牛吃痛,「哞哞」地叫幾聲,更惹來一頓罵。
氣氛一時驟冷。相淵也微微皺眉。杜遷只作不知,反而走上前自取了一個杯子執壺斟了,才笑道:「今兒孫大人可是雙喜臨門哪!既得升遷,又逢媳婦臨盆,杜某滿飲此杯以為敬,與孫大人同分一喜!」
就是這一聲,似是打破了所有的迷嶂,讓駱垂綺的心意瞬間硬了起來。她瞅著他,極深極抑,「永……我求你,去救救菁……好不好?」她抖著唇吐字,每一字吐出,都像是把刀,將兩人之間維繫的點滴給一一斬斷,聲音愈后愈啞,揉進了壓抑著的泣聲,低到心坎里。
駱垂綺感覺自己就似入了十八層地獄一般,在刀山上滾著,無一處不痛。這種疼痛,就像是一張漫天的網,籠住她的周身,捆緊,勒住呼吸。
歷名過了年便又馬上回了府,孫永航也不用他再做別的,只一應照應著回影苑的一切物事。這一日,他正掃著雪,厚重的雪襯著梅花一看,倒確是美景一道,然而於人行路卻甚不方便。小公子病養好了,又學了走路,總防著跌跤。是以他拿著把大掃帚只掃著。
府中下人哪個不是有眼色的,一見爺們如此,他們更樂得躲懶省事。只得歷名擔著,才不至使回影苑裡空了人。
歷名見如此說話,再不應下也是萬難,只得趕緊磕了個頭應道:「謝大人抬舉!小的一定好好乾!」
癸卯年在一聲聲爆竹里響過了,又是一年春芽。柔姬坐足了兩個月的月子,相夫人也回了府。眾人都對這名生得極好的孩子寵愛有加,然而柔姬自己卻不喜歡,甚至是討厭。
她拋下這麼一句,便推門直去,溶月震於那抹離去前的哀婉,像是什麼都放手了一般。雪愈下愈大,稍一眨眼,便卷沒了她纖弱的身影。
「放心!」那人也不多說,只是輕輕一笑,一掠身就疾往城邊一桿高旗上輕飄飄地一點,再借一力,人已至牆腰,手一擱,人已上了牆頭。

孫永勛還欲再聽仔細些,然而因自己已經走得遠了,而風雪又緊,只那麼一卷,便再聽不到些什麼。
項成剛聽了這話,也嘆了口氣,坐倒在一邊。本是二樓雅間,孫永航又給足了銀子,是以這番動靜,這廂依舊靜悄悄的,沒人來說一聲。
「嗯!這就對了!跟著來吧!」話音一落,轎子已起,歷名只得跟在後頭。
「……你放手……你明知道,我眼中心上,早只存了一個人,生也是她,死也是她,柔姬,你不懂……」
然而垂綺素來不愛花俏,首飾也並不多,而溶月畢竟也不過一個閨中不識世情的丫鬟,哪裡知曉當鋪里的規矩,一盒子首飾去當,跑了幾家,這價卻是越當越低。最後,不過只得了十兩,才哭著求了蒼屏街上一位老大夫來瞧瞧。
溶月一見她拿出了這副畫,心猛沉,直直地跪在了她前面,「小姐!不能把這畫當出去!不能啊!這是老爺留給你唯一的物件了!」
駱垂綺臨盆卻也就在這個時候。由老太太作主,下人自然早早地就請來了產婆在旁守著,但老太太自過了個年之後,身子骨一落千丈,才養好些,又染了風寒。是以,下人見老太太自顧尚且不遐,再加上府中實在忙亂,對於駱這一處多少就有些怠慢。只因有個歷名在旁看著,才不至短了人。
垂綺!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求你別死!你看看我!你看著我!你看著我遭報應好不好!垂綺!
為什麼她得受那麼多的苦?為什麼會讓她受那麼多的苦?如果、如……
又一日的孫永航,旁人只道他寵愛孩子,然而柔姬知道,他不在寵。他並不會逗弄孩子,他往往對著那雙眼睛,一望便能出神。
駱垂綺看著眼前這樣的他,忽覺眼中的淚意再關不住,拚命撐大的眼,仍是消不去水意,一眨,淚便『叭嗒』一顆滴在孫永航的手上。
孫永航根本早已承受不住駱垂綺這般的神情這般的話語,他捂著臉大喘了幾口氣,才掙扎著道:「你放……」
天陰沉而灰暗,檐上早掛了幾柱冰激棱,尖銳銳的反著光,映得天候更冷。整一都城的大道街巷裡,早瞧不見人影。
駱垂綺見那邊始終不得反應,早寒透了心,叫上溶月將自己素日的首飾全數叫她去當了,請個大夫來瞧瞧。
然而卻只好了兩日,到第三日上,菁兒忽地牙關緊咬,小拳頭也握得死緊,四肢又顯抽搐之狀。駱垂綺又驚又怕,溶月仍又將上回那老大夫給找了來。
一人小心翼翼地翻身下馬,厚厚的披風下,似乎還背著一隻箱子。「找人找得這麼急!現在怎麼辦?」
未至前院,已聽得一片伶歌酒觴,西皮散板才敲罷,快板又趕著起勢。果然正自熱鬧喜慶呵!
酒樓里,簡簡單單點了幾個菜,不過是一盤臘兔頭,一盤密芝排骨,一隻烤羊腿,再一碟醬黃瓜。酒卻是好酒,正是名聞天下的『壠覺芳』,孫永航知道項成剛能喝,一上來便點了五斤。
那是永航的聲音。
風過,吹起一捧雪,飄在他的頸子里,猛地一星兒冰,讓他驀然回過神來。他一驚,心口怦怦直跳,好一會兒,才回復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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