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
落蕊重芳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這一番熱鬧,雖不如二月二龍抬頭時那般熱火朝天,但也擁塞了整一條崇太街,使之車馬不行。
駱垂綺眉峰微收,將幾處筆峰一一觸撫而過,又細看了題跋:千尺淵海,鯤之藏焉;萬里雲山,鵬之志也。
端王「哈哈」一笑,邊看字邊點頭,「駱相之體本是蛟龍多變,然縱意清雄之勢總在其間,而其布白舒朗簡潔,結體新呈一番氣象。這行草,是本王最為喜愛之體了!你雖未臻絕境,亦是仿體中不俗之作。駱垂綺呀駱垂綺,單是這一手字,你已配天都才女之名!」
宛轉龍火飛,零落早相失。
「那歷名,麻煩你去孟府走一趟,請孟大人,善用火事!」駱垂綺站起身,燭光映過她一角微明的側面,微微神傷。
心下思量,孟物華與駱垂綺眸光一對,便即轉開。
「好!想得好!問得也好!」端王閉眸嘆笑一聲,「垂綺啊,本王果然沒看錯你!……」端王正欲說些什麼,王府管家卻忽然趨前稟報。
正思量間,秘書監孟物華已抱著一錦匣趨步而來,至石桌前也不敢抬頭,立時就是一拜:「下官叩請王爺王妃萬安!」
「大人您太客氣了!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啊,夜已深,小人打擾大人安歇了!」歷名一拱手,便是辭意。
端王點頭沉吟,孟物華也是喟嘆地點了點頭。
豈知南山松,獨立自蕭瑟。
駱垂綺欠身一禮,「臣婦班門弄斧,還望王爺與孟大人見諒!」
姚紋自然會意,也接過話荏嗔道:「垂綺呀!你可真是糊塗了一回!上回原本說得好好的,但誰知就愣沒個迴音!害得王爺得罪了相淵不說,連親哥哥信王爺也得罪了!而你又偏偏連了個一年半載都不見個音信兒!你說說!這做人做得!」
「那就不吃桃米餅。」
時至二月,正值熱鬧的二月鬧節,卻忽叫一場春雪給壓住了喜慶。因近日邊關忽然又傳來簡書,碧落的不太平,加上物候不調,眾人都往著東昶寺西昶寺求神祈佑。
「呵呵!」終於定下!看著小菁兒趴在桌沿上小口抿著桃米餅的樣子,駱垂綺不禁朝溶月笑嘆了口氣。總算說通小傢伙乖乖喝葯了!
小菁兒根本聽不懂,卻仍歪著腦袋,黑晶晶的眼珠子筆直地瞅著自己的娘親,「菁兒不,葯!」
歷名見狀便笑著跑去買了個糖人來,塞到小菁兒手上。孩子見東西到了手,倒也沒在計較,乖乖地任溶月抱了,只琢磨著手中的糖人。時而「咿呀」地叫兩聲,時而手指頭在上面捏捏,因是糖人,便粘住了些手,他便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啊啊」叫著,直把糖人往溶月臉上蹭。又因聞著了這甜甜的香味,便急著往嘴裏送。
想來,歷名對溶月亦是有心,對於溶月的被擄,他亦是深深苛責自己,只可……垂綺閉目淺淺一嘆,她只認溶月一個親人,只為溶月一個人打算!歷名的自責,對於溶月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嗯?代為保管半年?這……歷名愣了下,有些不明所以。何以少夫人的語氣這般狂狷?
溶月「哎」了聲,便去書房寫信。廳里夜風微過,仍帶些兒冷涼。垂綺朝神色有些黯淡的歷名看了幾眼,將案前的那捲畫軸往前一推。「歷名,將這副畫送至踞虎街秘書監孟物華孟大人的府上,就……就說請孟大人代為保管此畫半年,半年後即當取回。」
溶月坐于車中,看著正哄著小菁兒的駱垂綺,總是想忍不住嘆息。小姐不再凄惶了,可那眉眼裡,卻沉鬱了。那雙原本笑起來點點柔光的眼,如果只是清冷冷的,深邃而沉凝,總叫人摸不著她在思量什麼。但她知道,小姐並不快樂!一直不快樂!
二月十五,正值東昶寺有場法會,駱垂綺與溶月也抱上了孫菁,多少也想給兒子乞點福,順便,會一會一個人。
駱垂綺黛眉輕挑,笑意都不曾變過,「咦?那秘書監一職不是高過司田郎中幾品幾級嗎?」孟物華,他最好還是不要與孫府有任何牽連才……
璧月瓊枝零零,梵音宏唄巍巍。
「娘?」
待回明了駱垂綺交代下來的事,歷名忽然又支吾起來。
「少夫人。」歷名進屋,瞅了瞅溶月略有些擔心的神色,眉下微皺。
只要,他夠聰明,他夠野心!
「沒什麼的,溶月!」駱垂綺迅速閉眼,仰起臉,嫻雅溫潤的面上是淺淺的笑紋,「老太太那兒你送去了嗎?」
惆悵東君新雪,徘徊太真流菲。
「……對這事兒說過什麼話沒有?」孫永航在初啟口時有太多的隱忍,然而一頓之後,便又復平靜。
孟物華!如果這場火燒得好,那也能助他脫離秘書監那座縛住他手腳的小樓了吧?
駱垂綺也被瞧得一驚,心下立時對這孟物華重新考量起來。這孟物華,一個小小的秘書監,不過掌經籍圖書之事,為何與皇親往來?不甘汲汲無名之志?那又為何不投現下正當權的信王?為何會如此示好端王?難道,他也有這識人知勢的眼光,往端王看好?
只聽駱垂綺繼續道:「其三,是紙質。先父唯有這一幅《鯤鵬萬里雲》是取饒鄉磁青紙所繪,是以,臣婦記得特別清楚。而這幅畫作卻是取用花綾。其四是用筆。先父畫作題跋多用禿筆,而此幅卻用https://www.hetubook.com.com新筆,筆鋒較尖,與禿筆這圓略有差異,首看就覺眼生了。其五是印章。先父這方『執笏總憶掩月松』閑章,用的乃是木章,而此畫卷中所落之章卻是凍石之質。」
「不要!娘~~不要!」馬上搖頭。
「明白了嗎?」孫永航微微一笑,眼眸便有些細,像夾住了一切外泄的情緒。
端王仍是哼了聲不語。姚紋便又道:「你倒說說,這到底是怎麼給弄的!」
駱垂綺聽到這兒,是什麼都想明白了。原來端王今番留她賞花作詩什麼的,只是因為留著這一齣戲哪!端王什麼耳朵?這天都城裡有爹爹遺作,這于書畫行里可是天大的事了,這孟物華想要送鑒,又豈是難的?大抵是端王也覺著有些疑問,不好定奪,才幾次拒見了那人,直到此時才叫她來驗一驗真偽吧。
歷名見實在不行,也只好叫馬甲停在這路口候著,便請駱垂綺下車。垂綺倒也不甚在意,抱著孩子便舉步下車。菁兒是初次瞧上這般喧嘩人聲,一雙小眼看得骨轆轆亂轉,東撲來西撲去,倒叫垂綺抱著有些吃力。
「王爺謬獎了。」
「菁兒想吃桃米餅嗎?」
駱垂綺順著兒子的撒嬌將他輕抱起來,入手的分量微重,讓她忍不住添上幾分歡欣,但沒讓兒子看見就穩穩斂住。「菁兒,想做一件事,就得為這件事的成功付出點什麼。你記住娘的這句話。」
「謝王爺。」駱垂綺盈盈起身,然而久跪的雙膝不禁酸麻,又兼她病體初愈,身子便不由微微一晃,幾欲立不住。
駱垂綺則是駐立杏花樹下,仰臉望著那株因新雪冽風而花蕊飄零的杏花,這禪房深院,芳不得其所;這春雪壓廬,盛不得其候!
「幾天沒吃東西了?」駱垂綺緩緩低下頭,淺淺地呢喃了一句,神情模糊,只覺那雙原本溫潤的杏眸有些冷涼下來,掩住所有溫情。
約莫看了近一炷香的時間,她才抬起頭來,眸光一掠眾人,似是炫過一片星輝,讓眾人微怔。「回王爺、孟大人,此畫是極真之作!除去題跋落款閑章,也算難得一見的佳作,然若是冒先父遺作,恐怕筆力未臻。」
「是。」歷名略一抬頭,卻忽然有些怔住。眼前的航少爺還是航少爺,可是,卻又有些不一樣了。歷名不自覺地有些皺眉。
「呃?」歷名吃了一驚。
梵樓廣廈,巍巍地壓過來,駱垂綺站在山門前靜靜地注目了會,才舉步跨入。
孟物華直到此時才正眼瞧見一邊還有一位女子,下意識地回了一禮,「啊,孫夫人客氣了。」然聽得方才端王所述孫永航之正妻,心中又有疑,便不由自主地抬眼一打量。這一打量之間,便是神魂俱失。
駱垂綺聽出話中之嗔多於怪,心頭稍安,便俯身下去給磕了個頭,「王爺、王妃恕罪!垂綺年輕識淺,處事不周,害得王爺如此為難,是垂綺的錯!求王爺王妃責罰!」
此時的駱垂綺心中已然有譜,便婉轉道來,半分委屈,半分敏銳,也不說其他,卻全在相淵仗勢欺人這一頭上落腳。溶月的被擄,相淵的威嚇,親舅外調,駱垂綺都巧妙地半明半暗,移花接木。一番話說下來,連端王妃姚紋也不禁有同愾之心。
宣盈璧望著笑得開心的菁兒,眼中是一派溫和的欣羡,怔了會兒,才答:「三嫂是中意刑部的司田主郎中元驛,可環兒似乎看中了秘書監的孟物華哦!」她想著孫永環羞怯的神情,不禁呵呵一笑,「想環兒也真是長大了,心中都能存人了!唉,只是三嫂似乎偏於那元驛,聽說還打算舉薦他擔任監察御使呢!」
「還沒呢!」
眉微微一跳,孟物華驟驚,難道,她已猜到今日那幅偽作是自己所作?如果這麼……孟物華閉目嘆笑,天都才女,果然非凡!到底是杜遷的關門弟子呵!想當初,他亦是在杜府門前跪了三天三夜都無法得入的師門啊!
「哎!只可惜秘書監官雖不小,卻只是個編修文書的,仕途上只怕難有佳績!三嫂子擔心的只怕還是這個!」說起這話,宣盈璧的語中便忍不住透出些不滿來。她看了駱垂綺一眼,心中更是對太過勢利的三房有些冷淡。好好一個溫柔婉約又賢惠的媳婦,……
端王眉一攏,微哼了聲,但也仍是擺了擺手放她進來,扭頭時又丟給住持一個眼色,住持會意便託辭退出了這后廂禪院。
駱垂綺微微一記苦笑,春風剪剪,拂了瓣落花在其肩頭,看得二人一怔。
駱垂綺瞧著端王沉吟,心中只是暗疑。端王最是喜好書畫收藏,雖說是韜光養晦之計,卻也是真心喜好。但為何這番得聞名畫,卻如此鎮定從容?想試她?試她什麼?
端王拈起茶盞淺酌一口,才笑著朝駱垂綺道:「人家正主兒的千金在此,本王也排在後頭了。呵呵,」他笑著又掃回有些怔愣的孟物華,才繼續道,「孟大人大概不識吧。這位就是兵部侍郎孫永航孫大人的正妻,駱相的遺女,孫夫人,此畫有她來相鑒,想必定能給孟大人一個清楚明白的交代。」
她太高估了自己,高估了她駱氏這一姓,更太高估了孫家。她完全辜負了師傅當日的教訓,她錯了,師傅才是對的。她現在有什麼?一無所有!她空長了一雙眼睛,卻原來是個瞎子!
孟物華深斂一笑,也是贊道:「此畫得駱門遺女一鑒,正是下官和*圖*書天大之幸了!多謝孫夫人賞鑒真偽!」他輕輕收起捲軸,忽然又道,「孫夫人,下官還有一問。此畫中題跋,夫人方才所說是禿筆新筆之差,那若除去這一差,與駱相筆法相較,可能亂真?」
怨悒悲憤一齊湧上來時,駱垂綺忍不住將孩子擁入懷裡。
「燒樓?」駱垂綺看著茶盞的眸光忽然一閃,繼而是微微地苦笑。夫妻同……為什麼到現在看來,他們二人的行為是如此可笑?
「王爺、王妃,垂綺拙……」駱垂綺遞上新詩,還未說完,端王已脫口問出:「你這是駱相之體?」
「不錯!的確是凍石之章啊!」
駱垂綺將畫卷于石桌上一展,幾人,尤是端王,立刻便起身就近相看。伏海萬里,有鯤露一鰭;朗朗青天,有大鵬展翅。這氣象便是開闊極致,奪目地抓住人的眼,攫住呼吸。使人似乎猛然間便被吸到畫中去一般。
偶蒙春風榮,生此艷陽質。
駱垂綺垂眼淺笑,眉睫蓋住一片盈光,「垂綺筆拙,尚不得先父三昧,王爺見笑了。」
端王哼了聲,並不看她,只是冷聲道:「原是你的家事,扯入了本王,卻又半途而廢,本王倒來落了個兩頭得罪,哼,駱垂綺,你相當不錯啊!」然而端王口氣雖惡,臉色倒並無多少冷凝,眼神微微帶過王妃。
耳邊傳來端王與端王妃的輕笑,駱垂綺抬眼一瞥,神情不由帶上三分惱意,這等直愣愣地注目,讓她感覺非常不舒服。她吸了口氣,抿唇站到一邊,不再吭聲。
這一喚,倒使駱垂綺回了神,她抬臉合上了眼,久久才吐出一口氣,「溶月,歷名去歇了嗎?」
駱垂綺往二人一掠,疏風疏月,只淺淺一笑,心中已定下三分主意,「蒙王妃不棄,垂綺自當獻醜。若有不工之處,請王爺、王妃不吝指正。」
正巧溶月端著新做的桃米餅進屋,聽見小菁兒嫩脆的嗓音,抿嘴一笑,「菁兒!是桃米餅!來!說一次,桃米餅!」她拈起一塊,誘惑地懸在小菁兒眼前。
「呃,明白了。」這笑讓歷名忽然起了些心驚膽戰的感覺,航少爺在恨誰?在報復誰?為什麼明明針對的是那個孟物華,卻讓他覺得航少爺的眼閃過的是極深的怨悒,就如同當初航少爺應下娶相氏千金的時候一樣?可是,明明他又在笑啊!
端王咳了聲,才道:「垂綺,本王當年便是敬慕你的父親駱相,你系出名門,又得杜遷名師,前番幾次說話也知分寸、有計較。雖是相淵一事上出了岔子,也是人生一道坎,本王既往不咎。」
片刻后,歷名入內,「航少爺!」
小菁兒聽到還要喝葯,一張靈動激昂的小臉立刻垮下,皺著眉的結果是整一副五官都縮在了一起,「娘~~」他滑出娘的手,轉而撒嬌地摟住娘親的脖子,一雙墨珠也似的小眼瞅准了溶月。
駱垂綺本是花柳這姿,容貌本自嬌好,而這一身纖弱之氣又是極惹人憐的。二人眼見她這番情景,心底到底也有些動意,端王容色一緩,王妃便拉著人往石凳上坐了。「唉,也是吃了苦了!沒見你這麼弱的,經不得風!」
刻意放輕的腳步漸去漸遠,漸遠漸無。駱垂綺望著燭火,直到燈芯爆出『嗤』的一聲,她才驚醒過來似地甩了甩頭。縴手撫上微涼的額際,她勉強自己斂聚心神。
菁兒立刻就撲騰著還立不甚穩的小身子過去,也顧不得還濕著手,就要搶。眼看要跌倒,駱垂綺伸手攔住,那小小軟軟的身子便倒在溫軟的懷裡。
端王妃聽說,也接過了詩作細看,細看了遍,不由心神微動,「寫得好!」她抬眼朝端王瞧過一眼,念了出來:「玳筵濃芳禪院,蓮燈清碧紅……呵呵,垂綺這一筆倒是道盡了這杏花所居之不當……惆悵東君新雪,徘徊太真流菲,果不得其時。」
淺淺一笑,駱垂綺款步上前一福,「臣婦駱氏見過孟大人。」
「啟稟王爺,秘書監孟物華孟大人求見,說是有……」管家忽地抬頭朝駱垂綺瞄了一眼,才復道,「有幅駱相遺作獻上。」
端王拍了拍手,旁處早有那名王府管家尋了筆墨紙硯過來,在石桌上擺放妥當,並著手細細研磨。
駱垂綺嘆在心底,便是真正地放了心。「嗯,麻煩你了!」看著歷名落落寡歡的背影,她抬臉望向屋外中庭的月色,眸色愈深愈沉,暗暗攏住的是放心。溶月這一生,便是再無差池……有成剛的堅定不移,也有歷名的自責暗慕。
「那請他來一趟吧!」駱垂綺朝溶月安撫地一笑,眸光深濃,幾能把一片神傷蓋住。
「少夫人什麼也沒說。」是了!歷名眉宇鎖得有些緊,就是航少爺的這種神情,隱忍!把所有的心緒都藏到了最底處,讓他連一絲絲都感覺不到了,摸不著心緒的好壞,更不摸不著意圖。
「嗯!」立刻點頭。
「哦,喜事啊!」垂綺應得隨意,淺淡的笑意在春日里饒是清冷,亦望之嫣然,只是形神仍有些清瘦。她綉了幾針,忽似想起什麼似的,「是對哪家有些意思?」
有了前番幾次的變故,歷名對於駱溶二人一直傾注了整一副精力去照看。一聽二人要去趕法會,便早安排了一駕小馬車,自己親自陪了前去。
「是。」
駱垂綺微愣,隨即在孟物華深密的眼神里淺淺笑了,「回孟大人,此畫中m.hetubook.com.com題跋,若書于畫作之外,不細看,當可亂真!」
那孫夫人送他此畫何意?啊,不,可不是送,只是代為保……半年!孟物華斂起了眉,越深思,越覺得此舉背後的不簡單。
「多謝多謝!」孟物華笑著接過,並不喝一口,便將手中錦匣呈上,「王爺,下官多日前幸得駱相真跡《鯤鵬萬里雲》一幅,呵呵,下官眼拙識淺,並不識得,素聞王爺雅意高潔,於此間知之甚詳,因此,特來請王爺一鑒。」說著,他便將錦匣打開,由中取出畫軸來。「呵呵,其實下官早想拜見王爺,奈何幾番王爺都事務纏身,不便打擾,只得作罷。今番有幸,還請王爺不吝慧眼相鑒啊!」
孟物華腦中轟然,幾乎再聽不得看不清其他物事,只有眼前這月白錦袍,嬌弱兼梨花淡月之神的女子。她只是款款而笑,眉黛青青,杏眸溫轉,盈盈間兩痕秀水深澈,那芙蓉面,那纖柳質,似是沾盡了這春光秀媚,然而卻又于這美中暗斂冰雪之姿。似梨花,淡月疏風下的清麗絕人;似紅梅,冰雪凜霜中的清傲絕塵。好一個梨花為神,梅花為品的女子呵!
駱垂綺見住持與雜人都已退去,便屈身一跪,「臣婦求王爺王妃恕罪!」禪院泥地,春雪雖已叫眾僧掃去,但仍是濕寒侵膚。那冰冷點點滴滴滲進來,讓她微微擰了下眉。
大雄寶殿里僧眾正齊聲誦唱著『阿彌陀佛贊佛偈』,成百上千的香客俱在殿門外伏著。駱垂綺舉目一瞥,見到端王妃連同端王爺正往禪院西偏一角轉過去。原來,來得還不只是王妃。
「送去了!她們都說太夫人一連幾天沒吃東西了,今兒看見這桃米餅倒是嘗了一塊呢!」溶月斟了盞茶遞約駱垂綺,笑著順應她的話,並不想再讓小姐如此神傷。
「哈哈,孟大人于書畫一行也是執拗得很哪!」端王顯然非常開心,連連拍著他的肩膀,道,「你看看這詩作如何?」端王遞過駱垂綺方才詩作。
「不細看?」
駱垂綺清楚那抹眼中的責難,轉身吩咐了溶月照看好菁兒,便緊跟著前去。急急趕了幾步,果然見寺中住持正與端王、端王妃於一株杏花樹下寒暄。她牽出一笑,朝兩個攔住她去路的侍衛福了福,隨即轉向端王揚聲行禮道:「臣婦駱氏,拜見王爺王妃萬安!」
駱垂綺此時已然明白,這場法會原來祈的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難怪端王會到場了。她靜靜等著,總是過了一個時辰左右,端王才離開正殿,離去前似乎瞧見了她,眉色一頓,瞟了她一眼,回身直走。
當孟物華展開這一卷畫軸時,幾乎整個人都傻愣住了。「……孫夫人,居然,居然叫我它半年?為什麼?」他幾乎小心翼翼地捧著這卷畫軸,語氣中滿滿的都是不敢置信。《鯤鵬萬里雲》啊!居然會送到他手上?這是真的么?怎麼可能!
東昶寺位於天都城北,由孫府只需沿踞虎街直北,至崇太街便是。雖經春雪,然而杏花依舊開得很艷,夾道都是那一片粉艷艷的光澤,正兀自耀目。因是法會,有高僧講法,碧落除『巫策天』以外便虔誠禮佛,是以整座東山都熱鬧非凡。那百級石階俱是人頭攢動,就是整一條崇太街,於今日也是車馬難行。沿途商販雲集,各自吆喝叫賣著自己行貨,有山貨雜品,也有香燭元寶,日常雜貨也是鱗次櫛比。小吃點心更是香溢整一條崇太街,賣燒餅的、賣包子的、賣餛飩的,幾家都是忙得手上亂,嘴上笑。而孩子們只圍著那些吹糖人的、捏麵人的、賣冰糖葫蘆的、做風箏的、看皮影戲的、玩雜耍的,一圈一圈地奔走瞧新鮮。
「那就得喝葯。」
宣盈璧與駱垂綺于廊下繡花,綉了一會兒,微覺眼酸,便抬頭笑著望望孫菁,「垂綺啊,環兒已有好些人家來提親了!就等這幾日決定呢!」
孟物華細細一看,「這……」

采六言之體為律,用典雅緻,寄意遙深,這駱相之女,果不簡單哪!孟物華再度審視了駱垂綺一眼,這于方才貌的驚艷之中又多添一份才情的驚艷。而這手字,已頗得駱相真意,只是略欠火候,「到底是駱相門庭,孫夫人之才,下官拜服!」他又朝駱垂綺欠身一禮,同時眼角又劃過那幾句詩作,在「彩鳳難得旨歸」一句上微微頓了下,目光便深了起來。彩鳳銜書,那用的是天廷正旨的典,不得正旨,則名不正。這位夫人如此用意,難道他們孫家也棄信王而就端王?可又為何前番迎娶相氏千金呢?這相淵可是信王之屬啊!
豈無佳人色,但恐花不實。
打開櫥格,裡頭仍好好擺著那捲《鯤鵬萬里雲》,溶月畢竟還是聽自己的話去當了,他也到底是連同那些首飾一併都給贖回來了。只是,她早生不出那份失而復得的喜悅之心了。駱垂綺望著這卷畫,心中只悶悶的,她伸手拿了在手,細細地撫了遍,才又嘆氣放回。終究,她還是要將這畫送了!一併,連他那抹在自己心中鏤下的影子都棄了!
溶月瞧著便笑了,伸手要抱,誰知小菁兒卻只瞅准了那兒吹糖人的一處,「呀呀呀」叫著就往那邊撲,任誰抱都不成。
直到端王咳了一聲,孟物華才恍然回過神來,見端王淡淡的眼神,心中一凜,連忙乾笑幾聲,將畫卷https://www•hetubook•com.com送出,再不敢看駱垂綺一眼。「孫夫人請看,請看!」
玳筵濃芳禪院,蓮燈清碧紅幃。
王妃朝駱垂綺一笑,忽道:「垂綺素有才名聲聞天都,不妨以這株杏花為題,吟詩一首,如何?」
「小姐,其……」溶月看著她的神情也大抵猜到她心中的想法,其實,小姐本不必讓菁兒斷奶的,航少爺……
「此畫若論功力,也是當世罕見。但說到真偽,便有五處。其一是筆力,先父畫浪,有一特性,破墨之法多變,一幅畫作間,力避重複,且勾形傳質,其波線,力而流暢,重於骨力,這與其書法間重於求神則有別。此畫勾波描浪之筆法與其題跋完全一致。」駱垂綺於此一頓,笑了笑,才道,「這題跋寫得倒與先父極為形似,只是立意不暢,用筆微澀。顯然是臨時有些心怯,思索良多所……有雲:『筆以立其形質,墨以分其陰陽』,此畫之波雖屬上成,然此處浪尖卻微有重墨輕……」她纖指一點畫偏左一處。

端王也朝駱垂綺帶過一眼,笑了笑,「好啊!正好駱門遺女在這兒,請他過來吧!」
「菁兒!先把手擦乾!」垂綺淺笑仍掛著,聲音也柔柔的,但原本仍想再搶的小菁兒馬上就乖軟下來,微偏著小腦袋點點頭。「……」他應了下,看著娘親將自己的小手擦乾一隻,他又不甘心地補上了一句,「菁兒要兩塊!」
他滿懷崇敬又小心翼翼地展開,細細周覽,足足看了有半個月時辰,邊看邊贊。許久,當那一腔激動終於平復下去之後,他驀然驚覺過來。
落影閣中,駱垂綺正淺笑著替小菁兒凈手,而小菁兒卻早已等不及地不甚清楚地嚷著,「娘,月姨,桃!桃!菁兒要桃!」
一炷香的時辰過後,法會開始了。一句老僧冉冉的白須,持著法杖落坐于那最大的團蒲上。眾僧又誦唱『香爐贊』、『佛寶贊』后,老僧開始祝語。此時端王也到了正場,配合著老僧的祝誦,也上了香祈了福。
她有畫,為何不直接送給端王?給他是什麼意思?
「王爺,信王歷來主事朝政,而王爺您,則是閑逸洒脫,皇上也並不著意朝政之實。但王爺請想,此番法會祈安,佑我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為何已不再與信王而交予您來辦呢?」駱垂綺依舊淺淺地笑著,明淡的嬌容上只一派春光溫柔,似乎與口中所出的機峰完全不能相諧。
「不要~~娘~~桃!桃米餅!」小菁兒摟著娘親的脖子一個勁兒地晃,見娘親無動於衷,就朝邊上叫著「月姨~~……」
垂綺眉眼一收,又補上一句:「杏花雖好,然不得天命之時所盛,故而禪院冷寂,新雪偏壓,彩鳳銜書不得,便是名不正!」
端王是鑒賞書畫里的行家,一看這一手字,心中便對駱垂綺更添幾分欣賞。此時見駱垂綺詩作已畢,眼中只對著那稿跡深思。
垂綺見他愣了,只淡淡一笑,「你只管這麼說便是。」她拈起茶盞呷了口茶,才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朝他道,「啊,對了,溶月與成剛的婚事也不宜再拖。歷名,你著著心,給挑個好日子,布置布置。銀子……我會想辦法。」語畢,一雙剪水雙瞳便緊緊地瞅住了歷名的神色。
端王朗笑幾聲,才嘆道:「天都第一才女,果然不凡!呵呵呵,孟大人,可還有什麼要說的?」
果見歷名神情一澀,那一抹鬱悒便深埋眉間,隱隱還帶過一片自責。「是。」
現在,她醒了,終於醒了!
孫府里,回影苑裡那座落影閣,仍只是斜陽長長,冷清而寂寞的。六房的妻子宣氏盈璧一直與駱垂綺交好,那段懷孕到臨產的日子,她也多有探視。
「不用看你月姨!吃桃米餅就得喝葯!哪!只要咱們的小菁兒晚上喝半碗葯,那娘明天還讓你吃桃米餅!好不好?」
春衫不避寒重,彩鳳難得旨歸。
這一日已是三月初八,春陽暖暖,菁兒已能搖搖晃晃地在院子里小跑,溶月在邊上看著,陪著他玩兒。
端王前番倒還不動聲色,只聽到最末一段,心中便起微瀾,口氣也軟了些,「你先起來吧!」
「……啊,好說!好說!」孟物華喜出望外,那回望住歷名的神色簡直就是失態的受寵若驚,「啊,呵呵,小哥,請偏廳稍坐!來人!看茶!小哥,請回稟少夫人,下……下官願效犬馬之勞!」孟物華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也摸不準駱垂綺的意思,只能往這面上想,定是有什麼差遣吧!
「嗯,孟大人請起。」端王隨手一擺。王府管家早已沏上茶來,「孟大人,請用茶。」
如此,則這孟物華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了!說不定,不久之後即能成為端王的智囊!
端王一怔,目光炯然亮起,敏銳地直視駱垂綺,「你的意思……」
溶月微微一怔,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只好起身將歷名喚了進來。
整個回影苑,現下會出入的也就只她一個了。駱垂綺極為心寒,然心中仍是牢牢記著對她好的人。
小菁兒歪著腦袋思考著,想來想去,終究抵不過桃米餅的誘惑,點頭開心地叫,「好!桃!桃!」
歷名並不多說什麼,只行了一禮,「孟大人,我家少夫人沒說其他的話,就只勞煩孟大人代為保管半年,還請大人不吝相助。」
心中思定,她轉身步向石桌,王府管家已磨好了墨,壓妥了紙。駱垂綺蘸墨懸筆,細一思量,便提筆落下。筆致清逸而奔m•hetubook.com•com放,氣勢開張,卻並無逼人之態;布白舒朗,又不失洒脫雄健。這一手字,無論怎麼看,也瞧不出絲毫閨閣之氣。
駱垂綺一聽連忙起身欲跪謝,卻叫姚紋攔住。只聽端王狀似無意地笑了笑,「也無需多禮。今兒便算一處賞個花吧!」
孫永航聞言,手敲著書桌沉吟了會兒,忽然抬頭望住歷名,「歷名,去安排幾個人,去秘書監放……就抽孟物華當值的幾夜。」
一時把兩人都逗笑了。駱垂綺拿著巾子仔細給他擦了手,幾人便仍往那山寺行去。遠遠地就聽聞陣陣梵音,誦經聲低沉,就像這香燭的青煙,裊裊,繞在每個香客的周身,最終,直上青天。
話了,駱垂綺又補上了一句:「其實垂綺不過一名孤女,無親無靠,夫君納妾原也無話可說。只是,相府如此之逼迫,在天子腳下猖狂行事,擅弄權柄,仗勢擄人,所壞者,國之禮法。這等以權謀私之行,所蒙者何人?王爺,這相尚書正是借了信王爺的信任,蒙蔽上聽,下行不法啊!事前所輯種種罪證,王爺您心如明鏡,自然清楚,然而信王爺卻仍被蒙在鼓裡,聲聲相援。長此以往,世人恨相門是一則,對於信王也難免會有微辭,有損皇家威嚴。」
「呵呵,這是孫夫人作的《禪房新雪后詠杏花》。」
駱垂綺瞥過他一眼,忽然一笑,「他吩咐你了什麼?」語意幽幽,卻似乎什麼也沒有。
晚間,看著小菁兒皺著小臉將葯一分不差地喝完睡下之後,駱垂綺才靜下心來聽歷名辦差回來的回稟。
望著兒子津津有味地吃著桃米餅的樣子,駱垂綺心中微微泛酸,有一股愧疚與神傷泛湧上來。菁兒才不過一周歲又一個月,舉凡大戶人家,哪個孩子會在三歲前斷奶?只有她的兒子!只有她的兒子呵!
孟物華眸光一緊,卻閉緊了嘴。端王聽說,便沉不住氣地馬上問道:「哦?那何處看出破綻?」
駱垂綺並不是沒有看見溶月的眼神,卻仍只拿著手指逗著菁兒玩,在孩子「咯咯」的笑聲里,她也淺笑。沒有什麼會比現在的她更清醒了。她想了整整三夜,想她從小到大,想她識字讀書,想她出嫁,想她這一路,她驀然發覺,這一段日子,居然是自己最糊塗最傻的日子。
駱垂綺依舊淺笑,只是輕輕捏住兒子小小軟軟的手,「那晚上睡前的葯呢?」小菁兒這幾日有些咳,歷名早早請來了大夫瞧過,原不甚要緊,只開了副散劑,只因小菁兒怕苦不肯吃,又兼之貪玩,總有受涼,便就拖了幾日。
歷名驚了一跳,隨即吸了口氣極快地吐出,「航少爺吩咐去燒了秘書監的藏書……還特別挑孟大人當值的幾……」
回到府中,駱垂綺取出櫥格中的畫軸,于燈下細細觸撫,人似是痴了一般只怔怔地望著燭火。
孟物華全副心神都在那畫上了,見歷名急著走,正中心意,連道「招呼不周,不送」之類的話。待送走了歷名,孟物華立時就撲到了這幅他幾近仰慕半生的畫作上。
駱垂綺抬頭對上她的目光一笑,不語,仍低頭刺繡,綉過幾針,才淡淡開口道:「環兒要出閣了,這便是成人。她的背後是孫家,這等家世在那默默無聞的秘書監眼中,只怕也有些重吧!若是個貪圖功名之輩,對環兒必不真心!若是個酸腐的書生,只怕環兒也多受委屈。唉,良人么,總還得門當戶對,品性相當,才不至受委……」她輕輕一嘆,仍低頭刺繡。
他微抬臉,盯著眼前的這方「孩兒面」。勻細剔透的質料盛著漆黑溢香的濃墨,與那雙因沉思而顯得深不可測的眸子相映,只一片深黑。想了會兒,他猛挑了挑眉,因病而深陷的眼竟射出兩道晶銳的亮來,「來了,把歷名叫過來!」
宣盈璧聽了此話,心想著駱垂綺的際遇,也是一陣感慨,一雙水眸瞅著身形單薄的駱垂綺,心頭便漫過一層酸意!唉,這麼一個府中,她們都受著委屈,所為只是一個「孫」字!她忍受丈夫另娶,公婆冷待;而自己,深鎖空閨,忍受著丈夫戍守邊關的冷清寂寞。都只為一個「孫」啊!
桃花開東園,含笑誇白日。
孫永航坐在書房裡整理著一疊疊爺爺生前的摺子及書信,翻著看著,他也漸漸摸出些門路。爺爺的行事,爺爺的人脈,爺爺的擔憂,以及,爺爺的野心,所有,都慢慢呈現到他腦海里。
溶月將小菁兒哄著睡下,便端了盞茶過來。一入房門,卻見著駱垂綺正不舍地瞅著那捲先老爺留下來的遺畫,溶月微嘆一氣,「小姐,夜裡寒氣重,早些就寢吧!」
「孟大人,可否請賜畫一觀?」駱垂綺淺垂著眉眼一問。然而等了許久,卻仍不見回應,不由再問一遍,仍不得回應。
「啊,溶月啊,你捎封信給成剛,請他給菁兒做柄木劍。這孩子鎮日吵著要玩呢!」她笑眼盈盈,似是全副心神都擺在了菁兒身上,讓溶月心頭略寬,以為自己多疑了。
先父遺作,駱垂綺自是閉著眼都能指出真假,更何況那幅《鯤鵬萬里雲》真真地還留在自己手中,哪來得什麼別的真跡?
「嗯。娘最後終於順了環兒的意,定了孟物華?」孫永航一眼望過去便仔細地看到了歷名肩頭那朵已凋的桃瓣,心頭一時浮過些非常柔軟的暖意,讓他神情也跟著一柔,隨即又斂住。
「呵呵!」溶月一時撐不住笑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