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騙梟

作者:馮精志
騙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部 第四章

第一部

第四章

「真的假不了,老夫子,說說高見嘛。」朱掌柜滿不在乎,「說對了,讓我也跟著長點見識;萬一說得不對,這屋裡連你才仨人,也傷不了你老夫子的面子。」
開封的古董鋪,他已多數跑到了,還沒有一家是專營古代銅製器用的,臨江閣是他所見的唯一一家。他對罈罈罐罐也喜歡,只是覺得它們在華夏文明中分量不夠;他本身是學畫的,對字畫,也就沒有更多的關注;對漆器、石刻硯、首飾等,在他眼裡都是小擺設。在他心目中,最壓秤的是青銅器,就像《斷臂維納斯》等石雕代表了古希臘藝術最高水準一樣,青銅器是華夏上古文明的最顯著標誌。
「我和張疤拉眼兒打了十幾年交道了。他就住城外的張村,離城五里。他能騙我?」
「好!」卞夢龍大叫一聲。
「他為什麼不能騙你?」宗九堃倔強地說。
卞夢龍拍拍老頭,「宗夫子,說吧,我聽你的。」
宗九堃接過的這個銅鏡是圓形的,直徑約四寸,背面構圖複雜。他托在掌心上,放在眼前仔細觀察著。
店主是個姓朱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側吧嗒吧嗒抽旱煙,卞夢龍朝他笑笑,湊過去想套點話,店主明明看著了,也不招呼一聲,反而別過臉去繼續抽他的煙,只見乾癟的腮幫上,三塊肉疙瘩一拱一拱地動。
「這面銅鏡亦讓我動心,請辨認一下是否漢代之物。」
卞夢龍看那掌柜的,只見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不出話來。半晌,他才痴痴然然地說:
宗九堃聞言湊到案前,看了看鼎,想了片刻,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他對案停立良久方轉過身來,焦黃的臉上泛起一片潮|紅,吞吐片刻,才幹乾巴巴地說:
銅鏡是古代照面用的,一般做圓形,照影的一面磨光發亮,背面大都鑄有鈕的紋飾。它始創于殷商時,其時雖不規整,背後卻也有鑄葉脈紋,邊沿為弦紋夾乳丁了。春秋戰國時,這種器物已在一定範圍內使用,但盛行期還是漢代。起初是沒有紋飾的素鏡,有的飾單層或雙層花紋,沒有銘文,鈕細小。西漢至東漢前期的銅鏡逐漸厚重,紋飾有幾何圖案,神人禽獸紋及鈕多做半球形式柿蒂形,開始有銘文,多為通俗的吉祥語,王莽時有紀念銘文。東漢中期至魏晉,鏡背出現了浮雕。
朱掌柜好笑地說:「小兄弟,一聽你問話就知道你外行,古董鋪中不是沒有贗品,有,而且很多。但什麼可以作假?古瓷古陶、名人名畫什麼的。這類東西製作上不搭本錢,腦瓜靈光,按古人古書上的記載給新東西做做舊就行了和*圖*書。但銅器沒這麼簡單,搭不起工夫,搭不起錢。即便搭得起,有的銅器也難作偽。就說宣德爐,就算把幾十個件全給對付出來了,然其色不可為偽。其色黯然,奇光在里,望之如一柔物,近視如膚肉內色。這種色是宣德年間用極偏的法子鑄冶出來的。後人無以為偽,當然,燈就簡單多了,但你看看我這一間寒窯,像有仿製本錢的地方嗎?像是耗得起的地方嗎?」
「當然要數了。」朱掌柜伸手往長案的方向一劃拉,「明著告訴你,臨江閣這燈有十五六種,有幾種只一個,每個燈由幾件湊成?光大部件就有燈盤、燈柱、燈底,算上小零碎就更多了。勾著算每個燈由四件湊成吧,十五六種燈就得有六十多種不同的件。每個件跟每個件都不一樣,要仿製的話,就得有六十多種銅模。開一個銅模多少錢?開六十多個又是多少錢?我臨江閣真要仿製的話,不說別的,光開模就掏不起錢,讓我們怎麼去仿製。退一步來說,即便仿製開模這錢我掏得起,就這麼一年賣出去三五個,我的本錢什麼時候才能賺回來?起碼我這輩子是見不著了。買賣就講究個大進大出,讓這燈的工本壓住我的錢,一家老小指著什麼吃飯?」
宗九堃仍在觀察著鏡子,不緊不慢地說:「那就是張疤拉眼兒騙了你。」
「用不著瞧那麼仔細。」掌柜在一邊說了一句。
卞夢龍沒想到,這個看上去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人會說出洋洋洒洒的一番話來,而且句句在理。他被噎得說不出話了。
卞夢龍求購之心泡了湯,失望地看了看放在角上的那隻方方整整的發黑的鼎,準備離去。抬腳之際,宗九堃卻喚住了他。老夫子說道:「怎麼?這就要走?」
「且慢叫好。」宗九堃坦然了,接著從容說道,「方才這位掌柜的說這十幾種燈光開模得六十余個,其資之巨非臨江閣所能及,所以絕非仿製品。此言又謬也。為何說『又謬也』?試想,自明清以來,河南地面多有仿製漢燈者,從那時至今,開模何止千百,所仿製燈已達幾十種。臨江閣儘管不仿製,不過是把民間仿製的贗品收購上來,集中眼前這個樣子罷了。而這般做法,無須動大本錢,更無闔家老少吃不上飯之虞。」
朱掌柜急了,「你這老頭說話怎麼這麼缺德,我能騙你們嗎?」
宗九堃邊想著心事邊揮了揮手,幾乎是憑著反應說道:「你儘管去與他相商,宗某——密斯脫宗——在一側恭聽,保你買不了贗品就是了。」
卞夢龍感到自www•hetubook.com•com己的心跳加快了。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大聲說:「宗夫子,是真是假,但聽你一句話!」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這是盜墓的從漢墓里盜出來的,所以就這一件。漢墓里出來的還能是什麼?當然是漢鏡。」掌柜的顯得很從容,「實不相瞞,我從盜墓的張疤拉眼兒手裡,用四十五塊大洋收的。你要真有心買,我保個底價,外帶賺你二十五塊大洋,七十大洋你拿去。」
「老夫子,算你說得對,你滿肚子學問,我滿屋子贗品。這屋裡容不下二位大仙,另投高就去吧。」
「看上哪幾樣了儘快說吧。」宗九堃對卞夢龍說道。
第二天一早,卞夢龍隨宗九堃來到潘樓街,從街口入了小巷,來到一家不大的古董鋪。
「這可不是一句話說得清的。」宗九堃這回聽見了,「這麼大的物件可不是隨便能考證明白的。咱們先走,容老夫再考慮兩天。」
「好,我說。」宗九堃兩手往前一伸,順了順袖子,說道,「你這盞燈上的款識是『鐙』,你說它是漢燈。謬也。何以說『謬也』?《說文解字》成於漢永寧年間,東漢人許慎所撰,其上『燈』字作『燈』,而非『鐙』也。故而,你這燈只能是漢以後之人仿製,而仿製者又不知『燈』字在漢時的寫法,出此紕漏。此一字足證這燈是贗品,你焉得不服?」
「且不管誰騙誰,你就說說它為什麼不是漢鏡吧。」掌柜的賭氣地說。
「這麼說,這燈只能是真品?」他獃獃痴痴地問。
他笑了笑,向掌柜的走去。掌柜的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吹出一口長氣,彷彿不屑他的盤詰。
被挫得泄了氣的朱掌柜又來了精神,忙拿出雞毛撣子把角落裡那隻鼎輕拂了幾下,騰起一片灰塵。他咳嗽了幾聲,放下撣子,把那隻鼎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子的前沿上。
這家古董鋪叫「臨江閣」,其實,這仨字沒一個是準確的。它不臨街,又不臨河,更無臨江之說。它在老潘樓街北邊的一條黑黝黝的巷子里,走上一段煤渣路,外加一段土路,七拐八繞才能找到這裏。所謂閣者,樓也,實際上只是一進平房,臨巷子有兩間寬,既無閣可言,更沒樓之說,顯然是當地一介住家改的鋪面而已。
「掌柜的,晚生在問您呢。」
「卞先生挑別的吧,這個大物件容我慢慢想來。」
「掌柜的,依老夫之見,不是那個張疤拉眼兒在騙你,就是你藉著張疤拉眼兒的嘴在騙我們。」
「掌柜的,」卞夢龍順手從案上拿起一盞銅燈,問道,hetubook.com.com「您賣的這燈是真品還是後世仿製的贗品?」
他掏了實話:「聽您老一說,這店裡不像有實在東西。本來真正相中的那隻鼎,但估計又是個贗品,連宋唐都沒有多少真東西了,更別說商周了。這麼一來,只好走了。」
「這是螺鈿。」宗九堃肯定地說,「把螺殼、玳瑁等磨薄,刻成花鳥人物或菱形、圓片一類,鑲嵌于雕鏤器物上面,是為螺鈿。我國什麼時候才有這種工藝?唐宋比漢晚了一千年!這面銅鏡只能是宋以後的人制的,更像是明清的人做的。本意是仿漢鏡,大面上都找准了,偏偏為求全,在最後加了一道螺鈿的活,畫蛇添足,露了餡。」
朱掌柜和卞夢龍探長了脖子,注視著那幾個點,看不清是什麼,宗九堃見狀,用袖口在點上擦了擦,點上露出了血痕。「這不是銅吧?銅總不能擦擦就白吧?那它是什麼?」他向二人問道。
卞夢龍沒主意了,回頭看看宗九堃,只見老頭子合上雙目,微微搖了搖頭。
臨江閣能有多臟,只要細看它的門帘就夠了。棉門帘有幾處露著白不白黃不黃的棉絮,油汗漫漶,藍布已有幾處黝黑,人手撩起處更是讓人磨蹭得瑩瑩閃閃。掀門帘進去,但見靠牆放著一條斑駁脫落的深褐色長案,案兩端向內曲成弧形,乍看像是從哪個破廟裡搬回來的。案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待售的古董。古董邊上放了只破碗,碗中有不知何時剩下的湯,湯麵的油花上結著白茸茸的一層毛,怪讓人噁心的,碗邊上放著多半個皮裂瓤乾的饃。日子久了,皮已由褐變黑了,整個屋子滿哪兒都是灰塵覆蓋著,沒有一點兒活鮮氣兒,直讓人覺得是進了一座墳墓。一進來,整個氣象就讓卞夢龍想起古董行的一句行話:「賣死人,買死人」,是說這行專賣古人,也就是死人的東西。其價格之高,翻本之狠,能讓買主傾家蕩產。
卞夢龍正求之不得,宗夫子說話間,他已從案上拿起一面銅鏡,這時,他遞與宗九堃,說道:
他倆向外走去。宗九堃掀門帘之際又著急回首看了那隻鼎一眼,並對掌柜的說:「別急,我們過兩天還來。」
「哪只鼎?」宗九堃問道。
宗九堃一聽這話,痴勁又上來了,手腳一時不知該往哪裡擱了,眼睛使勁眨眨,嘴嚅動著,就是吐不出音來。
宗九堃像是沉浸在一種意境中,全然沒聽見。
看到他對這隻鼎的舉止和反應,他心裏有一絲詫異,但又不便說出,便道:「我去與掌柜的攀談,但請宗夫子在一側指點,別讓門生上當即可。」
和圖書忙將手指放于唇邊,示意他小聲點,這才說:「案上只有一隻鼎。這是個大物件,若是真貨,算我撞上了大運;要是假的被我買了回去,豈不冤死哉!這件是我最不放心的,但求宗夫子甄別、指教。」
「漢燈!」朱掌柜說完,一梗脖子,歪著頭又抽上他的旱煙了。
掌柜的不知,卞夢龍當然更覺茫然。
宗九堃走過去,俯下身來仔細看。卞夢龍本漫不經心,認準了它不可能是真貨,但老夫子的神態抓住了他。這老夫子觀察得非常認真,耳根子漸漸變紅了,注視良久,他伸出蒼老的手,在鼎的上沿珍惜地摩挲著,那手似乎在微微顫抖。
朱掌柜往鞋底磕了磕煙灰,並不做答,而是又掏出煙絲,慢慢地往煙嘴裏續。
「此言更謬也。」宗九堃呵呵一笑,「為何說『更謬也』呢?老夫並非說你臨江閣一錢不值,此處確有真貨,不過是魚龍混雜,辨認清楚非下一番工夫不可。我們還不打算這就另投高就。」他彷彿來了情緒,轉過身去說道,「卞先生,你不妨再在此處挑一挑,但凡看得上的儘管說,由老夫給你辨別真偽。」
「算了算了,就當我被張疤拉眼兒騙了。」朱掌柜沮喪地坐了下來,「本臨江閣儘是些不成器的贗品,二位不必在此勞神了,請回吧。」
「這話怎麼講?」卞夢龍問道。
「宗老先生可有高見?」朱掌柜仍在吞雲吐霧,可一切細微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怎麼這麼說話?我問的是真品還是贗品,你讓我數有多少種燈幹什麼?」
從長案上所擺的物件看,臨江閣有其特點,這就是它不賣古代的飾物,只賣器用。卞夢龍轉了幾天古董行,多少長了些知識,對大部分東西叫得出名來。案上最多的是各種式樣的銅燈。古代銅燈也稱為「錠」,一般上面有盤,用以盛油或插燭,中有柱,下有底。有的底如雁足,稱雁足燈;有的圓盤下有六短足,盤邊有把,自身銘又稱為「行燈」;有的鑄成人形、鳥形、獸形等等。燈間放有一博山爐,它盛行於漢晉,是焚香用的香爐。上有蓋,蓋上雕鏤成山巒形,山上並雕出人物、動物。下有底盤。爐身遍體飾雲氣紋。他在別的大店見過鎏或金銀錯的這種爐子,但對價錢不敢問津,只能是看看而已。幾隻橢圓形的銅耳杯,每個杯的兩側各附一半月形的耳。它也盛行於漢晉,是飲酒器。一個類似臉盆的東西,圜底,腹外有穿環的二獸耳,器底飾雙魚紋,他記得,這是漢代盥洗用的青銅「洗」。兩隻大小不一的銅缶,形制似後世之壇,小口,有蓋m.hetubook.com.com。肩上有環耳。所不同的是,稍大那個是圓腹,稍小那個是方形的。他知道,這是古代用來盛水的。對這些,他興趣不大,感興趣的是兩樣,一樣是一隻銅鏡,另一隻是不大的鼎。他的西洋畫老師家中有一個,惹得各地名流紛紛前來觀臨,稱羡不已。他更是看在眼裡,埋在心中,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了。老師的那只有半尺來高,這隻個頭略大些,有一尺來高。
朱掌柜的把煙點上,吧嗒了幾口,悠悠然過了過癮,才慢吞吞地說:「你別忙著問是真品還是贗品,小兄弟,你如果會數數,先數數案上擺了多少種燈,不是多少盞,而是多少種,會數就數吧。」
卞夢龍心裏一樂,忙問正在看鏡的宗夫子:「夫子,你看怎麼樣?」
卞夢龍感佩地望著其貌不揚的老夫子,掌柜的則直搔後腦勺,彷彿在痛惜自己的一次失誤。
宗九堃把銅鏡放回案上,拍了拍手說:「容老夫說句實心的話。我本還以為是面宋鏡,宋人喜繼往開來,有可能是工匠取漢鏡圖形,加唐宋以來的新開創的螺鈿,本意並非制仿古贗品,不過心血來潮,圖個古樹開花。這正是宋代藝匠的極可愛可敬之處。但你一說是張疤拉眼兒盜自漢墓,而那個張疤拉眼兒又實有其人,住在城外張村,這就又生蹊蹺了。如此看來,這隻是一個不懂秦漢的近人的一個用功極細而用心極拙的偽作。否則不會有勞這個齷齪的張疤拉眼兒出場,布下一個不成氣候的彌天大謊。」
「說得是。」朱掌柜一撇嘴,「漢鏡,小兩千年了,七十大洋就給你了。要到別的地方,七百也敢要。」
卞夢龍用手指點著那條長案,壓低了聲音說:「一是那塊銅鏡,二是那隻鼎。另外,銅燈也想問一問。」
「看著倒像面漢鏡。」宗九堃在鏡背面指點著說,「自東漢到魏晉,銅鏡背面多鑄成浮雕狀,此乃相附之一;那時喜刻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圖樣,此乃相附之二;漢朝將印章上端提系處稱為『鈕』,銅鏡亦須懸挂,也有鈕,東漢時鈕已做成蝙蝠狀,此乃相附之三。這幾處俱相附,當為漢鏡了吧?非也。毀之於畫蛇添足。」他用指頭點著鏡背邊緣的幾個點說:「你們看這是什麼?」
宗九堃的眼睛距銅鏡也就是半尺遠。他正仔細瞧著,聽到卞夢龍的問話,如同自言自語般說:
「宗夫子,這不是贗品?」卞夢龍失聲地叫出來。
「在這上倒也不必一葉知秋。」宗九堃顯得豁達,「不妨看看再說。掌柜的,把那隻鼎拿過來。」
「這價倒還說得過去。」卞夢龍叨咕出了聲。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