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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黑胖子對那漢子高聲叫：「說，把永樂剔紅藏到哪兒啦！再不說老子揍扁了你！」那漢子上下牙捉對打架，「我、我、我……給賣了。」「啊！老爺的珍藏你敢賣了！」黑胖子震怒了，「什麼時候賣的？！」「昨天。」「賣給誰了？」「外埠的，南方口音。」「還記得什麼樣嗎？」「那人的樣子我記得。」那漢子說道，「中等個，馬臉，人長得還算整齊……」

黑胖子見一個老者拉著一個長臉青年男子走過來，剛才的傲橫勁立刻煙消雲散，反倒在驚愕之中往後退了一步。

「他不會走，哪裡也不會去。那瓦子里就是他的地盤。」宗九堃說著站起，「老夫先回，明日一同去瓦子。」

宗九堃和卞夢龍順手指望去，不遠處站著一個窩窩囊囊，毛髮老長的漢子，圈著袖子縮著脖站在街邊，鼻子下淌著清鼻涕，腳邊三長兩短地擺了幾箇舊花瓶。

二人對視了一眼。

「儂看儂這個人，喚了阿拉，阿拉過來了，儂又成個啞巴了。」王在禮正待繼續說點什麼，沈知祥拽了拽他后襟，小聲說：「儂別說了，他像是有為難之處，聽聽他說些啥。」

宗九堃接過錢遞給身邊的王在禮，又將他手中的小布包遞過去，冷峻地說：「事情可以結，但緣由要說清楚。」他指指那漢子，「原來我還以為你是裝成盜賊銷贓，矇騙外埠人，是一個人唱獨角戲的呢。到現在老夫才懂，在這個瓦子里，你們幾個是結了幫的。你在前面賣假古董，一旦發現上當的找回來了，你們幾個就裝成捉賊的，既把賣貨的護起來，又繼續矇騙買主，打算把買主嚇回去。老夫這位臨安朋友就差點二次被騙。真以為自己買來的是真東西呢。紅臉，白臉，念的，唱的，做的，打的，你們這個瓦子里的假古董幫還配得怪全的呢。」

「我們退剔紅來了。」宗九堃平穩地說，「請問，這件『永樂剔紅』是哪家的老爺丟的？你們又是哪家的人？」

王在禮將布包放在床上，徐徐展開，露出一個長方形的紅雕漆盤子，「剔紅！」他大叫一聲。

宗九堃微微搖頭，雙腿叉開坐下，雙手撐膝，像是要搬出一番典故了。

卞夢龍困惑起來，「這隻盤子是我的兩個同窗從一個盜賊手中用五十大洋買來的。盜賊自稱ｈtｔps://ｍ•hetuｂｏok.ｃom•cｏｍ盜之大戶。難道當地大戶家中會珍藏一隻贗品？」

「有東西急著要出手，」那漢子裹了裹破棉襖，焦急地說，「腳底下的是假古董，真東西在身上，你們要想買，隨便給個說得過去的價就拿走。」

黑胖子和那漢子見自己露了馬腳。相互看看，又向另外二人遞個眼色，突發一聲喊，在宗九堃等一愣怔時，便各奔一路，嘩的一下散了。

王在禮顯得急不可待：「快快說與阿拉聽一聽。」

「哈！」王在禮蹦了起來，「阿拉買的這隻正是永樂原款的！今朝揀著大便宜了。」

四個人剛要往那漢子身邊走去，猛地又站住了。

王在禮不解：「什麼事能急成這樣，非要馬上出手？」

這廂，王在禮扭頭便要走，宗九堃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向不遠處喊道：「不用找了，老夫給你把人帶來了。」說完，拉著懵懵懂懂的王在禮向那邊走去，一直來到黑胖子等人跟前。

宗九堃笑將起來，「何來大戶？又何來盜賊？這不過是偽造剔紅者演的一齣戲罷了。開封古董行中這類騙子為數不少。那漢子不是自稱盜來之物要儘快出手嗎？轉天他腰腹間又會放一隻這類盤子。本地人他唬不了，低頭不見抬頭見，不能總裝出一副偷了大戶急於將貨出手的樣子，就只好騙外埠人。外埠人被騙了一次就走了，誰也見不著誰。他就這樣，一個又一個地騙了下去，而每一個被騙者都以為自己是偶然遇到一個盜賊，僥倖用極低的價格買了件贓物。」

「那漢子銷了贓后早就不去了。」沈知祥說。

黑胖子張口結舌，莫名其妙地往後挑了挑大拇指，含含混混地說：「北城……孫參議，孫老爺家。」

卞夢龍如墜五里雲霧之中，只覺得宗夫子此舉非凡，但不知內里到底是什麼，只得迷迷糊糊地跟了過去。

「你一走可就又上當了。」宗九堃邊望著邊冷冷地說。

宗九堃聽畢，沉吟了半晌，緩緩說道：「說了半天，生生演義出一出江南二公子傳奇，可否將那貨給老夫看看。」

「而且是劣等之贗品。」宗九堃答道。

黑胖子轉眼間，賠下了笑臉，把一封光洋「叭」的一聲從中間折斷，將一把遞過去，低聲下氣地說：「先別談哪家了。你把永https://m.hetubook.com.com樂剔紅退我，這五十大洋退給您。咱們的事算結了。我們也好回去向老爺交差。」

當卞夢龍在臨江閣挑古董時，王在禮和沈知祥正在城南的瓦子里胡逛。這條街本來就不寬，沿街除了用赭紅磚砌成的二層樓外，大多是黃巴巴的半截青磚半截土坯的房子。路邊有不少小攤，呈現著鬧市區常有的嘈雜。

開封舊時有一種他地罕見的特殊街區，即所謂「瓦子」。它是由妓院、茶樓、酒肆、娛樂、雜貨鋪等組成的綜合小區，宋代最興旺。《東京夢華錄》中「東角樓街巷」條中載：「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則中瓦，次黑瓦，其中大小勾欄五十余座。」所謂勾欄即說書、唱說諸般宮調、演戲、玩雜技的場所。長篇小說《水滸傳》中說到宋代汴梁事時，也曾提及這種瓦子。宋室南渡后，瓦子帶到了臨安。宋人吳自牧所撰《夢粱錄》中載：「瓦舍者，謂其來時瓦合，出時瓦解之義，易露易散也。……杭州、紹興間駐蹕於此。殿岩楊和王因舉士多西北人，是以城內外創立瓦舍，招集伎樂，以為軍卒暇日娛樂之地。」

第二天下午時分，宗九堃帶上三個杭州的人直奔城東的瓦子。進了瓦子範圍，馬面、瘦子輕車熟路，前面導引，宗九堃後面緊隨，卞夢龍最後。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聽。《東京夢華錄》中所說「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以一種被歲月時勢改造、曲扭得歪三倒四的、破敗不堪的形式，頑強地延伸至今。說書玩猴、卜卦算命、練把式的、擺攤賣葯的、交易著誰也叫不上名的東西的，更有那窄窄小小的粉繡鞋，在遍地黑棉窗子和凍出血口的赤腳間輕移蓮步。

「沒法子，一輩子也就實誠這一回了，以前我用假古瓷騙人，以後還得這麼做，但眼下不行，有點急事，只好用托底的話表明我這會兒是實誠的。不是逼急了我也不會這麼做。」那漢子邊張望著，邊小聲匆匆說道。

瓦子中沒有古董鋪，卻穿梭著不少從事古董買賣的小販，亦隨時可見賣古玩的小攤點。也許是受到了那位卞兄的影響，跟土娼發泄之後，他倆晃著身板在瓦市中遛時，對那些古玩小攤點也產生了一點興趣。不用說，那些小攤點ｗｗｗ.ｈeｔｕbｏｏｋ.coｍ•coｍ也早就對這兩個自以為懂點什麼並且很捨得大把丟錢的江南浪子產生了興緻。

沈知祥插上：「什麼事把儂急成這樣？」

那漢子平靜地說：「我在這裏站很久了，一直在挑人，也就是看著二位面善才敢這麼交底。二位要想撈賞錢，這就綁我見官去；要想落真東西，咱們另找個地方說去。」

那漢子看看對面的兩個人，輕聲說：「大戶。」

卞夢龍一行三人到了開封后，他一腦門子鑽入了古董行，剩下的王在禮和沈知祥也沒閑著。在杭州時，他倆曾享受過臨安的瓦子遺風，此番到了瓦子的發祥地，自然不會放過對「正宗」瓦子風味的享用。這兩個人像蒼蠅逐蜜一樣，扎入了骯髒的街區，在灰濛濛的路燈下，擁著來自黃泛區的土娼，出入酒肆茶樓，或設座「勾欄」，似懂非懂地聽些當地的酸曲小調。在鬧哄哄的「鬼市子」中，他們在酩酊大醉之際，迷迷糊糊地嗅到了別有韻致的氣息，其感覺並不比在北京的八大胡同來得差。

這廂，王在禮沉不住氣了，拽拽卞夢龍的袖子，「卞兄，快回去吧，讓他認出來，阿拉這剔紅便留不住了。」

「我不懂。」卞夢龍說，「也不知這種漆盤子好在哪裡。」

宗九堃微微一笑，「早在明朝後期，便有仿永樂剔紅的了。偽剔紅者，在器物胎骨上，用礬朱漆灰充填底子，外罩朱漆二層，無剔紅可言，充為『薄雕』尚可，所以，明末便充其為『罩紅』。就說這隻盤子所雕吧，刀不藏鋒，棱不磨熟。因漆太薄而無堅實柔韌之感。吾疑之非剔紅而是件罩紅。」

王在禮指指他腳下，「要阿拉買儂這幾個破爛？阿拉識貨，是學西洋畫的，儂懂吧？洋畫。不會上你的當。」

王在禮略感意外，「儂倒挺實誠，給阿拉托底有何用意？」

二人回過頭來，見到此人和此人的小攤，所謂攤，不過是腳下擺著三四個顏色不一的花瓶。

「儂看不上？」王在禮那架勢像是要吃人。

王在禮想了想，說道：「阿拉學子，講究個『人之初』，不想到官府去撈那份昧心賞錢。」

在開封衰落的過程中，昔日的豪華已是過眼煙雲，甚至城市的一部分已掩蓋在黃河泛濫所帶來的泥沙中，但城中的瓦市仍是那麼頑固地存在著，以至成了城市傳統的一個不和*圖*書可忽視的同時又是頗具特色的一個部分。

「放在身上遲早是個禍害。」那漢子聲音發顫。

「不太可能吧。」王在禮疑惑地說。

宗九堃則說：「如若不信，明天老夫陪你們一道會會那漢子去。」

「吾國自宋元之時，傳統漆器工藝便達到了非常了不得的地步，其主要表現就是『剔紅』、『戧金』等。剔紅即雕漆，此即在器物胎骨上刷朱漆數十層，然後在上面雕鏤人物、花鳥或各種圖案紋絲。除紅壓紅外，尚有在朱漆前襯以黃漆的『蠟地』及朱漆上罩以黑漆的『錦地壓花』等。元代高手在漆上所刻，骨力刀法，清晰鋒利，堅實柔韌，圓渾厚重。至於花樹山水，樓欄門窗，又都輕雕淺刻，精微不苟。至明永樂年間，剔紅為北京果園廠制，有盆、盤、匣等數類十幾種款式。其法是朱漆三十六次，鏤以細錦，底漆黑光，再針刻『大明永樂年制』六字。這種剔紅還算得元人正脈，但往後就不行了。至明朝宣德年間，明宣宗對剔紅定製，但廠家所作終不逮前，別說與元代比了，就是比永樂所制也相去甚遠。為此，廠家屢被罪罰。沒辦法了，為應付宣宗，便在宮室及民間用重金收購永樂年間的剔紅，磨去針刻的『大明永樂年制』六字，在同處用刀刻上『大明宣德年制』，再以濃金填掩之。此法後來被知情人泄露出去，所以，明末便有明剔紅『宣款皆永器』之說。其時，保留針刻『大明永樂年制』的剔紅，便已是稀珍之物了。」

「滿城的老爺都向我求畫，我怎麼不知道有個什麼孫參議、孫老爺。別在我宗九堃面前裝糊塗，你們到底是哪家的？」宗九堃滿臉怒容。

宗九堃仰面思索了片刻，正下臉來款款說道：

宗九堃拿起漆盤顛過來倒過去地看了看，說：「如若它是真品，可還真是個好東西來，你看它的款識。」

宗老夫子實在是厲害！

當天擦黑，卞夢龍正與宗九堃在客棧中交談時，兩個同窗提著個小布包興沖沖地回來了，他們見宗夫子來訪，喜出望外，趕忙打了招呼。寒暄既畢，這兩個心裏擱不住事的人爭先恐後地將白天之事訴說一遍。

王在禮湊過去問道：「儂喚阿拉要做啥？」

卞夢龍看看他，默默地想著：有如此高人相佑，臨江閣那隻鼎又該如何？

那漢子用腳輕輕踢踢腳邊和*圖*書的花瓶，又張望了幾眼，壓低了聲音說：「這些全是鈞瓷。我對別人說是宋代鈞窯的，對你們二位可以交個實底——它是前些年燒的。」

「庖廚」已面目全非，酒樓是見不著了，只有密匝匝擠在一起的小吃店，白紙、紅紙、黃紙上寫著「山洞梅花包子」、「曹婆婆肉餅」、「張家豆腐腦兒」、「孫好手饅頭」。嘈雜的市聲，污水遍地的街市，到處散發著餿飯似的味道。

「宗師高明，宗師高明。」兩個江南學子連聲道謝。宗九堃並未不安，只是樂呵呵地承受著。

王在禮轉過身來，滿面笑容地舉了舉手中的小布包，說：「這人果真是個賊，阿拉五十大洋算揀了件便宜貨。宗夫子，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咱們回去吧。」

不遠處，黑胖子喊道：「你得把那個馬臉的人給找到，把老爺的剔紅給追回來！差他一步，老子敲死你！」那漢子不說話，連連點頭，連連應諾。

王在禮眼睛好使，走著走著站住了，往前一指。沈知祥抻長脖子看了看，說道：「就是他，就是他。」

卞夢龍接過盤子，反過來，仔細辨認一行針刻的小字，原來是「大明永樂年制」六個字，他不解地問：

卞夢龍拿起盤子看了看，不以為然地放到床上了。

沈知祥又插上，神秘地放低了嗓音：「是偷的？」

「老夫言之不謬。」宗九堃因預言被證實而得意起來，「我早說他不會走，這是他的地盤。他還要在這裏接著出賣所謂從大戶偷來的什麼稀世剔紅呢。走，過去看看。」

那漢子周圍呼的一下亂了。三四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穿錦袍的人一擁而上，把那漢子團團圍定。那漢子見狀要跑，被一個黑胖子一把擰住了領子。「可算抓住你了。為了找你這個賊，我們兄弟幾個在城裡踅摸了好幾天。」黑胖子圓睜二目，喝問道，「說！你小子把偷出來的那件剔紅藏到哪兒去啦？」那漢子說不出話，嚇得直篩糠。

那漢子眼睛滴溜溜四下亂轉，並不吱聲。

「明朝永樂年間距現在也不過就是五百年。那時的一件雕漆之作能有多珍貴？也不過如是了。」

「二位先生。」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漢子喚了一聲。

「宗先生說這是件贗品？」沈知祥問。

卞夢龍看看宗九堃，卻見他動也不動，仍在靜聽。

那漢子就像沒聽見，仍在東張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