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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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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六章

第一部

第六章

「家鄉南肉加上杞憂烘皮肘之誼,老夫子不壓則已,要壓就壓狠點。瞧我的。」他小聲說完后,對朱掌柜大聲說,「你要價四千,依我之見,這隻鼎當壓價一半——賣兩千就行了。臨安學子,咱們汴梁人士當有所照顧。」
宗九堃拍拍肚子說:「此是吾家鄉名菜,按說該饕之,但這肚子已填滿了,很難再擠出立錐之地。」
「你打算壓多少?」卞夢龍抻抻衣襟小聲問。
「盛情難卻,那就只好吃啦。」宗九堃勉強吃進,不香不甜地咀嚼著。
宗九堃和朱掌柜的對視了一眼。朱掌柜說:「買是可以,你打算出多少錢?」
「那可不行。」卞夢龍佯怒,將一塊肘子肉夾入他碗中,「這道杞憂烘皮肘是專門為宗夫子做的,夫子當給晚生一個面子,吃上幾筷子。」
「為了搞件真東西,賣塊地又何妨!」
在朱掌柜的注視下,宗九堃走到案前,並不俯身察看,只是像懷著萬般感觸般久久地摩挲著這隻鼎。
「可以呀,拿四千來,這鼎歸你了,少了四千這個數,那就只好對不起了。」
卞夢龍含笑說:「據說這道菜是北宋文學大家蘇東坡被謫貶黃州時無心政事之際而創製的。」
「對也,對也!」宗九堃笑將起來,但很快又收斂了笑容。他思忖著,注視著卞夢龍含笑的雙眼,說:
宗九堃卻說:「本夫子勸你日後也別買它,更不要干那等賣地的蠢事。」
第二天一早,卞夢龍便到宗宅相邀,兩個人一同去臨江閣。一路上,卞夢龍感到很奇怪,老夫子平時那歡勢勁不知哪裡去了,只管低頭走路,像幹了虧心事似的。
卞夢龍為自己夾了一塊,扔入口中,說道:「別看這道是河南菜,屬北食系,但我這個南方學子卻知道其做法。」
宗九堃整整衣襟,重重地咳嗽一聲,向他轉過身來,樣子分外莊重,像是有重要事體要談。
「我不會為憋這口氣扔出幾千大洋。」
「現在買不動還獃著幹什麼?」他問。
自古相傳,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朝代為夏,夏朝建立者禹收九州之金鑄成九鼎,遂以鼎為傳國的重器。由於有了「禹鑄九鼎」的傳說,歷史上便把王朝的m.hetubook•com.com建立稱為定鼎。拋開上古的傳說不談,在已發現的史料中,鼎就是飯鍋。它有三足或四足,火就在鼎足間燃燒。用它來煮肉的時候比煮主食的時候為多。如果說鼎在夏朝還是傳國重器的話,那麼殷商時已徹底成為炊器了。
古希臘的石雕與中國商時的鼎,在卞夢龍的思想中,是西方和東方兩大文物系統的登峰之作。但說了歸齊,古希臘石雕的人文藝術價值更高,而從文物角度看,則是商時青銅鼎的文物價值更大,它不僅年頭更長,而且代表著人類所跋涉過的一個更具特色的時期——青銅時代。
「臨出門時老父給了六百大洋,沿途花了一些,時下還剩五百略出頭,是不是少了點。」
朱掌柜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一左一右地看了看這兩人,垂下眼睛想了想,往鞋底磕了磕煙灰,半晌才抬起眼睛,半死不活地吐出幾個字來:
「傾我所有!」
「它是方形四足的嘛。」宗九堃沒精打采地說,「鼎的形制因時而異。商代前期多為圓腹尖足或扁足的,也有這種柱足方鼎。商代後期尖足鼎漸失,圓腹柱足鼎占多數。到西周後期,扁足鼎和這種方鼎便不鑄了,那時的鼎足講究蹄形。戰國至漢代多為斂口,就像茶壺一樣,口沿向內收,大多有很短的蹄足,有蓋,蓋上多有鈕或三小獸。這隻鼎的樣子柱足方鼎,西周後期以後就見不著了,所以論起這種形制的年頭,早可達殷商,最遲也是周初,絕不是春秋戰國和秦漢的東西。」
北宋時,汴梁的烹飪譽滿天下。遇仙、會仙、八仙等大酒樓各具絕活。筒子雞、鯉魚燴面等味道極佳。特別是那「套四寶」,鴨里套雞,雞里套鴿,鴿里套鵪鶉,鵪鶉里又套海參,魷魚猴頭,燕窩,真叫人投箸稱絕。這等風光雖逝,但精於烹飪的遺風尚存。卞夢龍住的客棧不大,還是下氣力做了幾道菜。卞夢龍點的是浙江名菜,當地原料不足,有的菜不夠地道,像賽蟹羹、清湯越雞這樣的就串入了豫菜味,但杭州名菜東坡肉還是做得滿像回事。
卞夢龍心裏著實納悶:這個宗夫子,考起和*圖*書別的古董來,是真是贗,三下五去二,說得明明白白,透透徹徹。可唯獨一談起臨江閣那隻鼎,他的思路就好像中斷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真也不說,贗也不談。從瓦市回來,他纏了他一個下午,老夫子一直肉頭肉腦地搪塞。
「應該應該。」宗九堃頓住笑聲,「理當如此,理當如此。」
「晚生求之不得。」
「你是真打算要?」
「仍是杞人憂天。」卞夢龍擺了擺手,「宗夫子這幾次所為算讓晚生見識到了,您系飽學之士,經史爛熟在心,是否贗品看上幾眼便可推定。而您對臨江閣銅鼎甄別既久,並沒挑出毛病,它就很有可能是個真品。即便是贗品也無妨,您再去臨江閣考一考,斷定真偽,告知晚生,是假的不買就是了。晚生不明白的是,對他物的真偽,您當仁不讓地據理力爭,為什麼唯獨對這隻鼎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呢?」
「說來與老夫聽聽。」
「那還用說。」
卞夢龍身子往後一仰,說道:「《列子·天瑞》中有『杞人憂天』之典,杞國即今河南之杞縣。相傳,杞國有個人擔憂天地崩墜,以至惶惶不可終日。其友特請杞人到家中做客,為他做了一道烘皮肘,杞人讚不絕口,回家后如法炮製,以至樂而忘天地崩墜之憂。故而這道烘皮肘,被名之為『杞憂烘皮肘』。」
「正是此意!」卞夢龍擊節大笑。
「為什麼說從樣子上看是很古的?」
「老夫亦聞此說,有東坡居士戲作《食豬肉》詩可證之。」老夫子吃得高興了,居然用筷子在桌邊打上了點,「詩云:黃州好豬肉,價賤如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朱掌柜吧嗒著煙,輕晃著二郎腿,聽著他們的對話。
「不是跟掌柜的慪氣?」
「宗師,您看這隻鼎的年頭古不古?」
「我就剩這麼些了。」卞夢龍軟了。
「老夫請你時,做了道家鄉南肉,以維繫汴梁與臨安的古誼。這套讓你學會了,對老夫也用上了。上了道東坡肉,重提汴梁與臨安的舊誼,如讓汴梁老夫幫你這臨安學子求購銅鼎,www.hetubook.com.com再上道『杞憂烘皮肘』又有何講?噢,明白了,是諷喻老夫對臨江閣銅鼎遲疑不決系『杞憂』。而吃了這道肘子后,便可樂而忘杞人之憂,全力助你鑒別那鼎是不是贗品了。老夫的悟性如何?」
「也一併說說吧。」
「歸期將至倒也是實情,走一趟也未嘗不可。咳!東坡肉吃了,杞憂烘皮肘也吃了,也罷,明日與你到臨江閣走一遭吧。」
「卻也不差。」
「贗品總有露馬腳的地方,但這隻鼎身上都看不出大毛病來。」宗九堃邊說邊在鼎上隨意指點著,「你看,這是饕餮紋,饕餮是上古傳說中的一種有首無身的惡獸;這是雕鏤的蟬形飾紋;這是雲雷紋。它們都是商周禮器中常見的紋飾,看不出有何後人作偽之處。」
宗九堃顯然是個大吃家,頭一筷子就吃出了開封夥計做出的東坡肉頗類杭州正宗。
「你給五千我也不嫌多。」朱掌柜嘿嘿一笑,「五百?連半拉宣德爐也買不來,還想買鼎?這是商鼎!」
「如此說來倒是老夫的不是了。」
卞夢龍不知宗夫子怎麼會一下成了這樣了,心中好生詫異。老頭為什麼突然提起《左傳》了?他不知道,對其中的句子也不很懂。對這些,他不想深究,也知道憑自己那點「水」兒究不出名堂,眼下,他只關心這隻鼎,關心能否把它用合適的價錢買下來。他走上前去,屈身看了看鼎,又看看垂著頭的宗夫子,問道:
卞夢龍乘機而入,「東坡居士是從汴梁被謫貶到杭州的。這點,我們杭州人都知道。」
宗九堃被突然驚醒了,張皇了一下,說道:「噢,噢,你是問它的年頭呀?古,古,從樣子看是上古的。」
卞夢龍往他碗中夾了一塊肉,湊近些說:「如若晚生再有一事相求呢?」
「行啊。」朱掌柜一抖馬褂坐了下來,「我在這裏恭候。」
「我買下了。」卞夢龍脫口而出。
「兩千就兩千吧。」
「助你不難。」宗九堃憂心忡忡地說,「倘若老夫助你買了個贗品呢?」
抱著這個念頭,他特意把宗九堃留下來吃晚飯,並叫客棧專門燒了幾個菜,宗九堃推辭不過,加之跑了一天,飢腸轆轆,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不再推辭了。
看著他如老頑童般顯出一片童心,同桌的人皆笑了。
「是非暫且不論,宗夫子明日再與我去趟臨江閣如何?我在開封滯留已久,歸期將至,實實不願空手而返,如果不是這般,萬萬不當再煩勞宗夫子您的。」
「臨江閣的那隻鼎……」
「晚生還知道這道菜的名稱是怎麼來的。」
一小盒色似琥珀的肘子端了上來,置於桌子中央。
「那好,既然你心誠,老夫就不妨潑下臉來為你壓壓價。」
在一片沉寂中,他蒼然地說:「《左傳》中有雲:『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枚,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說著,單肘支在鼎上,深深地垂下了頭。
「正是正是。」宗九堃一拍筷子,開懷大笑起來。
雙方的價碼差得太遠,卞夢龍情知五百大洋對商鼎這樣的東西是無法問津的,也就不再說什麼了。他戀戀不捨地看了看那隻鼎,一個念頭慢慢脫穎而出。他微微一笑,傲視著朱掌柜說:
剎那間,宗九堃的眉頭皺了起來,思忖了一陣,方說:「非老夫不願相助,實在是怕你白扔錢買回個贗品。」
臨江閣依舊,只是那隻鼎被挪了地方,當卞夢龍一掀門帘進去,看到置於案中央的那隻黑黢黢的鼎時,心裏一陣狂跳,眼前一片火花。跟這隻粗笨古拙的方鼎相比,那些精工細作、玲瓏剔透的剔紅、宣德爐,那些無時無刻不牽擾著收藏名家的柴、汝、鈞、官、哥、定,都黯然失色,顯得微不足道了。
卞夢龍感到周身的血液加快了流動。他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又問:
「別高興得太早。」朱掌柜又慢悠悠地說,「這是看著宗老夫子的面子,宗老夫子發了話才能這麼作價的。今明兩天就得把錢湊上來,到後天可就沒這價了。」
「你一個年輕畫匠的『所有』又有幾何?」
「如此說來,蘇東坡主要是在汴梁和杭州兩地做官。就和南宋宗澤的家鄉南肉一樣,北宋蘇軾創製的東坡肉,也是把開封與杭州、汴梁與臨安拴在一起的一道菜。」
臨江閣這隻鼎為方形、四足,高約一尺,寬七八寸,周身泛著銅綠,銹痕斑駁,風格https://www•hetubook•com•com沉重古樸。在案上的漢燈、博山爐、洗等銅器間,它像頭猙獰的古獸般傲然站立著。
「這樣吧,案上那個博山爐,有人出一千我也沒賣,看在這位老夫子的面子上,你出五百把它拿去。」
「就沖宗夫子之憂,咱們上最後一道菜——河南名菜杞憂烘皮肘。」卞夢龍說完向夥計一招手。
卞夢龍放下筷子,說:「將豬前肘洗後放在明火上烘烤,烤至焦煳狀,泡入涼水回軟,用刀颳去焦煳部分,放入大棗、黑豆、杞果上籠蒸爛,然後加冰糖、白糖、蜂蜜扒制而成。晚生說得對不?」
「是的是的,」宗九堃不忘吃肉,邊夾肉邊說,「蘇公原為直史館,宋神宗時王安石變法,蘇公上書論其不便,自請外出,通判杭州,后又貶至黃州。宋哲宗時,將其召回汴梁,為翰林學士,后以龍圖閣學士書知杭州,曾築蘇公堤于西湖。這是你們杭州地面之人常游之處啦。」
「所以開封宗夫子對我等杭州學子的事就特別上心。」卞夢龍笑著說。
「你等著!」卞夢龍大叫一聲就往外跑。臨出門前又想起了什麼,回身向宗九堃徐徐地鞠了個躬,又撩起門帘,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卞夢龍並不掩飾自己的振奮之情,又追問道:「從這隻鼎的身上能發現贗品的毛病嗎?」
「那就等著吧。」卞夢龍說畢轉身便要走。
「慢著。」宗九堃拽住了他。
「儘管說來!」
「可我是想買鼎的……」
「嗯——」他邊細心品著味邊說,「將豬肉切成約二兩重的塊放入鍋中,下墊以蔥姜,又加以少量水、紹酒、糖、醬油等配料,燒開後用文火燜制而成。《萬曆野獲編》所謂『肉之大胾不割者,名東坡肉』。不錯,不錯,老夫牙口不全,依然吃出了杭味。」
「兩千?」卞夢龍嚇了一跳。一個商鼎能賣這麼便宜?他幾乎不敢相信地看著朱掌柜。
卞夢龍吃驚地張大了嘴,他興奮地擂了擂腦門,恨不能當即給宗九堃磕個響頭。
「掌柜的,這隻鼎四千,可是你說的,我卞夢龍不壓價,但求你別再提價。眼下我的錢連零頭都不夠,這無甚干係,我回去湊,你等我一段,大不了回家鄉賣老父的一塊地,這個鼎我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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