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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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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章

第三部

第二章

當天晚上,他換了新衣新鞋,打了頭油,胳膊下夾著那幾捆布往鵝毛巷去。鵝毛巷在城南,是條偏僻的小巷,進去后,只見附近人家的幾星燈光忽明忽暗地閃爍,恬靜、神秘,勾起了縹緲的聯想。正走間,一個黑影擋到面前,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是那老女人。她回頭看看,指著一幢小巧雅緻的房子說:「進去吧,她等著你呢。別點燈,人家是大姑娘頭一回,不能明燈明火地來。」
這時,那老女人走了進來。看來她在門口守了一夜。「不明白吧?讓我告訴你。」她說,「我家小姐看你方方正正的,又挺能幹,相上你了。跟老父一說,他也同意,說你生意上不錯,竟欲招你入贅。可像你這樣的誰都知道,一心想在無錫城裡找個一步三搖晃的小妖精。老爺怕明著跟你提出來,你不允這門親事,讓老爺在無錫城工商同人面前丟臉,所以讓我操持了這麼一手。事情已經如此了,小姐還光著身子躺在床上。你要允諾,儘快辦喜事;你要不幹,昨天一夜就算你騙奸!」
他登時畏縮了。祥瑞布店是無錫工商界有點名氣的李儒鑫先生開的。李先生名下的錢莊、布莊、當鋪共十來處。他早就聽說過,李家有個嫁不出去的丑閨女,可是從來沒見過。沒想到現在跟自己鑽到一個被窩裡來了。
他感到全身的血往上涌,難以自拔。是怎麼回事,他多少明白點了。他早就聽說妓院里有一種騙術,即由相貌好的妓|女在嫖客前面晃一晃。嫖客看上后交錢,然後被帶到一個黑房間里。嫖客在發泄時以為仍是所相中的那個妓|女,實際上,這時已經換了別的妓|女。妓院用這手既招來了更多的嫖客,又使那些相貌差的及年老色衰的妓|女有用武之地。可為什麼他的老闆李儒鑫先生要對他用這手呢?況且甩出來的又是自己的親女兒?
對兩口子怎麼在被窩裡打架,卞夢龍不願多聽。他起身走了,第二天一早又進了廚房。
「想得還怪美!」女人幾乎笑起來,「她是無錫妓院中有名的楊金寶,藝名楊貴妃。你還想跟她睡?她是我爹出高價雇來的餌子。」
「卞管事,」老廚娘迎著他疑惑的目光解釋道,「這叫『偷瓜https://www.hetubook•com•com送子』,這個冬瓜是我從附近菜園子里偷來的,把它裝扮成男嬰送到太太床頭,陪太太睡一夜,隔日再做成冬瓜湯喝下去,就能懷上孩子了。」她壓低了聲音補充道,「你初來乍到還不知道,老爺娶太太十來年了,一直沒懷上孩子。」
「他也得敢!」她狠狠地剁了一刀,自覺失言,看看四周,小聲說,「老爺原沒什麼家底,還不是靠討了這門闊老婆才給吹脹起來的。他要敢討小,李儒鑫先生,也就是他岳丈,能像捏一隻虱子一樣,吧兒地一擠,連血帶下水全擠出來。你信不信?」
他不是個「聽窗戶」的人,可這天夜裡把忙完生意的事回宅的溫秉項送進西院的溫李氏的卧房后,他卻沒即刻離去。他蹲在窗下聽了聽,又悄悄直起腰,隔著雕鏤的木窗往裡看,只見裏面紅紅綠綠的,煞是花哨。
溫秉項脫去長衫、外套,拍了拍置於床邊的冬瓜,小聲嘀咕道:「托『偷瓜送子』的福,今天夜裡但願能懷上。」說著一掀被子鑽進被窩。
他祖籍南通,前幾輩子都是布販子。南通附近農村產一種藍印花土布,紋飾質樸、大方、明朗,題材有奇花異卉、飛禽走獸、閣宇亭橋、民間傳說、歷史人物以及象徵吉祥如意的圖案。他的祖父和父親主要是在南通附近走村串巷收購這種布,然後販運到上海、南京等處賣。他接過這攤幹了幾年,突然這種貨在市場上疲軟了,其緣由在於大工業起來了。
「那……她呢?」他結結巴巴地問。
他的心亂了。那女子顯然有意。她看上自己哪點了呢?畢竟也是雍容瀟洒、方面大耳的一條壯漢,不到三十歲就當了大布店的掌柜,大小能使喚一幫人呢。他心裏多少有了點底,又暗暗等著。幾天過去,她們沒露面。待他感到自己不過是自作多情地瞎胡琢磨時,她們又出現在店中了。
十來天後便辦了喜事。從那時起,一晃十年出頭了。待李儒鑫一天天老下去,感到身體漸漸不支時,把城裡的十數處買賣一併交給入贅的溫秉項操持。他在生意上是搞得不錯,買賣越做越大,但家中這塊著實讓他傷腦筋。李家和圖書這個獨女相貌愚拙不說,要命的是婚後十年多了,卻一直沒養下孩子。對溫秉項這種把傳宗接代看得極重的人來說,這是一塊心病。
這次總算挑上了幾塊布。裁好包好,付足了錢,那女子卻不拿布,轉身兀自走了。溫秉項正看著她的背影發獃時,那老女人卻把包好的幾捆布往他前面一推,低聲說道:「我們還得到仙月樓吃飯去。這布嘛,你晚上送到鵝毛巷五號。她在那裡等你。明白啦?鵝毛巷五號。」
「不能說沒心思,他那點拈花惹草的臭底子,我比誰都清楚。他有心思討小,就是沒那膽量。」
他點了頭。
他從胸腔里沉重地噴出一口氣,又急又惱地推推那女人。那女人揉揉眼,伸出光滑的臂膀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醒過來。一看見他氣呼呼的臉,女人的目光霎時尖刻了,隨即嘲弄地一笑。
清光緒三十一年,也就是公曆一九○五年,滬寧鐵路通車。南京、鎮江、常州、無錫、蘇州、上海,這一串繁華的城市,如幾顆閃光的大珍珠般被鋼軌串成了一氣。無錫在這條鏈子的中央,地利萬般之好。他既想著如何使祥瑞布店搭上這班車進一步發達,又為自己的終身大事焦慮起來。這時,他已逼近三十歲,卻仍未娶妻。
溫秉項自己就是祥瑞布店的出身。
「你是誰?」他怒氣沖沖地問。
「明白明白。」他緊著點頭,心裏卻在想,給西門慶和潘金蓮拉皮條的那個王婆,原以為只在說書的嘴裏才有呢,沒想到撞到自己鼻子尖底下一個。
他在一側問道:「既然太太不生,老爺為什麼不討小呢?」
倦了,睡得很香。一覺醒來,外面已大亮。他看到的是一個貼著進口銀色紙的天花板;轉轉脖子,枕著的一個做工考究的「沈綉」枕頭,頂著下巴頦的是亮閃閃的杭緞被面。都是陌生的。這才想起自己的一夜風流。那女人呢?就睡在自己身邊。黑眼睛的小東西已是我的人了,他美滋滋地想著,夜裡見不著,大白天的看你該如何嬌羞?想及此,他撐起身子去看身邊的女子,第一眼看過去便不由重重地哦了一聲,像是被魘了。這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沉浸在夢鄉中的一張年輕而愚https://m•hetubook.com.com拙的臉,她吧嗒吧嗒厚厚的嘴唇,含混不清地嘟噥了幾聲,重重地一翻身,仰面粗粗實實地打起了小呼嚕。
湯做好后,老廚娘用托盤託了一碗送至溫李氏房中,卞夢龍隔著帘子往裡看了一眼,那女人正用湯匙抿著湯。
溫李氏面朝里躺著,男人扳了扳她的肩頭,她動也不動。男人慾平躺下,女人猛然間翻過身來,急促地說:「快!快來!我要孩子,要孩子,要孩子!」說著伸出光溜溜的臂膀摟住男人的脖子,男人撲地一口吹滅了燈。
老廚娘將一頂虎頭帽戴到冬瓜上,又鄭重其事地抱著出了客廳。他緊隨其後跟了上去。
從她們一進門起,溫秉項的眼睛便直往那女子臉上滴滴溜溜地轉。她們挑了挑布,見沒有太合適的要走。溫秉項正遺憾那女子全然沒意會他一再甩過去的眼波,那女子卻在門口回過頭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看得他通身酥麻,回去后一夜沒睡踏實,直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風月場上老手那兩下子,對那大而黑的眼睛投諸過來的含情脈脈的目光,沉靜地回報一個示意性目光,而只是忘乎所以、吞咽著唾液,愣乎乎地看著人家出了門。
「祥瑞布店是我爹開的,我不是你娘是什麼?半個老闆娘!」
沒想到這老婆子比王婆還乾脆,連點男女應酬全不講,一上來就是實的。溫秉項想著。他把那幾塊布往老女人手中一遞,說了聲「日後定有重謝」,便興沖沖地向那房子走去。
「誰?」身邊的女人透著嘲諷,「那個眼睛又黑又亮的小妖精,你是在問她吧?你以為是摟著她睡呢吧?」
「是你娘。」她樂滋滋地答。
偌大的院子只住著溫秉項夫婦及幾個下人,顯得空空落落。卞夢龍搬來后,住在院東的一間雜房裡。安頓下來后,他信步走走,見院落與自家原來的院子結構相當。但見一敞廳,白牆、灰瓦、塗成褐色的木構部分,顯得素雅明凈。他知道這是客廳,走進一看,一股寒氣剎那間流遍全身——客廳中堂處正掛著那張《獵歸圖》。四周死一般寂靜,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裏站了多久,只感到額上汗漬漬的方離去。離開客廳,他反倒坦然了。既叫家和_圖_書人賣畫頂溫秉項的債,這張畫在這裏出現並不奇怪。它倒可以不時地提醒自己到這裏幹什麼來了。
冬瓜躺在案板上,老廚娘扒掉套在它上面的虎頭帽,一刀把冬瓜剁成兩半,又拿過來一半剁塊。
進得屋來,黑咕隆咚,只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他稍稍蹲下,向黑暗中吃力地看著,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女子的軟軟的咳聲和衣服的窸窣聲。「好姑奶奶,在招呼我呢!」他心中像讓狗爪子搔了一道,登時振奮起來,磕磕碰碰地向咳聲的方向撞去。待膝蓋頂到一條木頭上,知道是到床邊上了。這時,兩隻軟乎乎的手伸過來拉住了他,往裡一攏。他身不由己,一頭扎進一個女人的溫馨的懷抱……黑暗中,那女人笨拙地配合著他,這使他一陣竊喜。他嫖過妓,對女人有經驗。當這女人在他身下痛楚地哼哼時,他明白自己佔有的是一個嬌嫩的身體。這不是一次狎妓,日後的妻子正是她。當完事後,他在大喘息時就是這麼想的。
溫家的廚房很大。他走入,只見一個剛摘下的冬瓜被用墨勾上了眉、眼、鼻子、嘴。一個老廚娘將一件嬰兒衣服套在冬瓜上。他當然不會知道,這個老廚娘就是當年設掉包之計使溫秉項娶了李家獨生女的那個老女人。待小姐成婚後,老爺子又讓她跟過來繼續服侍其獨生女。
懊惱之心尚未消失,那兩個女人又來買布了。如同上次一樣,沒挑著合適的。臨出門前,那女子又是回首一瞥,黑亮的眸子里添加了一點挑逗成分。溫秉項儘管有所準備,這時仍顯慌亂,待伐伐眼回以自己也並沒設計好的目光時,那女子已在淡然一笑間轉過頭走出去了。
溫宅在城南,是一處帶庭園的大型住宅,為長江下游江南地區的富人傳統住房樣式。它外圍高牆,在中央縱軸線上為門廳、轎廳、大廳及住房。客廳、書房、次要住房和廚房、雜房等在左右縱軸線上,成為左、中、右三組縱列的院落組群。院園相連,牆上開月窗、漏窗,鑿池疊石,栽植花木,別有一番雅趣。
「我信我信。」他看看老廚娘嘴唇上那顆大痦子,試探地說,「所以溫老爺根本沒心思討小。」
于清光緒二十年考中一甲一名進士的張謇,因看不上https://m.hetubook.com.com慈禧專權,國事日非,辭去翰林院修撰之職,回家鄉南通興辦教育和實業。一八九九年,他首辦的大生紗廠投產。咸豐狀元、光緒帝的師傅翁同龢其時剛被慈禧開缺回籍,聞此事後為大生紗廠寫了一副對聯:樞機之發動乎天地,衣被所遍及我東南。從聯中足見新興產業必將取代手搖紡紗車和腳踏織布機。
聽了這話,他出了一腦門子虛汗。看看躺在身邊的蠻妞,心裏著實不願應允,但事已至此,飯碗要緊,況且入贅李家也會有意想不到的好處,便只好應了。
這次他學乖了。當她們正挑布時,他顧不上掌柜的那點體面,忙湊上去給她們一一介紹,這種布好、那種布次、這種看著便宜,實際上有疵點,買了要上當。那女子默默含羞地聽著,那順順溜溜的神態撩得他心癢難禁。可那老而丑的如凶神般盯了他一眼,他心裏又突突突地跳上了。
一天,一個老女人和一個青年女子來買布。老女人長得陰沉沉的,嘴唇上方有一顆黑黑的大痦子,本來就透著點男相,加上又總寡著臉,像在防範著什麼,難免就出了三分惡相。那女人身材猶如一竿修竹,一副俏麗面孔,兩彎細淡的眉毛,眼睛大而黑,黑而亮。兩人在一起,老而丑的像是少而俏的保姆、保鏢或什麼其他服務性角色。反正不是一家子的。
「是什麼?我娘?」
溫秉項是個轉得快的人,見此狀馬上離開南通,到無錫祥瑞布店當賬房先生,憑腦瓜快,一年後當了掌柜。自從他接了攤后,布店生意一天比一天旺。其實訣竅就一個。他認準了,機織布不管怎麼便宜實惠,土布也總有自己的市場,特別是有錢人家及文人雅士,印染花布用上一陣便會懷舊,便會因標榜不忘祖而去求購舊物。他不僅利用舊有的南通關係以較低的價格進南通土布,而且利用老關係對無錫其他布莊封鎖。這樣,祥瑞布店以其花色品種全及專賣南通土布而在無錫布莊行中取得了有利地位。
卞夢龍眉心跳了跳,一言不發地看著。
鍋里的水滾了。她把冬瓜、蔥花、蝦皮陸續放進鍋里,邊用勺攪動著邊說:「我在這裏就是盯著他的。他心裏明白也沒辦法,我是他丈人家的人,李老爺和小姐會護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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