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他捧起她的面龐，平靜地說：「他是要討小，是要傳香火，解決那些冬瓜和南瓜所解決不了的事情。」

「哪裡是什麼神算，」王三千仰面笑起來，「不過是眼見為實。遠遠的我看你拎著包跟著一個氣度不凡的壯年男子走來，他是老爺，你是僕從，這還用算。」

無錫城東蘇家弄，有明末東林書院舊址。這兒舊有東林黨領袖顧憲成親自撰文並手書的楹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後來東林書院被破壞得面目全非，但那副楹聯卻傳了下來。清朝末年，有人又在東林書院舊址上建東林中心小學。辛亥革命后，不少學子學士感慨于明清更迭，或振奮于清亡，或憂患于北洋政府統治，常來東林中心小學憑弔東林黨人，闡發其憂國憂民之心曲，勉勵不畏強|暴之志向。於是，這裏逐漸成了城東的一個熱鬧去處。

卞夢龍剛從小凳上站起，溫秉項一屁股在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畢竟是民國了，主子要佔奴才的妻不能太隨便了。廚房事後，溫秉項老實兩天，看到奴才夫婦一如既往，便把卞夢龍喚至客廳。

王三千一揮手，「年紀輕輕的，無愁無慮無災無病，沒有什麼可算的。省下這點錢給老婆扯塊布做花衣裳吧。」

卞夢龍笑了，「那就說說前程吧。」

他驚得直伐巴眼，「還沒『敲』呢，就把我老婆剛從鄉下趕來，老婆挺漂亮這些全說准了。您老真是神人了。」

「我仍然是你的男人。」

「你老婆跟你絮叨了什麼沒有？」

「不用算，好生侍候老爺就前程似錦。」王三千正下臉來，「不過眼下有一事你當留意。」

當晚，她伏在卞夢龍的胸脯上嗚咽著說：「這些日子，老爺越來越不規矩了，摸一把掐一把的，今天在廚房裡抱著我死不撒手。hetubook.com.com」

「想長幹嗎？」

「老爺，這是您的參湯。」巧珍渾身瑟抖。

痛楚有時是一種享受。卞夢龍本想在窗外聽聽過程，但是聽到「啪嗒」一聲，他卻無法抑制地轉身走了。他進入客廳，用火柴點亮了煤油燈。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心口被攪了一刀后往這裏跑，更不知道自己點亮燈是想看到什麼。明白了，這裏掛著那張《獵歸圖》！

他領情，但卻冷冷地說：「我是他的跟班，你是他的廚娘，都是指著他混飯吃的，又能拿他怎麼樣。」

巧珍愛她的男人。平時溫秉項對她掐一把捏一把的她全忍了，不願告訴男人，怕男人跟主子鬧翻，但這次看到老爺要動真的了，她非說不可了。

「卜卦的很少見您這麼實誠的。」他很是感慨，「還是請您老掐算一下我的前程。」

卞夢龍看看主子的背影，「他給了幾塊？」

溫秉項舒了口氣，用手帕點點鼻尖上的汗。他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同樣想不到卞夢龍是這麼逆來順受的人。

「話當未說定。」

「子嗣。」

溫秉項被觸動了心事。

「小的明白啦。」卞夢龍退下。

溫秉項走著，卞夢龍隨其後向老者遞過去一個眼神。

「來人可是問前程？」

世界浸泡在這張圖中。他伸出自己的雙手，這是一雙曾畫出一片晴空的手，田園牧歌曾從這雙手中流淌出去。而現在，彷彿中了浸透野性汁液的箭一樣，它顫動起來，抽搐起來。他把手按向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想讓大腦理清此刻發生在書房的情景：臀大身肥的溫秉項正瘋狂地蠕動著，在他身下，是一張蒼白的臉，一對淡漠無神的眼睛以及兩片無動於衷的薄唇……哪有太上老君的八卦爐？追逐著心口淌出的血是一種意境，有意讓痛苦焦和圖書灼一番才能鑄出一顆男人的心臟，一個野性完備的人。

「那好。」溫秉項掂量著措辭，「我最近腰身不得勁，瞧大夫后說每天夜裡要喝人蔘湯，今天夜裡叫巧珍煎熬好了后，送到我屋裡來。」

「也好。」溫秉項依了他。

「睡吧。」

老者合目，表示意會。

李儒鑫所開的通達錢莊即在此地。溫秉項為照看好岳丈的家底，常光顧此地。他腦子裡絕無什麼東林黨、北洋軍閥一類，但求的只是錢莊生意興隆。

「往哪兒跑？出了這個門全得去討飯。」

「不行！你存的什麼心思必須跟我說清楚。」

卞夢龍聚精會神地聽王三千颳了一下他的鼻子，「新媳婦剛從鄉下趕來吧？當留心房事，別讓漂亮老婆淘虛了身子。」

溫秉項正是這麼一種人。他是生意人。按說生意人是務實的，因為每一個大子兒是怎麼賺來的心裏都清楚，每一個大子兒是怎麼賠出去的心裏更明白。他在主宰自己命運的過程中，對自己的前程用不著再去問別人；在對行情的判斷就能看出下一步的起伏，他自己就是自己的卦士。所以他從來不卜卦，更不信這套。但王三千那幾句話，正點中了他朝思暮想的事。過去想外室，明的不敢，暗的找不到，而眼下則送上來個現成的。巧珍是有夫之婦，而其夫不過是由他溫秉項隨便捏的一團面。「另闢外室，將得貴子」這兩句話灼得他渾身發燙，他轉天溜進了廚房。

「問什麼？」

「很好，老爺。」

溫秉項一掌揮過去，把參湯碗打掉……

「你這個沒出息的，」巧珍捶打著他的胸膛，「就甘心老婆讓主子玩了？！」

「快說！」

「他討我當小，你仍是我男人，那我又成個什麼人啦？」巧珍更蒙了。

「過些日子到布店當個掌柜的怎麼樣？」

當夜，ｗｗw•hetubｏｏｋ•ｃｏm•ｃｏｍ巧珍端著一翻蓋碗的參湯走來。卞夢龍指點道：「那間屋子就是老爺的寢室，進去吧。」巧珍咬咬嘴唇，進去了。

「那、那，那你成個什麼人啦？」巧珍在這個似乎荒唐得不可理喻的問題面前困頓住了。

「正是正是。」

卞夢龍急忙湊到溫秉項身邊，說道：「老爺，街邊那位老者是廣東來的出名的大神棍，大相士，卜卦極靈。問不上三句話便能『千』上，所以號稱『王三千』。老爺可有興趣試一試？」

幾個書櫃中裝的全是從沒人動的線裝書，一角是張檀木床。「參湯來了。老爺。」巧珍將參湯送上。

一老者坐于街旁。他雙眼凹陷，皮膚赤黑，手的膚色有如棕色的緞子，看誰讓誰感到一股灼熱。身後牆上掛著一塊白布，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六個大字：大相士王三千。

他臊紅了臉，不說話了，從兜間掏錢。

太陽蠻好，暖烘烘的。陽光下的行人各忙各的，誰也顧不上誰，都在急匆匆間奔自己的生活。而在這廂，王三千在陽光下閉目養神，顯出一副與世無爭之態。

「討飯就討飯，我討過。」

他驚訝起來，「還沒等我說話呢，您不但知道我是服侍老爺的，而且連我家老爺適逢壯年都知道了，真真神算。」

「……連老爺您不嫌棄她的話也告訴小的了。」

「他要不是玩你呢？」他平靜地發問。

溫秉項見狀，掏出幾塊光洋置於王三千腳下，起身，拔腳疾走。

卞夢龍急忙說：「信不信由便，忙了半晌公事，不妨藉此解煩開心。老爺不信，不妨讓小的試一試。」

王三千沉下臉來，「你也是來卜問的？」

王三千微微一笑，「談不上什麼未卜先知，年輕人來卜問，十有八九是問前程。干這行的全知道。」

王三千捋捋鬍鬚，「前途也沒什麼可說和-圖-書的，好生服侍老爺就是了。你家老爺正是壯年，跟著他錯不了。」

「摸秋祈子」后約一周，溫秉項又帶卞夢龍去城東通達錢莊，談了談與上海錢莊業公會往來事項之後便出來了。由於得知上次那筆買賣金銀的生意賺了一筆，溫秉項情緒不錯，點著文明棍一路走來，卞夢龍提個包緊隨其後。

「這仍然不是算的。」王三千微笑著說，「我看你面色慘白，眼角發暗，說話中氣不足，這些顯然是房事過勞所致。至於說到老婆漂亮，」他詭秘地一樂，「如果是個丑婆娘，也不會把你折騰成這個樣子。」

王三千制止了他，「沒算命掏什麼錢，免了吧。」

溫秉項的卧室在院子的西側，本是書房，只是他常在此留宿。

巧珍的拳頭在空中凝固住了。她愣怔怔地坐起來，「不是要玩我，那他要幹什麼？」這是她從來不可能思索的問題。

「明媒正娶，煙火不續。」

「那你就算算吧。」

王三千嘴中忽忽有詞，又沉思片刻，一拍大腿，將身子俯上前來，低聲問道：「可願聽我交底？」

「溫某人素來不信這些。」溫秉項自顧自往前走。

「正是正是。您真乃未卜先知。」

「打算跟我要多少？」

作為溫秉項的跟包的，卞夢龍自然也來過此地。他注意到，由於多有憂患國家前途人士去東林中心小學，所以這裡有幾處卦攤生意。那些憑弔東林黨的人出了小學后，對國將何往民將何去，深感渺茫，便免不了卜上一卦，聽神棍說一通聊以自|慰。他認識了其中一位卦士。

「有話直說！」

「以後慢慢說吧。」他柔情地撫摸著他的女人。

「可我沒討過，而且也不想去討飯。」

溫秉項氣宇軒昂地說：「我素來不信這些，但你對我家人說時，我一直聽著。別的占卦卜問的，能敲准剛才那幾次千，明hetuｂｏok.com.ｃom明是察言觀色所得，也早說是未卜先知了，你倒是實實在在地托底。既然你誠實，我也就放心地找你卜問了。」

「咱們跑。」巧珍的哭聲驟頓。

巧珍正剁菜，兩隻手從背後抱住她的腰。她接著剁菜，「大白天的，放正經點。回頭老爺找你有事，看你不在，該怪罪下來了。」那手卻沒鬆開。她放下了菜刀，扭扭腰身，「大白天的，別這樣。讓老爺看見，咱倆在這兒都幹不成了。」那手依然沒有鬆開。她有些著急了，「快鬆開，再不鬆開我喊老爺啦。」說著轉過身去，臊得一下捂住了臉，呻|吟道：「……老爺。」溫秉項一笑，走了。

「只要老爺您發話，幹啥全行。」

「但求老爺賞臉，讓小的今生今世服侍您。」

卞夢龍走上前去，正待開口，王三千倒先發了話：

「自己看著辦吧，凡你讓我說的話，我可全說到了。」

溫秉項一字一頓地說：「我這地方怎麼樣啊？」

「這是十塊。」卞夢龍將光洋放下，急忙拔腳攆溫秉項。有不少這樣的人，他們從不屑於卜卦，認為那不過是江湖術士的騙錢遊戲。而一旦讓人說准了一回，而聽說的又是戳心窩子的話，對占卦的態度馬上就徹底變了，由壓根兒不信到信得不行。這裏，主觀因素起決定性作用，如果占卜者說的正是卜問者極力想做的事，那麼即便聽說很朦朧，卜問者也寧願按自己的想象把它具體化，便執意把它作為行動準則。

「另闢外室，將得貴子。」

月光下，他們相抱而眠，摟得很緊很緊。

王三千微啟雙目，「五塊。」

「該說的全說了。」

王三千緘默了，閉起雙目養神。

他高擎著燈照亮了中堂上那幅出自婉兒之手的《獵歸圖》，兩眼深不可測，一片蒼茫，而兩顆晶瑩的淚珠便在這深不可測的蒼茫中滾了出來。

「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