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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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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七章

第三部

第七章

「你怎麼啦?」他問時心裏已經預感到了答案。
聽到他的腳步聲漸遠,溫秉項回頭閂上門,帶著一絲笑意脫長衫。
一切都尚未就緒。巧珍正站在一張方凳上用掃帚掃頂棚。見到男人領了一個捂得嚴嚴實實的人進來,趕忙跳下凳子,「還沒收拾出來呢,亂糟糟的,隨便找個地方坐吧。」
「我不想讓這裏的夥計認出來。」溫秉項四下看了看,小聲說道,「家安置好了?」
她哇的一聲撲到他懷裡大哭起來。他撫弄著她哭得發抖的肩膀,又問:「你這是怎麼啦?」
卻也是一支銀簪子。
「床不是收拾出來了嘛。」溫秉項說著捉住了巧珍的腰。
「四十天整。」他邊拍打衣服和鞋邊說,「絲綢全押運回來了。我存到火車站貨棧里了。」
「你們談著,」卞夢龍向局外人般伸出手向兩邊一讓,「店裡事多,我還得回去照顧一下鋪面。」
在店中一連數日,未見溫秉項動靜。每晚他從店中趕回臨時草就的小窩,吃罷巧珍做好的飯,搬出張小凳坐在當院,時而發出一兩聲慵懶的沒精打採的哈欠,用芭蕉扇有一聲無一聲地拍擊身體,驅趕蚊蟲,看看附近稀稀疏疏的人家窗中透出的淡黃色的豆油燈光,聽聽不遠處的行船聲,沉悶的櫓聲,水的嘩啦聲,船家吃煙后發出的陣陣乾咳聲,卻也有些許愜意。每次都坐到深夜,直至涼涼的夜風將露水浸出的草木氣吹將過來,他才入屋。在一派寂然中,他在等待著事情的突變。
「我懷上了。」她在慟哭中幾乎是號了一聲。
「噢,回來啦。」溫秉項全然沒事般放下手中筆迎上來,「算起來一去一回也有四十多天了。」
辛亥革命后,農曆正月初一改稱春節,陽曆一月一日叫新年。這時,連新年還沒到呢,可有人已忙著辦年貨了。祥瑞布店這兩天來格外忙,卞夢龍自然也跟著忙活。
前幾回,事後,當他們單獨在一起時,巧珍在卞夢龍懷中哭成淚人兒,而摟著她的卞夢龍,真的假的也得太息一番,埋怨一通自己仰人鼻息不得已而為之的話。可這一次,他們似乎已適應了。四十天,沒過門的妾,事情就這麼擺著,任說什麼也拆不hetubook.com.com掉這兩人之間已築起的牆,可在內心裡又仍把他倆看成一對,所以當他倆這回獨處時也就更尷尬。
卞夢龍見狀忙迎上前去,並把他引到了一個無人的櫃檯前,他斜倚在櫃檯上,低聲說:「往後這一個多月,我內人和家人以為我到浙江採辦絲綢去了,到春節前才回來。」
溫秉項透過墨鏡注視著這個出落得越發標緻的少婦。她變了。原先的鮮活勁少了,成了正旺得出油的少婦。她高挽著褲腿,露出勻稱的小腿肚子,腰上系著圍裙,越發婀娜,似乎比邂逅過的楊金保還受看。
她怔住了。片刻,她珍惜地拿起簪子,但當往腦後的髮髻上插時,動作猛地停頓了,面色蒼白,全身顫抖起來。
「儂當然不會認識他。」沈知祥笑了,「他就是元末大畫家倪雲林,與常熟黃公望、嘉興吳鎮和吳興王蒙,並稱元末四大家的。儂咋連這個也忘了?」
「實際上去浙江辦貨的是你。」他看看卞夢龍說,「你跟店裡交代一下,找個人管管事。懂嗎?」
溫秉項簡單翻了翻單據,掖入懷中,不大情願地說:「唉,我也得回家了,家裡還等我張羅春節的事呢。臘月二十八再不著家也說不過去了。」說完點點頭拉門走了。
「你可以殺了我,也可以給我趕出去。」她緊緊抱著他的肩膀,將頭貼到他的肩上,疲憊而沙啞地說。
此刻,卞夢龍正走在回城的路上。路邊仍是男耕女織景象,他卻看都不看。全部是胡扯淡,只有欺凌與被欺凌是真實的。現在溫秉項正氣喘吁吁地壓著巧珍,巧珍把臉別向一邊。沒錯,由於快意,溫秉項會發出一陣獰笑。不知為什麼,與上次讓巧珍送參湯后發生的事相比,他這次想來並不太難受。回到布店,他站在櫃檯后,神思恍惚。有顧客前來,他又堆出笑臉接待,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卞夢龍說:「老爺看咱們來了,還不好好招待一下。」
他向管賬的招呼道:「你在這裏盯一下,我出去辦點事。」說完便追出店去。
布店的掌柜果真剛被辭掉,給他留了空缺。店中賬房先生悄悄告訴他,溫先生讓交他一百大洋,www.hetubook.com•com沒言明用途。他心裏明白,這是房屋租金及供購置家什之用的。
「用不著摘掉,」他阻止著她,「快過春節了,也該打扮了。」
「老爺!是您。」巧珍惶恐地彎下腰。
當杭州已響起春節前的爆竹聲時,他踏上了返程。臘月二十七日回到了無錫。
沈知祥的談興正濃,「儂在校時常說,倪畫以天真幽淡為宗,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勾勒殘山剩水,描繪荒寒寂寞。此乃永恆之藝術。儂記伐?」
無錫和西北的惠山鎮之間,有一片悠閑的去處。寄暢園、愚公谷、孝子祠、惠山寺、天下第二泉等散布其間。這些開發於元明之際的名勝或形勝,到清末民初時,由於長期無人經營,不是為宗祠所割占,就是建築破敗,泉池林木散立,滿目瘡痍。
巧珍局促地站著。
「來啦——兩丈陰士藍洋布。」他轉身拿下一匹布,待要丈量時,打量一下來人,眉梢一動,低聲問道,「可是老爺?」
入冬時節,生意日漸興隆。這一日,一個戴墨鏡、圍巾遮住半拉臉的人進來,徑直走到卞夢龍跟前,含混不清地說:「掌柜的,扯上兩丈陰士藍洋布。」
卞夢龍堆出笑臉,「巧珍,你看這是誰來了?」
「別這麼說,我不會那麼做的。」他感到自己的手在抖,卻仍把她手中的簪子拿過來,插到她的髮髻上,「我不怨恨你,你該怨恨我才對……事情既然已經走到這步了,那就沒別的辦法了。只有……保住胎。」他感到她的身體一下停止了抖動。她緩緩抬起頭來,像看一個陌生人般看著他。
「你去吧。」溫秉項笑吟吟地向後一擺手。
一個在前面領,一個在後面跟。穿過鬧哄哄的街市,越走越清靜,直到出得城來,眼見一片溝河水汊縱橫交錯的田園,溫秉項方攆上來,朝卞夢龍滿意地「嗯」了一聲,看樣子卞夢龍將巧珍安在城郊更避人耳目,也正是他溫秉項企盼的。入冬時節,家家戶戶正在河汊中收割金黃的蘆荻。男人們用手扶著一根拉在兩樹間的草繩,腳下來回蹬動著石磙,把蘆荻碾破,女人們在樹下用它編席子、籃子、斗笠什麼的,溫秉項邊走邊睥睨著這幅和圖書田園圖景,鼻腔中又滿意地「嗯」了一聲。看樣子巧珍的安營處遠離喧囂的塵世也正是他所企盼的。
他不以為然地說:「這房是老爺出錢租下的,屋裡的東西是老爺花錢置的,這地方就像老爺的家一樣,咱們得像在老爺府宅上一樣好生服侍。」說完向留下的二位點頭賠笑,拉開門走了。
在杭州期間,他遇到了沈知祥。他留校當助教,除偶爾搞搞女人外,仍把西洋畫作為生活中的第一追求。沈知祥邀請他回母校看看,畢竟,當年他是這所學校的一個驕傲。校園的四周仍是油綠的大樹,校園的中央仍是澄明的小池。夾著畫板的學生在樹木間靜靜地飄動,天上的白雲在池中靜靜地悠遊。他走著,看著,間或蔑視地撇撇嘴角。這些對他來說僅僅是一個褪色的夢,翱翔在其間的天使們在他眼中,不過是一群仍噙著奶嘴的嬰兒。
巧珍向後退著,哀告著:「老爺,房子還沒收拾出來。」
西郊的人家正忙著殺豬宰羊貼春聯,而那個圍著竹籬笆的小院仍是靜悄悄的。他悄然走入,聽到裏面傳出了溫秉項耐心而溫和的聲音:「橫、橫、豎、提、撇、捺、撇、撇、撇,巧珍的珍字就這麼寫。」他隔著窗戶往裡看了看,溫秉項正手把手教巧珍寫大字,儼然夫妻般。
貨不久就辦齊了,他卻沒急著回去,而是在杭州滯留了數天。舊有「臘月水土貴三分」之諺。歲逼時正是討債時,各店鋪都訓飭店員,謹慎收入,這時候採辦貨物最不利。這時候溫秉項派他出來採買,顯然顧不得生意而是另有所圖。他不傻,聽出了溫秉項讓他春節前再趕回無錫的弦外之音。從他離開無錫那天算,到春節前約四十天。四十天,這是比一個女人的月經周期略長的時光。溫秉項只有用四十天的時間來獨佔巧珍,才能夠確信,她如果有了身孕,那肯定是自己的血脈,而非他卞夢龍下的種。
溫秉項將長衫順手搭在椅背上,向她走來。
巧珍的兩隻手在圍裙上蹭蹭,手足無措。
「別驚動旁人,帶我看看去。」溫秉項說完轉身出店。
「這一路上沒人看見?」
溫秉項仍是上回的打扮不為人察覺地溜了進來。
門閂咔嗒m.hetubook•com•com一聲打開,巧珍開了門。「夢龍,你回來了。」她不自然地說了一聲。他注意到,她臉蛋紅撲撲的,像搽了胭脂,頭上插了根銀簪子和一朵紅色的絹花。
溫秉項拍拍他的肩,把圍巾往上一拉走了。
沒過多久,進入一個用竹籬笆圍成的小院,樹木扶疏間兩間小小的瓦房。他再次滿意地「嗯」了一聲后推門入內。
次日,溫家門口演了出小戲。溫李氏站在院門口招著手,溫秉項乘車說是去火車站趕火車。夫妻倆就這麼分了手。馬車向東走了一段突然掉頭奔了西,去了西郊的那處小院,巧珍已在此恭候。當卞夢龍上了火車沿滬寧線往東去時,溫秉項正趴在床上,巧珍在給他捶背。
溫秉項摘下墨鏡,掀掉圍巾。
永恆個鬼!他好笑地想。從沈知祥的話里,他只聽到課堂的鈴聲。而在課堂之外的世界,風雲叱吒、醇酒美人,全像瞬時的燭光搖曳在子夜的西風中,最終埋沒在無垠的黑暗裡。只有把眼前那點實在事辦了才是無涯的殊榮。與其恪守規行,從遠處通過煙波翹望人世,不如貼上去眯起雙目蹙額看人。不如此,便永遠不會斷奶;而如此,便可與上帝遺落的淚珠揖別。
巧珍像想起了什麼,拔掉了頭上的簪子和絹花,說:「這是他買的,是他非讓我戴上的。」
「倪瓚是誰?我不認識他。」他漠然說道。
「沒人看見。」他從懷中抽出一沓單據遞過去,「您盡可以說是您從杭州採買回來的。」
「懂。」他懵懂了一下,「那老爺您呢?」
「明白了。」他低下了頭,「老爺不耐旅途顛沛勞頓,浙江採買一事由小的代勞了。老爺既已跟家人言明外出,這段時間不妨到小的家中居住,由巧珍服侍您。」
他心頭一熱,禁不住展開了巴掌,「這是我帶給你的。」
這裏散布了一些民居,略顯村野之象。由於不在市內,房屋租金很低。卞夢龍帶巧珍離開溫家后,在這裏租了一間房,卻也是個用籬笆編成的幽靜的獨院。安置下巧珍在此收拾家什,他便匆匆趕到祥瑞布店去了。
他敲敲門,裏面傳來巧珍的聲音:「誰呀?」
「夢龍!」巧珍惶然叫出了聲。
他心裏炸響了一聲霹靂和-圖-書。「誰的?」他小聲問。
他無聲地吞咽著唾沫,不知該說什麼,也不想再說什麼,只感到祭壇的火被點燃了,升起來了。
「離這裏不遠。」
卞夢龍眉心一跳,聽他說下去。
對於卞夢龍來說,到杭州採買絲綢不是什麼困難事。他在這裏上學時就知道,杭州絲綢在唐代即享有盛名,宋時設有織造府、染織局,明清又設立了規模很大的絲織工場,因而素有「絲綢之府」之稱。那時,他是從純美術的角度來欣賞這些綾、羅、綢、緞、錦、紡、絡、綃、紗、綈、絹、絨的。他曾那麼熱愛它們上面織上的飛鳥和恣意賓士的獸類、神態各異的人物,靜中有動的山水。而此番來,他是個商人,是個有意戴綠帽子的懷有異志的人。一切綺麗生輝的鑒賞要求都已化成煙雲飄散,他和當地綢庄的商人只談一件事——實惠。哪怕你是星光緞,輕手一揚,宛如群星落地,滿室生輝,而我首要考慮的是它在無錫是不是有銷路,能不能賺出差價來。
「儂在無錫可到倪瓚那裡去過?」沈知祥問他。
他隱約記起來了,這是學畫時常掛在嘴上的人。倪瓚是無錫人。故居在無錫東門外大廈村。其人工詩詞、善書法、精於飲食之道且有潔癖。家中儘管有錢,卻獨自駕一葉扁舟混跡於五湖三泖之間。可謂「畫怪」。在學校時,卞夢龍常與人說日後一定要去其故居看看他留下來的洗馬池與洗硯池。前者為方形,清澈見底;後者為半月形,碧綠深沉。可真到了無錫,不僅沒去看此二池,反而把其人忘了。忘就忘了吧。世間事紛紛擾擾,無日可了,誰還去理會一個六百年前的人留下的兩個什麼池子。
慟哭引起了劇烈的逆嗝。她在持續不斷的打嗝聲中困難地說:「還能,是誰的,你,走後才懷上的,是他的。」
卞夢龍不久前在這裏當過夥計。待再回來時已成了掌柜的。他身著長衫樂呵呵地迎送顧客。實在說,以他的精明,撥拉開一個布店並不難。沒幾天,店中十來個店員便處熟了,且都服他的管。
溫秉項翻了他一眼。
「我。」他答道。
她抬起一雙矇矓的淚眼,深情地說:「我自己的男人回來了,我不能再戴他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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