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騙梟

作者:馮精志
騙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部 第八章

第三部

第八章

胡廚娘給他遞了個眼色,意思是讓他忍著點,又上去好言相勸:「太太,先生平日里多疼您……」話未說完,溫李氏一撩被子,一指:「你讓他給我滾!快滾!這隻老閹雞!」喊完嗚嗚地哭了起來。
自從紹興老酒獲南洋勸業金獎和前二年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獲金質獎章后,李家便專有這種酒,家中花雕、香雪、攤飯、善釀、狀元紅一應俱全。這次一併拿了出來。溫李氏本不善飲酒,更不知品紹興酒的甘甜醇厚,只是看到大姑子,小姑子都養下了孩子,而自己仍無蛋可下,心裏挺亂,加之妯娌間在一起所說的俱是養育孩子事,於是在一側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來。溫秉項勸了勸她,見她一甩臉子,便不敢說話了。
當天晚上,在溫李氏卧房裡。溫李氏梳了個倭墮髻,髻歪在頭部一側,似墜非墜。她和男人在床旁垂手佇立。
溫秉項像打量生人一樣審視著自己的妻子。這個溫李氏,過去一直把她估計得過低了,從任性撒嬌的小姐到養尊處優的太太,似乎除了享福別的便一概不知,誰知道她竟能有這般心智。生長在一個富紳家中,有一個在經營上十分老辣的父親,她即便不諳世故,也被熏染出了一種高屋建瓴的手段,一出手就要甩出十年!
「這就叫『麒麟送子』?」溫秉項小聲問。
臘月二十八過去,次日溫李氏又翻出了新花樣。在蘇杭地區,圖「柏」、「柿」、「大橘」與「百事大吉」諧音,農曆正月初一將柏枝插於柿餅上,承以黃燦燦的大個橘子,以圖吉祥。她卻沒等過年三十就把這事操辦了。無錫和江南其他地區一樣,春節前後盛吃春卷,即將帶漿的濕面在文火小平鍋上旋烙,製成薄如蟬翼的春卷皮,然後包上白菜、肉絲、蝦仁、芥菜、豆沙等,外素內葷,用油炸得透明香脆。這日,溫李氏讓老廚娘做了一小簸箕春卷,晚飯時親自夾了幾個給溫秉項。他咬了一口覺得不對味,一品一看,卻是豌豆、栗子餡。溫李氏格格一樂,對他說:「人家北方成婚時講究吃棗和栗子,圖個『早立子』。咱們結婚十來年了。『早立子』是不行了。行啦,我也來個諧音,豌豆和栗子一起吃,圖個『晚立子』。」看著她那當真的樣子,溫秉項真真暗生了幾分凄惶。
胡廚娘邊扶她躺到床上邊隨口應付著說:「太太您有什麼可煩的,家裡招hetubook•com•com財進寶,先生對您又好,滿世界都是順心的事,您就睡個安穩覺吧。大過年的別想不順心的事。」
「瞧我這太太問的,我們有身份的人怎麼能去打野食呢。」
「我不聽生意上的事。」溫李氏橫眉立目地叉起腰,「我問你,一路上嫖娼沒有?要不快除夕了才回來!」
「太太您……」胡廚娘不知該說什麼了。
聽話聽音,胡廚娘自然聽出了溫李氏的弦外之音,更從「老閹雞」稱謂中摸到了她心中到底梗在了哪裡,便說:
溫秉項硬賠著笑臉,扔下幾個銅元,接過了春聯,待回頭,溫李氏已不見了。
他懷著一種古怪的心情重新審視自己的女人。總愛變換髮式的溫李氏心花怒放地承受著那個男童作揖。而這在他來說則已是多餘之舉了。就在前兩天晚上,巧珍俯在他的肩膀上說:「我已經懷上了,是你的。」當時,他高興得差點從床上滾下來。想及此,他由衷地感慨,乾咽了兩口唾液。不知為什麼,他突然間對自己的這個頭腦簡單的女人產生了幾分憐憫,又產生了幾分不解。這幾年來,她在「送子」上翻出了不少新花樣,全然無效,甚至她自己也是在逢場作戲,可她回回又都是這麼認真,誰知道這女人心裏是怎麼想的?
除夕午夜時,四下響起爆竹聲,李家大院中更是火樹銀花。李家中廳地面上撒滿了芝麻,任由十來個孫子孫女們踩來踩去,圖個「芝麻開花節節高」之兆。大人們則陪著李老先生吃年夜飯。年夜飯的主食是蜂蜜和麵粉蒸制的蜂糖糕。此俗唐代已興,其時稱「蜜糕」,後由於五代楊行蜜在揚州建立吳王國,為避諱,改稱蜂糖糕。李儒鑫邊吃邊給同桌的人興緻勃勃地講述此典。溫李氏的幾個兄弟對此典已聽過十數遍,卻仍裝出初次聽到的樣子,哄得老頭越講越高興,唯獨她愛聽不聽的樣子,在一側喝紹興酒。
真是酒後吐真言。李家的這層心思,溫秉項早就揣摩到了,只不過今天才讓李家這個獨生女,他的老婆明明白白地挑了出來。他不吭氣,無所謂似的站著。
老廚娘會意,大聲說道:「麒麟送子!送完了子過春節!」
溫李氏信口答道。
溫李氏向一側示意。
「咱們的孩子已經給送進門了,就看你能不能點好種了。」
「煩!煩!」她指著心窩對胡廚娘說,「這裏和*圖*書頭真煩!」
連胡廚娘都聽出這話太重了,急得兩頭哄。她對男的說:「太太那是說氣話呢,您可別當真,您有孩子沒孩子,李老先生的家產都有您的一份。」又轉身對女的說:「太太真是酒喝多了,真是說開胡話了。太太您要真不稀罕孩子,讓我給您找那麼多偏方幹嗎?冬瓜、南瓜、麒麟的全使遍了。再說啦,您說您懷不下孩子不著急,我不信,連您自己酒醒后也不會信,您就瞧您這屋吧,門口的春聯是講養孩子的,屋裡掛的畫上全是白不溜丟的胖小子,桌上又擺了一堆大阿福,連吃春卷都惦著『晚立子』。您剛才說的話,等您睡上一覺酒醒了,我給您學一遍,您自己都得樂。」
「老爺從浙江回來了!」老廚娘忙迎上前。
「對仗不工整,卻也還上口。」老者邊說邊龍飛鳳舞地一揮而就。又將上下聯兩條紅紙一併遞過去。
「那是那是,」老廚娘討好地說,「您一走四十多天,可讓太太想死了。」
我國自五代起便有貼春聯之俗。自明太祖朱元璋統一中國建都南京后,令全城官民于除夕一律作春聯,並親自撰聯。經此,此風大盛,尤以南京附近的城市為甚,在祭灶之後,家家粘掛新春聯,千家萬戶,煥然一新。溫秉項攜妻上街,見有文人墨客在市肆檐下代客書寫春聯,以圖潤筆。溫秉項見此倒無所謂,倒是溫李氏急忙湊上去,說道:「給我們也寫一副春聯。」
江南規矩除夕晚上得在岳丈家過,既圖個團聚也盡個孝心。三十晚上他們趕到了李儒鑫家,卻見李老先生子孫滿堂,溫李氏的幾個兄弟全帶了子女去,唯獨她和溫秉項沒有傳人。年飯後祭祖時,眼見二十幾歲、十幾歲、幾歲的李家第三代跟著向祖宗木主磕頭,溫秉項不由掃了身邊的妻子一眼,只見她眼圈略略發紅。
在老廚娘的指揮下,鑼鼓齊鳴,嗩吶齊奏。一個由兩人裝扮的舞獅進宅屋內,獅背上騎著一個扎著朝天鬏的男童,男童向溫李氏兩口子不停地作揖。
「女人嘛,誰不想養個自己的寶寶玩玩,沒個孩子,老來無靠的,連個指盼都沒有。」溫李氏的酒後癲狂狀態似乎平息了一些。她眼眶裡滾動著淚珠,深深地嘆了口氣,扶了扶已散開的倭墜髻,「可生不了不生就是了。人的命,天註定。養不下孩子也是沒法子的事,我打頭幾年就死了這條心了。和圖書你還不知道吧?這命中注定的事依不了咱。我讓你生那麼多偏方,還不是為了哄住他,穩住他,籠住他。南瓜也好,冬瓜也好,這全是線,要拽住他,讓他瞧瞧我還有戲,別想討小,別想在外面又搭個窩。他這個心,野著哪!這回過年,我買這些年畫,貼這副對子,包那種春卷,一個道理。他過了年就四十了,最著急的,最念著要討小續煙火的,也就是四十和四十往後這二年了,哄住他這幾年,他要傳宗接代的心也就慢慢淡了,我這兩年要頂不住,線沒抻緊,他就非出事不可。沒別的,他這個年紀上想討外室的心思比什麼時候都重!」她停下來,悵惘地打量著滿室紅紅綠綠的年畫,又淡淡地說,「所以,今年過節我才弄了堆這玩意兒,在他那書房裡,我也給他擺了個大阿福。」
溫秉項忙給她脫鞋子,又把被子給她拉上,說:「廚娘說得對,大過年的……」話沒說完,溫李氏一骨碌起身,狠狠地一推他,大叫一聲:「你給我滾!」他知道這女人常鬧些沒頭沒腦的脾氣,可想不起這二日對她哪點不周了,只好愣愣地站在一旁。
轉日便是臘月二十八。俗諺「二十七八,手搶手抓」,這日是各家採辦年貨最忙的一天。自臘月下旬,民間便整辦什物,選集優人、戲子、小妓裝扮社火,教習數日「演春」。這日達到了高潮,昭君出塞、學士登瀛、張仙打彈、西施採蓮,百戲競集。街上人摩肩盪、塞巷添衢,人聲雜沓、語笑喧天。有索債的也有躲債的,有盼著過年的也有擔憂過不去年的,有準備敬神祭祖的也有借債典當的,有大操大辦的也有走投無路的。寒門小戶和大家大戶都在圍繞著年事忙忙碌碌。
無錫北街偏南路東有一家叫「樓外樓」的菜館,與杭州那個建於清道光年間的樓外樓同名,也是專營杭州名菜名點的。溫秉項離開了西郊的那個小院,先來此買了三斤虎跑素火腿、二斤蔥包檜兒、二斤吳山酥油餅等杭州傳統點心,然後慢慢往家中走。
好在溫家距岳父家相距不遠,只隔了條街。「正月不空房」,江南已婚之女正月回娘家後晚上必返夫家宿,否則以為有犯于娘家和夫家。二月二日土地爺誕辰後方可解禁。三十過了便是正月初一,李儒鑫先生恪守舊俗,不留女兒宿,天將破曉時,溫秉項與同來的老廚娘把醉得不成樣子的溫https://m.hetubook•com•com李氏攙了回去。一入家中,她便嘔了一盂。收拾好了后扶她上床睡下,她卻毫無睡意,只是滿嘴說胡話。
「什麼新節目?」溫秉項緊張地問。
「那好。」溫李氏是個簡單人,很容易被哄住,她臉上顯出了笑意,「今天晚上有個新節目等著你呢。」
「寫什麼?」寫字的老者哈了哈手說,「儘管說來。」
待這兩口子回至家中,門口、四壁、窗頂、桌圍、灶上、缸上,滿哪都粘貼著畫著胖小子的年畫,溫秉項的書房裡沒張貼年畫,卻擺了個惠山產的大阿福,一個泥塑的白胖男孩,眉心上點了個紅痣,笑眯眯的。
「好好好,」老者邊寫邊說,「下聯呢?」
「咳咳,溫老爺您可全聽到了,酒後吐真言,太太的話是粗點,可真是為您著急呢。」胡廚娘緊著賠著笑臉說。
「沿途招待的不錯。」他遮掩地把話岔開,「貨全押運回來了,我存到城吳庫房裡去了。」
紹興酒的特點是越陳越香、久藏不壞、少喝即醉。溫李氏哪裡知道這個。她不懂酒的好壞,專挑那最好看的罈子里的酒喝。有一種罈子上繪以彩圖,因罈子漂亮而被稱為「花雕」,又被稱為「女兒酒」,起源於紹興人生女滿月釀製數壇,埋入地下,待女兒出嫁時用作陪嫁。它是紹興酒中最陳的一種,喝了后極易醉。而溫李氏專挑這種漂亮罈子中的酒喝。待年夜飯之後已然醉得東倒西歪了。
「放屁!」溫李氏一下蹦到了地上,「我才不會因為沒孩子煩呢!你用不著再生什麼冬瓜南瓜的辦法,他這老閹雞也用不著去瞧什麼大夫。你也瞅見了,我們老李家子孫滿堂,我懷不上孩子,是他溫家絕後,是他溫家斷根,是他溫家續不上香火!」
她一頭扎入了旁邊臨街現搭的畫棚,買了一堆蘇州桃花塢年畫,有中條、屏條、頁箋,掛簽、三裁、四裁、橫批、豎批,內容既非五穀豐登,亦非花鳥魚蟲,而清一色的是胖乎乎的男嬰。
「又在放屁!」溫李氏滿嘴噴酒氣,剎不住話頭了,「我為他著哪門子急?!他是什麼人?是上門女婿,什麼叫上門女婿?說開了是幫助我家理財的。他把家底弄殷實了,又沒有傳人,我娘家再弄個人來接著經營就是了。說破大天,我不生孩子,急的是他,我娘家和我才不著這份急呢。」
溫秉項把捆好的點心盒遞過去,有模有樣地拍打著身上的土,「這一hetubook•com.com路上累壞了。」
「吃了蔥,就得生;吃了雞和鴨,養個胖男娃。」溫李氏說完兀自笑起來。
溫秉項知道她的話沒一個字是虛的。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出了屋。外面的天已快透亮了,不過是大年初一沒人早起,四下仍很寂靜。髮妻說這番話時,那邊的已經懷上了,她再精明也有閃失之處。他倒背著手走著,發出踢篤踢篤的腳步聲……沒退路,只有這麼走下去了。
「還是放屁!」溫李氏叉起了腰,「剛才說的那些,我酒勁過了也一個字不改地對他這麼說,『吃了蔥,就得生;吃了雞和鴨,養個胖男娃』,哼,我李大小姐裝糊塗裝夠了,到把話挑開說的時候了!」
「太太我怎麼啦?」溫李氏身子晃了一下,用單手撐住了床頭,突然仰面笑起來。「廚娘,」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還記得他是怎麼登的老李家門的嗎?是你跟我,用一個窯姐楊貴妃做餌把他給釣上來,甩進李家門的。這十年來,他握著錢財享著福,可心裏還憋屈的慌,啥都有了,就是沒金屋藏嬌?更沒子嗣,氣不順哪。」她在笑間又突然抹煞下臉來,「我的男人,你聽著!這城裡討小的男人有的是,為了傳宗接代嘛,找個金枝玉葉順理成章,可你不行。為什麼呢?因為你是入贅的。招你上門了你再到外面討小,天底下沒這麼便宜的事,我李家也丟不起這份人,想要子嗣,我這裏生不了;要找外室生?可以。只要你明著說出來,你就由著性兒找去。不過有一條,你得光著屁股從這兒滾,李家的底兒你沾不著不說,你這十年為李家掙的錢也別想帶走一個大子兒!我人是醉了點,但吐出來的可不是醉話!」
「太太您這是說氣話呢,溫先生是討小的人嗎?」胡廚娘又在兩面哄,「溫先生您是個大規矩人,大本分人,誰都知道您沒外心。太太酒勁一過就得為她的這番話後悔。」
「是不是回老父家中看到那些侄子侄女啦?那有什麼眼熱的,再想想辦法,要不讓溫先生去瞧瞧大夫,一兩年內生出一個就是了。」
「一走四十多天,倒沒見瘦啊。」上方傳來的聲音。驚得溫秉項猛抬頭,見溫李氏一扭一晃地走出來。「利利爽爽的,皮膚也越發白凈了。」
「嗯——」溫李氏想了想,說道,「上聯是:吃了肉,不怕瘦;吃了糖和魚,年年有富裕。」
「麒麟送子?」他自語著,「又是個什麼新招?」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