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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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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十章

第四部

第十章

人力車在秦淮河畔跑。車上坐著卞夢龍。他兩膝間夾一包,包上用毛筆寫著「海參」二字。
「你要幹掉我?!」
小鳳姐「嚓」地擦著根火柴,點燃了一支香煙。她兩個手指伸得直直的,用女人特有的那種不自然的姿勢夾著煙,狠狠地吸了一口。「抵押就抵押吧,對不起祖宗我自己哭墳去。」她聲音沙啞,像個男人似的,「只是我認準了一條,金鼎他沒有攜款外逃,沒有,沒有,沒有!」煙捲叼在嘴唇間抖動著,她從腕上褪下翡翠鐲子,在掌中搓揉著。「金鼎他已不在世上啦!」她猛地哭號了一聲,伏在桌上號啕大哭起來。
小鳳姐眼裡閃著淚花,深沉地說:「從十五歲開始賣笑,二十年了,也要有自己的男人了。」
冀金鼎一身新裝,胸前還別著一朵大紅花,花下是一個寫著「新郎」字樣的紅綢條。看到卞夢龍過來,他使勁掙了掙,低沉沉地問道:「這是你讓人乾的?」
盼盼苑門口,小黛玉笑盈盈地迎上來。
「這裏呢。」一個人應聲出來。這是吉順。
他走到卞夢龍前,向外一甩頭,拔腳就走,卞夢龍也隨後跟上,他們出了會館后順秦淮河往長江方向走。
「正在操辦。」
冀金鼎果真要在聚友會館開斗蟀攤了。當卞夢龍不惹人注意地走入會館時,他正給已淪為其門徒的吉順等講解這方面的大略。
幾個地方官員模樣的人在看攤在桌上的契約。
卞夢龍喊道:「新娘到——」
炮仗噼里啪啦響起來,像在驅逐污濁。
「你非要帶我來買什麼首飾呀?」小鳳姐問冀金鼎,他卻神秘地笑而不回答,走到櫃檯前把一張庄票拍上,對老者說:「這是二百五十大洋,買這個翡翠手鐲。」
不能歸結于巧合,過去,他曾在盼盼苑苦等過冀金鼎,並一直追著他和小鳳姐進了一家首飾店,這事又重演了。這日清晨,他從小黛玉房中出來,見此二人手挽手出去,他不由跟上去,出門往東竟又追入了那家首飾店。
他們走過一條破船。吉順停下,向前指了指,不遠處的江邊有一座孤獨的小房。窗戶透出幽暗的燈光。風吹過來一聲狂喊,其聲沮喪,抑鬱深沉,猶如孤苦的呻|吟。
卞夢龍實實在在地感到,生活是打著滾兒往前走的,前不久發生的事在日後會略有不同地重來一遍。他與冀金鼎打交道的過程就是這樣。他以前做過的事到現在又都以另一種態勢重演了。
「忘不了。所以再請你幫我把妓院也搞到手。所不同的是,奪賭局時用的是你的賭技,而奪妓院時所要借用的和圖書是你的小命。得力幹員嘛,你的小命用好了最得力!」
暗夜中,幾個人把一個沉甸甸的麻袋抬上船。月黑風高,船往江心駛去,船到江心時,吉順甚至在揣測艙中人此刻的感受。但又不肯多想,他們幾個「撲通」一聲把他扔入江中。
他在包小鳳姐房間時,冀金鼎曾來鬧過房。而冀金鼎包小鳳姐時,他也闖入過房間。
門外傳來吵鬧聲。他們無可奈何地相視一笑。吵鬧聲不曾止息,他們不情願地分開。小鳳姐去開門。
正在這時,兩個人匆匆跑入,對卞夢龍說:「糟了,新郎官不見了!」
「為什麼要這麼干?」冀金鼎極力掙扎。
老者拿出手鐲,冀金鼎從他手上一把搶過,看都不看,轉身套到小鳳姐手腕上,又歪著頭欣賞那套著手鐲的白皙的手腕,老者不解地向小鳳姐遞眼色,那意思是問是否又要誆這個人作保。小鳳姐無奈地搖搖頭。
他大笑起來,「何止是來呀!老冀你是我的得力幹員,小鳳姐是保人,我得當主婚人!」
車夫搖搖頭,「再不幹這傻事了。上次好像也是你,唬得我拉了就跑,以為真是什麼珍稀土特產,結果回家打開一看,全是干樹枝子。」
「明白。」
「噢?這我得下去看看。」卞夢龍說。
「那好。把字據留好。」
看著小鳳姐坐下,卞夢龍對大家說:「等等新郎一來,大典就開始。盼盼苑和聚友會館多年為鄰,可又是各干各的,各掙各的錢。現在好了,聚友會館主事的和盼盼苑的老闆娘結為百年之好,中間這堵牆拆了,兩家快成一家了!」
入冬時,由於仍不見冀金鼎蹤跡,通緝令發了不少,都杳如黃鶴,在事主卞夢龍的要求下,只好承諾作保協議了。
就在那女人含羞地垂下頭時,卞夢龍走出了門。
這位在侃侃而談,真是拉起斗蟋攤了。卞夢龍掉頭走了。但走歸走,他仍離不開對冀金鼎的探防。
吉順捧著一個箱子進來,放到他們面前便轉身走了。
他在微微一笑間明白自己該做點什麼了。
他笑著說:「我沒什麼可操心的,咱們來個省事的,聚友會館這月的利和下月的利不用交給我了。兩千塊錢算我送給二位的賀禮。怎麼樣?不算少吧?」
「車夫,」他問道,「這個地方哪裡最紅火?」
「用不著結了。」他過去說,「沒看到車上那包海參嗎?拉走頂賬吧。」
室無一人,寂然無聲。平日喧囂的賭廳這會兒像個墳墓。卞夢龍摸著黑走來,輕聲問道:「人呢?」
吉順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www•hetubook.com.com問道:「那勝方如何呢?」
「你太黑啦!」冀金鼎嘶喊起來。
卞夢龍已體會到人生最大的樂趣是在事情已見分曉時,把自己的心計向業已無力反抗的受害者和盤托出。一經享受到這種樂趣,他會興奮得難以自抑。他緩緩在他身邊坐下來,背對著他,注視著燭光緩慢地說道:「從哪裡說起呢?我剛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有一個車夫對我說,那個妓院和賭局挨著的地方生意旺著呢。所以我就盯上這個地方了。」
吉順進來,冷笑了一聲,說:「冀好漢,恭喜恭喜。人生一大賭,你小子中了個頭彩!」隨即一棍子掄過去。
兩個人高興地對視了一眼,幾乎同聲說:「結婚的時候你可得來呀,坐上席。」
沿河街空蕩蕩的,雨沿街恣意馳騁,捲起灰茫茫的雨幕,把匆匆路過的行人吞噬得杳無蹤影。走在前面的吉順腳步忙亂,高卷的褲腿下露出蒼白乾瘦、青筋畢露的腿,完全是一種自慚形穢的人所特有的腳步。
「對。把你沉屍江底,再對外說你是攜賭局的巨款外逃的。這麼一來,妓院就得抵押給我。這主意不錯吧?」
過去,他曾整日想過冀金鼎在賭場上能搞來多少錢,又會給小鳳姐多少。現在,這件事又佔據了他的身心,如同由噩夢連成的光怪陸離的綵帶在頭腦里迴旋。
冀金鼎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對於他來說,這個答覆既在猜測之內,又在意料之外。
車夫停了,他放下包,走過去。
小鳳姐蓋著紅頭蓋被兩個老女人擁出來。
「看在小鳳姐的面上饒小弟一命!」
「小鳳姐收到嗎?」
三個人一同笑起來。
潘大肚子背著手團團轉。他邊走邊說:「小鳳姐,不是我對不住你,你們三人簽字畫押的時候我在場,現在這個冀金鼎攜款外逃了,契約不能不作數,你這盼盼苑就只好抵押給卞先生了。」
「小鳳姐說得對,就是怕您跟著操心。」冀金鼎過來說。
他衝出了盼盼苑。秦淮河在雨夜中呈現出一片灰茫茫的色調。他兩步又入了聚友會館。
卞夢龍滿身是雨水,磕磕絆絆地走入,床前的兩個人走開,他拿起桌上的蠟燭,來到床前。
「收了。有字據。」
只有燭光伴隨著冀金鼎焦黃的臉。
那幾個官員在攤開的賬本上指指點點,悄聲議論著什麼。潘大肚子湊過去聽了一耳朵,一跺腳,鼓囊囊的左手背在肉嘟嘟的右手心上,拍了拍,愁眉苦臉地說:
「這兩個多月來,老冀月月都給那個保人小鳳姐開支嗎?」他問。
門剛開,兩個和*圖*書女人進來便快嘴快舌地說:「我們說小鳳姐已不接客了,又說小鳳姐和冀先生這會兒正熱乎,怕進來不方便,可卞先生非要進來。」
人們靜下來,懷著神秘而深沉的喜悅看著老鴇轉瞬成了新娘。
這日,他在街上信步遛著,吉順架著鳥籠緊隨其後。
卞夢龍笑呵呵地從兩個女人間擠過來,雙手搭拳道:「二位快結婚了,這麼大的事都瞞著我。」
他倆正式成親是挑了個日子的,只是這日子天公不作美。秋雨不停地拍打著點戲花廳的窗戶,玻璃打上了雨水后變得朦朦朧朧。
他們緊緊摟在一起,恨不能把對方融化掉。
床上擺滿了大小紙盒,床上摞著幾套新做的被褥。
坐在一側的卞夢龍似乎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頗為同情地看看小鳳姐。
卞夢龍煥然一新,胸前別著「主婚人」的紅綢條,四下張羅,八方應酬。命運多舛,嚴峻冷酷的人們這時都在笑。
「今非昔比,上次承你告我這地方最來錢。後來,我沒動本錢,這個賭場和妓院就歸我所有了。我把這包海參扔到車上,不明著說,是誠心謝你的。」
青樓諸釵和聚友會館的人會聚一室,這還是頭一遭。
「只有讓你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滅掉,再說你攜巨款外逃不知去向才更牢靠。」
由於破敗,屋內顯得更加雜亂不堪,微微發紅的燭光在噝噝叫著的江風中,帶有幾分猙獰地搖晃著。
卞夢龍一指箱子,「聚友會館這幾個月的贏利全在這箱子里,會館里已布置好了你盜竊后攜款外逃的現場,什麼時候逃呢?新婚之夜,趁眾人不備,多合適呀。」
四隻腳走在泥濘中。沿河街到這裏中斷了,河面寬闊起來。他們已聞到了江水的氣息,聽到了遠處的江濤聲。
「都迎我進去,又都是香巢,我真不知該進哪家了。」他得意地說著,又扭頭看看。車夫仍在街旁等著他。
「還不是不願讓卞先生跟著瞎操心。」小鳳姐說。
廳內燈火通明,紅燭高照,喜慶的音樂如水般奔流,盤旋。
冀金鼎儘力抬起脖子,「賭局你已經拿到手了。別忘了,是我幫你搞到手的。」
車夫邊揩汗邊說:「往前看,那裡有兩塊匾,一前一後挨著。妓院跟賭場搭著肩膀,嫖客跟賭客來回串,這種地方生意沒法不旺。」
「實話說,本想一年半載后再除掉你的,而你急著要和那個窯姐兒成婚。你想想,在你成家后再說你攜巨款外逃誰會信哪,所以逼得我提前下手了。」
吉順推開門,卞夢龍一低頭進了屋。只見兩張冷漠無情、蒼白憂鬱的面孔在黑暗中忽隱www.hetubook.com.com忽現。他只感到有一隻蜘蛛爬過脊樑,渾身打了個寒噤,耳朵嗡嗡作響。
按說新郎得被簇擁到新娘那裡去。天將擦黑時,他在聚友會館穿上了嶄新的深藍長綢袍,戴上了紅綢子紮成的花,正對著牆角上掛著的那面骯髒的小方鏡攏頭髮時,猛地感到一個硬物狠狠地砸到頭上。他聽到了自己的一聲慘叫,整個世界都扭歪了,都傾斜了,都黑暗了,只有一片片金星亂閃,接著一切都靜了下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片黑暗、疼痛、熾熱。他感到嘴裏發酸發苦,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躺在地上。一陣眩暈,他又閉上了眼睛。後來他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和腳,把他抬起來。在那漫長模糊的夢境中,他看到了幾張陌生而遙遠的面孔,產生了一種清醒的無限寧靜之感。他感到自己是被扔到一輛平板車上,被蒙上一層被子,晃晃蕩盪地走了很久很久進了一個房間,又被什麼捆綁起來。他渾身發冷,沒有疼痛,昏昏沉沉間聽到了嗡嗡的說話聲。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手腳俱被捆住,眼前的兩個人俱是過去吉順手下的打手。是吉順報復?這是他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不大像吉順傷他,他還沒有那份狗膽。是卞先生乾的?他又何苦傷及手足呢?而一見到卞夢龍進來,他心裏刷地涼了。
「沒辦法,這是他娘沒法子的事,老潘我想拉你一把都吃不上勁。賬本上記著你按月收了保人費,每月五百大洋,還有你的收據。黑字白紙的事,不是紅嘴白牙所能推的。保人費拿了,契約更得算數。總不能拿錢的時候是保人,事發了,該抵押的時候就不是保人了。」
包里仍是干樹枝子。
「聽說他倆快結婚了?」
眾人歡聲叫好。猥瑣在這時似乎被凈化了。
「勝方由司掭人在紙條上蓋一個『上』字紅戳后,就等條向賬台領回雙方原繳約款,同時付攤方十分之一抽頭。如果『反閘』勝的就要付七分之二。」冀金鼎答道。
吉順搶上兩步答道:「每月保人費五百。」
滿室愕然,又哄地炸了窩。
「先生,結賬吧。」車夫朝他喊。
冀金鼎最初引起他注意的便是其精湛的賭技。正是他初次來聚友會館,聽此間人說那個「黑大個」撈走了幾百,這才促使他去與他結識的。生活打了個滾兒,當他盤下了會館並交冀金鼎經營后,頭一件事便是到會館,看看「黑大個」此番又有什麼新的表演。
聚友會館門口,吉順誠惶誠恐地迎上前。
「沒想到我一條六尺漢子會餵了魚。」
冀金鼎笑了起來,露出了一嘴蛀蝕斑駁的牙和_圖_書齒,「你用不著給小鳳姐遞眼神。這手鐲不退,是我給她的定情物。」說著,微笑在他那瀟洒得令人不敢接近的面孔上擴展開來,牽動了千百條明亮的笑紋,就像陽光在黑色的深水潭中閃耀一樣。
小鳳姐已憔悴得不成樣子。她疲倦地坐在椅子上。頭微向後仰著,那雙黑黑的,由於痛苦的折磨而顯得特別大的眼睛里像飄著一縷縷蠟炬剛熄時的青煙,蒼白的嘴唇上浮現著一絲令人恐懼的微笑。
「也不盡然。」卞夢龍掛著兇殘的笑意,「我冒雨趕來就是為了給你托個底。讓你死得明明白白。這是我卞某人唯一對得起你的地方。」說完站起出門。
卞夢龍一言不發,彎腰拿起「新郎」字樣的紅綢條看了看,淡然一笑。
車夫樂了,鞠了個躬,拉著車就跑。跑到個巷子里,他從車上取下包,美滋滋地撕開一看,愣住了。
這日,當冀金鼎入小鳳姐屋不久,他又來到了門口。
聽著她的哭聲,看著她的肩膀急劇地抽聳著,卞夢龍想起了徐州的唐代妓|女關盼盼。這個小鳳姐,給妓院以盼盼之名。當年張尚書死後,關盼盼還落下個燕子樓。而冀金鼎這麼一走,小鳳姐抵押出盼盼苑后,將是一文不名了。更沒有哪位傻蛋詩人會為她賦詩,因為她終究會被悶憋到這一步的,其中的機竅何在,她即便心裏明白也無以向人啟齒。想到此,他笑了,為自己的心智笑了。
冀金鼎唾沫橫飛,一副至尊模樣,指手畫腳地說:「斗蟀雙方議定斗會後,向賬台繳存,然後各提瓦盆到司掭人處將蟀蟋轉放于高約一尺的硬紙製成的斗盆中。司掭人區分雙方蟋蟀后,即用蟋蟀草或鼠須簽掭于蟋蟀脖子下,使它振翅大鳴,兩根須子直豎不動。這時就用硬紙片將勝敗兩蟲隔開,使初敗蟲休息三五分鐘起用,再掭敗出上前復斗。如對三次頭,敗蟲不咬而逃,就算輸了。倘若敗蟲再咬,反敗為勝,名為『反閘』。」
冀金鼎呈大字形被綁在一張破床板上,濃眉下那雙眼睛像是蒙上一層白翳,混濁無神,直瞪瞪地望著前方,如同一隻被嚴寒困在荒野里的烏鴉。
小鳳姐刷地摘下頭蓋,愣了愣,漆黑如炭的瞳仁閃了閃光,下頦顫動了幾下,突然神經質地輕聲哭起來,哭了兩聲,她一下昏死過去。卞夢龍喊道:「別慌!分頭找去!」
老者驚異得咧了咧嘴,賠著乾笑了兩聲。他臉上的笑紋又驟然消失了,神態莊重而嚴肅,雙眸閃爍出充滿靈感的光澤,向小鳳姐伐伐眼。
冀金鼎環顧著房間。聲音略略嘶啞,「漂泊了半輩子,我老冀要在這裏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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