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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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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九章

第六部

第九章

約翰冷淡地一笑,「且不說你對滙豐意圖的猜測對不對,起碼就我個人來說,在你的私產已被盜光的情況下,實實不必月月花一大筆租金硬挺在這座樓里了。」
「四萬。還差一萬。」
約翰聽罷,轉身擠了出去。姓卞的為什麼突然消失了?他知道原委,姓卞的已察覺到自己被姓沈的騙了,更知殘局已無法收拾,無顏見江東父老,只好在滙豐接收他的大興的前夕,悄悄隱匿起來。
「很可能他永遠不會驗收了,同樣,也不會有下一步了。」總經理拋出了更費解的答覆。
「被誰騙了?」
那職員屈腰屈腿,兩手啪啪拍拍兩膝,苦咧咧地說:「卞老闆要在不就都好辦了嘛。不是我們停兌,他幾天不照面了,哪筆款當動,哪筆款不當動,他都沒個交代,我們怎麼敢擅作主張兌給諸位。」
卞夢龍抬眼看看他,苦笑著說:「那個奴才還算敦厚,尚知道給我留下這麼塊地毯,連床都拉走了,地毯倒留了一塊,夜裡我就睡在上面。」
「實際用了多少?」
大興的眼光還滿遠的。他暗暗地想,中國的絲產量大,質地好,但繅制工藝落後,製成的生絲反倒趕不上日本。中國有句老話,好鋼用在刀刃上。但凡想在絲業上干出點名堂的中國人,當把錢用在引入新設備上。對於這點,卞夢龍這個滑頭算看到了,並且大有拚死一搏之勢,敢放大款,出手就是五十萬,甚至不惜把苦心經營的錢莊抵押給滙豐。但空有一番抱負又有何用,這錢他到最後很可能收不回來。為什麼呢?這小子畢竟出道太遲,初生牛犢,對上海絲業的複雜內情還遠遠沒有吃透。沒有多年的經營,沒有巧妙的手腕,下抓不住一大批絲行,上攏不住一大批絲棧和絲號,光從英國進來自動繅絲機又有何用?既無原料,又無與洋行間牢靠的聯繫,還不得枯竭而死。
「那個姓沈的中國人。卞夢龍用錢莊做抵押,向我們拆借了五十萬後放給了姓沈的。這錢又通過我們轉到了英國,姓沈的拿著我們開出的憑證到英國提出了相應的十幾萬英鎊,說定做繅絲機。可這麼長時間過去了,自動繅絲機在哪裡呢?他不但沒買機器,而且據蘇格蘭方面調查,他人也不在英國了。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姓沈的已帶著英國提出的這筆錢到了某個中立國家,存入了那裡的銀行。他可能在那裡定居,再不回來了。」
這種氣勢,這種風格,絕不是為卞夢龍準備的,更不是為他總掛在嘴上的「老太爺」準備的。誰也別打算用它來開洋葷,它的主人只能是真正的洋人。
黃包車剛到大興錢莊門口,他就感到不對勁了。那裡圍著好多人,一陣陣大呼小叫,內容只是https://m.hetubook.com.com一個,要提款。中國人的鼻子比蘇格蘭的跟蹤狗的鼻子還靈,是不是聞出什麼味了?知道大興錢莊被騙了,快要完結了?他跳下車來,直奔錢莊里去。
兩個月後,約翰主持修建的第二幢英國攝政時期風格的洋樓落成了。它的基調是褐紅色的,屋頂上立著精巧的塔尖。跟它一比,四周的洋樓顯得毫無生氣。由於是初春,樓前的草皮還沒植上,但約翰已把其中的點綴都規劃好了。這次,他不打算建英格蘭式風景園了,而是恰恰相反。他有意要讓其間的石雕、花草樹木都矯揉造作,儘管這麼一來與大自然的本來面目缺乏一種和諧,但卻帶有十足的貴族修飾氣派,與權勢建築的風格更相吻。
教堂敲響了寧靜的晚鍾,他下車入了巷子,巷子的盡頭便是他親手主持修建的「約翰樓第一」,這是他按照英國習慣自己給它命的名。
「不足四萬。」
「不是『據說』了,是事實。」卞夢龍手指一松,煙頭掉到地毯上冷淡地說,「前幾天我到嘉興去辦事,回來后就成這樣了。男僕把我太太和女兒全拐跑了,捲走了這樓里能拿走的一切。」
約翰斷定卞夢龍走了一步自以為高明的臭棋,這麼放款的下場肯定極其可悲。他不打算提示什麼,而只準備靜觀。反正有擔保,到卞夢龍一敗塗地時,滙豐不會吃虧,而他約翰則幾乎為滙豐白賺來一座新樓。
約翰不解地說:「工程已全部完了,總不能拖著不讓他驗收搬進去吧?要收回那是下一步的事。」
大興錢莊願以錢莊做抵押,向滙豐銀行拆借五十萬,到英倫三島購置自動繅絲機。滙豐方面調查了大興方面的資信情況,深感大興的業務正處於上升勢頭,同意大興方面以錢莊做擔保,並向大興拆出五十萬。雙方履行手續后,錢已由滙豐匯往英國的銀行,大興方面將此款放給沈某,沈某已持有關憑證赴英國提款,購置設備。這個消息也傳到了約翰的耳中。
明天大興錢莊就要被封賬,等著滙豐來清查接收了,可那裡的人居然還一無所知。想及此,他萌生了好奇心,決定到大興錢莊看看去,尤其要看看那個狂妄的卻仍被蒙在鼓裡的卞小開是如何美滋滋地度過他的事業的最後一天的。
約翰看著煙頭把地毯上的羊毛燒了個小小的洞,一縷細細的白煙帶著一股子焦味裊裊升起。他上前幾步,把煙頭一腳踩滅。
從總經理辦公室出來,約翰掏出手絹擦腦門上的汗。早就估計到卞夢龍會在這筆放款上栽跟頭,但原來估計的是繅絲機買回來后牟不了利,還不上滙豐的本息。沒想到,他摔得比這還狠,繅絲機連影www.hetubook.com.com都沒有,從根上就斷了日後的財路,連苟延殘喘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
冬日的草坪已經一片一片地泛黃了,草坪中央的那幢樓的窗幔中泛出了柔和的光。這幢樓喚起了他老朋友般的親近感,他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樣,推開柵欄門,穿過甬道,踏上四級寬大的台階,推開玻璃大門進入門廳。但到這裏,他站住了。客廳里傳來一陣男女間的調笑聲。習慣告訴他,這種時候還是不貿然闖入為好。
「那我們……」
關於這座樓,好事者給它起了不少綽號,「哥哥樓」、「卞哥哥樓」、「名旦樓」、「野公子樓」、「藏嬌樓」,等等。而約翰最滿意的是有人直呼其是「約翰樓」。這座樓使他聲名大噪。同樣地,也使卞夢龍及其大興錢莊名震一方。但在約翰心目中,卞夢龍的分量絕不可與他相比,前者是賠著錢博個名,而他則是落著大錢還賺著出名。每每想及此,他便可憐起這個為出人頭地而苦苦掙扎的中國人來,而緊接著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使他覺得這個自以為是的中國人實際上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種種不自量力的做法只給他塑造出一個可憐蟲的形象。
大馬路兩側的商家,都貼著聖誕大酬賓的彩條,在款款夜風中嘩啦啦地飛舞著。約翰沒有要車,徒步從大馬路拐入一條冷落的小馬路。滿街的黃葉隨著風勢在地面上打轉轉。這是今年最後的一批黃葉了,枝丫真箇已是光禿禿的。
「那就行了。這件事目前階段千萬不能露出去。卞夢龍本人還不知道自己被騙了呢。消息一旦走漏,他跳河,他上弔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會造成大興的存戶紛紛提款,那麼一來我們收回大興就沒多大實際意義了。」
樓的結構不錯,外裝修的活也蠻到家,因此不管裏面的活怎麼忙,樓的外觀已經出來了。像姑娘欣賞自己送給情人的一幅刺繡,約翰常常停立在樓外,懷著一片戀情觀賞著它那哥特風貌的外觀。
「我們不會吃虧。姓沈的中國人騙的是姓卞的中國人。他帶著錢不知去向後,我們可以把卞夢龍為這筆錢做抵押的大興錢莊收回。大興的存款只能高出我們拆出去的錢。我們不僅可收回本息,而且還有賺頭。破產的是卞夢龍,倒霉的是大興的那些存戶。」
洋樓的門敞著,任風呼呼地往裡灌,他進了門,底層竟空無一人。幾間房中,大凡像樣點的東西全沒了,甚至連絲絨窗帘也被扯去了。他徐徐上了二層,推門進了那間小書房。書房裡沒開燈,只有一個煙頭在黑暗裡泛出一豆紅光。他啪地打開了電燈,只見卞夢龍正斜支在沙發里木木愣愣地抽煙,對他進來視如不知。
可憐蟲,看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個結局,約翰這般想著卞夢龍。他被人騙了,又連及他的所有存戶破產或破財,在這場絞殺中最終獲益是滙豐和那個姓沈的中國騙子,而輸得最狠的是這個自以為懂點什麼的卞小開,一個熱昏小開。
「這件事先放一放。」總經理拋出個出人意料的答覆。
約翰來自蘇格蘭,絕不會懷疑自己對中國人的家庭事件的推理。這樣,卞夢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又下了一等,大本營都亂了還毫無所察,仍在錢莊里鼓搗那點匯划事宜。在別人眼裡,這是個新興的錢業驕子,而在約翰眼中,他無非是個活王八。
憤怒的存戶們想起了卞夢龍那兩座轟動一時的洋樓,提出了上海錢業的老規矩,即錢莊一旦停兌倒閉當清查經理人的財產,並在將其變賣后兌現。對此,滙豐方面又不慌不忙地亮出兩份卞夢龍與滙豐所簽的抵押協議,這下存戶們才如夢初醒,還沒等這兩幢房子蓋時,已決定了它們蓋好后產權歸滙豐。無論對哪一幢來說,卞夢龍的身份都只是一名房客。當然,變賣洋樓后兌現的希望,在全部存戶那裡又成了泡影。
「卞先生。」約翰打了聲招呼,「據說……」
「但我的錢莊還在,我的生意還在。」卞夢龍的口氣一下變得強硬起來,「我沒有任何冒犯租界的行為,滙豐在這時候打算收回這座樓是不妥的。我可以明著告你,也請你轉告滙豐當家的,我不打算現在搬出這幢樓,在建的那幢,我仍要花錢建下去。我的錢莊里有的是錢。等建成之後,我還要把老太爺搬進去開洋葷呢。」
卞夢龍冷峻地一笑,「看望?洋人不會這麼疼中國人。你來是不是要讓我搬出這幢樓呀?家人私產全沒了,何以要一人守一座空樓。這樓我建時就已抵押出去,產權早握在滙豐手裡了。滙豐看到我這狼狽相,是不是認為回收它的時候已經到了?」
此刻,卞夢龍正在蘇州王在禮家酣睡。他太累了。他的本意是以初到上海時帶的近六萬元在短期內發成五十萬,結果在八九個月間實現了。沈知祥轉了趟英國,最近給他帶回一張瑞士銀行的十三萬英鎊的存款憑證。他在睡眠中夢見了留在那幢洋樓書房中的一張地毯,上面被煙頭燒了個小洞。這是他的唯一損失。
卞夢龍幾天不照面了?約翰心裏一動,直奔櫃檯里,拉住了幾個職員了解一下,這才明白這次擠兌是怎麼回事。原來卞夢龍的男僕捲走太太、千金及財產之事儘管嚴加把風,但還是透了出去,不少存戶聞知此事,認為卞夢龍要破產了,便紛紛來提款。前幾日,卞夢龍說要去淀山湖玩一天,可當天沒回來。錢莊內的人有不少業務上的事要面陳於他,到處找,m.hetubook.com.com又連著兩天找不到,消息傳開,引起更多存戶的恐慌,不顧一切地要來提款,於是引出了這次擠兌風潮。擠兌事發,仍找不到卞夢龍,事便愈演愈烈了。
店堂里涌足了人。又跳又叫,亂成一片。一個年長些的職員站在高高的櫃檯上,頭幾乎碰到天花板,在聲嘶力竭地安撫著持票來提兌的客戶,「各位大哥,各位大姐,錢莊的資金是在外面流動著的,只要流起來才能給諸位的存款生出息來。一擠兌提存就兜轉不開了。我們要打烊了,請諸位先回去吧。要調來那麼多現銀兌現也得容我們兩天。」
在約翰的主持下,第二幢英國攝政時期風格的洋樓施工進展頗順。到入冬時節,結構便完了。他想一氣呵成,不打算按慣例在冬季停工而挨到來年開春再開工,於是在天氣漸冷時抓緊搶出了外裝修。剩下內裝修就好辦了,因為都是室內的活,天再冷也不會受太大影響。
「為什麼?」
「這個賬我懂。」
第二天,事情發生了逆轉,滙豐銀行一大早就派人接收了大興錢莊,賬目往來全部凍結。查點結果,賬上尚有六十余萬。消息傳出,存戶們還樂了一陣,以為大興的底子不算薄,退還自己的存款當是夠了的。誰知滙豐一抹臉,先亮出了卞夢龍當日簽訂的以錢莊所有款項為抵押向滙豐拆入五十萬的協議,又亮出英國方面的有關憑證。沈姓中國人以購繅絲機為名騙得卞夢龍拆入的五十萬元后潛逃,現下落不明。據此,卞夢龍與滙豐所簽協議生效,鑒於大興錢莊已喪失了用拆入的錢周轉償還滙豐銀行本息之可能性,大興現有全部款項按協議作為債務抵給債權方滙豐銀行。當然,這裏的錢與諸多存戶們是無染了。
約翰走的時候心裏並不惱火,他算準了,這小子也就是嘴頭上硬,死也要撐住個面子。待他自己混不下去了並主動搬出這座樓不過是遲早的事。
「黃牛肩胛樣,儂算哪一路!」有人喊起來,「把卞夢龍交出來,讓他與阿拉說話!」
笑聲被壓抑著,不太響,但讓人心裏發燙。他忍不住將落地的絲絨帳幔拉開一條縫,悄悄向里看了看,而這一看不要緊,他呆了片刻,隨即一絲難以捉摸的微笑浮上了保養極佳的面孔。
「他被人騙了。」
「明白。」
約翰遺憾地搖搖頭,放下了帳幔,轉身悄悄地走了。到了巷口,他退掉了黃包車,自己一個人在冷漠的月光下往家裡走。這種事在西方中產階級家庭中也屢見不鮮。他默默地想著,忙忙碌碌、一心想干番轟轟烈烈的大事的丈夫,被冷落了的妻子,再加上年齡相當且身手靈便的男僕,這三個人就是一台戲。丈夫總不著家,妻子難耐寂寞,精力充沛的男僕像貓見了魚般和_圖_書窺伺著動人的女主人,於是一切便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但在這出被自己無意間看到的偷情事件中,又極富東方色彩。妻子疑心丈夫在外面偷著了「越劇名旦」且要另闢野宅。一種報復心理會使她隨意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男僕感到主人聽信了報上的讕言,而冤屈了自己,為報復而從主人最寵的女人身上下手。於是這兩個人攪到一塊去了。
「那樓……」
「他破產之後,你的『約翰第一』自然就由我們滙豐收回了。你的『約翰第二』,他已交了多少錢了?」
他恰恰想錯了,從找到他的第一刻起,卞夢龍就沒想過占洋人的便宜。恰恰相反,他在洋人面前一味地賠,為的就是在「合作」中圖個虛名,再用這個名從國中老財身上圖實利。失之東隅,得之桑榆。這是東方的智慧,大鼻子不會輕易懂得。
「他已經破產了,自己卻還不知道。我們明天就去封大興的賬。」
事情正如約翰預料的那樣,卞夢龍面臨的情勢很快惡化了。在聖誕節的夜晚,他到總經理家赴宴時,總經理在席間對他悄悄地耳語了幾句,他聽后心裏陡地一沉。原來卞太太和那個男僕帶著那個女孩卷了卞夢龍的所有浮財跑掉了。
自房子開工后,卞夢龍就再沒露面。這日傍晚,約翰坐著黃包車從工地回寓所,偶經懷慶巷時,決意去看看這個正忙著辦錢莊的中國人。「約翰樓」畢竟是他出錢建的,見面後有些工程上的事情可以相互交換些看法。
客廳中,那個最會丟眼風的女人坐在一個男人的雙膝上,她雙手摟著男人的脖子,腰來回扭動著,頭向後仰著笑個不休。那個男人並非卞夢龍,而是他曾見過的那個扎著黑領結的男僕。男僕這時沒扎領結,而是穿了件居家常穿的棉坎肩,其左手熟練地護著女人的腰,右手則像只靈巧的貓爪一樣,左一下右一下地搔著女人上身的敏感部位,同時擠眉弄眼地笑著,神態頗似風月場上的老手。
約翰不失時機地說:「正由於我們之間有多重合作關係,聽說此事,銀行方面委託我來看望你。」
但卞夢龍畢竟已分三次付了四萬余元,尚缺一萬元在驗收后交。所以,即便這棟抵押給滙豐了,但按協議,居住權仍要歸卞夢龍,除非滙豐方面乾脆撕破臉。正由於此,約翰去請示總經理,是否請卞驗收后承辦最後手續。
「怎麼?!」約翰感到一片茫然。
中國有句話,落井下石。卞夢龍雖然沒破產,但現在倒是個收回他所住的洋樓的一個時機。沒等宴會結束,他向總經理輕聲嘀咕了幾句,走了。
「所以這一萬也不必跟他再要了。一俟他宣布破產後,這幢新樓我們仍根據事前定的抵押協議收回。實際上等於他用四萬元給我們滙豐建了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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