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騙梟

作者:馮精志
騙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七部 第一章

第七部

第一章

離開上海沒多久,此番重來,他卻感到了變化。路邊一些曾光顧過的商店倒閉了,幾時倒閉的連聽都沒聽說過;腳下的一段土路鋪上了鵝卵石,另一段鵝卵石路正在鋪瀝青。眼前的種種景象哪個是曾經發生過的,哪個是可能發生過的,全都交織在一起,使人難以回憶起,也無法解釋。他帶著空蕩蕩的靈魂向舉辦「婉兒畫展」的地點走去,像著了魔一樣感到需要調整一下他的前程。
室內空無一人,牆壁上密密麻麻地掛了百十來張畫,其中大多數是國畫,間或竟也有油畫。
身後有掀門帘所發出的聲響。剛進門不久,他就注意到在通向隔壁房間的門上掛著一個似曾相識的藍布門帘。看畫時,他留意到門帘下出現了一雙鞋,那不再是鞋頭綉著紅牡丹的家制布鞋,而是一雙秀美的皮鞋。即便如此,他也已猜到是誰在這藍門帘之後,現在,這個人掀開門帘走出來了,一直走到他的身後。他的心突突突地狂跳著,屏住氣等著一個聲音。終於,那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儂老卞又出大風頭啦!」王在禮揚著份報紙大步走入。
卞夢龍屍體浮出江面。
他的眼一亮。眼前是一幅《獵歸圖》。這隻能是在至聖的聖壇上蘸著血畫出來的。畫的左下角卻有一行娟秀的小楷:開封周穆鎮乃艮岳遺址所在,靜齋婉兒仿米芾原作。真是個具有童心的巫婆。
「我就知道,黃浦江里撈上來的那個人不會是你。」
他眼中閃出了幽靈般的痛苦。牆上掛著的是他作的畫,是他作的那幅婉兒的肖像。他倒退幾步,從不同角度看這幅畫。畫中人的臉蛋在初綻的玫瑰色與紫羅蘭色之間,他上前撫摸著畫面,如同撫摸嬰兒的頭髮,動作那麼輕,像是怕把她散開的頭髮碰亂。當他試圖從畫中人的雙眼看入她的心扉時,又湊上前去,仔細觀察這麼些年來油畫顏色的脫落和細微的裂痕。它們彷彿是婉兒靈魂上的傷痕,一些新的、土灰色的傷痕在舊傷痕中閃著白光,它們是洞察撒hetubook•com•com旦的最深秘密的痕迹。
他心裏一驚,一口氣讀完了內文。內文大意是:大興錢莊因被沈姓矇騙致使倒閉后被英人收回,卞夢龍老闆因無以面對存戶而出走一事,已在報上連載數日,引起世人矚目,紛紛猜測。昨日黃浦江流渡局在清理江面時發現男屍一具,為浸泡既久,面部腫脹,頭大如牛,已難辨認。據法醫鑒定,該男子不足三十歲,生前偏瘦,系江浙人氏。后邀集前大興錢莊職員前來辨屍,多認為其著衣、個頭、眉眼等與其前老闆有相似之處。警方人士稱,如系卞某,當為內疚而自殺。但因脖頸上有難辨之微痕,又不能排除被懷恨在心之存戶勒斃之可能。云云。
卞夢龍隨手從他手中拿過報紙,掃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這些日子以來,報紙上天天爆炸我的事。我都不愛看了。這下倒也好,世人認為我卞夢龍不存於世了,倒是於我方便了。」當他要把報紙順手扔開時,突然間像是被燙了一下,猛地把報紙拿到眼前,盯住左下方的一個點看起來。看著看著,他的呼吸急促了,臉漲紅了。
卞夢龍像個苛刻的魔鬼,在所開列的時間表中,他一天也耽擱不得,就像那本名為《八十天環遊地球》的法國小說一樣,他馬不停蹄地轉了一大圈,一些很想駐足觀覽的東西全部從眼前匆匆掠過了。英國自十八世紀以來有不少很出風頭的畫家。在倫敦等待提款那兩天,他到皇家美術學院畫廊看到了霍加斯·雷諾茲的原作,尤其是庚斯博羅的《藍衣少年》,藍色顯得光滑柔軟,又夾雜了淡黃、淡紅的暖色,調節了過於寒冷的感覺。但以後就再沒有在畫廊里消磨的時間了。到了義大利,他在羅馬停都沒停,更別說觀覽那舉世聞名的角斗場遺址了。同樣,在埃及也無暇光顧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在橫渡印度洋時,他不無遺憾地想著自己看到的太少的同時,又興緻勃勃地想著回到蘇州后如何給兩位同窗講雷諾茲和庚斯博羅hetubook.com.com各自所作的《茜丹夫人》的異同。可一到王在禮家中,卞夢龍接到十二萬六千英鎊的蘇黎世銀行的存款單后,只簡單說了句「這六千零頭算你的」,說完后便幾乎支持不住地坐了下來。當他開始傾吐憋了一路的英國的學院派和古典主義的變化時,王在禮百無聊賴地盯著庭院中的花卉,而卞夢龍則睡著了,且越睡越熟,以至坐著便打起了呼嚕,彷彿他從來沒學過西洋畫,這方面的談話絲毫激不起興趣。
「沈老弟,莫生老兄的氣。老卞我並非要坑你,而是這等事非得託付一個生死之交方可把牢。這不,老兄已經酬勞你了。讓你跑了半個世界,又分到一大把錢。今後有福同享,只要你我不說出去便無人知曉。」
一個石庫門住宅。門口掛著一塊沒著漆的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婉兒畫展」四個字。這字、這板,猶如讓他永志難忘的靜齋的風格,讓他怦然心跳。他閉上眼沉靜了一會兒,就像當年走入靜齋一樣,一推院門進入小院。院內一根木棍,上面只釘了一塊鋸成箭頭狀的木板,他按箭頭所指入了一個大房間。
看完這則文章,沈知祥怔怔地坐了下來。他心裏全明白了,自己從英國取回的錢不過是卞夢龍假手于為他放款,在全部存戶的錢通過滙豐在國外轉了個圈,變成外幣又揣入腰包,真真惡毒。剩下的麻煩事由滙豐去與那些存戶去糾纏,卞夢龍則落下個「被沈姓矇騙」之名。他何以對自己那麼慷慨,提供出國的全部旅途及食宿費用,原來是結結實實地用了自己一遭。他何以不叫自己在外耽擱要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原來是怕自己拐著錢跑了,或是事發后在國外被警察截獲。
像是有一層薄霧籠罩著這幅畫。婉兒,這個雙重的生靈,一會兒是只凶煞的山鷲,一會兒是只羽毛未豐的小鴨。昨天,那個沈知祥在他面前大談特談雷諾茲和庚斯博羅各自畫的《茜丹夫人》的優劣,前者猶如專橫的女王,後者則顯示了一種智慧和獨立的和圖書性格,僅僅是一個因繼承家傳而臻於成熟的女演員。他聽著聽著便睡著了。顯然,問題不在於誰的畫面處理技巧更好,而在於對茜丹夫人的個性和氣質的不同理解,誰對特徵抓得更準確,誰就更能表達真實的茜丹夫人。但眼下,他感到自己仍把握不住婉兒,柔情的與兇狠的集於一身,曾經給予他的心靈那麼沉重的一擊,可從所畫來看,畫者又有一個博愛的胸襟,有著對生活中的善與美的敏感的捕捉。
幾個月前,他還是杭州美專的一個畫匠兼教書匠,而近幾個月來,眼前這個卞夢龍把他的生活徹底改變了。先是到上海以「眼通天」的名鼓噪了一氣,這個卞老兄也真怪,自己寫了《洋樓藏嬌》一類下三爛小文字讓他去發表,發表了之後又全然不當回事地給了他一筆「酬謝」。那家報紙的主編為了這類塞報眼的小文,多付他五六倍的稿酬,原因是「轟動視聽」。沒過多久,卞夢龍又叫他多尋些絲業方面的書翻一翻,然後以籌建的繅絲廠的總工之名去大興錢莊申請借款。在大興錢莊從滙豐折了票並通過滙豐轉到英國后,他果真遠涉重洋跑了趟英國,在倫敦提了款后,到附近幾家機器製造廠轉了轉,然後按照卞夢龍事先的囑託,乘船渡過英吉利海峽,從法國上火車去多山的瑞士,把款全部存入蘇黎世銀行,又從瑞士到義大利,乘船橫渡地中海,過蘇伊士運河,穿過紅海到達印度的孟買,又乘印度公司的快船回到上海。到上海后一天未停,趕赴蘇州,卞夢龍正在王在禮家等著他呢。
又一管火藥點燃了。他自己被掛到了牆上。油畫框里的是他,是多年前的他。唇下是光溜溜的下巴,唇上是一層毛茸茸的勉強可稱為鬍子的東西,唇邊泛著滿含歉意的微笑。背景很亮,那是光輝。愛情的光輝、忠誠的光輝、友誼的光輝、家庭的光輝和自然世界的光輝兼而有之。那時,新刈的乾草,銀白色的月亮,升起炊煙的人家,都是畫上人的精神寄託。畫上這個小子曾期望著攀登美m.hetubook.com.com學藝術的高峰,曾渴望與整個世界進行心靈上的交流。眼下,這些來自畫上的光輝,猶如一鉤殘月照在亂紛紛的心田上,他胸中湧起憐憫的洪流,卻又不知該去憐憫什麼。是憐憫的被竊?是憐憫陰毒的心的置換?還是憐憫畫上的這個傻瓜,憐憫他臉上泛出的足以毀滅自身的淺薄的微笑?
卞夢龍第二天一早就不顧勸阻去了上海。他這一走,讓兩位朋友好不懸心。滿上海正沸沸揚揚地傳他和他的事呢。這種時間躲都躲不及,他倒專往網裡蹦,其間定有一般不尋常的露水姻緣,一團無以下咽的苦澀。
自殺他殺當在疑霧中。
那地方的雲彩也是這樣的,只是羊比中國的大,馬也比中國的大,尤其是純種的英國賽馬,體態修長,皮毛泛著柔和的光澤。沈知祥站在窗前凝神遐想著。
「起來起來。快看看,儂被阿拉逼得跳了黃浦江。」
這是一個私人住宅的大房間臨時騰出來的展室。門口坐了一個老人,不是老太婆而是老頭。老頭像當年那老太婆般眯著雙眼養神,對來人視而不見,卻往裡伸伸手,請他往裡走。他感慨地看了一眼老頭,大步走進去。
土地從列車車窗外掠過,照進車窗的陽光使卞夢龍感到一股子勁流過全身,他把這解釋成上天讓他重新尋找她,與此相同,上天也賜予他以力量。
有仿吳道子的畫,有仿八大山人的畫,有靜物寫生,其上鼎、伐、敦、兕觥、匜,不一而足。
事已至此,又有什麼辦法。已經陷進去了,別想拔|出|來了,只好替這小子瞞著。當然,也是替自己捂著。拿著一大筆錢回杭州老老實實教書算了,別再想干張張揚揚的事,一旦被人認出是「沈姓」,非得完了不可。想及此,他上前狠狠地推了推卞夢龍,又恨又惱地說:
卞夢龍猛地睜開眼,看看伸到眼前的報紙,再看看一臉子官司的沈知祥,明白了什麼,一翻身坐起來,雙手撐著沙發扶手,醒了醒神,偏頭笑笑說:
沈知祥出於好奇,從王在禮手中接過報紙,眼掃到四版右上角,兩行和_圖_書黑體二號字標題分外醒目:
沈知祥嘆口氣說:「也就是只能如此了。」
整整兩天了,卞夢龍每天除了吃飯,餘下的時間便在小客廳的沙發里倒頭大睡。他像條狗那樣蜷縮著,兩隻手擱到兩條腿中間,像在保護著那對寶貝卵子。
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把這份報紙折好,沈知祥頗為驚異地想,給他講英國大師的原作,他全然不聽,倒對這個聽名字便土裡土氣的畫展這麼上心,肯定有不尋常之處;原以為他對美學已心灰意懶,沒想到心中還有一塊綠洲。
沈知祥和王在禮不約而同地湊過去,只見他盯著看的是一則火柴盒大小的廣告,廣告標題是四個長仿宋體字:「婉兒畫展」。「婉兒」,是誰?畫界從未聽說過此人,他們不解地對視了一眼。
卞夢龍兩隻眼睛緊閉著。王在禮捅了他一下,「死人,快起來!儂跳黃浦江了?儂的屍體被人從江水中打撈上來了。」他嘴動了動,猛翻身向里,又睡過去了。
第一張畫是蒼茫的豫東原野,在原野的盡頭是如帶般混濁的黃河。他感到生命的原始精髓蠕動起來,把他已腐爛的身軀從死亡的歲月中又往回拖了數年。北京開始求購,來到豫東的開封,進入原野深處的周穆鎮……
從窗戶望出去,天穹上有一塊亮得刺眼的白雲,從南向北飄去,像一團光彩奪目的羊毛溫暖著白晝。
早春寒冷的空氣像一張玻璃毯子般蓋在他的身上,它的重量使得他無法動彈,給他的身上帶來安寧。就在幾天前,當從沈知祥手中接過蘇黎世銀行的存款單,他感到熨帖,也感到恐慌。攥住大錢了,也成了眾目所矚了,可以隱匿起來過消停日子。或乾脆到國外當寓公。可一種力量把他往回拉,讓他留下,去繼續冒險。這是一種什麼力量,他說不清,只感到彷徨、痛苦。他在彷徨中疲憊地睡去。當他剛剛進入夢境,號角聲從山脈中升起。婉兒的出現猶如一陣輕盈飄渺的號角,使他嚮往險峻的懸崖峭壁,並在崎嶇的山路上追隨著號聲緊迫的節奏,按照號聲的旋律而誠惶誠恐地飄動。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