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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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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第三章

第七部

第三章

「你同樣有變的地方。」
「婉兒欠你錢,不欠你人。」
「你也沒怎麼變。」婉兒冷淡地說。
「幹事總比在黃河邊的土坡上強點。」婉兒咔嗒一聲鎖上門,一甩頭,說,「想幹什麼,就來吧。」
「據我了解,你不缺女人。」
卞夢龍站在堆放破爛物品的院子的甬道上茫然地上下看著。兩塊灰色的浮雲如同兩堆臟襪子,從頭頂慢慢吞吞地飄過。他眨眨眼睛,目光緩緩掃過一個堆滿已經死亡了的東西的墳場:爛糟糟的床板、鏽蝕了幾個洞的煤爐、報廢的車胎、長滿了黑銹的長短不一的鐵管、破舊的藤箱、沒有底的馬桶、沒有把的掃帚、輪子擰成了麻花似的腳踏車。在這個被遺棄了的世界上到處是雞鴨糞便,兩隻野貓在橫七豎八的廢物間穿梭。它們忽地咬了起來,發出幾聲難聽之極的怪叫,斗敗了的那隻帶著斑斑禿禿的毛飛快地竄入一截泛著褐色銹斑的鐵管里。
「無意間像是為你辦的。」
他吻了她。吻與吻不一樣,八年前的那個吻他記憶猶新。不是在當時,而是在幾小時以後,以至幾天以後,他把黃河故道上的那個吻與這個吻做了比較,發現二者間不大一樣。他覺察到,一個吻與一個微笑一樣,能表達一種生活方式。準確地說,是一種對生活的索取方式。吻,或來自理智,或來自感情,或來自需求。它們都可長久而熱烈,也都可旋即逝去而留芳持久。黃河故道的那個吻,熱烈、張皇,又帶著點乞求,而這個吻,熱情、熟練,又帶著點挑逗。婉兒的眼睛一會兒睜開,一會兒閉上。在長時間的吸吮中,她打量著他,細細的指頭爬上他的面頰輕輕地撫摸著,接著又輕揉他的耳垂並輕搔耳垂后那個小小的區域。他從某些書中得知,這一小塊是性的敏感帶。他想把八年的積蓄傾注到一個吻上,沉溺於一種忘我的意境中,而婉兒的清醒使他很快便厭倦了。他略感失望地結束了這個並和_圖_書不算短的吻。
完事後,她在穿內衣的間隙,用一個指頭輕佻地挑起他的下巴,笑著問:「滋味怎麼樣?比小鳳姐、小黛玉的不差吧?」
「這筆心債的利息滾了有多大,只有我心知。」
「走吧。」
他想起了她在靜齋說過的一句話,人有時要在造物主的手心裏流連上一小會兒。這話,他到現在才明白過來。造物主剛把人造出來時,人們都是純凈的、真實的、善良的,對愛與被愛充滿了憧憬的。後來怎麼樣?社會把很多人變得貪婪了、狡詐了、兇殘了。多可笑,這麼些年來,他把人世都玩花了,看來那個叫婉兒的女人也差不離是一路貨。他們累了,想休息一小會兒,又回到了造物主的手心上徜徉了一陣,迷戀上一陣僅存的真善美。現在夠了,彼此間佔有了對方,柔情萬種了好一會兒。下得這張尋歡作樂的床來,黃河故道的賬已清了,誰該啥樣還啥樣。悸動已然過去,該回到自己的那個位置上去了。
「笑話。」
「還為了那四百大洋?」
「你的樣子多少有點變化。」
「前幾年母親去世了,我孤身一人便出來了。」婉兒看他一眼,先打破了沉默,「你在南京開盼盼苑和聚友會館的時候——用不著這麼看我,你這些年的行蹤我了解個脈絡——我到了上海。談過,沒成,孤芳自賞,也成不了,現在還是孤身一人。我的情況就是這麼簡單。」
「你有變的地方。」
「不怎麼樣,是吧?」婉兒合上門問。
「婉兒還你的債去。」
「但缺婉兒。」
他步子打晃地走向她,合住了她的雙肩,看著她的眼睛說:
「那要索取什麼?」
「哪兒去?」
「人。」
仍然是那麼清麗,像是一株米蘭,可惜,臉有點泛黃,不少煙鬼就是這種顏色的。黑白楓葉狀圖案的綢旗袍外邊套了件紫紅的馬甲,顏色倒挺沉著,可惜,衣服沒熨平,不少不善理家的女人就是這和-圖-書麼隨便穿戴的。頭髮蓬蓬鬆鬆地向後攏去,顯得隨便,開朗,可惜,有幾綹固執地耷拉下來,不少自命不凡的女人就是用這種散亂的髮式來抗拒社會的。眼睛像月牙般彎著,滿噙著笑意。可惜,仍有丟不掉的刻薄。不少居高臨下地看待男人的女人就是這種眼神。
足智多謀的婉兒,倒是個理智的替身。
人都有七情六慾,哪有什麼永恆的東西,何必給自己塑造出一個天使去迷戀,又何必給自己寫一部莎士比亞去一味地詠嘆。這個念頭像一束光線射入了他的大腦。他在失望間竟渾身抖了一下。
他們走過這片垃圾場,來到一座在風雨中斑駁不堪的灰色的舊樓前。廊檐下扯了幾根繩子,繩上滿搭著小孩尿布、腳帶、布單、破衣爛裙,五色斑斕,猶如萬國小旗。一股肥皂味和尿臊味直嗆鼻子。
卞夢龍往院門裡看了看,「你就住這麼個鬼地方?」
「說不說在你。你說也罷,不說也罷,見到你了就是一切。更細的我也不想了解。」
「……報復。」
「周穆鎮一別,你的影子糾纏了我七八年。」
他把上半身脫|光以後,婉兒用指尖撫摸了一遍他的整個後背。其時他感到,她的手指像按照設計好的舞蹈動作那樣在他的脊背上緩緩起舞。這套溫柔差使連盼盼苑的小鳳姐都不會。他把她抱了過來,如同抱著一隻脆弱的花瓶。周穆鎮一別,剛打著火的機器戛然止住,不能不說是一大缺憾,現在要把高潮的一幕演完,他擔心她的脆弱,也擔心自己的脆弱。然而,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她拿過來他的手,把它按到了自己的胸前,又抓著它順著衣領的自然曲線滑到了上衣最上面的一顆扣子上。他是個老手,熟練地挑開這顆扣子。她微笑地抓住他的手,把它往裡放。她沉迷地把頭髮往他的脖頸上摩擦著,輕輕地尖叫了一聲,往身後的床上仰倒下去。
「為什麼來找我?」
酒精燒得嗓子有點沙和*圖*書啞,她點了燈火,沙啞地說:「我有鴉片癮,到了上海才染上的,洋人叫抽我就抽。抽一回到天國里繞上一小圈,後來就戒不掉了。這不,我現在又得抽一管。」說著,她拿出一支特製的崖州竹管,打開一包印支錫管,用鋼針煙托挑了些煙膏裝于鬥眼上,用唇壓緊鑲了象牙的煙嘴,對準燈火,一氣呵成吸盡。煙子不出,她合上雙目微微搖著,看樣子是在騰雲駕霧呢。
「我是說你的神態沒怎麼變。」
他們走出了石庫門。卞夢龍停下來,側臉看看婉兒。她回敬一眼,默默地把右臂插入他撐開的臂彎間。兩個人緩緩地向前走去。
他穿上內褲,跳下床來,看到牆角放著一桶清水,便走過去提來,從桶中往一個搪瓷盆里倒些水,又拿起一個杯子舀一杯水,走到窗前,推開窗戶,用水漱漱口,用左手食指刷刷牙,然後一口口往窗外噴去。他回到盆前,蹲下洗臉、脖子和耳朵,把頭髮用水弄濕,用右手的五個指頭梳了梳。他把水潑到窗外,又加了一盆水,洗了洗下身,把每條皺褶都洗到了。這番擦拭對他來說,彷彿意味著與一樁風流債的交割儀式。
搞藝術的可能都不修邊幅。那日,當卞夢龍聽到婉兒的聲音回過頭去后,閃出了這麼一個想法。
「洋人手底下。還是用不著這麼看我。在那個洋人手底下做什麼,現在還不想告訴你,以後你會知道的。」
「裏面確有我的位置。」
「在哪裡做事?」
她從桌上拿起一瓶紅色液體,擰開蓋,對著嘴灌了一大口,咽的時候搖了搖頭。又從桌上拿了瓶葯,倒出幾片,數都沒數便一巴掌捂到了嘴裏,又是一大口酒把藥片送下。沒有梳過的頭髮成綹成綹地披散著。她的眼珠固定在眼窩底部,像兩彎殘月。
對這個女人該怎麼辦呢?他把水往窗外潑去后默默地想著,倒是可用。直到這時,火花才照亮了他的心扉,他猛地明白了,這個國家已宣布和*圖*書了他的消失,而他為什麼又不願拿著一大筆外幣到西洋去闖江湖。到底是什麼東西在拖著他,是一股什麼力量留住了他的往外走的腳步?是京口之恥,是肖少泉和梁秋的存在,是他們的恩愛結合在他心中紮下的那一刀,是他們反手一刀給他心口添的那道疤?這個疤痕現在仍淌著血,而他已無法再在生意場上露面了。這就是說,無以進行正面較量了。
「仍是同一意思。」
「彼此彼此。」
「我不想住哥特式,還是英格蘭攝政時期風格的。我帶路,跟我來吧。」說完徑自入了院。
卞夢龍不由自主地彎了下腰,進了房門。只見一張結實的橡木床和一張大桌子佔去了房間的大部分面積。床上的被子沒疊,花花綠綠地揉成一團,桌上散放著顏料、毛筆。靠窗處有一老式的立櫃,立櫃門沒鎖,微敞著,一隻袖子露在外面,直垂到地。櫃旁靠牆根散亂地放著平底鍋、煮飯鍋、火熨斗、煤油爐及一把已經蔫了的青菜。
低頭穿過繩子,走上一箇舊樓梯,走在上面吱吱嘎嘎地響,還微微搖晃,讓人感到這個木頭傢伙隨時會倒塌下來。上樓后,來到一個骯髒的門前,婉兒掏出一大把鑰匙,連著開了幾把鎖,一推門,向後捋捋頭髮,說:「請進。」
「黃河故道上的事被中斷了八年,現在繼續下去吧。」
「八年了,你沒怎麼變。」卞夢龍困難地說。
「到了。我就住這個院里。」
他苦澀地搖搖頭。
「你這畫展……」
街似乎沒有盡頭,他希望就這麼永遠走下去。他與她之間無愛可言,因為一切與愛相連的事都已逝去。他們不再是靚男靚女,儘管相依相偎地走在街上,但羅曼蒂克卻早已凋零。曾經結過那麼一次花|蕾,在一聲獰笑之後便已幻化,只剩下帶毒的荊棘。在多蹇的成年,打量著對方眼角的魚尾紋來回憶往事,輕薄的往事顯得那麼黏又那麼稠。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一腔積鬱也像隨之排出。在和*圖*書一場場無情的絞殺之後,又向回找到進入角斗場的入口。在這裏的爭鬥只是一張充滿詩意的入場券。點化人生的靜齋,妖狐般的小婉兒!他把左臂抽出,用左手攬住婉兒的左肩,婉兒的頭髮擦著他的面頰,他們就這樣在春風中無言地走著。
春風暖融融地吹著,四周很安靜。沿街佇立著一排排樹皮剝落的梧桐樹。樹身不高,枝丫扭曲,已泛出的淺綠色的新芽,給樹冠罩上了一個疏朗的帷幕。長長的樹街傳播著一種令人心悸、令人惆悵的思緒。他側臉看看她。她意識到了他的目光,卻更緊地抓住他的左臂,依偎著他向前走去,他聽著兩個人的鞋聲,那麼清晰,那麼和諧。他感到,八年來自己所期待的正是這樣一個時刻。其間絕無歡樂,絕無兇殘,而只有憂鬱,只有悵惘。在金錢堆里歡樂和兇殘時,心從不曾平靜,而當此刻,無涯的思緒在腦海里翻攪著,才獲得了一種真正的寧靜感。
「我們說的是同一意思。」
她居然什麼都知道。他不客氣地擋開她的手,把頭偏向一旁,斜眼看看這個被做|愛滋潤得容光煥發的女人,默默地想著她提出的問題,滋味……怎麼說呢?盡興而不盡情。他在那個時候是很想說什麼的,想淌著淚說,說這些年來對她的恨與愛,說她既像天使又像惡魔般地在他的靈魂中苦苦地纏繞了八年,說他既想把她大卸八塊又想與她一同殉情。他要告訴她,她傷害了他,又培育了他,她像個精靈般無所不在。他要告訴她,當她往艮山寺的舊紙上按「海岳外史」的方印時,如同把一根毒刺釘入了他的心裏,八年後,當他們赤身融為一體時,毒始散去,一段艱難的心路才算走到盡頭。他想感動得她流淚,在流淚與懺悔間,像母獸般用舌尖舔他業已結了厚痂的心田。然而,什麼都沒有,只有瘋狂的抖動和忘情的呻|吟。現在,她滿足了,臉上放著光澤,安逸地穿好內衣、內褲,怡然自得地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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