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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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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第三章

第八部

第三章

在市裡胡轉了一天,提著剩下的三隻燒鵝,他又回到了他上岸的地點。常聽人說,在森林里迷了路的人,轉上一夜,往往又會回到原處,獵人將此稱為「鬼圈」。他並沒迷路,誘使他回到這裏的原因是什麼,他不很清楚,渾渾濁濁的腦瓜也顧不上去想,在潛意識中,也許他把這裏作為一場巨大的屈辱的終點,亦即再求生路的起點。
他慌忙用單臂一接,抱到懷裡,這才看出是個又黑又髒的棉花套子,潮乎乎的,沉重得像塊鉛。
他覺察到了。他默想了片刻,苦笑了一聲:「不瞞你說,灶上這隻,我手裡這兩隻,還有肚子里的兩隻,共五隻——都是我今日午間騙來的。」
沿江有一間用破鐵皮和葦條搭起的窩棚悄然無息,卻泛出了一絲亮光。他遲疑了一下,推開那扇用竹篾子編成的門,彎腰鑽了進去。
正是又腥又臭的爛鹹魚味把卞夢龍引過去的。他先是聳聳鼻子,聞到一股子異味,再往前看,只見不遠處有一片黑糊糊的窩棚區,他兀自鬆了口氣,加快了步子。
微弱的油燈下,只見老者點了點頭。
老者仍盤腿坐在竹床上,見他進來,遞過去一碗熱水。
灰濛濛的天,渾濁濁的水之間,江風帶著凄厲的呼哨掠過,蘆葦嗚嗚咽咽地蜷伏著,一個個窩棚吱吱呀呀地搖晃著。在這一片迷茫間,仰面躺著,直愣愣地望著蒼穹,他才猛地悟到在求得生存之時所忽略了的問題——自己已慘到了何種地步!
他理解老者這一眼的含義:都給和-圖-書了我,你今天怎麼打發?
太陽已然落下,灰藍色的暮嵐浮了起來。
「我好辦。大不了——再去騙。」
原來是一頭瘦骨嶙峋的黑豬婆拱了進來。它剛從江邊污水坑中爬出,泥水糊糊,臭氣衝天。它的一大把乾癟的奶|子像掃帚一樣擦著地皮,吭哧吭哧,蹣蹣跚跚,一搖三擺地從他的腿肚子邊擦過,在竹床邊的地上躺了下來。
「叫我出去睡?」他不安地問,「睡在江邊?」
竹床咯咯吱吱一陣響,老者從床上下來,趿拉上鞋,像挑牲口一樣上上下下看了看他,又伸出鷹爪子般的手,握了握他的肩胛。他感覺到了這手的內力,肩胛那兒就像被鋼鉗夾住了一般,疼得差點叫出聲來。這時,老者把他拽過去,往竹床上一按,他咕咚一聲坐到了床上。
他抬頭一看,只見老者伸出右手,向外揮了揮。
「我被人搶光了。」他迎著對方的目光說了句自認為最真實不過的話,接著又補充道,「身上一個錢也沒有。」
沙面南臨珠江流經廣州最寬和水位最深的江面,稱為白鵝潭,可泊那時最大的外輪,北面和市區有一水環隔。從遠處望去,但見滿島是青翠的古榕,間雜著紅紅白白的洋房,安怡的綠洲和江邊灰黑雜亂的市區形成鮮明的對照。
老者第一次開了腔:「用你那三隻燒鵝從工頭那裡求來的,是進碼頭的工牌。」他操的是天津衛口音。
他沒接過來,而是先掃了一眼竹床,只見竹床上空無一物,明白老者和_圖_書把自己那床棉花套子也讓給他了,而自己則凍了半宿。再看灶台,昨晚放到那裡的燒鵝動也未動。他心頭一熱,把手裡提的另兩隻也一併放上,說道:「我身無分文,無以感激,請把這兩隻也收下。」
老者右手食指和中指並成劍指,往他額頭前一點,示意他別動。接著,提起三隻燒鵝,彎腰鑽出了窩棚。
狹窄的街道上,回蕩的都是他聽不懂的廣東話。一夥一夥穿黑色的或青藍色褂子的人在他身邊擠來盪去。他站在江邊茫然四顧,一會兒看看江面初起的夜霧,一會兒看看街上惶惑不安的人流,總感到自己有件什麼事要辦。是什麼事?又一時想不起來。看遠處,沙面的一棵棵古榕,在薄暮中漸漸顯出蒼色,他才想起來,該找個能過夜的窩了。
他醒來時,感到身上暖烘烘的,後半覺睡得還挺愜意。這時天已大亮,他抬起脖子一看,不知什麼時候,身上搭了條又黑又髒的棉花套子。他翻身坐起,跑到江邊,撩水擦了把臉,感到爽快了許多。回到原處,捲起兩條棉花套子,又貓腰進了窩棚。
碗屁股做的小油燈,閃著豆一樣的火苗。燈邊坐著一個又黑又瘦的老頭,深陷進眼窩裡的兩隻半明不亮的眼睛,冷颼颼地朝剛進來的人打量了幾下,沉重地咳嗽了幾聲,卻沒有吭氣。窩棚的主人不問話,卞夢龍倒也不知該說什麼了。他將就著直起腰來,看到一架竹床挨著箇舊磚搭的灶,燈就架在灶上,老人則坐在竹床上。從椽子上www.hetubook.com.com懸下的棉花捻子般的煙塵,一把一把地在身體四周搖擺。
清朝的時候,沙面以西有一片八旗兵營,兵營有箭場,即練習弓弩之處。早先兵營戒備森嚴,凡外人誤入箭場者,旗兵皆可不搭話便將其射殺。辛亥革命之後,兵營改為民房,箭場則成了一片空地。很快,碼頭上的人浸入進來,先是三五成群地在此露宿,日子久了,有的搭起了簡易席棚。幾年下來,有的從家鄉接來家眷,有的則與當地窮苦女子成親,在此生兒育女,過上了。當年的八旗兵箭場漸漸地成了一個黑壓壓的,終日里散發著污濁臭氣的城市村落。
「讓我換上?」卞夢龍邊問邊脫西服。不大會兒就換了個人,上面是粗布藏青短衫,下面是條黑色的土布褲子,腳上是一雙細麻繩編的鞋。
當他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這一身時,一個木牌捅到了眼前。他好奇地接過來看了看,只見它兩寸來長,一寸來寬,上面用毛筆寫著「壹百玖拾柒號」。
老者仍端著水,隙了他一眼。
他不明內里,兩手扶著床沿,獃獃地坐著。
有一支煙工夫,窩棚門被推開,老者像只貓一般活脫脫地鑽進來,扔過來一身破衣服,仰仰下巴頦。
「老哥,我想在你這裏住一宿。不知可否?」
說完,他接過那碗水,一飲而下。
江邊的地方很大。他緊靠著窩棚區,挑了塊平點的地,踢了踢地上的卵石,把棉花套子半邊鋪半邊蓋。臨睡前,他感覺到被子上儘是跳蚤,但還沒容他細想,www.hetubook.com.com便睡著了。
「不去想它,不去想它。」他一遍一遍地對自己重複著這句話,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是幹什麼的?」他好奇地問。
後半夜,他被凍醒了。
竹床上傳來一聲滿意的長噓,接著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扔了過來。
「夜裡江風太大……」他想在窩棚里爭得一席之地,剛張嘴就感到身後的門被拱開了,扭頭一看,愣了。
人生地不熟,身上又沒錢,談何容易。好在他有在上海生活的經驗。珠江邊有不少碼頭,這點與上海黃浦江相似。有碼頭的地方就有碼頭搬運工,而碼頭搬運工多半是破產農夫,因水旱蝗災,饑饉戰亂,在家鄉活不了,逃荒來的。這些人流落到大城市哪會有房子住,一般是成群地在碼頭附近露宿,黃浦江畔就有這樣的窩棚區。珠江邊也當有差不太多的地場。想到這兒,他順著江向沙面西邊摸去。
竹床咯吱咯吱叫了幾聲,他覺察到對方的目光在打量他那身灰底隱條紋西服。這種目光中無疑包含著一個疑惑:穿這種衣服的人怎麼會到這種地方投宿?
他打量了一下,餘下的地方,也就是自己站立之處,將就著能躺下一個人,於是把一隻燒鵝放到灶上,看看紋絲不動的老者,怕對方聽不懂官話,盡量一字一板地說:
他感到一陣脹塞胸膛的噁心。「原來這裡是它的地盤。」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夾著棉花套子彎腰鑽了出去。
唐代以前,這裏原是一片沙灘,后經人工填修,成為一個東西長近兩里的橢圓形小島,唐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稱之為拾翠洲。明代曾在此設華節亭,是管理外商入口的一個要津。鴉片戰爭期間,這裡是城防重地。清政府在是役中被打得一敗塗地,這個島又成了英、法等國的租界,外國領事館也多設於此。那時,廣州人便開始把這裏稱為沙面。
儘管棉花套子發出股難聞的霉味,他卻顧不得這許多了,急豁豁地就要往地上鋪。走了一天,他疲乏已極,太需要躺下舒展一下了。這時,竹床又叫上了。
他抻了抻身上的西裝,挺了挺胸,不在乎地說:
竹床又咯吱咯吱地叫了幾聲,老者把目光投向了灶台上的燒鵝。這個動作同樣包含著一個問題:身上一個錢也沒有,這燒鵝是怎麼來的?
這片窩棚談不上橫平豎直,卻也有明確的界限。南界是江,北界則是馬路,內部居然還有通道。這時天還沒黑透,他試探地走了進去,立刻被氣味和聲浪包圍了。鹹的、腐的、糞臭、尿臊、汗酸及餿飯菜的混合氣味直嗆鼻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窩棚里傳來濃厚的不同地區的方言,嘈雜得像開了鍋。通道上到處像路障似的堆著東西,竹筐、爛木板、馬桶、舊紙盒。他在雜物間繞來繞去,不久便走到了南頭,在臨江處,江風吹來,他深呼吸了幾口,才感到胸口自在了些。
「老卞,你還不如頭豬。」他平靜地對自己說。與此同時,他感到心口被狠狠地剜了一刀。
卞夢龍清楚地記得,他就是在這一帶被趕下船的。兩個英國水手用舢板把他載到岸邊,客氣地攙扶著他登了岸,便毫不停頓地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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