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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音盡

作者:唐家小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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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花時同醉破春愁

第四章 花時同醉破春愁

太上皇在任時,父親讓她一起隨軍,她斷然拒絕,因為,她認為只有長公主府才是她的最終歸宿。父親問她,難道大長公主的名分比別的還重要嗎,比婚姻還重要嗎?我母親說,是的。
方執宣收好自己的針包,放回醫藥箱:「可是,公主殿下剛才可是連陛下都不要,只要您呢。」
這麼多年我也就讀了幾本書,這時候想起唐婉的詞,才終於知道她的心情。或者,我能當張籍詩里的節婦,被後來遇到的良人送一對明珠也好,這樣我也能「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只可惜,我空有一顆還珠的心思,也沒人瞧得上我這個二十六歲的半老徐娘。
我正要開口,他突然搶先道:「娘娘可還好嗎?」
我才回涵秋館內殿上好葯,皇帝的口諭就傳過來了,讓我去前廳領旨。我實在不想起來,但還是只能讓素雪扶著我,一步一趔趄地走到前廳,這才發現,前來宣旨的是商百問。
素雪大抵是一路從生冬室跑著來的,說完話還是氣喘吁吁的,我一邊往涵秋館殿內走,一邊讓她先去喝一杯水歇息片刻。
我被他氣笑了,反問道:「你倒是說說,本宮賣的東西如何?」
宮裡進貢的瓷器都是輕而薄的,月兒的手指在上面輕輕地敲擊,聲音十分悅耳。她眼神空洞,思緒不知已經飄至何處:「我的一切都可以與你分享,真的,包括我的珩哥哥。我知道這是皇后從中作梗要離間你我,我真的知道。即便沒有皇后,珩哥哥要你,我也不會生你的氣的。一切都是珩哥哥的心意,我生你的氣就太蠢了。」
皇後為了報復我,還讓我褪去外衣,在涵秋館大門前受褫衣廷杖,我趴在凳子上生生受了一百鞭,揉紅在一邊看完了全程,虛情假意地道:「婕妤娘娘真是受苦了,奴婢可心疼了。」
也許,商百問真的是一個天縱英才,所以皇帝才對他賦予非同一般的信任?連和妃嬪之間的敘話都不避開他,真是一個可怕的男人。
時至今日,我才知道這件事的真相竟是如此。皇帝當年勒令承乾宮上下三緘其口,甚至打發了承乾宮裡的所有低等宮女太監,就是為了掩蓋真相。對外,一律宣稱是廚子受人指使,然後便不了了之。但自那以後,月兒總是公然與皇后做對,還奪走了皇后的協理六宮之權。
原來都到這個時候了,商百問還不知道我的名字。這閻王爺和那個寫話本的一樣不走心,給我織一個夢,都沒告訴我這個旦角的名字。
我看著神色真摯的他,恍然之間覺得,我似乎在面對一個陌生人。
月兒的這番話讓我感到驚訝,我從未想過她竟然一直都有這種想法——我之於她,竟然比皇帝還要重要。
章宜太妃縱然在後宮橫行無忌,但是她和尚宮局、掖庭局關係並不好,每日出入宮門的物品清單,一直都是月兒在管理,我是不怕她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些懷疑自己色令智昏了,不然為什麼即便商百問現在手裡有我的把柄,當他看向我時,我的魂魄依舊無法抵抗地被他這一雙眼睛所吸引。世上或許仍有千千萬萬的男子比他好看,但是只有商百問的一舉一動,能夠輕鬆地吸引我的注意力。看到他,我就沒辦法控制自己,沒辦法不去關注他。
「我的主子娘娘,我們完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商百問什麼意思,扶緗就走到肩輿邊上,拽了拽我的披帛,聲音里充滿了慌張。
「主子娘娘,只怕這一次皇后想抓你的小辮子。」方執宣一邊給曦兒施針,一邊吩咐葯童去碧紗櫥煎藥。內殿里全是我從鸞儀宮帶來的人,也不怕隔牆有耳,方執宣就直接跟我議論起皇后的事來。
在押送我的破馬車臨行時,方執宣奉旨帶著我的宮女素雪給我換藥。他等了半晌,似乎有意抓住了一個空檔到我身邊問我:「主子娘娘,我去給公主殿下看病時門口站著的女子是誰?」
商百問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著與我對視,然後道:「比如,那天我撿到的。」
我的悶悶不樂持續到一行人到達目的地,皇帝按照慣例住在萬古江山殿,皇后本應回到她素來住的離皇帝最遠的采芳洲去,但是她居然第一次反抗旨意,向皇帝進言,她和楊淑儀兩人想跟我住在一起。
商百問似乎在等我放下車簾,見我半天沒有反應,向皇帝所乘馬車的方向指了指,我這才如夢初醒,放下帘子不再看他。
「珩哥哥心裏有千千萬萬的不得已,不論我是否真心理解,我都要理解。」月兒長嘆一聲,用手指描摹著桌布上的祥龍圖案,無奈地說道,「伴君如伴虎,於我而言,並不是君王無情如虎,而是他周圍有太多太多虎狼環繞。皇后蕭氏、章宜太妃楊氏想要珩哥哥的命,不就等於要我的命嗎?」
深宮十年,從未有一個男人這樣關心我。這種關心和月兒給我的關心是不同的,月兒是皇帝的,她的關心有皇帝與我分享,她和皇帝的孩子們也會分去一些。而此時此刻活在我幻覺里的商百問,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
「瀟瀟。」月兒忽然開口叫了一聲我的名字,但視線還停留在手裡的茶杯上。等我應了她,她才繼續道,「你不要擔心,我從踏進宮門那一天起就知道聖心難測,也知道,他總會留戀別的女人,比如前幾日風頭還正勁、現在已經被人遺忘的www•hetubook.com•com楊淑儀。」
他抱著我的那隻手又緊了緊:「幸好我跟來了,不然……」他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換了個話題,「你叫什麼名字?」
我一看皇后自己找台階下了,趕快順著她的話附和,想把這個話題一帶而過。她們想來生冬室就隨她們吧,總之我沒有什麼爭寵的意願,皇帝又不是什麼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月兒不在,他愛臨幸誰我一個正三品也管不著——即便是皇后也管不著。
我的月兒,她曾經也是一個在家中備受嬌寵的嬌嬌女,卻在深宮中活得這樣辛苦。平心而論,我在宮中這十年的安寧,有一大半都是托她的照拂。
真是榆木腦袋開了竅,這個書獃子都要二十五了才知道對女人動心。我本想開口調侃他幾句,但是疼痛和不適阻止了我。方執宣說完話就退出了馬車,只有素雪在我身邊幫我換藥。
我一愣,不知道他緣何問出這個問題,而且他為了問這個問題,還搶了我的話,看著他很急迫的樣子,於是,我斟酌了一下用詞,道:「本宮很好。」
不知為何,我看到月兒這副模樣,就想起了我的母親,臨安大長公主。我的母親在嫁給我父親之前,從來沒有見過他。父親年少立功,名震天下,於是得到了太上皇的父親、已故的仁宗皇帝賜婚,將自己的女兒九公主嫁給他。母親嫁給父親后才有公主封號,但是母親嫁給父親后,她卻拒絕住進將軍府,在自己的封地臨安開了公主府,一住就是三十五年。
說完他就想抱過誠敏公主去玩,結果誠敏公主小手一推,把皇帝的臉都擠變形了:「父皇真討厭,我不喜歡她們。」
我笑著幫她歸攏耳邊的散發,寬慰她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放心,只要我真不願意,看在太上皇他老人家的面子上,皇帝也是不可能強迫我。」
「無人知道,我懷著八皇子昭兒時,皇后先是借口處死了我小廚房的廚子,然後買通新來的廚子,給我下了葯。」月兒說到此處,眼眶已經飽含淚意,她長嘆一口氣,「皇后根本不是想流掉我肚子里的孩兒,而是想直接要我的命!」
「盡態極妍的妍,三點水的瀟。」我說話的聲音依舊很小,他把耳朵貼在我嘴邊才勉強聽清了。
「娘娘,您今後左右忙不過來,生意就此擱下吧。」商百問顯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浪費時間,又開始關心我的事業,「章宜太妃快要回來了,你最好收手一段時間。」
罷了,現在能有這麼個幻夢,也算是上天垂憐我這個大齡黃花閨女,讓我能安心地去了。
商百問看了驚慌失措的扶緗一眼,又望著我道:「娘娘,若您擔心用度問題,臣下願每月向娘娘進獻五百兩現銀。臣下知道娘娘不願意輕易放下這筆生意,所以已經打點好尚宮局和一串珠,每個月一串珠會代替臣下向您進獻銀兩。」
不然的話,每年夏季宮裡沒什麼人的時候,便是我和月兒最開心的時候。沒有那麼多規矩,也沒有侍寢的干擾,近乎為所欲為。
我在他眼裡竟然如此不堪嗎?
亥時的時候,誠敏公主突然說她腹痛難忍,我抱著餵了兩杯熱水以後,她依舊覺得不舒服,轉頭就把晚飯一口不剩地吐了出來,隨即便開始發熱。這雖是很常見的小兒積食,但是由於住在皇帝跟前,我還是著人去通報皇帝,讓他過來,同時還讓人去找了隨扈的太醫。
皇帝真的不太會體察我們這些靠他活著的人的情緒,我需要讓他這麼照顧嗎?不,我不需要。我只需要他繼續默許我的倒賣事業,為我這一項造福宮內外的事業撐開保護傘。
誠敏公主宛如我半個女兒,若她以後也過上這種日子,我真正是心都要碎了。
「月兒,你切莫這樣想。」我坐在她對面,向扶緗、挽綠二人使了個眼色,兩人遂動身關窗關門。等到二人回到我們身邊后,我才再次開口道,「只要你能夠感覺到陛下是愛你的,那麼你就不用擔心我。」
皇帝心裏掛記著誠敏公主的病,原本就心煩意亂,一聽皇后這時候還在作筏子訓斥他人,瞬間怒火攻心,揚手甩了她一耳光:「如此情狀,你還想著擺你皇后的架子?」然後向著已經被嚇呆的方執宣道,「方太醫快去瞧瞧公主。」
「商公子的祝福,本宮真是受之有愧。」我仍然在氣頭上,不打算給商百問好臉色看。他又不是我情郎,我這麼倒霉,自然所有的賬都會算到他腦袋上。
何止是方執宣,只怕在場的除了皇后和揉紅,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親眼看見皇帝掌摑皇后。原來傳言非虛,帝后關係已經惡化至此,哪怕是在一眾宮人面前,皇帝也不會掩飾他對皇后的厭惡和冷漠。
「娘娘,你可還好?」我費力地睜大眼睛想看清誰在說話,結果看到來人的臉以後我的心頓時就涼了半截。
誠敏公主小嘴一撅,把臉扭向一邊,當然,本來拒絕父皇抱著的手已經緊緊抱著她的父皇。
可是,我清楚明白,月兒和我母親不同,她是真的愛皇帝的。我不知道我是否要告訴她,不必顧慮我的感受。別的我不擔心,我只怕會因為我而影響她和皇帝的感情,如她不再愛慕皇帝,以她的性子再加上她還有三個孩子,以後說不定會跟我母親一樣可憐。
如果我被人寫進過話本里,應該是所有旦hetubook.com•com角里最慘的一個。人生的故事永遠和男歡女愛沒有關係,做個生意還被喜歡的男人揭發,被迫轉入地下。盡心儘力帶大一個孩子,又被敵人抓住把柄修理了一頓,這下更是要去鬼門關報到了。
往日里的商百問就像是西嶺上的千秋雪,陌生而又冷漠,此刻的他,卻彷彿是另外一個人。我為何會對他的親近與溫和感到不適應?
看著月兒揭下身上的披風遞給挽綠,然後悠閑地坐下倒了兩杯茶,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始終沒有動作。
他這一笑,讓我忘記了自己嬪妃的身份,忘記了這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也忘記了,皇帝就在我前面的前面,我無論如何都應當避嫌。
由於皇帝和商家父子要商談軍機政務,我和月兒為了避嫌,先去了西暖閣。
由於月兒沒有來,我這次就帶著誠敏公主住進了萬古江山殿旁邊的涵秋館,是月兒隨扈的住所。
罷了,我還是將我這一顆蠢蠢欲動的凡心收起來吧。若是我動了心,日後這一段可笑的故事在歷史上流傳,後來人就會嘲笑我。這種皇帝後院起火,嬪妃單戀的事,實在是太荒唐了。只怕以後的人議論起我的父母兄弟來,都不會說他們是驍勇善戰的將軍、尊貴無比的公主、不負家聲的少帥,而會評價他們是「罪妃越氏的親屬」。
我何嘗不知方才皇後有意給方執宣難堪是做給我看的?但是,誠敏公主確實是在我這裏生的病,皇后只要點准皇帝的想法,想貶我罰我,簡直易如反掌。我接過素雪擰好的涼毛巾,給誠敏公主擦手心和身子,道:「現下公主病著,我理虧在先,皇后就算是挨了皇帝一巴掌,她也在我面前佔盡了上風。」
我現在總算理解了,商百問可不是一般人,他就是一塊行走在人間的椰絲蜂糖餅,我的這一條老命都快被商百問拿走了。
商百問聽到我發問,似乎很高興,低頭看了我一眼,笑開了:「看來你精神好多了,那我就安心了。」他轉而目視前方,「你傷得如此重,我實在不放心,向陛下告假說我要去活潑觀看我妹妹綰綰,就騎著馬在你後面慢慢跟著。」
商百問十分坦然:「此前娘娘您和華妃娘娘在時,我在東暖閣那一扇屏風後面。」
「瀟瀟姨娘,我剛才好像看到商叔叔了。」曦兒本在玩著手裡的撥浪鼓,突然抬起頭來,對我說了這一句話。
「販賣那些東西終歸是不好的,婕妤娘娘。」商百問抬起頭來,我感受他的視線后,轉頭與他對視。他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真摯,或許,他是真的想勸我。但是,他看不起我。
若是皇帝看出來了,我絲毫不意外,但是我沒想到的是,月兒居然也看穿了。
誠敏公主雖然想著她的父皇,但是好像並不願意讓皇帝抱著她,拼著勁找我,伸手要我抱:「姨娘,姨娘,曦兒要瀟瀟姨娘。」皇帝有些尷尬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誠敏公主交還給我。
我感受到皇后毫不掩飾的敵意,笑著捏了捏誠敏公主的肉臉蛋:「曦兒最乖,母后很喜歡你,淑儀母妃也喜歡你呀。」誠敏公主素來是個小人精,十分擅長察言觀色,一張小嘴全是吉祥話,今日不知怎的,似乎是有意不給皇後面子。
我看著天空,緩緩道:「我也沒有什麼像樣的小字,爹娘哥哥都叫我瀟娘。」原本我爹給我起的閨名是「四娘」,排行第四,可不就是四娘嗎?
誠敏公主的小臉兒由於高熱變得通紅,迷迷糊糊地聽到自己的父皇趕來了,還勉強睜開眼睛問我:「瀟瀟姨娘,我爹爹來了嗎?」如此稱呼皇帝,也許是月兒私下裡教她的,但是這一聲「爹爹」聽得我心都碎了。這麼可愛的孩子交給我帶,我卻讓她受了這遭罪。
明明我沒有和皇帝有過肌膚之親,但是方才那些對話過後,我在面對月兒時,總有一些尷尬。她是真的把皇帝當成她的半條命,即便我真的對皇帝有好感,我也會保持距離的。
「主子娘娘,外面好像是商百問公子。」素雪幫我整理好衣物,向外看了一眼。
也許是怕我不相信,曦兒伸出兩隻小胖手費力地打起車簾,把騎馬前進的商百問指給我看:「姨娘你看,我沒騙你吧!」
這個問題明明值得深思,但是我卻不敢想下去,害怕藏在深處的答案會讓我無法接受。在我的意識里,只有那個冷漠而能言善辯的商百問,才是真的商百問。
我正想讓人過去再請皇帝一次,就聽到生冬室那個方向的音樂停下來,隨後就是皇帝怒吼的聲音:「你如此痴纏,豈非陷朕于不義?」接著,就是生冬室一片請罪的聲音。我正在猜測生冬室發生了何事,宮女素雪就一臉欣喜地跑到我身邊來:「娘……娘娘,陛下趕過來了。」
月兒站起來,走到我身前,拉著我的手道:「皇后膽子真是忒大了,知道我捨不得你深入後宮爭鬥中來,還硬要把你往這火坑裡狠狠推一把,真是欺人太甚。」月兒似乎又要哭了,但她忍住了,深呼吸將激烈的情緒壓抑下去,她的聲音依舊是顫抖的,「她針對我和珩哥哥我沒有怨言,原本這宮中和她最大的利益衝突者就是我和珩哥哥。但是,為何要把你也牽扯進來?」
如此一耽擱,我就沒有任何空閑時間經營我的事業了。除非皇帝把我提到正一品妃的位置上,我才能有點余錢。
www.hetubook•com•com曦兒,爹爹來了。」我尚未回神,皇帝就帶著皇後到了涵秋館殿內,他看到誠敏公主病懨懨地伏在我的肩頭,立刻皺起了眉頭。他快步過來,一把抱走了誠敏公主,慢慢地撫摸她的後背,想讓她舒服一點。
我猜想,皇后或許是一個沒有朋友的人,她低估了我和月兒的感情。皇后和這深宮中的其他人相比,渾然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女人,做事情似乎全靠一時意氣,總在氣頭上做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糊塗事。
父親雖然讀書識字,但是行伍出身粗人一個,沒有什麼閒情逸緻,也無甚巧思,給我隨便起了一個閨名。我娘覺得這樣不好,給我起了個名字「瀟娘」,叫了沒幾年我就進學了,學名一出來,瀟娘這個名字就沒人叫了。
商百問似乎對我的答案很滿意,點了點頭直起腰來,但是並未像從前一樣不顧規矩直視我的臉,而是雙眼看著地上:「現今您要常去乾仁宮伴駕,生意的事,時間上還方便嗎?」
至於誠敏公主只要我抱的事情,解釋起來就容易多了——小孩子聽不得甜言蜜語,分不清善惡,不知道我對她不好。
我依舊沒有動彈的力氣,嘴張了張也發不出聲音,大約是體熱燒壞了嗓子。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不過,話說回來,他上一回雖然把我的把柄拿出來嚇唬了我一把,但一直都沒有向皇帝告密,也不知他勸我收手,到底是為了什麼。
自打皇帝宣旨讓我每天去乾仁宮站著給他端茶倒水以後,我的日子就忙起來了,賺錢的事情我不願意放下,就讓扶緗留在鸞儀宮幫我打點,我每天帶著另外一個宮女素雪進出。一天一天地,日子就像流水一樣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六月份。依照往常的慣例,每年六月,皇帝都會帶著後宮女眷前往避暑行宮住一兩個月,待天氣轉涼以後才回宮。五月末的時候,今年可以隨扈的嬪妃名單就下來了,其實往年幾乎都沒有我的,偶爾的讓人跟去那幾次,都是月兒拗不過皇帝,非得去避暑不可,然後才叫上我陪著她同去。
周遭的嘈雜逐漸安靜,就連時間也彷彿停止了。我抱著曦兒,和商百問沉默地對視。他笑起來真好看,恍若一陣和煦春風吹進了我的心窩裡。商百問的笑顏就像是揚州特級點心師傅做的椰絲蜂糖餅,甜絲絲的,慢慢從我的眼睛滲進我的心裏。
我沒讓任何人幫忙,自己抱著誠敏公主在涵秋館的院子里來回踱步,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想讓她舒服一點。
月兒按照慣例留下來陪皇帝批摺子、進午膳和晚膳,我無甚存在的必要,想著先告辭了。結果,皇帝剛剛准我退下,又把我叫住:「從明日起,你就跟月兒一起到乾仁宮來吧,讓那些長舌婦看清楚,月兒喜歡誰,朕就照顧誰。」
涵秋館和生冬室就隔了兩堵牆和一條三人寬的石子路,我心態焦灼地聽著生冬室傳來的絲竹之聲,想著皇帝即便是不想來,也不要再看楊淑儀跳舞了。儘管這樂聲悅耳動聽,此刻的我只覺得它在擾亂我的心神,惹人厭煩。
我一聽也伸出頭去看,哪知正好商百問向我們這個方向巡視,和我的眼神撞了個正著。我本想迴避這一尷尬的對視,但是商百問並沒有迴避的意思,一直盯著我看。曦兒似乎很喜歡商百問,向他不停揮手,商百問這才看見曦兒的小腦袋,笑著和她揮手。
我是不是應該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去賄賂那個寫話本的,讓他金手一揮,給我改個結局?
商百問的心情似乎變得更好了,他一邊策馬一邊笑出聲,道:「你的名字我怎能不知?我是想問,你有沒有小字,就是閨名。」
「你且等一等,我帶你去活潑觀。」商百問說完這句就跳下馬車,再進來手裡就多了一件斗篷。他用斗篷裹著我,一把將我抱出馬車。一陣馬聲嘶鳴以後,我被他抱在懷裡,和他共乘一騎。
皇帝想來還是對楊淑儀的風姿有幾分留戀,象徵性地詢問了我的意見,就同意了皇后和楊淑儀的請求:「如此,越婕妤也同意了,那你等就住在涵秋館旁邊的生冬室吧。」
我如何收手?那鑲黃花梨純銅水平梳妝鏡還在我手裡壓著呢,我可不想做虧本生意。我有些生氣,顧不上羞澀了,轉過頭對他怒目而視道:「本宮收手以後,吃穿用度誰來負責?人情來往誰來承擔?商公子好一個何不食肉糜。」
也許,她眼睛里的淚水,是為皇帝沒有處罰皇后而流吧。
皇帝很是給誠敏公主面子,破例讓我乘坐正二品之首昭儀配置的馬車,跟在帝后馬車之後,一路從西華門向宮外去了。今年雖然月兒和麗妃沒有去,但是楊淑儀被皇後點名伴駕。本來楊淑儀應該在我前面的,但是這次卻排在了我後面,或許,皇帝還是不太喜歡楊淑儀和她那個強勢的娘家。
我冷笑一聲,雙手撐著板凳站起身來,雙手因為鞭刑的疼痛有些顫抖,但這並不妨礙我劈手奪過行刑太監手裡的鞭子,對準揉紅的臉揮了過去:「賤婢。」
再者,商百問本來就看不上我的行徑,覺得我倒買倒賣登不上檯面,即便我能千方百計地逃脫皇帝的眼線和監視,他也不可能跟我譜一段凄美的戀曲。對他有所企圖,還不如對皇帝有所企圖。
月兒眼睛始終盯著茶杯,眼神飄忽,不hetubook•com•com知在想什麼。她木然道:「我一直都知道,很多外人都特別羡慕我,珩哥哥最愛我。但是,從來沒有人知道,我對他的愛永遠都是患得患失的。」
商百問見我奄奄一息的,並沒有力氣回答他,直接進了馬車把我抱在懷裡,手更是摸著我的額頭:「怎麼發燒了?那些狗奴才,一個兩個倒是腳底抹油跑得挺快的。」
「曦兒真是率真。」皇后大約覺得自己被一個小兒掃了顏面,也不等我出口救場,自己就把話圓回來了。又或者,她真的不喜歡誠敏公主,但是看在她是皇帝最喜歡的女兒的份上,她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強作歡顏罷了。
反正都在夢裡,我索性大著膽子試一試能不能開口說話:「……你……你怎麼來了?」
我看著月兒,一時語塞。皇帝素來薄情寡義,對後宮其他嬪妃甚為涼薄,有的時候還會叫錯名字。我曾以為他這樣子是因為太過珍視月兒的結果,太愛一個人無暇關注他人。但是我同時也忘記了,皇帝再如何愛她,也還是寵幸了楊淑儀。
我怎可只躲在月兒身後受她保護,若有朝一日皇帝與她生了間隙,我一定要傾盡一切護她周全。
皇帝和我對視了一眼,我本來以為他會覺得有點尷尬,但是他看向我時眼睛里居然有幾分笑意,彷彿在等著看我的笑話一般,我這下更尷尬了。
楊淑儀也是一個利落的人,住進生冬室當晚,她就在院子里跳了個西域那邊傳過來的舞,把皇帝留在那兒了。年輕就是好啊,只要勾勾手指,男人就會主動貼上去。
「你想跟我說話嗎?」商百問扶了我一把,讓我的頭枕在他的頸窩。我的鼻尖全是他身上的味道,有點像海棠花香,又有點像茶香。他真的很像話本里少年意氣的男兒郎,只可惜,也就只在幻覺中我才能與他這般親密。
這後宮里誰人不知,誠敏公主是皇帝心尖上的肉。皇帝連皇子們都不喜歡,最喜歡的就是誠敏公主。
「更衣越氏,怠慢皇嗣,深負朕恩,著即刻奪去避暑伴駕資格,立刻返回宮中幽禁,不得帶領隨從婢女,即刻啟程。」
即便不是當事人也能看出,她是想借皇帝離間我和月兒的關係。
他的那雙眼睛如同黑夜裡閃耀的星辰,照亮了我沉寂多年的心。
不得不說,方執宣依舊是個書獃子,他根本就不知道,皇後進言別的不管用,只有說誰對誠敏公主不好的話最管用,皇帝多半一聽就信。
若是商百問出言冷嘲熱諷,我必定反唇相譏一番,但他這個態度反而讓我拿捏不準。他竟主動認罪,讓我有些措手不及。仔細想想,是我有違宮規在先,于情于理他的勸誡都是對的。甚至,他根本就沒有勸誡的義務,拿著我不小心遺落的某物上報皇帝,我馬上就能被冠上「穢亂後宮」的罪名。
真是作孽。
其實,錯的人明明是我。
在場的人因為誠敏公主的「童言無忌」,瞬間陷入尷尬之中。我在皇帝、皇后、楊淑儀三個人之間掃視一個來回,不知道應該如何佯裝自然地打破這尷尬的氣氛。皇後向來是個小肚雞腸的,肯定在心裏懷疑,誠敏公主這番話是不是我教的。
皇后和皇帝同齡,都三十歲出頭的人了,也不知何時才學得會做事情不顯山不露水。
我咬牙抬起手,發現貼身的衣物已經被冷汗浸透,緊緊地貼在我的皮膚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想來應該是押送我的人找地方喝酒吃肉去了。也許他們覺得我根本活不到宮裡,特意耽擱久一點回來,到時候直接拖著我的屍體回去交差更方便。
我回頭看了皇后一眼,恰巧與她對視,她的眼神麻木,但是又有一種恨意。這兩種有些矛盾的情緒同時出現,讓我感覺她對皇帝的一味隱忍或許是有計劃,有目的的。但是誠敏公主還病著,我實在無暇繼續思慮皇后的想法,趕緊帶著人和方執宣一起進了涵秋館內殿。
早知有今日這般情狀,我寧可一生在鸞儀宮中幽閉度日。我與商百問有緣無分,才是對我最大的懲罰。
君心難測,對後宮這群爭奇鬥豔的女子們而言,最直觀不過。
今年原本月兒是可以不用去的,但是誠敏公主非要跟著她父皇同去,最後商量一番,決定由我帶著她一起隨扈。
「瀟瀟。」月兒忽然壓低聲音,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看著我道,「我心知肚明,你不喜歡珩哥哥,甚至有些討厭他。」我沒有料到月兒突然說得這麼直接,有些驚愕,不知道如何應對。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面對月兒,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寬慰她。身處自己的承乾宮,她的日子也並不好過。每一個圍繞著她的人,都是帶著目的的。她必須提高警惕,整夜不得安眠。她,她的家族,她的愛人,她的三個孩子,還有我,她想守護的每一個人,她都會儘力去守護。
「婕妤娘娘萬安。」商百問在行禮之前抬頭看了我一眼,估計是明白我臉色不好,立即將頭低下,前所未有的恭謹。
自上一回他撿到我的東西后,我的財路便開始坎坷,正找不到發泄的對象。
自上一次我們在翊坤宮門口說過話以後,這一兩個月來雖說我與他日日在東暖閣打照面,但是再也沒有一句交流,就連他向我請安都只是行一個禮,話都不說。想來他一定是被皇帝縱容太過,一旦有人不聽他的,就發起脾氣來。有的時候我能察覺到他在和-圖-書看我,但當我與他對視時,他又立刻調轉了視線。
方執宣得知我並不知道那女子的身份,反而更加高興:「不知也是好的。主子娘娘您不認識她,就說明她不是妃嬪主子,不是公主郡主,日後我若在宮裡遇見她,定然問清她的名字,到時還請主子娘娘替我向她的主子要她。」
事實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第二天一串珠就奉命把剛剛退燒的誠敏公主抱去了萬古江山殿,然後皇后懿旨後腳就跟來。
換居所這事就這麼定下來了,也是委屈了皇后,母儀天下的人還要跟一個嬪妃擠在一起住。
我和他哪裡都合適,只可惜相見太晚。
這時,方執宣帶著他的葯童一起進了涵秋館的門,皇后看見了大聲呵斥道:「太醫院怎的來得如此慢?本宮明明看見你在涵秋館門口站了許久,為何不進來?」
想起那個前不久才找到機會交付給太妃的玩物,我心裏咯噔一聲。
仔細想想,這十年來,我與皇帝的關係真不怎麼樣,這也是後宮中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更何況,我前腳羞辱了皇后,皇后馬上就點著我的名號向皇帝示好,她這個時候把我往他床上推,的確很不地道,噁心了月兒,也噁心了我。
一陣風突然吹過來,掀起了馬車的車簾,夏日里毒辣的風吹在我身上,我竟然直打冷戰。
自此,兩人徹底分居。
聽到商百問的名字,我心裏的某根線好似被挑動了一般,眼前立刻就浮現了商百問那一張俊美無儔的笑臉。誠然,他這個人有點故意跟我過不去,但是他的那張臉真的在一瞬間照亮了我的心。
再見到商百問,是在我離開乾仁宮的時候。
月兒聽到這裏,才含著眼淚笑開了:「那我就放心了,我實在不希望你在這吃人的宮裡受委屈。」
我的母親雖說是公主,但是她卻連個名字都沒有,一輩子被我的外祖母純光太皇太妃和我的父親喚作「阿九」。
這個時候出現幻覺,可別是閻王爺最後的饋贈,讓我在死前圓一把心愿吧。
高熱放慢了我的思維,我只想著這個「活潑觀」是何地,卻忘記了,商百問主動抱著我,我跟他此刻親密無間。不知為何,這一刻雖然我由於高熱極其難受,但是還在暗暗暢想,如果我與他是一對快意恩仇的江湖兒女,即便是終身活在朝廷的通緝中,也是暢然的。
殊不知商百問的名字彷彿是我的魔咒,我此刻一聽人提起他,就覺得心慌意亂。我尚不知他是否對我動情,自己已經陷入了無藥可救的境地。他若是知道了,會笑話我嗎?
想到此處,一股濃濃的沮喪情緒在我心中蔓延開來。
「瀟娘,好名字。」聽完商百問這句話,我又失去了意識。
月兒對皇帝的真心實意,為他付出的心血,是我永遠也做不到的。
他見我從內殿走出來時,表情頗為意外,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情緒,但是我實在痛得七葷八素的,連下跪接旨的力氣都快沒了,還是素雪和另一個洒掃宮女把我扶著跪下的。我任意一個動作,都能帶起一陣痛覺,出一身的冷汗。
我剛到避暑行宮一天,連涵秋館的門都沒有出過,如何得知門口站了何人?況且,現在我背上痛癢難忍,也難有精力去思考這個女子有可能是誰。
是啊,所愛之人不就是比命還重要的東西嗎?雖則我看不上皇帝,但是月兒多年以來將他愛重,他便是月兒的一條命。
「你是如何得知的?」方才我在東暖閣時,分明沒有看見他。
譬如,明明自己和皇帝的夫妻關係讓人看盡了笑話,還要寫一封親筆信,向皇帝舉薦和他關係很不好的我。
其實我想問他,他是不是真的商百問?還是說此刻只是我的一場夢,一個幻覺?
我的沮喪情緒一直持續到我坐著肩輿經過翊坤宮,碰到從成安門路過、打算穿過御花園出宮的商百問。直到他那一張略微欠揍的俊臉出現在我面前,我才忽然間意識到,自打我認識他那一天起,他就似乎無處不在。似乎我稍稍有一點點負面情緒,他便會出現。
胡思亂想著,我在馬車的顛簸中昏沉入睡。再醒來時,馬車已經沒有行進,我全身像被針扎一樣疼,想強撐著起來,卻連抬手都做不到。
皇后對著皇帝尷尬一笑以後,狠狠瞪了我一眼,證實了我的猜測。
我可真是自作多情,在這宮裡待久了,只要有個健全男人跟我說話,就覺得他是真心關懷我。看來我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也太看得起商百問了。
怎麼,他還真的要用這個東西威脅我嗎?
疼痛將我的意識再一次拉入混沌之中,恍惚間我看見素雪下了馬車,但是忘記放下車簾,我竟然出現了商百問上馬車的錯覺。我還聽見他向我請安,跟我說如有不適去找他妹妹越王妃云云。我想,我要是能早早認識越王妃商綰綰就好了,這樣就能在入宮之前認識他,我跟他好歹也是門當戶對,說不定兩家一拍即合,我已經是商夫人了。
我被貶為九品更衣,受鞭刑一百。
我不能自私地為了安身立命,把她的愛人搶去。
商百問一聽我語氣不善,立刻抬起頭來看著我。讓我詫異的是,他的神情居然有幾分羞愧和內疚。他眼神向下掠過,雙手抱成拳,態度十分鄭重:「臣下有罪,讓婕妤娘娘煩心了,臣下向娘娘請罪。」
我心裏的失望就像一顆大石頭被人扔進井裡,不可控制地往我心窩裡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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