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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禕細眉輕揚，以笛拍手，緩緩度步，嘴裏則喃喃有辭：「風雨山亭，風雨山亭……嗯，確有風勢雨勢危勢，然尚不及此曲，莫若宋禕為君再取一名，不知可否？」

何需擺案？且把爛琴橫腿間！

「仙嗡……」

劉濃與來福穿行於山顛，來福突地身子一頓，皺著眉頭望向遠方，右手下意識的按向腰間，卻按了個空。

老者眯著眼睛，情不自禁的喃問：「何人操琴？」話將出口，搖頭自嘲一笑，既欲得知，何不上前一觀！心有所思，腳步便加快，穿林走叢，疾疾行至潭邊。

來福抱著琴，四下瞅了瞅，笑道：「小郎君，這裏倒是清靜，要擺案么？」

劉濃深吸一口氣，徐徐在胸中一盪，揖手道：「宋小娘子有此雅興，劉濃自無不可。」

山腳：松竹婆娑成陣，每株參天古松下。必置石案，案上刻紋棋盤，人行於其中，神意幽然。山腰：曲水如藤似曼繞走廊間，株株桂樹被風一拂。抖落紅黃二色隨溪默流，暗香潛葬。山頂：飛瀑如惶，急流似湍；綠海搖曳朱亭，恰似越女，舞姿翩翩。

謝裒年長且尊。劉濃與褚裒自是恭然待其先行之後，方才各自踏上牛車，兩廂徐徐匯作一處。

「甚好！便承宋小娘子之言，就叫四面埋伏吧，劉濃尚有要事，告辭！」

「莫若，四、面、埋、伏！」宋禕一字一頓，櫻唇吐出最後四字，如玉滾地；眸子則一瞬不瞬的盯著劉濃，觀察其眉色舉動。

景與意合，神攜心飛。

緊隨其後的撩指、按音亂拔亂灑，霎時間，天上地下萬箭齊發。

院中，綠蘿正在放著裝滿清水的小木盆，到得夜間，這每一盆水裡便會盛上一個月亮。那時年輕女子們便開始玩月、追月、祭月，玩法種類頗多，扔步搖、扔釵，在水月里鬥草等；追月則更有趣，每人捧著一個小月亮，你追我、我追你，追到后便從對方身上取走一樣東西當是ｍ.hｅtuｂｏoｋ•ｃom•com禮物；至於祭月，一般和姻緣相關，據傳任紅昌便是因祭月時，許了段離奇姻緣，從而遇上了呂溫侯……

稍徐。

潭水悠悠，人已不在。

二人趕緊穿過小橋上前見禮。劉濃漫眼一掠，只見在謝裒的車后，尚跟著十余輛牛車，而袁耽與謝奕前簾盡挑，正端坐于車中默笑。

首日，並無辯談與音律，劉濃難得清閑，陪著褚裒飲了一陣山風，褚裒擺案行畫。稍稍一觀，竟是全景圖。想來他終日必將埋首于其中，漫不經心的左右四顧，錯落的矮案已將整個山顛鋪遍，到處皆是簇簇頭冠。趁著褚裒專心事畫之際。揮著寬袖，悄然移步，盡撿人少之處而行。

言罷，眯著細眼，歪著腦袋，看向劉濃。而手中青笛之端，恰好伏於左掌中，五指一合，根根雪嫩。

劉濃見謝裒恰好在前面不遠處，便幾個疾步趕上，將只想參予音律與辯談之事說了。

老者攀至石上，縱目四覓，倏地眼神一凝，只見在林中深處浮著月袍、青冠。

來福雖不通音律，但最喜歡看小郎君彈琴。沒錯，是看非聽。小郎君彈琴時神情專註，渾然而忘外物，美得緊，妙得緊！

劉濃暗暗心驚，面卻不改，右手緩蓋左手，輕輕一抹，順勢作揖，而後轉身便走。

青山有飛瀑，若簾倒掛；清流激端石，映帶左右。越王勾踐曾於此植蘭，漢時再設譯亭，因而得名蘭亭。山下莊園為琅琊王氏所有，例年仲秋行雅，王、謝、袁、蕭四大門閥輪流主持，今年正好輪到王氏。而此次行雅耗時較久，諸般行雅方式亦與往昔不同。

而此時。輕煙燎繞的湖中，數十艘蓬船破霧而來，恰似柳葉，點點飄浮於水面。眾人棄車而行舟，乘著湖風輕渡，劉濃自是與謝奕等人一處。

「嗡，嗡嗡……」

「見過幼儒先生！」

王氏莊園雖建在山下平闊處，但行雅之地卻hetubook.com.com在深山之中。劉濃一路慢行，一路打量著四野。百步一景，呈層疊之勢，直逐至顛。

「哞！」

謝奕、袁耽、褚裒三人行上前來，四人沿著州中石道緩行。

謝裒身子微微一頓，側身看向美郎君，見其面色如常，不似虛言；心中甚喜，撫須笑道：「知之為知，不知為不知，是為知也。瞻簀能知拙而不避，甚好！然則，汝之書法，乃經年苦練而得，字跡已然沉凝，應不為拙也；可權宜藏於一時，但切莫心生遁世之惑、停滯不前！」

正在沉吟思索間，身後傳來一聲喚，驀然回神，發現謝裒已不在眼前，而此時蓬船大多靠岸，四處皆是玉冠華衫。但見得，錦帶飄飄，麈尾漫搖，起伏纏綿于綠柳之間，粗粗一掠，怕不有百數。

一曲《十面埋伏》。

來人撫著銀白長須的手頓在半途，眉頭緊皺，心神為其所奪，猶似置身於列陣環圍中，煞煞霜雪壘滿寰宇間，即將傾山倒玉將一切掩埋。

但行一陣，人煙漸無，叢生的雜草扯著袍角，似欲教其留步。不知不覺間。竟行至飛瀑之源。

其言殷切，其意醇厚，劉濃肅然垂聆，帶著些許汗顏。

「哦？」

須臾，身子緩緩定住，眉色悄然作凝，目視著劉濃消失的方向，似喃若問：「這個劉郎君了不得啊，兵甲藏胸，意欲埋伏誰呢……」

「格格……」

琴音徐徐收回，漸爾再不復聞，仿若功成身退、擒首默歸。昂立於樹下的老者將手緩撫而下，慢慢捉住須尾。

墨璃掌管著錢糧鑰匙，低聲回道，順勢撇了一眼對面的綠蘿，眉頭忍不住微皺；綠蘿細眉亦微微作凝，嘴巴嘟作一枚小櫻桃，嫩紅。

思及此處，嘴角微微翹起，輕輕的拍打著曲在身前的右腿，神情愈發愜意適然。遠方，輕鳥成行，無聲掠過眼帘；近處，碧水盛幽，偶聞絲語叮咚。

舷接柳畔，眾人紛紛下船。

「hｅｔｕｂooｋ.ｃoｍ•cｏm嗡……」

一時情動，側首笑道：「來福，琴！」

「劉郎君，宋禕只有一問！」

林間盡翠，襯著粉面朱唇，若妖不似人。

「怎地了？」

負手立於船頭，縱目致遠。

劉濃站在潭邊，眉眼被潭水一洗，徐徐而展；雙拳對在胸前，緩緩一闊，隨後舉拳向天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此處無人，不用顧忌儀態，當下便撩著袍擺席地一坐，歪歪的靠向背後巨石，半眯著眼，神情悠然。

豎日，八月仲秋。

「仙嗡！嗡！！」

謝裒笑道：「瞻簀，為何棄書畫與棋弈？」

大越之山，名不虛傳！

據謝奕言，除曲水流觴為最後即興詩賦外，其餘種種皆設有名目，分別為音律、棋弈、書法、畫藝、辯談五類，每類將決出拔籌者定品，于日後鄉評風譽有助。再因人數較多且一時難分高下，是以需提前至謝裒處報名方可參予，而謝奕已替劉濃報名。

劉濃踏步出室，來福已將牛車備好，正從外間迎來，身後跟著一名白袍。穿出小院，自東頭行來一輛牛車，前簾一挑，褚裒笑盈盈的鑽出來。

「不用了。」

劉濃微奇，頓住腳步，順著來福的目光看去。遠遠的六角亭中，幾個弱冠郎君正行酒作畫，中有一人，正是吳興周義！

天邊將放曉，綠蘿和墨璃便將早點擺上了案，四碟小菜，粟黃米粥。中有一碟桂花蜜醬的魚腥草（折耳根），酸甜脆嫩最是可口。

一汪碧水如眼，嵌在嶙峋怪石間。

待其走後，宋禕倚著桂樹，妖妖一笑，渾身直顫，手中的青笛一晃一晃，似乎開心之極。

清風漫起，搖著冠帶，背心滲涼！

劉濃稍稍作想，今夜怕是回來甚晚，便笑道：「每人賞錢一緡，你們倆再多加兩緡，可帶上白袍至城中購置些小物什，就不必待我了！」

在華亭時，每年仲秋節極是熱鬧，一群鶯鶯燕燕從八月初桂花飄香時，便開始盼著、準備著，就連楊少柳亦hｔtps://ｍ.heｔubｏok.cｏm•cｏm偶爾會與她們一起戲月，劉濃自不例外。

因是有例行雅，眾人便散落各處，行棋者至山腳松林，將袍擺一撩，落座于石案。靜待對手上前；作畫者則多至山顛，吟哦一陣，擺筆置案，或描湖、或注松、或縱攬山水人物於一畫，各作不同。

「小郎君！」

綠蘿顰顰亭亭的繞進室來，悄悄揉了揉手腕，鼻側尚滲著晶瑩的汗珠，笑問：「小郎君，夜時歸嗎？」

劉濃揖手道：「回稟老師，劉濃非是棄之，實為藏拙！」

……

「是，老師。」

「瞻簀！」

青冠略歪，誰管？

……

笑意漸聚于眼底，渭然道：「原來是他！果真了得！」

「好勒！」

劉濃眉梢一抖，稍稍一想，答道：「風雨山亭，劉濃偶得！」

「見過老師！」

一指勾撩，將人的心弦扯綳，不松。

「劉郎君！」

二人正欲起行。

書法一直是他的短板，但凡書有所成者，皆可一眼辯出他的字跡怪異有缺。然則，到底缺在何處？卻難以述之於言，便如陸納與陸舒窈就只能言其字缺髓，若問如何得髓，便不得而知。對此，劉濃百思不得其解，隱約覺得有一扇門擋住了自己的視野，欲推門見山，卻每每觸及一片虛無，教人頹然乏力。

州上有庄，飛檐翹角。

劉濃與來福即將穿出樹林時，從一株桂樹的背後，宋禕款款冉冉飄出來，手捉玉笛，依舊一身綠衣。

「藏拙？」

山精凝目直視劉濃，嘴角聚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半晌，輕聲道：「適才，宋禕有幸得聞劉郎君鳴琴，本欲以笛相合，不想幾番反覆，宋禕竟無從切音，不知此曲何名，乃何人所作？」

且仔細一觀，車隊中竟有不少綽約女郎，微微挑著綉簾，玉指纖纖捏著小團扇，巧巧遮得半邊臉，淺淺露著如水明眸，宛轉顧盼。見得美郎君。竟絲毫不怯，反而嫣然一笑，極盡美好妖嬈。山陰女郎，真與吳郡不同矣！

青牛自柳道中探出一對和圖書彎角，拉著華麗的車廂斜斜停靠于小橋清溪畔。轅上車夫將簾一挑，謝裒探出半個身子，招手笑道：「瞻簀，且來同往！」

「是，小郎君。」

二人目光作對，各不相讓。

自離華亭而至會稽，到了這王謝風流的山陰城，每日皆不敢有絲毫懈怠。入學館，結識王謝袁蕭，拜謝裒為師，將華亭美鶴之名播於此城內外。諸如此般，看似羚羊掛角不著痕迹，實則盡皆依循胸中所思所欲而為！尚有一年便行及冠，豈敢行差踏錯半步！根基雖薄，然只要不懈填積，終將至洛陽。

今日之音，不奉蒼天非獻諸君，只為酬得已心！

浩蕩的牛車隊伍穿城而過，城中四面八方皆有牛車駛出，見是謝氏車隊，紛紛上前見禮。到出城時，隊伍愈加龐大，若從上往下俯視，拖曳近有半里，宛若游龍。其中有不少熟識之人。蕭然、桓溫、張邁，逐一在列，看來果真如謝奕所言，但凡世家子弟盡皆前往。

宋禕邁著絲履，踏前一步，擒著青笛輕輕一擊玉掌，將劉濃的話頭生生掐斷。綠紗眷叢，清風撩姿，真箇美若山精。

劉濃劍眉微凝，這個妖媚人物莫惹為好，稍作揖手，淡然道：「見過宋小娘子，劉濃尚有……」

墨璃侍侯劉濃吃早餐，劉濃足足吃了三碗，目光投向室外。

城之西南三十里。崇山青嶺俊秀于眼。車至山下，茂林修竹成排若牆。繞竹漫行，寶藍靜湖若鏡平鋪，而此山原有一半在湖中，綿延成州。

劉濃心道：倒有些類似竟賽！棋弈不消言，若無橋游思那般聖手水準，想要拔籌難若登天；書法更非我所長，怕是王羲之將奪得頭籌！再言畫藝，唉……便是舒窈亦強過我不知幾許。如此一來，便只有音律與辯談可取，僅余兩項，自是當仁不讓！

琴音在潭面由然一盪，隨即升騰而起，繞過叢林之梢，悠悠地在風中一旋，滾落來人耳中。

閉著眼睛想了想，笑道：「嗯，管他，埋伏誰與我何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