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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顏正目坐案后，眼見木蘭花即將從其面前掠過，飄向蕭然。微微一笑，亦不以為意，正欲擒杯小酌。

笛聲嘎然而止。

其間，那周義終於覺察到劉濃所在，不時投來窺視的目光。劉濃端坐席中，對其視而不見，無它，何必與一個將死之人計較。

袁耽與謝奕皆未參予行雅，倆人看了會褚災作畫，便被謝裒遣人來叫走。劉濃在山顛陪褚裒作畫時，蕭然、桓溫等尋來，淺聊一陣便亦各自歸去。

在水之源，幾名錦袍華服者列坐于案后，謝裒、王侃、紀瞻皆在此中，尚有一人錦袍玉冠。年方二十來許，眉長似柳掃，眼明若珠嵌；斜鼻作峰，淡唇稍弱，淺淺一抿，便作刀薄。因夜迷朦，此人默坐於三人身後的矮床中，且有巨石側掩，教人隱隱約約間，極意忽視其影蹤。

「哼！」

一詩詠罷，眾人皆贊。

當下，倆人沿著盤腸小道下山。

袁女正身著艷桃對襟襦裙，梳著墮馬髻，插著雛鳳步搖，雙手端在腰間。款款跪坐于月白葦席中。看似端莊嫻靜、溫文若雅，實則不然，若是細瞅，她正坐得不耐，半邊身子斜斜的倚著背後桂花樹，點漆如星般的眼睛則左閃右閃，好似在找尋甚。

袁女正瞅著阿姐嫣然一笑，嬌聲道：「阿姐若是想這惱人的曲水流觴早些結束，莫若去找那吹笛之人，令其一曲勿停，如此三輪轉酒，應是快極！」

正在四處找她們的謝奕神情一喜，笑道：「甚好，瞻簀、季野，且隨我來！」言罷，踏過小橋便走。

嗯！

錦袍郎君將手中白麈微微一舉，隨後緩緩向下一拉，算作揖手，笑道：「幼儒先生與紀俊皆乃當世名士，海內共瞻之秀，道畿豈敢居前，請倆位開軸，道畿尚等著聞詩賦而追月呢！」說著，眨了眨眼睛。（紀瞻，江左五俊！）

一語落地，身側二人微頓，謝裒笑而不言，王侃略顯尷尬。

笛聲，悄隱。

當王羲之起身之時，劉濃捏著酒杯的便微微一頓，再聽他將這詩詠和*圖*書出，心中頓時暗奇：他怎地竟將《蘭亭集序》之意詠出來了？今夜明明是仲秋，不是上巳三月三啊，況且此地人數近百，亦與蘭亭四十二友不合。莫非，史載有誤乎？

「幼儒先生！」

劉濃由衷稱讚。

袁女皇抬起頭來，緩緩坐直身子，右手疊著左手，在腰間悄悄用力。舒展著微酸的雙肩，隨後柔柔笑道：「而後呢，小妹。」

謝尚懶洋洋的俯身將酒盞擰在手中，瞅了一眼遠處的一株桂花樹，見樹下有人捉笛回投，嘴角暗暗一裂，慢聲詠道：「桂香燎漫嫦娥宮，今方恰作與古同；九天神女應悔昨，偷葯輾入夢寰中……。」

劉濃行至桂花樹旁，藉著浮白燈光將樹下的袁女正辯清，眉梢微微一皺，左右瞅了瞅，見邊緣處尚有一方空案，便欲前往落座。

劉濃稍稍作想，若再拘泥不化，豈非太著痕迹？當即抹平心中顧慮，洒然一笑，幾個疾步踏至案后，微微一拂袍擺，徐徐落座，目不斜視。

謝裒持著酒盞，仰天，一舉邀月，而後將酒水緩緩灑入溪中，眾人皆隨。此時，月光投影而入，冠帶、輕紗，紛紛攏入九轉曲中，恰作因月成畫。

稍頓，將麈柄輕擊矮案，再道：「今夜，理當聞其詠詩！」

王侃把著酒杯邀飲，嘴裏雖謙遜著，面上洋滿笑意。

劉濃笑道：「季野此畫極偉，待畫成之時，可否借劉濃一觀？」

「謝過！」

劉濃眉梢飛揚，閉唇不猜。

「你為何不……」

袁女皇一聲嬌嗔，粉臉悄然而紅，她們的追月戲玩，得在曲水流觴之後。轉念一想，怕是所有的世家女郎皆在期待早些結束吧。

褚裒所染之畫為全景圖，待得日將西垂尚未完畢，因而錯過此次評品。然畫作確屬上佳，極盡波瀾壯闊，共分三景，將大半個鏡湖、整個王氏莊園、以及山上、山下的行人皆納入其中。辯其定形之貌，畫風頗古、匠心獨具，山水行的是層次推染之法，而人物則是描神。兩者融合為一和-圖-書、難分彼此，正應得那句話：人行若畫山水，焉知山水似畫，尚是人亦入畫。

袁耽朝著劉濃揮了揮手，而後指著身側空位，笑道：「為何要去別地，且來此處安坐。」

「然也！」

袁女正眨了下眼睛，將自己案上的小酒杯拿起一個，瞅了瞅，神情似乎頗是不舍，稍稍猶豫，終是輕輕放到阿姐案上，悄聲道：「阿姐，而後，你應該叫阿兄過來坐。」

在座之人，皆起身相合，便是小女郎們亦不例外。

「女正，休得胡言！」

袁女正微微側首，盯著劉濃的側臉，愈看愈喜，伏在腰間的十指交纏，根根嫩白；翹著嘴角，笑盈盈地問：「劉郎君，你猜那木蘭花，可會駐停于君之面前？」

聞言，劉濃身形驀然一頓，劍眉隨即揚挑，神情略顯不自然。

「勞瞻簀久候，謝裒汗顏！」

聞得喚聲，謝奕等人齊齊回首。

王羲之把著酒盞，稍稍沉吟，朗聲作詠：「蘭亭花無序，此後莫相離；虛幽生靜氣，風月喻天懷……」

「而後……」

「哦，而後呢……」袁女皇正在低首默數矮案上的小酒杯，一共有十五個。足足可以盛十五個小月亮，而她恰好芳華十五。

袁女正悄悄瞥一眼劉濃，冉冉坐直了身子，把玩著手中青銅酒杯，漫聲道：「劉郎君，那是尚兄的位置。」

道畿……

待得月居正中，天上地下，唯此玉月，唯其獨尊，再無它物。

轉念再一想：嗯，怕是其日後所書之序，乃今日偶生感念矣……

正思間，笛聲再停。

待得四下歸靜，朗聲道：「今方仲夜，月坐天懷，涼風微習，相聚于流；頭頂之玉，恰若西子之眸，不遮；身側諸君，渾似少伯之才，不掩；觀此月，吾甚寥之，觀諸君，吾甚喜之；願以此酒，祭月于朗朗！願以此酒，訴幕于蒼蒼！願以此酒，與君共暢！」（訴幕，幕懷，詠志）

劉濃邊觀邊暗嘆：僅憑這定形手法，已可略窺其功力，怕是與舒窈不相上下。不過，若真和圖書想將此畫作畢，沒個十天半月休想！

四下里，觥籌交錯，輕聲笑語不絕。

蘭花燈，飄浮在水，隨勢而流，來到一個小漩渦處，一盪三晃。

蘭花續流，定將停至袁、蕭處，眾人皆心知不喧。此不為怪，弄笛之人乃有心而為矣！王謝袁蕭上等豪門，精英弟子無數，趁此佳節展露一二，亦為即興添雅也。

待行至古槐轉角處時，袁耽與謝奕由下方尋來。得知褚裒錯失機會，二人紛紛出言寬慰。褚裒面上神色如常，並未有絲毫懊惱，反而笑言：何憾之有？若因此而得佳作一幅。足以慰懷。

紀瞻扶著長須笑道：「幼儒開軸，老朽亦待也！」

另一側的謝真石已然起身，朝著謝奕等人喚道：「阿兄！」

「然也！」

謝裒笑道：「然也！」

「過贊矣！」

「阿姐！！」袁女正細眉微揚，聲音稍稍加重。

謝裒悄然瞥眼錦袍郎君與紀瞻，暗中稍作籌措，見月已盡起，眾人皆向此地探望，不便再行久滯，遂將案上酒盞捉起，徐徐起身，踏出矮案，迎至水邊，持著酒盞環環作邀。

聞言，袁女皇身子略傾，隔著袁女正看向美郎君；謝真石原本正以一根手指戲弄杯中之月，聽得此言稍稍一頓，歪首投目相顧。

這時，紀瞻笑道：「非也，若論美姿儀，自叔寶斂后，尚有何人可及華亭美鶴矣！」

蘭亭花無序……

他竟見過劉濃，且評價如此之高……

「噗嗤！」

謝裒濃眉暗凝，嘴上卻笑道：「道，道畿，仲秋之夜，月已佔空。莫若由道畿開軸？」

袁女正嬌呼：「劉郎君，停了……」

王侃笑道：「仁祖之姿，美哉卓卓；其性渾不見物，清暢似達矣！嗯，此詩，當為上中。」

恰於此時。月起。

袁女皇淺淺一笑，順著小妹的目光一瞅，神情猶然一愣，話語嘎然而止，只見在她們斜對面的小橋畔，幾個少年郎君正東張西望，其中有一人正是阿兄，另外尚有美鶴一隻。

身側幽香暗浸，袁女正嘴角微翹、ｈｔｔｐs://ｍ.ｈeｔubｏoｋ•com.com微翹。

「瞻簀！」

恰若此景，溫柔非伶。

身後錦袍郎君眼睛霎時雪亮，隨後徐徐悄收，慢慢將酒杯一擱，身子微微前傾，撫著麈尾笑道：「道畿曾見過那美鶴兩面，確是冰雕玉砌之輩，令人望之汗顏爾！再論其詩、其琴，皆不入俗流，若細論其妙，當屬道畿平生罕見矣！嗯，難以述之於言……」

褚裒笑道：「何需言借，便是送予瞻簀又何妨。褚災原本亦是想作半景圖以湊時節，未想一時觸景難耐，是以便索性妄為了。」

待禮畢，謝裒再取一盞，將其置於點燈木蘭花，目逐明滅的蘭花隨水而走，深深一個揖手，轉入案后。

「抱歉！」

待其定形完畢，瞅了瞅天時，輕輕一聲咳。

有人捉燈而起，朗朗一笑，卧蠶眉隨之飛挑，正是王羲之。

詠罷，亦不待人稱讚，將酒擱在唇邊，輕輕一吸，飲盡。

圓月靜流，天色映印成空。初見此月淡淡朦朦，恍若有人不慎將玉珪投入墨中；漸爾皎潔光輝，中有斑影婆娑。襯得秀月素雅輕薄。不知何時，如水華光悄然浸下，好似籠著煙紗，于默然間便將這片大地渾然一統，盡作白暇。婢女們手中的雪燈。被月光一掩，只若瑩蟲，點點。

稍徐。

錦袍郎君斜靠床側雕欄，嘴角帶笑、神態愜適，漫不經心的將手中白麈輕輕一揚。制住謝裒之言，而後淡然笑道：「喚我道畿則可！」

袁女皇伸出一根手指頭，隨著音階點著面前的小酒杯，嘴角彎彎，眉亦彎。

紀瞻撩著長須笑道：「妙哉！觸類以通，逸少雖不擅賦詩，然性情高潔若蘭，風儀標姿如竹，足堪與月媲美。此詩若論立意，當居一品而為，若論字句，亦屬中上之作矣！」

劉濃面呈澀然，微作揖手，眼光環掠四野找尋空位，但他們來得較晚，哪裡還有空余之處，除非讓來福再行擺案，可此時天色已晚。

謝裒猶自沉浸在畫作之中，神情悠然，嘴角帶笑；劉濃揮揚著寬袖，木屐踏得輕快；陣陣微風襲和-圖-書來，撩起倆人袍角，俱是翩翩少年。

便在此時，有女弄笛，笛聲悄然宛轉，明媚亦如月，眷著冠袍，戀著月紗，寥寥娜娜繞著滿場如絮飄。音色純和，徐緩若吟，令所聞之人心懷悠悠，面不見愁，亦不會陷入其中。

「與君共暢！」

「確屬我位。」謝尚搖著寬袖，慢悠悠的從溪水源頭度過來，朝著劉濃微微一笑，就坐于案后。

謝裒拱手作謝，亦不多言。按品評之例，上等門閥子弟最次亦是三品，謝尚此詩雖不是上佳之作，但亦別具一格，當得上中。

郎君們三兩成群，或閑聊、或吟哦、或飲酒，神態俱是盎盎洋洋。桂花樹下，小女郎們閃動著明亮的眸子，圍著一簇簇小木盆、小酒杯，不時抬首望月，面呈期盼之色。

袁女正嘴巴一嘟，頓時悶悶不樂，心想：「若是我喚，那隻美鶴多半不會來。可若是不喚，他更不會來！莫若，試試？」細眉一挑，便欲起身招呼自己阿兄。

突地，眸光驟然一放，而後悄然收于眼底，慢慢側身面對袁女皇。細聲細氣地道：「阿姐，我看見阿兄了。」

曲水流觴，開始。

褚裒將筆一擱，凝視一陣，再放眼掠過四周，見偌大山顛只余自己與劉濃，神情略帶澀然，眼中卻藏著笑意，顯然對畫作甚是滿意。

落日眠西，夜月將起。曲水流觴的半山腰，女婢們提著碗大的雪燈俏立於清溪兩畔，將四野映得一片玉朗。沿溪之側，盡鋪葦席、錯擺矮案。其上置著各色瓜果點心。

袁女皇柳眉微顰，伸出三根手指頭，捏起邊角處的小酒杯，輕輕放回小妹的案上，低聲道：「女正，莫胡鬧！若讓阿兄知道，你教劉郎君如何自處？」她已經勸過小妹，陳郡袁氏和華亭劉氏之間猶若天壤之別，希望極其渺茫，況且劉郎君亦未必願意。可是依小妹的性子，怕是很難……

王、謝、紀，三人齊齊一怔，面色各作不同。

「索性得好！」

這時。謝裒微微擰身，輕聲笑道：「太……」

目前眾人皆坐，唯有劉濃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