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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

「起了，進來。」

小謝安神情扭捏，面如紅玉，眼睛卻雪亮，低聲道：「拿，拿著吧，待你贏了，我請你再吃三枚……」

綠衣與翠林互掩，難辯你我。

「咕……」

劉濃暗暗搖頭一嘆，迎著謝裒的牛車而去。

小謝安解釋道：「何必謝我，你若不如人。豈非顯得我更不如人！是以，你不可輸！」

山腳松林，紅日映樹腰。半百衣冠四座于其中，陣陣墨香沖郁，沙沙落筆舞魂。王羲之背靠松樹，閉著眼睛，面上神情愜意，似乎正在享受晨間的微風。

待得論畢書法，眾人徐徐漫向山顛，辯論將於此展開。

劉濃與褚裒將將跨至小橋上，竹林之側便傳來一聲呼喚：「嘿！」

言畢，重重一個揖手。

側首。

謝裒稍稍一愣，繼爾放聲大笑。

半晌，無語，林間清風悄卷二人袍角。

致辭畢，自有寬袍儒者上前，將三組辯論人選通傳。隨後便見冠袍一陣浮動，在座諸君紛紛離案而出，環圍于東、西、北三亭之中。

「吱呀……」

筆鋒嘎然一頓，提著毫筆略作打量，嘴角斜斜一裂，將筆一扔，大步邁出，直直踏至劉濃面前，揖手笑道：「瞻簀，久侯矣！」

玄談辯論共分三類：其一，主客相從，一對一；其二，一對多，一主多客，亦或一客多主；其三，則為自疑自釋，引發眾人攜問。

水滴凝落，墜于青石。綠衣飄冉上前，手觸芭蕉葉片。微冷。垂首向下，珠已不存，石間唯餘一點淚痕慢慢浸開，忍不住的輕喃：若秋露，不聞朝語，如霧幻滅，皆是這般泡影，亦或飄零……

今日，他們皆會參予辯論。

劉濃哈哈一笑，轉身迎上謝裒的牛車。

劉濃自然知道他在開心什麼，無它，乃報昔日被自己三彈之仇也！洒然一笑，忍住想揉他腦袋的念頭，踏著大步而去，與謝奕、袁耽、褚裒匯合，落座于案后。

紀瞻漫不經心的朝著屏風微一闔首，而後徐徐起身，迎著山風，緩捋銀須，朗聲笑道：「太興元年，歲在戊寅，秋色乍起，引燕北回和*圖*書，與諸君會晤于蘭亭，歌詠當斯志，暢懷正緒寥也……」

「嗯，擱著吧。」宋禕凝視著鏡中的容顏，面上神色未見任何變化，平淡一如水，聲音也清伶。

將行幾步，身側有人投目凝注，劉璠……

小謝安愣愣的看著自己的手指，嘴巴撇了撇，謹慎的將它置於鼻下，憋著氣嗅了嗅；咦，不臭，而後突然想起昔日之事，眼光豁然晶亮，疾揮兩下，開心之極。

輕輕一拍褚裒的肩，微微一笑，踏前兩步，朝著車內揖手道：「劉濃，見過謝小娘子、小、小郎君。」

「然也！」

紀瞻目光鎖著王羲之，以及其身側不遠處的劉濃，扶須笑道：「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

「是，阿姐。」

劉濃微微一笑，昨夜便察覺謝真石與褚裒間的微妙，雖然錢塘褚氏不過中次士族，但褚裒的父親褚洽現為武昌太守，品階雖不甚高，卻亦是個實權人物。若是放在以往斷無可能，然現下琅琊王氏權傾朝野，江左已呈危局。謝、袁若想將江東平衡局勢持續，便不得不多方聯合。據其所知，褚裒正是因為娶了謝真石，得到謝氏的照拂，從而平步青雲。

行至階下，輕聲問道：「阿姐，起了嗎？」

劉濃愣愣的接過青果，稍作端祥，微笑道：「再備三枚吧！」

瑟瑟秋雨，終霄驚窗。

六年來，倆人其實一直有心較出高下，王羲之書法大有增益、漸呈爐火純青之勢，但劉濃亦未有半分落下，雖書法有缺，然其精通《老》《庄》《周》《儒》，靈慧俊秀已具章統，言語之間盡顯洞見率真之妙。恰若昔日郗鑒所言：珠聯共輝！

劉濃心中微奇，側身回首，嘴角浮笑。

「辯論，書法？」

何意？綠衣，綠衣，綠珠之弟子……

「啊……」

劉濃將碗緩緩一擱，按案而起，行至階上，感受著絲絲清新芬芳，將雙拳對在胸前緩闊。

宋禕款款出室，漫眼四掠之際，似被廊下芭蕉所迷，俏俏的斜椅著檐柱，微眯著眼打量那正凝作極致的葉尖水滴，一手捉笛和-圖-書，一手捏著信角。

江南的雪來得晚，一般皆在年底深冬之際，那時為期四個月的修學便畢，而今不過將將開始。蓄美譽、積聲望，皆為日後中正評品做基也，雖然昨夜斬獲較豐，但切不可就此滿足，今明兩日的辯論、音律勢在必得。如此，待得初雪漫遍山陰時，便可吟嘯而歸。

眾人皆笑。

而此時，謝裒、紀瞻、王侃恰好踏入正中之亭，在三人身後圈圍著一排屏風。

謝裒挑著邊簾，將二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扶著短須笑道：「瞻簀，切莫理他。玄談辯論求索至理，此乃高雅之事，何必存有勝負之心！」

突然，眼前打橫出現一枚青果，稍稍一愣，側首。

蕭然似早已習慣，將信輕輕擱于案角，雙手撤回膝上，眼觀鼻、鼻觀心，再道：「今日是辯論、書法，那人也將至，阿姐欲往否？若是有興，阿弟便至前院等候。」

初見時，褚裒面色由然一喜，而後亦不知想到甚，腳步猛地一頓，神情呈現澀然，暗自忐忑不敢前。

劉濃回首，俯視，混亂的思緒因此一掃而盡。

「哚兒！」

小謝安用力的將卡在喉嚨處的果肉吞下，正欲作言。

謝尚的眼光在其身上輾轉流連，終是一揮寬袖，黯然離去。

清晨，芭蕉葉端凝著晶瑩露珠，欲滴未滴。

「承你所言！」

只見竹林斜斜，清溪碧綠，倒映牛車一輛，小謝安挑著邊簾，啃著青果，眼珠骨嚕嚕直轉。內中尚坐著謝真石，一雙璀璨明眸來回掃著褚裒。

松間有亭，亭中坐著謝裒、王侃、紀瞻。三人品著茶閑聊，王侃藉著舉碗之機。不時的瞥向假寐的王羲之，面色略呈擔憂。謝裒笑道：「顏淵勿憂，逸少之書法，便是我輩亦難言高下！若再磨歷兩年，怕是你我也將望而生嘆矣！後生可畏，便是如此！」

「謝真石，見過劉郎君！」

綠蘿站在檐下，美美的伸了一個懶腰，雙手抓著裙擺。輕盈的旋向轉角，而後慢慢蹲下來，將將把眸子往下一投，便是一聲驚呼：「呀。怎地又跑啦？！」

hｔｔps://wｗｗ•ｈeｔuｂooｋ•com•coｍ臉側兩縷冠帶被風一撩，仿若靈蛇就舞，煞是奪目。

「劉濃，賀喜逸少！」劉濃還禮，淡然而笑。

「非也！」

車軲轆輾碎笑聲，穿過竹道，漫過山陰城，沿著兩排雍容若鐙的桂花樹，駛進王氏莊園。

服侍完小郎君束冠，替小郎君把袍子整理好，再擺上吃食。墨璃眨著眼睛默算，十根手指互相糾纏，終是忍不住，悄聲問道：「小郎君，咱們離回華亭，尚有多久呢？」

許是投目已有三瞬，為其所察覺，宋禕手指猶在繞著杯口打轉，盤恆髻卻驀地側抬，兩眼悄然一對。眸子如深秋平湖，未見波瀾紋路，安靜湛幽；但恰是這極致的靜瀾，教人突生一種莫名的心悸。

小謝安在身後脆聲叫道：「劉，美鶴，今日我是特地去為你助陣的哦！」

劉濃默然，腳步隨之一頓，劍眉暗凝，胸中念頭如潮狂涌。這時，謝尚悄悄踏至她身側，亦不知說了甚，宋禕將酒杯重重一擱，櫻唇緩緩開闔，眉色呈寒。

稍後。

劉濃將手半半一拱，笑道：「謝過，謝小郎君！」

山顛，葦席繞布四方，矮案上置著各色佳肴美酒，其間婢女林立。因今日是玄談辯論，理深意奧、晦澀難明，郎君們喜之愛之，女郎們卻並非如此，是以世家女郎較之昨夜近乎少了一半，但仍有十余翠紅俏綠簇落各處。不知何故，劉濃隨意一眼便看見宋禕，不與任何人成群，獨自一人跪坐于緊靠林間的邊緣處，默然小酌。

蕭然轉出迴廊，恰好迎上，瞅了瞅左肩，伸出三根手指將雨珠輕輕一彈，抬首仰望，目光追著翠鳥之尾插向青天，漸不可及，微微一笑，踏進面前小院。

王羲之卧蠶眉一揚，追問：「何喜之有？」

恰於此時，王羲之突地睜開眼睛，眼中精光瞬間驟放，而後將浸泡于研的毫筆一提，片刻亦不停，揮毫落墨，洋洋洒洒一陣翻袖卷浪。

蕭然微作闔首。暗中吐得一口氣，徐徐退出室中，嗅著院中雨後的清新之氣，神情豁然一松，而後洒然一笑。揮著寬袖，大步踏出小院。和*圖*書

便在此時，從謝氏水庄正門方向駛來一竄牛車，謝真石匆匆掠了一眼橋上仍然愣著的褚裒，面色微微失望，緩緩將綉簾放下。

「好香的雨啊……」

今日將行雅以書法與辯論，因辯論極為耗時。且有不少人兩者皆會參予，是以書法先行。

小謝安被劉濃擋住去路，探首探腦亦看不見前方有甚，心中極不痛快，伸出一根手指頭想戳劉濃的腰，未料個子不夠，戳中了屁股。

劉濃眉梢悄拔，撇了他一眼，笑道：「適才，劉濃觀逸少縱書，行筆時若輕雲閉月，轉腕時似流風回雪，神意與筆鋒愜合致極。是以放言：此次逸少所書，定為平生之最也！然否？」

稍後，眾人罷筆。

言罷，將果子合於拳中，負手直往。

來福早已將牛車備好，今日仍與謝氏同往。

「華亭劉濃，西亭！」

劉濃負手而立，坦然自若。

蕭然跪坐在屏側，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笑道：「阿姐，阿父有信至！」

……

宋禕稍稍側首，眸光在案角信上輕輕一漫，定得一瞬，隨後一路鋪前，將蕭然恭敬且稍顯不自然的神情盡落於眼。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淡然笑道：「宋禕欲往，勞煩蕭郎君至外等候片刻。」

此次辯論因參予者眾，共計半百之數，是以行的便是一對多，而非一對一。再因人數委實過多，若歸作一處言談甚是不便，是以又分三組，待三組各決拔籌者后，再行對決。

稍徐。

「哈哈，吾家麒麟兒矣……」

婢女將門打開，清悠暗香撲面浸來，鬱郁綿綿、甜而不膩，于胸中盪得一圈，令人形神通泰。正了正冠，掃了掃袖，沉目靜心，去木屐入內，這位義姐雖然艷麗妖媚，但來歷撲朔迷離，阿父曾多次叮囑自己，應當事之以禮，不可妄念、不可輕褻。

「待得初雪后，便歸！」

謝裒三人將書法閱盡，果不其然，王羲之得了最高品：一品。紀瞻更是將其所書展閱于眾，竟書的是劉濃昨夜所詠之詩，雖寥寥不足百言，然，觀其字跡，飄若游雲、驕似驚龍，恰作神來之筆，當屬名至而實歸，眾人和_圖_書皆服。而這次，褚裒再未錯失時機，以一手雄健剛正的鍾繇正楷獲得謝裒青睞，評其為：上次。

聞言，劉濃劍眉輕揚，雙手在膝上輕輕一按，便欲起身而出。

半炷香后。

翠鳥探首出窩，見雨已歇，輕啼兩聲，而後振翅疾旋，匆匆掠過枝頭，抖落細雨一蓬。

這便是日後的謝太傅？

踩著墨蘭葦席，繞過四面梅花圍屏，宋禕側身跪坐于檀木梨屏前；貼身女婢分侍兩側，一人攬著女郎滿頭烏雪緩梳慢卷，另一人正將笛膽柔柔塞入青玉笛管中。

「嘿，走啊……」

王羲之深深凝視劉濃，少傾，渭然嘆道：「然也！瞻簀，吾之知已也！」

墨璃正在室內替小郎君束冠，聞得呼聲，嘴角微微一翹。木盒裡的小蜘蛛是她放跑的，對於墨璃而言，防著綠蘿偷偷爬上小郎君的床，便是天下間最最緊要的事；如此一來。綠蘿的願望當然不可以實現。碎湖阿姐交待過，小郎君不喜婢女胡亂爬床，為何會不喜呢？墨璃懶得管，反正碎湖阿姐說得都對，小郎君尚未及冠呢，不過咱家小郎君，可真好看。

劉濃徐徐壓低目光，不著痕迹的遙遙一個微揖；宋禕鼻子慢慢皺起來，隨後嘴角緩緩展開，細長的眉眼沿著臉頰斜斜鋪冉，笑意盡聚于眼底；而後一凝一放，霎那間，靜湖頓時掀起狂瀾，星光眩目直欲捕人之眼；漸爾一收，捉起酒杯靠在嘴邊，慢飲而盡，睫毛輕輕一唰，朝著劉濃指了指自己的衣袖。

咦！為我助陣……

王羲之。王逸少，琅琊王氏本代最傑出的精英子弟，何人不知、誰人不曉。自幼便擅書法，更與新亭拜得衛茂猗為師；自那而後。一發不可收拾，以其書法拜暨過不少當世名家，皆受稱許！元帝司馬睿曾贊：筆染沉潭作墨，力划千斤透案。

小謝安大聲道：「阿父，事不辯則不明也。既欲至明，便若尺寸，總有長短也！」

咦？！

小謝案半個身子探在外面，揮著手中的青果，見劉濃轉身看來，嘴巴一嘟，悄悄按著襠部，嚷道：「何故驚疑？若言辯論，我不及你！是以，為你助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