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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塵閣

作者:海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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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噬魂珠 第三章 錦鱗袍

第一卷 噬魂珠

第三章 錦鱗袍

公蠣大喜,一口將腌肉吞了下去,將石板恢複原樣,這才心滿意足地然後順著山牆根兒盤繞到上房的窗台上。
俊賢不依,翻著詩集給蘇青看:「後面還有好多好詩呢,我們一起讀。」王婆抬起頭來,嚴肅道:「賢兒,看書要專心致志,先生不曾教過你嗎?」不待俊賢說話,轉向蘇青,皺眉道:「今兒兩件衣服,一見綉品,還有兩件縫補的,都趕著取呢。你手腳也要快些。」
小妖白了他一眼,道:「做什麼?」
王婆的眼睛閃著奇怪的光,不知是害怕還是興奮,繼續道:「她穿上那件衣服,渾身上下突然閃出一道霞光,刺得我忙閉上眼睛,等我再睜開眼睛,她已經不見了。」
胖頭看著昨日剛上身的新衣服,心疼得嘴角直抽搐。不過一見腳邊飛來一隻大螞蚱,頓時轉移了注意力,捉螞蚱去了。
王婆兀自絮叨道:「唉,三天前,一個男子來看望她,我懷疑她同那個男子不清白。剛好那晚上她搬去了我房裡睡。我知道她心裏不情願,偷偷唉聲嘆氣,翻來覆去半夜才睡。我卻睡不著。過了子時,我想起夜,經過她的小床,鬼使神差地摸了一把,一伸手竟然摸到光溜溜、冰冷冷的一個東西,身長滿了鱗片,可嚇死我了……」
※※※
王婆將他推到一邊,取出一個碗來,正要倒,忽然想起了什麼,大聲道:「青兒,你那個寒症,好些了沒?」
公蠣悠閑地咬著一根狗尾巴草,道:「放心,那個婆婆是裝的,真暈過去可不是這個動靜。」

第二節

蘇青理也不理王婆,用衣袖細心地將俊賢臉上的血擦拭乾凈,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苦笑道:「你說最愛我,可終究排在你娘後面。」
蘇青誇張地一揮手,對著空氣做出劈斬的動作,眨著眼道:「你還不知道我?我可是以一敵五的小魔女蘇青,只有我欺負別人的份兒,哪裡輪到他們欺負我?」一邊說一邊嘻嘻笑個不停。
公蠣一陣眩暈。斑駁的樹影下,不見蘇青,只有一尾奄奄一息的青額錦鯉,擁著王俊賢正在吐納——一個散發著異彩的紅色珠子,從她的口中吐出,落在俊賢的胸口,消失不見。
蘇青遲疑了一下,陪笑道:「不用,娘休息就好了,我不累。」
蘇青咬著嘴唇,失望地看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王婆滿目慈愛,看著俊賢一口一口喝綠豆湯,忽然嘆道:「這照顧賢兒的任務,本以為娶了媳婦,我就卸了擔子了,沒想到還是不成。娶個花朵兒般的媳婦,好看是好看,能頂什麼用?」
畢岸隨意瞟了一眼她的手,道:「還扎到手嗎?」
蘇青忙站了起來:「請進。」接過衣服看了看,道:「口子不大,客官要是不趕時間,可在這裏稍候片刻。」
王婆看看左右,彷彿唯恐黑暗之中躲著什麼怪物一般,待確定周圍無人,這才吞吞吐吐說道:「我懷疑,我家媳婦是個妖怪。您給瞧瞧,可有妖氣?」
那晚上她胡亂找了個假冒的道士來,故意說些有影兒沒影兒的事,不過是想托別人之口說蘇青不正常,好叫兒子慢慢疏離她,誰知道那晚怪事連連,拂塵羅盤損壞,道士也被嚇跑了,她更加認定,蘇青即便不是妖怪,也定然會使妖術,她接近俊賢自然是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半夜間,王婆不放心兒子,起床查看。趁著月光,也未點蠟燭,走到床前摸索著給兒子蓋上被子,卻發現蘇青不在房中。
俊賢組織了一晚上的語言就這麼落了空,心中悶得要死,上前一步拉住蘇青,低聲道:「幹嘛要到娘的房裡睡?」
王俊賢見母親處處維護蘇青,蘇青卻面無表情,並不示好,心裏更加不是滋味。
憑良心說,蘇青這個媳婦還是不錯的,心靈手巧,性子溫順。但王婆只要想起兒子的前途,便氣不打一處來,處處看她不順眼。越覺得她不順眼,越是關注她的一舉一動。就這麼盯著盯著,漸漸發現她有一些異於常人的舉動。
王婆道:「我去看看她忙完了沒。」慢吞吞起身回了院里,未去灶房,卻轉身去了俊賢的小書房。
胖頭卻像打了雞血一樣,一大早便起來洗衣劈材,早早將活計幹了,白日里好跟著阿隼去查案。他不知受了阿隼什麼蠱惑,每次見到畢岸都畢恭畢敬一副哈巴樣兒,公蠣恨不得將他的胖臉抽腫。
胖頭有些不相信,道:「不會吧?我看這婆婆也是好意……」
※※※
這詞十分刺耳,俊賢急道:「娘!沒根據的話怎麼能亂說?這要叫青兒聽到,她還怎麼做人?」
王婆斷然道:「她有事走開了,不在!」低頭繼續繡花,剛綉了一針,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站起身來自我介紹道:「我是她的婆婆。請問你怎麼稱呼?」
王秀才神態有些尷尬,低聲道:「……不是……我娘很疼娘子的……那藥材容易上火,不合適年輕女子服用……」
蘇青氣得渾身顫抖,道:「你娘不可理喻,你也不講理了么?她說我是妖怪,要休了我,我賠禮,豈不承認自己是妖怪?」
小妖帶著哭腔道:「那條蛇眼睛還會笑,定是條成了精的妖怪……」
蘇青自從看見畢岸便嘰嘰喳喳大說大笑,話也多了起來,人也看起來調皮輕鬆了很多。但公蠣總覺得有一種虛張聲勢的故意,彷彿掩飾什麼。
蘇青道:「小時候在一起玩過,後來他家搬去了長安,便失去了聯繫,所以未曾向相公提及。」
俊賢嘴角抽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一頓腳,甩袖而去。而身後一直佯裝虛弱的王婆,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王婆似乎沒聽到,自顧自說道:「唉,你怎麼不雇個車回來,走著多遠呢。想要的書買到了沒?」
王婆臉上顯出極其委屈的神態:「你……你也敢吼娘了是吧?」俊賢的氣焰頓時滅了,小聲道:「娘,就一塊腌肉,你和蘇青能不能消停點?」
其實在王婆的灌輸下,俊賢心底也懷疑蘇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特別是她的身世,蘇青一直諱莫如深。但要說蘇青是蛇精,卻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當年娶了蘇青,指望著琴瑟和鳴、舉案齊眉,沒想到家裡戰火不斷,偏偏又是讓人說不清楚的家務事,俊賢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實在頭疼,不能指責母親無理取鬧,只有懇求蘇青委曲求全。
蘇青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他,彷彿不認識他一般。
俊賢連忙拉扯王婆的衣袖,並朝她遞眼色。王婆強硬道:「幹什麼,我正想問問她,她爹娘怎麼教她的,婆婆講兩句,就往外跑,這是哪門子的家教?」
胖頭聽到動靜,忙殷勤地讓進來:「正是正是,這位公子可要當什麼東西?」
公蠣順利得以進入流雲飛渡的後院正堂,見識了各種製作胭脂水粉的工具,品鑒了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並享用了一次她親手調製的香茶,將王家的所見所聞、各人的言行表情詳詳細細描述了一遍。蘇媚聽了蘇青的家事,沉默了半晌,只說了一句「路是自己選的,只要她覺得幸福就好」,並毫誇讚公蠣「辦事得力、聰明能幹」,激動得他幾乎找不到北。但對於畢岸找過蘇青一事,公蠣一句話也沒有透露。他好不容易爭得頭功,可不能讓畢岸搶了先。
蘇媚尖刻道:「不用感謝,免得你娘見了蘇青的東西又起心昧起。」
不知不覺又溜達到了蘇青家的綉庄附近。公蠣尋思,再探尋點關於蘇青的訊息,顯得對蘇媚的事情格外上心,下次說不定便可進入她的閨房一觀。
圍觀者有長者勸道:「家和萬事興。有什麼事回家慢慢講。」公蠣也忙躲在人群后附和道:「正是,一點小事,原不值當。」
蘇青撅起嘴巴:「那怎麼行?半途而廢可不是我的性格。」
俊賢恍然大悟,懊悔道:「也是,幸虧娘提醒。」興沖衝去灶房倒了一碗白開水端了出來。
俊賢嘿嘿笑道:「我哪裡懂這個?你問我我不過隨口這麼一答。我看青兒不管什麼髮型都好看。」
蘇青抿嘴笑道:「我不過是隨口瞎說而已。」兩人相視一笑。俊賢掩卷長嘆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但這點聲音可瞞不過公蠣。
王婆沒有站起來迎接,而是狐疑地打量著他:「你是誰?你找蘇青有何事?」
俊賢心思煩亂,下意識道:「不會,她最愛我……」
俊賢急道:「娘!」小聲道:「您說這些做什麼?」
公蠣回到當鋪找了一圈,發現畢岸並未回來。心裏煩悶,更覺燥熱,拉個凳子坐到門口樹蔭下,倒了茶水酌著,一邊留意流雲飛渡的動靜。

第四節

她突然將兩隻布滿青筋厚繭、關節變形的雙手伸到蘇青面前,倒把蘇青嚇了一跳。
俊賢板著臉,隨便拿起一本書翻將起來,氣氛有些奇怪。
書生靦腆一笑,從書袋裡翻弄了半日,取出一張當票來:「這張當票,可還贖得?」
兩人埋頭做活計,不再言語。王俊賢突然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卷詩集,興沖沖道:「青兒快看,我今日剛買的新書。」將詩集遞予蘇青,隨即抑揚頓挫吟誦起來:「已矣哉,歸去來。馬卿辭蜀多文藻,揚雄仕漢乏良媒。三冬自矜誠足用,十年不調幾邅回。汲黯薪逾積,孫弘閣未開。誰惜長沙傅,獨負洛陽才!」一邊吟誦一邊讚歎,道:「駱賓王的《帝京篇》,真是字字珠璣,氣勢磅礴!」
公蠣受寵若驚,道:「有空有空。姑娘有什麼吩咐?」
王婆欲言又止,看著俊賢怔怔地落下淚來。俊賢繞到王婆前面,握住她的手,急切道:「您到底怎麼了?」
道士面有難色,道:「這個蛇精得道已久,不下大力氣,只怕制服不了她啊。」王婆躊躇片刻,從懷裡抓出一大把銀錢,討好一般捧給胖道士。
胖道士毫不客氣,接過錢塞入衣袖,抹了一把臉,仗義道:「罷了,那我就捨命一搏,替你收了這妖孽吧。」又開始裝模作樣地揮舞拂塵。
俊賢突然從綉庄沖了出來,一言不發拖著她的手臂回了綉庄,指著蘇青似要質問那人是誰,但一看蘇青淚眼婆娑,又心軟了,壓住氣道:「大中午的,別在日頭下站著。」
公蠣很想甩袖而去,顯示下自己不趟這趟渾水的決心,可是掂量再三,實在難以捨棄好不容易得來的掌柜身份,況且昨晚剛窺破鬧鬼的秘密,不去藉機勒索敲詐下蘇媚自然不甘心。而且近來自己疏於修鍊,偶爾會出現短暫的昏厥或者頭疼,有個穩定的住處和生意,總歸不錯。思來想去,只好安慰自己,堅決不多管閑事,見事情來了繞著走便是。堂堂一個得道的水蛇精,打不過凡人,逃總沒問題吧?
蘇青的頭垂得更低了。俊賢打圓場道:「娘真會開玩笑。我們家徒四壁,除了蘇青,哪家姑娘會看上我?」說著過去攬住了蘇青的肩頭。
公蠣見她毫無羞慚之意,竟然比自己臉皮還厚,冷笑道:「兩個女鬼,是從你們流雲飛渡的圍牆翻過來的。」
王婆看也不看她,帶著哭腔道:「兒子你消消氣,你們夫妻過日子要緊,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麼相干?你趕緊回房看書去,做好了飯叫你。」
蘇媚繞到後面貨架看了看,喝道:「小妖你又說謊!哪裡有蛇?」過來拎著小妖的耳朵:「你看看摔碎了多少貨物?小花記下,扣了小妖這月的工錢!」
王婆臉上的笑僵了一下,依舊慈愛道:「先回家吧。中午想吃什麼?娘給你做去。」
有人勸阻,卻被王婆一聲瘋狂廝打趕了回去。
俊賢看到老娘頭髮花白滿臉皺紋,戴頂針的中指磨出厚厚的繭子,手上針孔無數,尤其是兩個食指,指紋早已不能分辨,不由得一陣愧疚,有心大聲吆喝蘇青出來給娘賠禮道歉,又覺得不忍,一時心思煩亂,眉頭緊皺。
說是綉庄,實際上不過是個小小的裁縫鋪子。一株高大的梧桐樹下搭建了一間低矮的瓦房,對著官道路口的那面牆上開了一個大窗口,裏面擺了一個桐木案子和幾個綉架,牆壁一側掛著做成的衣服和綉品,一側擺放新收的活計和布匹。
一個文弱秀氣的男子仰臉看了看無字的招牌,彬彬有禮道:「這裏,可是以前的錢家當鋪?」他一身半舊湖藍袍衫,肩上搭著一個書袋,一看就是個窮酸書生,公蠣大模大樣略一點頭,依舊眯眼小憩。
蘇青顯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氣。俊賢左右為難,憋了良久,道:「娘,能不能周轉一下?這件衣服對青兒來說十分重要。」
俊賢忍不住了,道:「你做什麼?」
蘇青撒著嬌抱怨道:「哥哥你就不能多誇幾句,每次說話都這麼著,好無趣。」
公蠣幾乎想下去問問王婆,到底是她為了編排蘇青而杜撰的還是真有其事。王婆拍著胸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又道:「還有,她平日里幾乎不吃什麼東西。你說說,俗世凡人,不吃東西,可是要成仙么?」
蘇青驚喜道:「你……你不生氣了?」
道士皺眉道:「確認何事?」
這招顯然有用,王婆臉上的不悅漸退,換上了一副笑臉,指揮著俊賢捏這兒捏那兒。俊賢趁機遞給眼色給蘇青:「青兒,你也歇下眼睛。」
書生連連點頭,收了當票,低著頭慢吞吞走了。
既然來到了城外,又是夜間,公蠣自然肆意妄為,先在路邊泥塘里打了一陣兒滾,又跳到溪水中捉了幾條小魚https://m.hetubook.com.com,戲弄了一群正擠在一起睡覺的傻母雞,只覺得四肢舒坦、渾身通泰,懶得化成人身去找客棧,又回到下午睡覺的梧桐樹上。
公蠣咽了口口水,道:「少廢話,快將外衣脫了,我找地方給你補補。」不由分說將他的衣服脫了下來,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道:「捉你的魚去,過會來這裏找我。」接著大聲道:「啊呀,衣服破了!」
看著畢岸的背影在官道上消失不見,蘇青收起了笑臉,眼圈一紅滴下淚來,斜靠在一棵小樹上發獃。
王婆垂淚道:「那還能怎麼著?媳婦的衣服要緊,我一個老婆子,平安不平安的也無所謂了。」說著說著情緒激動起來,拍腿捶桌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埋怨老頭子死得早,自己又當爹又當娘,沒本事,連媳婦的衣服都無錢贖回,對不起兒子兒媳。
蘇青的眼淚撲簌簌滴落下來:「原是我天真……只想和你相依相伴……」扭頭瞄到一旁幾乎發瘋的王婆,哽咽難言。
蘇媚的聲音甜得如同拌了蜜:「龍公子果然義氣。那我姐妹之事,就勞煩公子幫我留意了。忙完這幾天,我請您喝茶。」一個媚眼飛來,公蠣的骨頭都要酥了。
公蠣裝著賞風景,遠遠地留意著王家的動靜。
蘇青忽然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叫,撲上來生生將王婆臉上撓出五條血道子。婆媳兩個瞬間扭打在一起,擰撓抓咬,就地打滾,整個一個潑婦打架。一時間塵土撲面,磚石亂飛,圍觀者個個躲閃不及,反而不好拉架,更有人趁機起鬨,連聲加油鼓勁,不過年輕人多向著蘇青,年紀大的卻偏向王婆多些。
蘇青推開俊賢,冷冷道:「是。」王俊賢頭上冒出顆顆汗珠,叫道:「不是這樣,青兒,你不能這樣……」
俊賢雖然覺得母親提起張家三小姐,並拿其他人家的媳婦同蘇青比較有些不妥,但知道母親並無惡意,而且是真心疼惜蘇青,便釋懷了,笑道:「青兒快說要吃什麼?讓我也跟著沾沾光。」
公蠣心裏頓時彆扭起來。看來蘇媚不相信自己,竟然還另外派了畢岸來。胖頭卻很高興,張嘴欲叫,被公蠣捂住了嘴巴:「你傻呀,讓他看到我們偷了錢出來閑逛?等他走了我們再去。」
小妖跳了起來,罵道:「你有證據?別空口白牙污衊人,小心嘴上長疔瘡。」
王婆疑心大起,更加懷疑蘇青嫁入王家之前的身份,本盼望著她能說出一些露骨或者後悔的話來,自己好藉機去兒子面前煽風點火,不料蘇青卻斬釘截鐵道,她心意已決,做一個俗世人|妻挺好,說完便回去了。
王婆昏黃的老眼又落下淚來:「你當年娶蘇青,我本來就不同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嫁妝都沒有,娶回來有什麼用?可擱不住你喜歡。如今過門一年了,你也看到了,除了綉庄的活計她能幫幫手,其他的家務我一點都不捨得讓她做。可是你看,說話稍微不對她的脾氣,她就給我甩臉子!就贖衣服那件事,你看她那個表情,好像是我故意不給錢贖似的,天地良心,娘手頭真的沒錢啊!自小兒你沒為家裡操過心,哪裡知道過日子的難處?」
如此夾槍帶棒的,連蘇青的雙親都捎帶上了。蘇青雙眉一挑,便要發火。俊賢忙打圓場,大聲喝止:「娘!一點小事,您至於嗎?」
王婆端了一碗綠豆湯過來,拿過王秀才手中的茶杯,道:「喝這個好——做針線扎到手指,還不是家常便飯?我一天扎幾次呢,有什麼要緊?你趕緊看你的書去,少惦記這些沒用的。」蘇青忙抽出手指,低頭回到綉架前坐下。
蘇青低頭道:「謝謝婆婆。」
公蠣茫然地看著蘇青蒼白的臉頰,忽然腦袋一陣劇痛,一頭栽在了地上。
蘇青誠惶誠恐地站了起來。王秀才埋怨道:「娘!」
王婆自顧自道:「唉,要是蘇青當初嫁了別人,每日里綾羅綢緞,吃香喝辣,說不定還有一堆丫鬟仆女伺候著。可嫁了我們王家,只好跟著吃糠咽菜、辛苦勞碌啰。」
小妖從門后閃出,警惕道:「你來做什麼?」
俊賢心急如焚,撲通一聲在王婆面前跪下:「娘,您不要這麼說……我哪怕成了親,娘在我心裏也是第一位。」
蘇媚冷笑了一聲,不再多說,拿出幾個瓶瓶罐罐,道:「這是我新做的幾款花露和胭脂,煩請帶給蘇青。這兩瓶適合年長者使用,給你娘用。」
胖頭撓著大腦袋,納悶道:「先前還一團和氣,怎麼說著說著反倒越來越彆扭了呢?」
胖頭一臉垂涎道:「這就是普通人家的生活,雞毛蒜皮,吵吵鬧鬧,多美!我也想娶個老婆,生一窩兒女,沒事哄哄老婆,打打兒子……」
有人驚叫道:「那位小娘子不行了!」公蠣回過神來,定睛一看,蘇青面如金紙,猛然一大口鮮血吐在王俊賢的胸前,美目微睜,一縷香魂隨風飄散。
王婆道:「不用你做。你看灶房有什麼,幫我準備下就好。」看著蘇青進了灶房,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正在捶背的俊賢馬上察覺到母親情緒的變化,手上慢了下來,道:「娘,好好的嘆什麼氣?」
王婆笑眯眯道:「傻孩子,我是替蘇青不值呢。你看看,」她抓起蘇青蔥段一樣的手指,一臉疼惜道:「這才多久,食指上都是針扎的印子了。過不上三年五年,只怕手都和我的手差不多了。」
只聽王婆和蘇青同時叫了起來:「賢兒!」「相公!」俊賢軟綿綿地躺倒在地上,鮮血順著他的臉頰流下,浸染了大片衣衫。那塊石頭,他終究未捨得砸向蘇青,而是狠狠地砸在了自己頭上。
王婆便也收回了手,滿臉慈愛道:「行,你留著吧。我看你這幾日胃口不大好,都沒吃什麼東西。過會兒碰上瓜果攤子買幾個甜瓜去。」說著便四周張望尋找賣瓜果的。
王婆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慢條斯理道:「算命的說,我兒子將來是要大富大貴的,你別用那些兒女私情纏著他,誤了他的前程。」
蘇媚長嘆了一口氣,半晌才道:「……那最好不過。」
道長打了個哈欠道:「是有些蹊蹺。」
畢岸頭也不回,刺啦一聲將外衣衣袖扯出半尺長的一道口子來,脫了丟在案板上,並拍出一個小銀錠,道:「縫補。」
王婆道:「張員外家的三小姐,小你一歲那個,還記得不?當年看上了你,要死要活的非要他爹找媒婆來提親。」
王婆接過話茬,刻薄道:「想當初我就不同意你娶這麼個來歷不明的女子,誰知道之前幹什麼營生呢,沒人要的爛貨!死乞白賴進了我家的門,還指望我看得起?」
王秀才道:「已經大好了。」
蘇青拘謹笑道:「已經一個多月沒複發了,料想是好了罷。」
這個小妖,當真是無賴之極。公蠣也不再廢話,趁她一個不注意,繞到她家貨架后藏著。
俊賢懊惱道:「也是。」垂頭喪氣退了回來。王婆掂量著畢岸留下的小銀錠,斜著眼道:「有錢人就是不一樣,一出手便是一兩銀子。」接著嘆道:「可惜了,我們家裡窮,讓蘇青也跟著受苦了。」
小花囁嚅著想要替小妖辯解,被蘇媚一聲暴喝嚇了回去:「趕緊收拾乾淨!馬上就有客人上門了,怎麼做生意?」
俊賢瞪視著蘇青,心裏一面哀求道:「青兒你就認個錯,讓老娘消消氣,我回房間給你跪下行不行?」一面又想:「同娘鬧彆扭這事看起來不大,卻不能慣著,免得以後無法收場。」
蘇青一眼不眨地看著他,流出兩行清淚。
畢岸簡單施了一禮,道:「請問婆婆,蘇青在嗎?」邊問邊朝後面的院子張望。
王婆偷偷瞄著蘇青的動靜,小聲道:「你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我還不是擔心你同人打架吃虧?你沒看他帶著劍呢。」
蘇媚嘴角漾出一個甜甜的酒窩:「我有一個同族姐妹,嫁去了城郊楊庄的王家。她家婆婆管得甚嚴,我一直不得見她,心裏惦記得緊。你能否替我跑一趟腿,去看看她如今過得怎麼樣?」說著下巴朝王俊賢的背影一點。
俊賢急得直跺腳。王婆繼續笑道:「要是當初同張員外結了親家,就不用這麼辛苦啦。張員外當時應承,他家女兒嫁過來,光陪嫁都夠我們一輩子吃穿不愁。前幾日我在街上碰上了張家三小姐,她還偷偷向我打聽你呢。」她說這話時,表情坦蕩,眼神自然,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天真無邪,看起來絕非存心。
公蠣正弔掛在枝椏上盪鞦韆,忽見王婆領著一個人回來了,鬼鬼祟祟的走到門口,交代了那人幾句,自己回家繞了一圈,又出來,同那人在門口竊竊私語。
王婆的臉霎時間變得血色全無,眼神凌厲,嘴角抽動,原本眉目和善的臉顯出幾分猙獰。不過很快平靜下來,輕輕拍打俊賢的背部,滿目慈愛道:「傻兒子,還有娘呢。放心,蘇青有娘替你盯著呢,你安心考你的功名。」
公蠣一肚子火氣回到當鋪,心想畢岸昨晚也不在,定是同蘇媚一起出去鬼混了,心裏正在不忿,見汪三財拿出那件錦鱗袍掛在店鋪售賣貨物的貨架上。原來這件當物已經到期,當主王秀才沒來贖當,當物便算是歸當鋪所有了。
王婆斜睨著她的背影,小聲冷笑道:「我養了二十年的兒子,能白白毀在你手裡?」
蘇媚道:「我前日給的藥材用了沒?」
王婆年輕守寡,同兒子王俊賢相依為命,依靠這個小小綉庄勉強度日。俊賢自小兒聽話懂事,讀書用功,十七歲那年便中了秀才,王婆更加嚴加管教,對上門提親的一概拒絕,只盼望著兒子能皇榜高中、光宗耀祖,到時風風光光娶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
蘇青放開王婆,撲過來抱住他,哭泣道:「相公……我一心一意同你過日子……」王婆過來爭奪,但俊賢被蘇青抱得緊緊的,只好撕下衣襟將俊賢的頭包住,滿臉恨意地瞪著蘇青。
公蠣嗤之以鼻,道:「瞧你沒出息的!」又罵道:「這王秀才也是個拎不清的!屁大一點事兒,應付下老娘就得了,值得對老婆吆三喝四的?要是我,有這麼個如花似玉的老婆,我哄著捧著還來不及呢。」
去到井邊取出瓦罐,只見王婆快步走了出來,眼睛還紅腫著,推他道:「看書去看書去,這些家務活,我一個做就好。」
蘇青不知該說什麼,只好低頭看手指。俊賢拉王婆的衣袖不讓她繼續說,小聲抱怨道:「娘,你說這些做什麼?」
蘇青的臉霎時間變得極其蒼白,搖搖晃晃差一點跌倒。但俊賢仍然只是抱怨地叫了娘,一句喝止的話也不敢講,唯恐在眾人面前落下個不孝的罪名。王婆見蘇青無言以對,更加得意,高聲道:「你說你沒偷吃那塊腌肉,腌肉罐上壓的石板還蓋得好好的,不是你偷吃,還會有誰?還有那天晚上,你使了什麼妖法,將道長的羅盤都打碎了?」
道士惱道:「那你還叫我來做什麼?」打了個哈欠扭頭便要走。
王秀才緊張地四處觀望,唯恐被別人聽了笑話。待確定無人留意,這才正色道:「姑娘這是什麼話……娘子在我家,我娘是極疼她的,家務活從不讓她動手,好吃好喝的都留給她,日子雖然清貧些,但過的愜意。你放心,我王俊賢定不負她,三年之內,必定考取功名,帶她享受榮華富貴。」
變故幾乎就在一瞬之間,圍觀者誰也未想到,會突然出現這麼一種結局,幾人一驚而散。
畢岸看著她的眼睛,無奈道:「青兒,我同從前一樣,尊重你的選擇。但是,你若是覺得不好,我馬上便帶你走。」
王婆睜大眼睛:「我沒說什麼呀?」
當鋪的生意仍然極差,也不知之前的錢家當鋪如何毀了名聲信譽,公蠣親眼見到有些缺錢用的街坊寧願走三五里去行景坊當去,也不願來照顧忘塵閣的生意,氣得公蠣乾瞪眼沒辦法。
王婆帶著獨子能走到今天,當年也是膽有識的。她一輩子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王俊賢身上,兒子長得俊秀又有才華,決不能毀在蘇青手裡。所以王俊賢越是喜歡蘇青,她便越討厭蘇青。
俊賢疑心大起,抱著她的雙臂搖晃:「娘,你說清楚,蘇青怎麼了?」
俊賢瞪著蘇青,吼道:「那娘怎麼會這麼傷心?娘都告訴我了,你還一點愧意都沒有,你讀的那些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快點給娘道歉!」
王婆不屑道:「有什麼失禮?說是人家親戚,不正經上門拜訪,偏要偷偷摸摸裝作來送活計,看那樣子,不知道是誰家的花|花|公|子呢。說不定是見你媳婦漂亮,故意來撩騷的。」
俊賢的手明顯停滯了一下,扯開話題道:「娘您坐直了,我給您捶捶背。」
看來蘇媚同王俊賢清清白白,並沒什麼私情,公蠣心情好了很多。
小花提了桶水過來,正細心地擦拭貨架,及到最後一排,忽見一條手臂粗的花蛇盤踞在貨架上,正昂首搖頭,蛇信子一吞一吐,頓時驚聲尖叫,連逃都忘了逃。
「我兒俊賢還躺在床上酣睡,她剛才擦淚的手絹兒還在,房間的門也沒開,但人就這麼活生生地消失了。」王婆激動道:「道長你說說,她不是妖怪是什麼?」
畢岸彬彬有禮道:「我是蘇青的一位故人,今日路過,特來探望。」
王婆擠出一絲笑容,道:「客官你先坐著,我這就給你縫補去。」
公蠣不禁心生羡慕,慢慢和-圖-書滑下窗欞,離開了王家。
俊賢咂摸了片刻,略帶愧色道:「我只覺得讀之滿口余香,卻無法形容好在何處。聽你這麼一點評,果真如此。」
俊賢忙道:「已經買了。還剩二百八十文。」從腰間扯下荷包,似要遞給母親,突然想起了什麼,手又收了回來:「這些錢……我想先留著……」
小妖提著滴水的裙裾,委委屈屈道:「不是!真的有蛇!還會笑呢!」小花傻愣愣在一旁一個勁兒地點頭。
王婆瞪了兒子一眼,面有難色道:「真不湊巧,我上午剛拿了那錢去定了一批新布。剩下的不過幾百文,要都拿去了還怎麼過日子呢。」轉頭埋怨道:「蘇青你也是,想贖衣服怎麼不提前和我說一聲?我好做安排。」
王婆跟在身後,看著蘇青進了房,便躲在窗下。蘇青先是坐在床邊默默垂淚,接著翻箱倒櫃,從柜子底翻出一件衣服來。
畢岸神態冷淡,略一抱拳,轉身離開。
公蠣從沒經歷過普通百姓的家庭生活,在他看來,這王家對蘇青著實不錯,婆婆勤快,相公體貼,除了家境困難些,看起來十分幸福美滿的樣子。
王婆撇了下嘴,道:「你沒見人家劉小武的媳婦,膀大腰圓,有青兒兩個胖,一次提兩桶水都不帶喘氣兒的,那才叫好看呢。青兒太瘦,你以後要多吃點,想吃什麼只管告訴娘,娘給你買去。」
灶房裡餘熱仍在,更加悶熱。砧板上剩下半個燒餅,公蠣毫無食慾,轉了一圈,見灶台最里的角落裡放著一個小瓷罐,用一塊小石板壓著,隱隱發出香味,推開石板一看,裏面有一塊腌肉。
蘇媚擺擺手,抿嘴笑道:「多謝龍掌柜,茶還是留著明日再喝吧,今日實在不得空兒。」恰巧看到低頭走路的書生,頓時驚喜道:「喲,王秀才!好久沒見,請到我流雲飛渡里喝杯茶?」說著不容分說,拉了那文弱書生進了店裡。
俊賢繞著畢岸走了一圈,冷冷道:「請問你是哪位?」
兩顆晶瑩的淚珠從蘇青的眼裡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沒做錯。」聲音小但極其堅決。
一想到可能是蘇青心虛,不敢面對自己,俊賢不由更加難受,瞪視著她正要說話,只聽王婆高聲叫道:「青兒,不早了,快來睡吧!」蘇青應了一聲,低頭快步走了。
俊賢也哭了起來:「我知道娘不容易……您放心,我一定努力讀書,考取功名,讓您享福。」母子倆相擁而泣。
※※※
蘇青搖搖頭。俊賢在她臉頰上香了一香,體貼道:「小傻瓜,家裡事有我呢。娘是長輩,原該讓著順著,有什麼委屈,我自會補償你。我知道那件衣服對你很重要,當時想著三五日便贖回,當價低了些。要是不贖,豈不便宜了那家當鋪?你放心,我再想辦法。」
王婆看著蘇青臉上紅腫起來,心下十分痛快,咬牙切齒道:「小賤人!偷人的賤貨!呸!」一口吐沫唾在蘇青臉上。
而俊賢頭上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平復,只留下些半乾的血漬。
蘇青似要制止,又閉口不言,臉上漾起一絲笑意。王婆卻一把拉住了兒子,道:「這位公子一看便是富家子弟,我們粗茶淡飯,怎麼留人吃飯?你別費那個力氣。」
王婆悠悠轉醒,斜靠在兒子懷裡,半閉著眼睛。俊賢長吁了一口氣,驚喜道:「娘,你感覺好點沒?」
俊賢臉上現出六神無主的神氣,哀求道:「娘你別這麼說她……」停頓了一下,又忍不住小聲問道:「她怎麼了?」
想來這些話在她心裏壓抑已久,王婆絮絮叨叨,恨不得把全部細節都描述得滴水不漏。道士急了,催道:「施主說重點就好。」
接著的幾天風平浪靜,公蠣去流雲飛渡的次數又勤了些,但同蘇媚的關係卻無任何進展。
俊賢驚愕地退了一步,道:「你……你再說一遍?」
小妖看似自言自語道:「畢公子相貌英俊人品又好,配我家姑娘剛剛好呢。」她有意壓低了聲音,但聲音又大到足以使畢岸聽到。
俊賢看娘傷心,自己更加難受,也落下淚來,勸道:「娘你別多心,青兒性情靦腆,不愛說話,我們家的情況她也知道,怎麼會因為一件衣服怨恨您呢?平時待她好我都看著呢,您別坐在風口裡,小心喝了風肚子痛。」攙扶著王婆回了房間。
畢岸不再多言,道:「你若撐不下去便去敦厚坊忘塵閣找我。」轉身走了。
王秀才臉色鐵青,難堪至極。蘇媚可能覺得自己說的過了,嬌嗔道:「喲,我還說不得了?好歹你要叫我一聲姐姐呢。」
貨架上空空如也,哪裡有蛇的影子?便是周圍,也絕無藏匿之地。
畢岸冷不丁問道:「你家相公呢?怎麼不出來一見?」
畢岸猛然轉身,鄭重道:「青兒,你回答我的問題,你過的怎麼樣?」
俊賢站起身:「蘇青對您不敬?」
俊賢將信將疑,心裏十分不痛快,卻不便發作,問道:「我以前怎麼不曾聽你講起過?」
蘇青臉兒緋紅,無限嬌羞。忽聽王婆輕咳了一聲,蘇青忙退離俊賢半步,低聲道:「今日還有活計呢,你且屋裡看去。」
俊賢辯解道:「娘,不是這樣,青兒她本來靦腆……贖衣服一事,我剛才已經說過她,她知道錯了。」
王婆趁著俊賢不在家惡語相加,看到蘇青悶悶不樂,心裏又有些小後悔。
俊賢的手軟軟地落下來,幽怨地看著蘇青。王婆恨得咬牙,推著俊賢,在一旁小聲鼓動:「打啊打啊!你這個沒出息的……」見俊賢不為所動,自己突然出手,打了蘇青響亮的一記耳光。
※※※
王婆一把拉住,哀求道:「這些話,我原本是不想說的,唯恐你和媳婦生氣。我是那種煽風點火的婆婆嗎?我告訴你是讓你心裡有數,得空找到機會勸勸她,你可不能沒個深淺,搞得家裡雞飛狗跳、雞犬不寧的。」
王秀才手足無措地站起身來,辯解道:「我娘沒吃……是娘子她不忍一人享用……」
蘇青終於重新露出笑臉。俊賢得意道:「天下最愛娘子者,數我城北王俊賢也。你坐著,我盛碗綠豆湯給你。」
兩人聲音甚低,王婆只能聽個大概。那個女子勸蘇青,與其在這裏挨苦受氣,還不如回去,擺脫了這些俗事,逍遙自在,無憂無慮。
公蠣側耳細聽。只聽蘇媚關切道:「你家娘子怎麼樣了?」
蘇青眼裡的笑意暗淡了下去。俊賢一把抱住她:「怎麼?生氣了?」
王婆眼裡射出一撮陰毒的光來,可惜公蠣只顧好笑,並未留意。
此人本來是個混混,這兩日假扮道士招搖撞騙,碰巧被王婆請了來,一見拂塵飛了、羅盤爛了,頓時嚇得呆若木雞,面如土色。
小妖氣得跺腳,拖著蘇媚和小花來到最後一排貨架,指著到花蛇盤踞的地方:「就在那裡,這麼長一條大花蛇……」
俊賢怒道:「娘總說家裡窮苦些,你嫁過來受委屈了,每日里真心待你,你怎麼能處處傷她的心?」
王婆在上房猛烈地咳嗽起來。蘇青怔了一下,低聲道:「我搬去婆婆房裡睡。」
蘇青看著俊賢,嘴角挑出一絲苦笑。
小妖聞聲而來,嘴裏抱怨道:「小花怎麼啦?你就愛大驚小怪的。」伸頭一看,花蛇嘴角一動,竟然露出詭異的笑容,並腦袋一伸作勢撲來,頓時嚇得抱頭鼠竄,一頭撞在貨架上,瓶子罐子噼里啪啦砸了她滿腦袋的香兒粉兒,那邊小花終於反應過來,奪路而逃,一腳踢翻了水桶,髒水四下流淌;而迷了眼睛的小妖腳下一滑,摔了個仰腳八叉。
小妖轉過身,叉腰道:「反了你了,本姑娘是歸你指使的嗎?」
走走看看來到王家綉庄門前,道:「這裡能縫補衣服嗎?」
俊賢靦腆笑道:「今天還好,不算很熱。」朝王婆身後張望了一下,道:「青兒呢?」
俊賢端起茶杯,看到蘇青食指上有些紅腫,捉了她的手細看:「又扎到了?」蘇青嬌羞一笑:「沒事,不小心而已。」
王俊賢一愣,抓住蘇青搖晃起來:「青兒,青兒……」
王婆長吁短嘆,從衣領下扯出一塊玉制的平安佛來,在手裡摩挲了半日,道:「把這個當了吧。」
蘇青甜甜笑道:「我過得好著呢。天天兒無非是做做針線讀讀書,其他的什麼也不用想。你趕緊辦你的正事去。」又頓足道:「我說過,不許你們打擾我的生活。」她一副小兒女的嬌嗔模樣,比蘇媚更顯出一份鄰家女孩般的可愛來。
道士繼續掐著手指,搖頭晃腦道:「嗯,據本道掐算,這是一隻千年水蛇精,專門尋找有才氣的青年男子糾纏。每到夜間,便吸食男子精氣,用以修鍊。」他斜眼看著興奮得手舞足蹈的王婆,一臉沉重道:「依本道看,你兒子,只怕有難了。」
蘇媚臉上雖然帶著笑意,但眼睛明顯怒了,亮晶晶的:「喲,這話也是你娘說的了?王秀才果然是個大孝子。不過這些藥材是我專門配給蘇青吃的,你娘肝火旺,吃了這個只怕晚上更難以入眠。」
王婆摸索了半日,只摸出幾文錢來,臉上顯出為難之色。俊賢急道:「娘,今早上不是剛結了一批活的賬嗎?五兩銀子呢。」
書生在荷包里捏了半日,羞愧道:「小生今日錢未帶足,改日再來贖吧。」
蘇青聽到動靜,從灶房門口探出半個身子,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未走過來。
站在官道對面樹下的公蠣捅捅胖頭:「喂,你覺得蘇媚和蘇青哪個更美?」
※※※
胖頭口無遮攔,熱情的招呼道:「好漂亮!是您媳婦兒的?」
蘇媚不陰不陽笑了兩聲,道:「這也奇了,原來你們家還有吃藥也要分享的傳統。我說蘇青當年眼光好,看中你王秀才知書達理、溫柔體貼,沒想到這性格竟然還能傳染,好好一個牙尖嘴利的蘇青,不到一年便成了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兒。怨不得我如今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呢,原是我低不了這個頭,受不了這些氣。」
蘇青垂頭道:「好。」
公蠣靠著大樹,聽得幾乎睡著。這任務無趣的很,還不如跟著畢岸查案好玩。一家三口,說的做的都是些家長里短的小事,哪裡看得出蘇青好不好?
蘇青收拾完畢,來到書房,見俊賢和王婆臉色有異,道:「怎麼了?」
公蠣心道,你這小丫頭,晚上扮鬼嚇我,還沒和你算賬呢。當即喝道:「站住!」
又過了三五日,下了一場灑濕地皮的小雨,天氣更加悶熱,渾身黏糊糊的,還不如艷陽高照大汗淋漓來得痛快。當鋪的生意依然不死不活,幾乎沒有什麼收益。汪三財一天要嘆個十幾次氣,山羊鬍子一吹一吹的,看得公蠣心煩,便尋個由頭討要了些錢財,重新出了城。
俊賢嚇得臉都白了,撲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呼喚,一見蘇青仍矗在原地木然不動,徹底怒了:「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俊賢摸了摸耳朵,笑道:「不過剛才,娘說當她的平安佛,你應該馬上大聲制止才對。你轉身回房,外人看來,還以為你不高興呢。」他看似十分隨意,眼睛卻偷偷瞟著蘇青,「另外你也多同娘拉拉家常。年紀大了,有時就圖有人同她講個話談個心……」
王俊賢失魂落魄地圍著蘇青,一遍遍地重複:「娘說的是真的?娘說的是真的么?」
公蠣偷窺了這大半日,大概了解這一家三口的想法,無非便是王婆一心要兒子出人頭地,唯恐蘇青耽誤了他的學業,所以對蘇青有些不滿,而蘇青和俊賢感情深厚,兩情相悅,只是同婆婆之間有些生分隔閡,但說來說去,都不是大奸大惡之人,並無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
胖頭迷惑不解道:「今天這是怎麼了,兩個掌柜都來這家小鋪子打聽?」
蘇青做出不耐煩的樣子,抓過還未縫補的衣服搭在他肩上,推他出門:「你什麼時候變得婆婆媽媽了?走吧走吧,放心好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相公寵我,婆婆疼我,我幸福的很吶。」
整個中午飯都吃得極其鬱悶的王俊賢沒好氣道:「娘,你不要胡思亂想,那人不過就是順路看看而已。」
公蠣毫不客氣地呼了他一巴掌:「過會兒看我臉色,要是穿幫了小心我揍你!」說著拉起他的衣袖,用牙咬著,刺啦一聲,扯出一道三寸長的口子來。
俊賢臉色鐵青,道:「你說怎麼了?我當初喜歡你,是喜歡你知書達理,舉止嫻熟,沒想到這都是假的!」
王俊賢沉默半晌,道:「……她是我娘,我實在沒辦法……」
俊賢笑道:「可不是,如今流行什麼全福樓的點心陶然居的席、流雲飛渡的脂粉永祥綢庄的衣,說的一套一套的。」
王婆又開始無聲落淚,拉住暴怒的兒子,哽咽道:「賢兒,你別這樣……」
王婆手舞足蹈起來:「看看,我說吧,自己承認了!那塊腌肉,果然是你偷嘴吃!死活不忍的,今天怎麼認了?見到老相好找到下家了?」
王秀才道:「還有我娘的?這怎麼好意思?」
王俊賢痛苦地閉上眼睛,抱頭道:「不要!我只要蘇青一個人!她要是……我就去跳河!」
王秀才勃然大怒,站起身道:「蘇姑娘,我家家事,我自會處置,不勞姑娘指手畫腳。這些胭脂水粉我娘用不著,你收回好了。」

第三節

公蠣賠笑道:「我想請你家姑娘喝茶,有些事情請教她。」
公蠣心想,定然是剛才提到的那個蘇青,料想長得也不會差,忙喜滋滋地和-圖-書應承了下來,拍著胸脯道:「沒問題!姑娘放心,您的姐妹便是我的姐妹!」
公蠣探頭一看,竟然是畢岸,正從流雲飛渡的後堂走出。
胖道士壓低聲音,道:「被迷惑之人,三年之內,必死無疑!」
俊賢貼在蘇青耳邊道:「娘這人心直口快,你可別往心裏去。」
公蠣幸災樂禍,偷笑道:「哈哈,畢岸闖禍了!那個迂腐的王秀才,肯定猜忌蘇青!」
蘇青的笑容頓時明亮起來了,略顯羞澀道:「好香。」俊賢看到母親走來,忙後退了幾步,將花露蓋好塞在綉布下:「娘這人刀子嘴豆腐心,有口無心,為這個家操碎了心。你不要同她計較。」
蘇青不在,只有王婆一人在做針線。公蠣等得無聊,不知不覺閉上了眼。
話音未落,只聽王婆大聲叫著俊賢的名字,追了過來。蘇青一看,轉身便走,被俊賢一把拉住,乞求道:「青兒,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給娘賠個禮好不好?」
竟然是王俊賢和蘇青。蘇青在前面掩面而泣,王俊賢亦步亦趨繞著她兜圈子。公蠣頓時來了興緻,裝做路人,不遠不近地跟著。
她說一件,俊賢便點一次頭,安撫幾句,只是說來說去都是些小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兒,聽得俊賢頭大,心裏對蘇青也生出幾分不滿來,起身道:「娘你別生氣,我這就說說她去。」
王婆遲疑了片刻,自言自語道:「要說也沒什麼。媳婦在這邊無親無故,有時一個人孤單了些……」
將近正午,公蠣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不對,蘇媚才漂亮,蘇青雖然也美,但缺了那麼一種風騷的韻味……」
王婆見兒子痛苦,有些心軟,想還是見好就收,便撩起衣襟擦了淚水,嘆道:「算了算了,都怨為娘的較真。我們回去吧。」蹣跚著上去挽住了俊賢的手臂。
俊賢唯恐引來眾人圍觀,哀求道:「青兒,求求你,就服個軟行不行?想當初……」
俊賢一見母親離開,忙上前握住了蘇青的手,柔聲道:「我帶了好東西給你呢。」從懷裡拿出蘇媚送的兩瓶水粉花露,打開放在她鼻子下:「聞聞,香不香?」
王秀才支吾了一陣道:「娘子她沒事……多謝蘇姑娘擔心,娘子說,她好了便來看你。」
公蠣在樹上捂住嘴巴,笑得前仰後合,帶動得樹枝一陣搖晃。
蘇青尷尬地笑道:「是。」
她同蘇媚果真有幾分相似,特別是眼睛,笑起來清澈靈動,十分相像,不過蘇媚的笑多了幾分誘惑,她的笑卻帶著一種恬靜嫻淑;在身材上,蘇媚豐|滿撩人,她卻明顯有些消瘦了。而且她布衣荊釵,素麵朝天,光是衣著打扮便遜色不少。
俊賢依然昏迷不醒。蘇青幽幽嘆了口氣,道「……從此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兩不相欠罷!」說著從懷裡拿出一支銀針,朝著俊賢的人中穴扎去,看樣子要給俊賢急救。
畢岸道:「我不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怎麼樣?」
未等蘇青答話,王婆搖著蒲扇出現在上房門口,嗔怪道:「媳婦還不是為你考慮?如今天熱,你又要讀書備考,獨自一個人清靜些。再說了,青兒見我這幾日不舒服,又不想影響你讀書分神,和我住方便照顧我。」上前接過被褥,拉了蘇青進房睡了。

第七節

俊賢哭笑不得。蘇青一臉倔強,王婆又抹起了眼淚,數落俊賢成親后如何不孝。
兩人正說體己話,王婆洗完碗回來了,聳起鼻子聞了一下,似乎發現了空氣中的香味,卻不拆穿,嘮嘮叨叨道:「如今這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稍大一點的生意,人家寧願送城裡去做。要我說,城裡綉庄做得還不如我們呢。好像穿城裡做的就高人一等似的。」
俊賢站在院中,叫道:「蘇青,有人找你!」說完扭臉回了房間,王婆手腳麻利地上前,將門從外面閂上。蘇青從廚房探出頭來,見婆婆面帶冷笑站在院中,拘謹道:「又來新活計了?」
王婆本就懷疑蘇青來路不明,如今更加憎惡。換了衣服,悄悄外出尋找,剛出大門,便看到蘇青站在門口的池塘邊,正在同一個人說話,但那個人卻是個女子。
王婆繼續道:「我沒敢告訴兒子,怕嚇著他。你知道三月的夜裡還是很冷的,我蹲在窗外,足有一炷香功夫,實在捱不下去了,便回了房,第二天一大早,見她好好的在房裡,臉上沒事人一樣。嘿嘿,她還以為能瞞過我呢。過了幾天,我借整理之名把她的那件衣服翻找出來,本想剪了,但看著還值一些錢,便找個由頭送去城裡當了。」
「舊時好友?」王婆咯咯笑了出聲:「好,好,舊時好友。」言語之中帶著說不出的陰陽怪氣,連胖頭都聽出來了。
蘇青的眼淚在眼眶裡打了幾個轉兒,生生咽了下去:「沒事。」俊賢豪氣道:「秋闈大試馬上就要到了,等著,等你的夫婿八抬大轎來接你吧!」說著在她耳垂上輕輕一啄。
公蠣煩躁道:「哎,這位老婆婆明裡勸解,暗裡煽風點火,到底是想讓他兒子好好過日子,還是讓他們打架生氣啊?」
王婆看著兒子難過,心疼之餘還有些小得意,但並不表現出來,而是極其真摯道:「也是。唉,娘老了,有些難免有些糊塗,你可不要告訴蘇青,免得她心裏埋怨。」說完拍拍衣襟作勢要走,又漫不經心加了一句:「若真是她的老相好也算正常。她一個女孩子家,自小無父無母,哪裡有人管教她?你認識她之前居無定所,衣著華麗,出手闊綽,誰知道幹什麼營生呢,你還不許人家有個芳心暗許的好友?」
王婆一把拉過兒子,喝道:「虧你還是個秀才呢,能不能有點出息?!」
俊賢道:「娘,我出來陪蘇青散散心,你又追來做什麼?」說著拉過躲在身後的蘇青,示意她行禮。
王婆親昵道:「沒事,你趕緊坐下歇歇。」朝俊賢丟了一個眼色,搖著蒲扇走開了。
畢岸臉突然一紅,快步離開。蘇媚作勢要擰小妖的臉,小妖一邊躲,一邊笑道:「姑娘你不好意思講,我來講好了,要不我出面幫你去找下王媒婆,牽個線如何?」

第五節

蘇青在房間里收拾了些綉線,又回到前面鋪子里刺繡。俊賢安撫老娘出來,見蘇青背影消瘦,脖頸修長,頓覺又痛又憐,上前按住了她的雙肩,附耳道:「青兒,你受委屈了。」
門外的胖頭緊張道:「暈死過去了!我們要不要進去幫忙?」
蘇媚柳眉微豎,叉腰罵道:「羅小妖!你要是再偷奸耍滑捉弄人,我就將你賣給人牙子!」頭上的蝶形步搖隨之微微抖動,但兩支翅膀皆完好無缺。
俊賢道:「娘您忘啦?三月前給您看病,青兒把她的一件華文錦滾邊襦裙當給了錢家當鋪,如今已經過了當期兩日,再晚便不能贖回了。」
蘇青微微笑道:「無妨。」
畢岸淡淡道:「不用,我的衣服,只讓蘇青來補。」
原來三日前,王婆趁俊賢不在家,逼問蘇青蛇精一事,並一口咬定蘇青偷吃了腌肉。蘇青忍無可忍,離家來到城裡。今日俊賢方才找到她。
胖頭正撅著屁股捉草叢裡的一隻大蛐蛐兒,抬頭看了一眼,嘿嘿傻笑道:「都是美人兒。」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俊賢更加難受,高聲叫道:「蘇青!你給我出來!」
吃完中飯,蘇青去洗碗,王婆跟著王俊賢來到書房,拿出掃把一邊打掃,一邊裝出不在意的語氣道:「兒子,今年來的那人,我看著有點蹊蹺,怎麼大老遠的會突然來看望蘇青呢?」
王婆又長嘆了一聲,眼睛里盈出淚光。俊賢吃了一驚,緊張道:「您怎麼了?哪裡不舒服了?」
滿臉緊張的王婆一拍大腿,驚喜道:「我就說吧,她果然是個妖怪!」好像蘇青是個妖怪對她來說是個大喜事一般。接著又略有失望道:「怎麼是蛇精,我還以為是個狐狸精呢,把我兒子迷得顛三倒四的。」
公蠣離得稍遠,正在琢磨日後如何去找王家道歉之事,並未看見怎麼回事,只見前面圍觀者潮水一般往後退去,嘴裏叫道:「殺人了!」
公蠣在門后笑得前仰後合,不管小妖看見看不見,只管對著空氣眉飛色舞地做鬼臉。轉眼見蘇媚一舉手一投足明艷動人,連罵人的樣子都一種別樣的風情,不由得一陣激動,忙正了正衣冠,正欲張嘴打招呼,只聽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道:「姑娘先忙,在下就不打擾了。」
王婆擦乾眼淚,滿目憂色道:「要說你媳婦兒也沒什麼大的問題,只是這不理人的毛病,可要改改。昨天我說她用綉線用的浪費了,她低頭一聲不吭。還有針,昨天用斷了一根,今天早上又用斷了一根,說她呢,她滿臉的不情願,倒像是我多嘴了似的。還有大前日,來了一個年輕公子,長得不錯,同她打情罵俏的,我看不過眼,說了她幾句,她竟然使性子不吃飯,一整天都冷著臉不同我講話。你說這像什麼話?還有你們成親里她帶來的被子首飾,我收了起來,還不是想著將來你們有了孩子好用?看她的意思,倒像是我要昧起來一樣……賢兒,你最知道娘的為人,什麼最好的東西我不都是留著給你的?……將來我百年之後,這家就指望她打理呢,要是總這麼著,既不知道節儉,又不懂人情世故,如何撐得起這個家?」
胖頭捉了一串兒螞蚱回來,喜滋滋道:「老大你看,清一色的蹬倒山大螞蚱,放在油鍋里一炸,嘖嘖,那叫一個香呢!」
王俊賢家在楊庄,同花溪村相鄰。幾十家青磚小院,散落在邙嶺腳下的官道兩側,門前池塘垂柳,院后高樹野花,官道上人來人往,還有些擺賣瓜果蔬菜的零星攤販,熱鬧中又不顯繁亂,倒也安逸得很。
話是笑著說的,可是聽起來總覺得不大友好,表情也不如剛才慈祥。
蘇青慌忙將圍裙摘下,順勢蓋住手背上的燙印,上前給畢岸倒了一杯茶,大聲笑道:「你怎麼也來洛陽了?」
王婆一把拉住,懇求道:「道長等等,我這就講。」斟酌了一會兒,說道:「她來我們家一年多了,來路不明,無親無故,將我兒子迷得顛三倒四。三個多月前的一日,我實在看不慣她在兒子面前的那個騷樣兒,趁著兒子不在,罵了她幾句。」
王婆攏著手,不陰不陽笑道:「剛才那人說是你舊日好友,大老遠的專門來看你,怎麼不留人家吃個飯?」
這句話正中俊賢的心病,他的臉色霎時之間難看至極,愣了片刻,發泄一般將手中的書狠狠甩在地上。王婆飛快地將書撿起,低聲喝罵道:「虧你還是堂堂的秀才呢,她不守婦道,大不了休了再娶,三鄰五村的好女子隨便你挑!氣惱什麼?」
俊賢喝完了綠豆湯,蘇青伸手去接碗,卻被王婆攔住了:「放著我來!媳婦你身子弱,好生歇著吧。」推讓不及,只好由她顫顫巍巍洗碗去了。
王俊賢回房看書,王婆心裏惦記今日的活計,躺了一會兒便閑不住了,顫巍巍來了綉庄。蘇青忙起身攙扶,王婆一甩手,笑道:「我還沒老到走不動呢。」
蘇媚又好氣又好笑,順手拿起一把雞毛撣子高高舉起,喝止道:「你再胡說?」小妖委委屈屈閉了嘴,抽泣著掃地去了。
王婆有些後悔,默默地嘆了口氣,哄道:「是的是的,你想想看,蘇青來我們家一年多,哪裡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
來人是個中年胖道士,肥厚的下巴上稀稀拉拉留著些小鬍子,一臉的不耐煩,道:「斬妖除魔,最好是正午時分,如今烏漆麻黑的,效果要大打折扣。」
王俊賢拉住蘇青相對偏僻的一棵大槐樹下站定,長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道:「青兒,我娘她只是有些不懂人情世故,有口無心,你是知道的……她一個老人家,你同她計較什麼?」說著心疼地給幫蘇青擦乾眼淚。
畢岸點點頭,顯然不願多說,眼神落在蘇青身上。蘇青的腰裡還系著圍裙,頭髮上掛著剛才燒火的碎木屑和草灰,右臂的衣袖上有一塊明顯的油漬,而左手手背上有一個指甲大的燙傷,想是剛才做飯時熱油濺上的。
王婆和蘇青異口同聲將槍頭對準了俊賢:「只是腌肉的問題么?」
未見蘇青出來,倒是王俊賢板著臉來到了前面綉庄,王婆緊張地跟在後面。
※※※
王婆的眼淚更加撲簌簌往下滴:「七歲時你爹爹去世,若不是為了你,娘也隨著你爹去了……八歲那年,你得了傷寒,郎中都說治不好了,娘三天三夜沒合眼,給你用艾葉熏蒸擦洗,把你從閻王那裡拉了回來……十一歲那年鬧水災,一個月都沒一單生意,我冒著大雨去地里挖野菜,你吃稠的,娘只喝幾口鹹湯……」
王婆獃獃地站著,鮮血滴滴答答從她的雙手、剪刀滴在地面上,破碎成無數的小血珠。蘇青的背部血污一片,慘不忍睹。
公蠣手忙腳亂將花露放回貨架,道:「姑娘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在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她突然轉變態度讓畢岸有些詫異,看了她一眼,道:「我是……她的舊時好友。」
這日一早,公蠣一起床,顧不上打理自己的當鋪,便跑去隔壁幫忙開張,不料今日蘇媚一早出城採花,未在店裡,白白出了力不說,還換了小妖好一頓白眼,又是說他笨手笨腳撒了花露,又是說他沒有眼力見兒,不知道先後順序,只會越幫www.hetubook.com.com越忙。
俊賢忙拉住,看著母親的臉,小心地笑道:「不是……青兒那件衣服還在當鋪里呢。再不贖就沒得贖了。」
王婆語氣平和,感情真摯,雖說是埋怨,但聽起來句句入耳,將一個憂心忡忡的母親心態表現的淋漓盡致。連公蠣都覺得事情雖小,確實如她所說,是蘇青做的不好。

第一節

俊賢有些不好意思,道:「娘,您歇著吧,我自己來。」
王婆將房門掩上,悄聲道:「兒子,我跟你說了,你可別生氣,留點心就行。剛才你沒在跟前,我可在門后聽著呢。你媳婦一見了那位公子,有說有笑的,嬌滴滴的樣子,比在你跟前還浪呢!」王婆將剛才畢岸和蘇青會面的情形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末了看著俊賢的臉小心翼翼道:「你說這個人……會不會同蘇青關係不一般?」
公蠣心想這丫頭真是刁蠻之極,不給點顏色看看是不行的,故意走近,低聲道:「前些日有人假冒女鬼,到我房間偷東西,你說怎麼辦?」
王婆急得跺腳,小聲道:「小祖宗,你這個脾氣,怎麼一點就著?」陪笑道:「客官你先坐著,蘇青馬上就來。」連拖帶拽將王俊賢拉回了後院。
※※※
公蠣原本想好的逼問、挑逗一下子忘了,站起身來喜滋滋道:「蘇姑娘好!天氣炎熱,過來喝杯茶吧,上好的龍井呢。」慌不迭地取出一個乾淨茶碗來。
蘇青面無表情,木然地點頭。王婆似乎情緒極好,興高采烈道:「我說青兒,你的髮型也變一變,如今城裡流行什麼青螺髻,我看張家三小姐就梳著這麼個髮型,賢兒還說好看呢。」
蘇青仍然垂著脖頸,一動不動,長長的眼睫毛上掛著淚珠。
俊賢驚呼道:「這怎麼行?這是傳了多少輩,傳到您這兒來,我從小就見您帶著一直到現在……」
俊賢的身影剛出現在村口,正手搭涼棚張望的其母王婆便快步迎了過來,接過書袋,一臉心疼道:「賢兒,今兒天熱,小心中暑,娘給煮了消暑的綠豆湯,在水井裡晾著呢,趕緊喝一碗去。」一邊說一邊用衣袖給王秀才擦汗。
汪三財用算盤噼里啪啦算了一陣,道:「此件衣物已於前日到期,若想贖當,需加兩天遲滯金。贖本五百文,利息一百二十五文,遲滯金五文共計六百三十文。」
王婆拉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勉強笑道:「沒事,我只說把她當親女兒待,可媳婦終歸是媳婦。」
三人一起笑了起來。王婆笑得略顯誇張了些,蘇青笑得似乎有些勉強,唯獨俊賢笑得自然隨意。
王秀才悶了片刻,低聲道:「我娘一人拉扯大我,受了好些苦。她不過個性強些,有時候心直口快,說話沖了些,但最善良不過,待蘇青也是極好的。你放心,有我在,定然不會讓蘇青受委屈。」
俊賢心裏閃過一絲心疼。蘇青蘭心蕙質,柔柔弱弱,認識至今從來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她,今天這麼一吼,不知道她得傷心成什麼樣子。可是轉臉看到五十多歲的老母親佝僂著身子哭得肝腸寸斷,一股怒氣直衝腦門,喝道:「聽到了沒?我讓你跪下,給娘道歉,並要保證以後要做個賢良媳婦!」
王婆回頭看了看蘇青,又轉頭對俊賢笑道:「瞧你緊張的!」過來親親熱熱地挽了蘇青的手臂,道:「我同蘇青情同母女,有什麼話不能說的?再說了,蘇青知書達理,讀的書識的字比你都多,哪裡會跟我一個鄉下老婆子一般見識。是吧,青兒?」
王婆點頭道:「馬上就是重點……她從柜子下取出一件華麗的衣服來,又是摩挲又是流淚,還自言自語吟誦一些奇奇怪怪的詩句,我一句也聽不懂。正要走開,卻見她將衣服披在了身上。」
王婆滿眼都是驕傲,得意道:「才不是,我的兒子,我最知道,第一次參加鄉試便中了秀才,方圓左右能有幾個?」
畢岸道:「你瘦了很多。是生活不如意?」
站在身後的王婆卻以為蘇青要害兒子,一聲狂叫,從懷裡拿出一把剪刀,朝著蘇青的背心捅去。
王婆嚇得趕緊捂住俊賢的嘴:「小聲點!我可沒這麼說。」俊賢急道:「到底怎麼,您告訴我呀!」
王婆表情冷淡,吩咐道:「給賢兒那碗碗底鋪兩個雞蛋,他正用功,費腦子。另外,賢兒馬上要考試了,你沒事少去他眼前晃悠。從今晚起,你搬到我的房間來睡。」蘇青一怔,低頭道:「是。我先去做飯。」搖搖擺擺去了,消瘦的身影顯得極其單薄無助。
蘇青看向俊賢,眼裡滿是無助。而俊賢正無地自容,一雙眼睛不知看往何處,並未同她對視。
王婆忙賠笑道:「道長您小點聲。這事兒,我不想驚動兒子。不過今晚不用動手,您只要幫我確認一下便可。」
王俊賢埋怨道:「你幹嘛將我的門閂上?我去見一見也是好的。」
王婆冷笑道:「喲,我還說不得了?你以為你媳婦是什麼規矩人?」
未等他反應過來,公蠣將拂塵直直丟下,剛好插在他面前的地上。道士腿腳一軟跪在地上搗頭如蒜,戰慄道:「大仙饒命,大仙饒命……」脫了道袍抱頭鼠竄,丟下王婆一人臉上煞白,癱坐在地上。
蘇媚忽然十分唐突地問道:「是不是你娘不讓用?」
蘇青如同沒聽到一般,興緻勃勃拉著他走到一幅魚躍龍門圖前,得意洋洋道:「你看這幅,繡的不錯吧?」
蘇媚正掐腰蹙眉,指點小妖和小花收拾地面,一見畢岸,馬上換了一副嘴臉,笑靨如花,嬌聲道:「畢公子見笑了,小女子待客不周,還請見諒。」
王婆彷彿突然看到蘇青一般,警惕地打量了她一眼,哼道:「你也在啊。我還以為你去找了你遠房哥哥呢。」
俊賢伏在王婆的膝頭上,道:「娘,青兒她自小沒爹沒娘,不能體會,禮數難免不周,您只管教她便是。」
畢岸淡淡道:「來你家補個衣服,都要遞個名帖的么?」
王婆的笑僵在了臉上,似要發作又忍住了,勉強道:「會有什麼事兒?」
※※※
小妖面不改色,道:「報官啊。你報官抓人不就好了?」
道士實在沒了耐心,拿出羅盤和拂塵,推開王婆,繞著大門疾走了一圈,故作驚慌道:「果然有妖氣!」先是胡亂舞了一會兒拂塵,接著閉目掐指,嘴裏念念有詞,然後猛地睜開眼睛,一字一頓道:「本道長算出來了!你的這個媳婦,是位——蛇精!」
公蠣一把抓住他腰間的肥肉,氣急敗壞道:「你瞧你長的,一個倭瓜上開了幾個孔,還敢說好看?」
王婆一看到兒子的樣子,拍著大腿懊悔道:「我真是老糊塗了,和兒子說這些做什麼?沒得增加他的煩惱。賢兒,你別放在心上,為娘的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什麼氣不能受?你好好過日子要緊。」
蘇青嚇了一跳,道:「哥哥,你……你怎麼來了?」一直躲在後門門帘處的王婆愣了一下,滿面狐疑,躡手躡腳躲在了門帘子後面。公蠣和胖頭更是驚訝。
公蠣笑得差一點從樹上掉下來。
王俊賢心中愈加煩悶,嘟囔道:「要真是青兒的親戚,我堂堂一個秀才,豈不是失禮得很?」
王婆收回了手,轉口道:「你自然是無妨了。一條小魚兒都要綉上三五日,慢吞吞的,不會像我這麼大意。」說完親親熱熱挽上兒子的胳膊,回家吃飯了。
蘇媚笑道:「也不用怎麼著,就是走走看看,跟個一兩天,把他們相處的細節講給我聽聽。我到時定然做一款最精緻的牡丹粉送給龍公子,如何?」
拿定主意,自己溜到綉庄旁的梧桐樹后,變回原形盤繞在梧桐樹茂密的枝幹上,剛好將綉庄及至後院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
公蠣斟了一半的茶停在半空中,心中的憤懣幾乎要噴涌而出了:憑什麼啊,一個小小的窮酸書生,待遇都能好過自己?當下憤而起身,昂首挺胸闖進了流雲飛渡。
俊賢朝蘇青擠擠眼睛,走過去幫王婆捏起了肩膀:「娘,休息一下吧。我來給您捏捏肩。」
公蠣最怕見血,更加不敢上前,心裏盼望著兩人趕緊和好,自己改日定然登門道歉。
終究是心不靜,書一點也沒看進去。晚飯後,俊賢見蠟燭即將燃盡,便放下了書,一言不發走到院里洗漱,正思量著待過會兒就寢時從何問起,只見蘇青搬了她的枕頭鋪蓋正往上房走。
原來是衣物票,當日當價不過五百文。胖頭依照汪三財指示,從擱架底層取出一件包裹來,打開驗當。
蘇媚在他身後笑道:「公子有空再來啊。不定脂粉,不談生意,聊聊天也是好的……」
畢岸轉過了頭。
蘇青躲避著畢岸的眼神,笑道:「我好的很呢。」
圍觀的人四散而逃,叫人的叫人,報官的報官。公蠣滿頭虛汗,手腳酸軟,一步一挪地來到三人跟前。
一陣炊煙飄來,夾雜著飯菜的香味,胖頭的肚子咕咕直響。公蠣拍衣站起,想取了衣服找個地方大吃一頓,忽見對面官道上來了一個人,白衣飄飄,器宇軒昂,正是畢岸。
蘇青點點頭,撒嬌道:「怎麼樣?我的手藝精進不少吧?哥哥你喜歡什麼圖案,我專門綉一副給你。」
汪三財連忙使眼色。當鋪生意遵循保密原則,只要非偷非搶即可,最忌諱打聽顧客隱私。胖頭訕訕地住了嘴,陪笑道:「您這當票保存得不錯。」那書生微微笑著,並不說話。
門口撲哧一聲,公蠣笑出了聲,忙捂住嘴巴。
蘇媚掐著手指,微微笑道:「那多謝龍公子了。她家婆婆開了個小小的針線庄,對外承接活計,我想……」
公蠣輕飄飄回到忘塵閣,趁汪三財不注意,拿了幾塊散碎銀子,朝胖頭擠眉弄眼引他出來。遠遠看到王俊賢朝著安喜門的方向走去,忙跟在他身後。
※※※
畢岸已走到門口,略遲疑了下,側身回道:「在下還有要事。姑娘好自為之。」
王婆打開一塊綉布,道:「賢兒,你剛才說要贖當,是怎麼回事?」
畢岸道:「我有事,順便來看看你。」走到一間魚戲蓮葉的綉品前,道:「你繡的?」這是一幅帷帳,淡青色水紗,上面綉著幾尾栩栩如生的鯉魚,在蓮葉間追逐嬉戲,其中一條還吐起了泡泡,天真爛漫,童趣盎然。
公蠣躲在門后,不僅眼紅,臉都綠了。掏出隨身攜帶的小鏡照照,再想想蘇媚小妖面對畢岸的花痴樣子,心裏又是懊喪又是嫉妒,看這主僕三人嘻嘻哈哈去了後堂,這才憤憤不平地離開流雲飛渡。
公蠣本想幫下蘇青,但如今光天化日,場面混亂,不好使用法術。蘇青到底年輕些,還是佔了上風,雙腿跪在王婆身上,壓得她一動不能動。王婆掙扎了幾下,衝著旁邊正束手無策的王俊賢吼道:「你要看著這賤人將你娘活活打死嗎?」俊賢急紅了眼,一聲大吼,搬起一塊大石頭,高高舉起。
公蠣滿臉堆笑道:「那好那好。」拿出十幾文錢來放在案子上,道:「我在附近逛逛,半個時辰後來取。」說完裝作離開,扭身躲在大梧桐樹后。
道士眼睛一亮,驚喜道:「真的?快說來聽聽,我最喜歡聽這些故事。」說完意識到自己失態,捋著鬍子裝腔作勢道:「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要把來龍去脈講清楚,我好一下探實妖怪的底細。」
蘇青手足無措,小聲辯解道:「我沒有。」
王婆很想大發雷霆,將這個可能覬覦兒媳相貌的傢伙趕出去,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常年做這種小本生意,講求的是和氣生財,剛才不過是情緒起伏太大,尚未平復,說話沖了些;最為關鍵的是,一個小銀錠,足夠兒子買一麻袋的書了。
※※※
王婆未接她的話茬,閉眼笑道:「哎呀,賢兒,你還記得張員外家的三小姐不?」
一覺醒來天已經黑了,城門關閉。當然,要想回城還是有辦法的,不過公蠣懶得折騰,溜下樹榦,隱約聽到蘇青的說話聲,便偷偷潛到院子里。
畢岸道:「很不錯。」
公蠣沒好氣道:「一件破衣服,能值多少錢?」見早餐是小米粥配鹹菜,實在難以下咽,便去了街上尋摸小吃店去。剛走到磁河邊,見有兩人拉拉扯扯,正在爭吵。
王婆掙扎著坐起來,虛弱道:「兒啊,讓你擔心了。青兒還小,你別難為她,你趕緊看書去。」
蘇媚送走王俊賢,倚門而立,秀眉微蹙,同往日張揚嬉笑相比更加楚楚動人。公蠣絞盡腦汁,想找出幾句動聽的話來安慰她,剛抓了一瓶陳皮露走到她身後準備搭訕,蘇媚突然轉身,看著他嫣然一笑,道:「龍公子今日可有空?」
蘇青拿了針線,推他道:「再不走,我用針扎了啊。」
被公蠣這麼一拉扯,蛐蛐兒逃進草叢不見了,胖頭不情願地爬起來:「老大,你今天跟到這裏來,到底要幹嘛?城外好玩的地方多咧,不如我們去洛河裡捉魚去。」
蘇媚將其中的兩瓶毫不客氣地拿了回去,斜眼看著他,冷笑道:「如此更好。我的東西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樣樣都要錢呢。貼補一個倒霉的蘇青就夠了。」
蘇青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俊賢,低聲道:「算了,衣服不贖也罷。」說完慢慢轉身回了房間。
蘇青微微一笑,低頭道:「是,婆婆。」俊賢朝她會心一笑,但蘇青只低著頭,並未與他對視。
公蠣眼睛都紅了,只覺得妒火中燒。怪不得畢岸整日夜不歸宿,原來竟然夜宿蘇媚家裡。這個風騷婆娘,和_圖_書每次都不給自己可乘之機,原來她看上的是畢岸。哼,留心找個機會拆穿「女鬼」一事,定要收拾得她就範!
這日一大早,公蠣早早吃過早飯,正思量今日做什麼,見隔壁流雲飛渡開門,忙過去獻殷勤,幫著小妖將門板取下來。
周圍人一片驚呼,已有膽小者捂住了眼睛。
蘇青呆了片刻,放下鍋鏟,倒了一杯茶過來,默默放在王婆身旁的高凳上,道:「娘,我去做飯了。」
躲在樹后的公蠣驚得瞌睡都沒了,擰著鼻子嘀咕道:「女人果然不是常人能理解的,針鼻兒大的事兒,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快到上房門口,聞到空氣中殘餘的飯菜香味,公蠣轉身進了灶房。
畢岸輕嘆了一口氣,道:「我是擔心別人欺負你。」說著朝一直遠遠躲在院門後面的王婆一瞥。
汪三財將當票還給書生,囑咐道:「過了當期,每延遲一日便要多交一日的遲滯金,還是要抓緊贖了。」
王婆恭恭敬敬道:「道長,這就是我家了。」
蘇青急匆匆過來,手裡還拿著鍋鏟,看了看婆婆的臉,怯怯道:「相公,怎麼了?」
王婆似乎直到此時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將信將疑愣了半晌,終究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遲遲疑疑道:「若她真的是妖怪……道長能否救救我兒子……」
兩人嬉鬧了一陣,蘇青催促道:「相公你趕緊看書去,別誤了功課。」俊賢笑道:「好好,你管得比娘還嚴。」嘴裏應承著,腳下卻不動。
王婆哭得更加悲痛了,道:「都怨我不中用,連管個家都管不好……我說讓你媳婦當家,你又不肯,如今怎麼著?你看你媳婦的樣子,嘴裏不說,心裏定然埋怨我這個婆婆不讓贖……賢兒,娘的為人你最清楚,我對青兒如同自己親女兒一樣的啊,你看連個碗我都捨不得讓她洗……」
蘇媚送一群挑選胭脂水粉的女眷出來,看到公蠣頓時滿面春風,笑道:「龍掌柜好悠閑!」
可是早上在城裡蘇媚同王俊賢的話,分明是質疑王婆對蘇青不好,這是怎麼回事?心裏打量剛才出來的急了,也不知道蘇媚所謂的探望到底指什麼。欲要就此回去了,又覺得好不容得到一個討好蘇媚的機會,還是好好表現下才行。
蘇青似乎有些緊張,略微偏頭看了一下,含糊道:「他不在。」接著叫道:「不早啦,我下午還有事呢。我這裏可沒得飯吃,哥哥你先回去,你住在哪裡?改天我去城裡看你。」
剛還抽抽搭搭的小妖飛快地抹乾眼淚,高聲叫道:「畢公子好不容易來一趟,多坐一會兒吧?」蘇媚只笑吟吟地看著。
公蠣一聽「腌肉」、「道長」什麼的,頓時心虛。沒想到自己一時貪嘴和惡作劇,竟然害的他們一家反目成仇。欲要站出來認錯,又覺得如今這個場面只能添亂,頓時遲疑不決。
蘇青忙道:「沒有。」
蘇媚遠遠客氣了句:「龍掌柜慢慢選。」便專心招呼那個書生去了。
蘇青似乎沒有聽出,咯咯地笑了起來,揚起下巴,驕傲道:「我可是著附近最好的綉娘。你看看,十幾裡外的村莊都有人專門送來給我綉呢。」
俊賢得意地看了蘇青一眼,道:「連本帶息一共六百三十文。今日買書還剩二百八十文,您再給我三百五十文就行了。」
蘇青莫名其妙,陪笑道:「婆婆,這是……」
蘇青的臉上瞬間出現五個手指印。俊賢瞠目結舌,早已不知道如何應對。
王婆的手停了下來,不無擔憂道:「這個寒症,可是極難根治的。」埋怨兒子道:「你說你,看書看成書獃子了吧,一點常識都沒有?這綠豆湯,是寒涼之物,青兒寒症剛剛好些,你又讓她喝這些,若是再複發了,不是害她么?還是白開水最為平和。」
這個小妖,對公蠣從來沒有好聲氣,連句謝謝也不講,扭身便走。公蠣腆著臉道:「你家姑娘今日可有空?」
小妖氣鼓鼓道:「沒空!」
胖頭細心地將摺疊的皺褶一點點拉平,喜滋滋道:「這件衣服要賣了,我們是不是賺了?」
公蠣搖了搖頭。這段時間,可能因為炎熱,不經意之間會出現短暫的眩暈,估計剛才又眼花了。
俊賢轉過來握住她的手:「不怕,我的媳婦兒漂亮,他們看著也是白白眼饞。」蘇青的臉紅到了耳朵根,握起粉拳朝他的肩頭打了一拳。
畢岸充耳不聞,沉聲道:「我等她回來。」隨便拉過一個凳子坐下了。
有人嚷嚷著趕緊叫郎中。蘇青慘然一笑,道:「不用了,他的傷不礙事。」王婆發瘋一般在背後踢打蘇青,叫道:「你說不礙事就不礙事了?」
王婆垂淚道:「我辛辛苦苦將你拉扯大,指望你成親了我就享福了。可如今你媳婦兒……」抹了一把眼淚,搖頭道:「算了,不說了。要說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我一個人傷心就算了,連累得你同媳婦生氣,就不好了。」
俊賢獃獃地聽著,表情又是氣惱又是頹喪,半晌方才勉強道:「親戚么,這麼久沒見,自然話多一些。」
王婆忙不迭地點頭,有條有理地講了起來。
王婆斜了俊賢一眼,嗔道:「喲,我話都說不得了?」大聲笑道:「青兒,你也見過的,就是上次來偷偷看你的那家小姐,人長得水靈,女工也好得很,聽說後來許配給了城裡的一位官老爺家的兒子。」
公蠣鬆了一口氣,俊賢如逢大赦,忙拉了蘇青,欣喜道:「我們回家。」不料蘇青用力甩開他,看著王婆的臉,一字一句道:「腌肉是我偷吃的。王俊賢,你休了我吧。當初我拋棄一切跟你,原是我賤。」
公蠣頭點得蝦米一樣:「放心放心,我知道怎麼做。」
公蠣傲慢道:「挑選胭脂水粉,不行嗎?」小妖回他一個白眼,走去招呼其他客人。
俊賢將王婆扶好,細心地在她腰后塞了一個墊子,轉臉對著蘇青,臉色極其難看。
蘇青正專心地在一大塊綉布上綉著牡丹,聽到王婆母子說話,忙起身接過書袋子放在案子上,又去捧了兩杯茶來。
道士聽得煩了,催促道:「你倒說說,到底是什麼舉動?」
蘇青的臉冷得像塊石頭:「不錯,腌肉是我偷吃的,我是個得道的妖怪,嫁你之前,我是一個隱瞞身份的娼妓,這幾日來城裡就是為了找到我的老相好。你滿意了?」
王婆陰沉著臉道:「我這裡是做生意的地方,小門小戶,本來地方就不大,公子若是沒有活計要做,還請給個方便移步他處。」
蘇媚聽到響動,蝴蝶一般飛奔了過來,看到兩人狼狽不堪,地上一片狼藉,皺眉道:「怎麼回事?」小妖臉上糊的分不出五官,身上的石榴裙污了好大一片,手腳並用從地上爬起來,指著後面貨架戰戰兢兢道:「有蛇……會笑的蛇……」
胖頭附和道:「是,肥一點才好看,比如像我。瘦的太乾巴。」還隨意瞟了一眼公蠣。
王婆跑得氣喘吁吁,埋怨道:「賢兒,你早餐還沒吃呢。小心過會看書頭暈。」
蘇青躲閃著,低聲道:「是,每次你都這麼說。」
胖頭沒打到魚,早已回來了,已經數到三千七百五十三隻螞蟻,仍然數不清楚,自己數的煩了,小聲抱怨道:「取衣服便取衣服,躲在這裏做什麼?」
王婆見兒子護著媳婦,更加傷心:「老話說的好: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果然不假。」慢慢閉上眼睛,一顆淚珠順著眼角的皺紋滑落。
這件月白色祥雲紋鑲邊袍服為上等素色蜀錦製成,紋路精細優美,質地縝密,穿在身上垂順飄逸,甚是引人矚目,一直為公蠣垂涎。他曾去永祥綢庄打聽過,同款衣服要八兩銀子一件,原本盤算著待明日約蘇媚喝茶時借用下,見畢岸眼也不眨便撕破了,心疼不已。
蘇青眼睛閃亮,連忙躲閃:「官道上有人看著呢。」
王俊賢左右為難,道:「青兒,不管我娘怎麼對你,我對你的心天地可鑒。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先賠個禮,說前日態度差了,給娘一個台階下,我們先回家再說,好不好?」
王婆一見蘇青倔強的樣子,頓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邊哭邊說:「兒子你千萬別這樣,是我命不好……為我這個沒用的老婆子吵架……我還不如死了呢……」一句話未了,嗓子眼裡擠出「呃——呃——」的聲音,白眼一翻便沒了聲息。
蘇青低頭道:「是。」
蘇青手捧詩集默讀了一遍,輕輕點頭道:「駱觀光小時便有神童之稱。他向來辭藻華麗,格律謹嚴。這篇《帝京篇》,五言七言轉換自然,順暢恣意,鏗鏘有力,諷時與自傷兼而有之,雖然承襲陳隋之遺,但體制雅騷,翩翩合度,確實為難得的佳作。」此時的蘇青眼神純凈,笑容自然,聲音清脆動聽,不急不緩,同剛才低眉順眼、手足無措的小媳婦判若兩人,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聖潔的光彩,連公蠣也不得不承認,蘇青的美清雅脫俗,同蘇媚完全不同類型。
公蠣見這道士信口開河,有心要戲弄他一下,趁著道士不注意,偷偷伸出尾巴飛快將拂塵卷了去,接著在他愣神的片刻,嗖的一下將羅盤撞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俊賢看蘇青的樣子不像是撒謊,愣了片刻,擺出一副懊悔的樣子,道:「你不早說!我剛才失禮了。我去看看走遠沒,好歹讓他吃個飯。」說著便要往外追。
蘇青訕訕地收回了手,坐下繼續縫補。王婆將案子上的十幾文錢收了起來,道:「剛才又來新活計了?」
蘇青伸出食指給畢岸看:「只要是繡花,沒有不扎到手的。你看看,我的手指頭,光綉這個就被扎了十幾下呢。」她的撒嬌自然隨意,消瘦的臉頰透出一抹紅色,眼神煥發光彩,顯然以前同畢岸十分相熟。
道士捻著鬍鬚含糊道:「這個么……」
王婆雖不待見蘇青,處處找她的晦氣,但她對兒子同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兒子喜歡,自己哪怕再討厭媳婦也要忍著。同時,長期的寡居生活,也讓她深知生活的智慧:要休掉媳婦,只能讓兒子死心;如何讓兒子死心,王婆採取的是不經意的滲透。當兒子的面,她對蘇青和顏悅色、疼愛有加,但背地裡對她言語冷淡而周全有禮,讓蘇青心情不爽又說不得。而且,她從不提出要兒子打罵老婆這種無理要求,對蘇青做的不到的地方,她會挑到合適的時機借題發揮,既讓兒子對蘇青產生不滿,又會臣服於為娘的大度。
果然同蘇青有私情!王婆心裏暗暗冷笑,甚至顧不上想兒子難不難過,只覺得有一種猜測被驗證后的快意。
蘇媚沒好氣道:「胡說!定是你又調皮了捉弄小花,是不是?」
王婆不在,房間里點了一支小蠟燭,蘇青正在縫製一件衣服,俊賢拿了一本書在讀,遇上晦澀難懂的便同蘇青探討一番,或有精彩的句子邀蘇青共讀,偶爾相視一笑,一副樂融融的幸福美滿景象。
蘇青看到俊賢狐疑的目光,忙道:「哦,他是我……一個遠房哥哥。」
俊賢勸解無效,急得團團轉,見蘇青仍站一旁垂頭不語,登時火了:「你怎麼這樣?一件衣服算什麼,非要逼著娘賣了保命的平安佛?」說完又覺得話說重了,哀求道:「青兒你放心,等我們有錢了,你想要多少衣服首飾都行,專做永祥綢庄的,好不好?」
公蠣正打算起身,取了衣服走人,只聽蘇青道:「婆婆,快到中午了,我做飯去。」
王婆喜不自勝,推搡著站立不穩的兒子:「聽聽,信了吧?這可是她自己說出來,我可沒逼她。」王俊賢大吼一聲,額上青筋蹦起,高高舉起了手。
王婆恍然大悟,拍著自己的額頭懊悔道:「可不是,我真是老了——多少錢?」邊說邊朝懷裡摸去。
王婆哼了一聲。蘇青不再多問,三步並做兩步來到綉庄,朝畢岸的背影微微施了一禮,拿起衣服看了看,面帶微笑道:「客官不如先回去,這個口子大些,要綉個圖案壓一壓才好。明日再來取吧。」
畢岸頷首道:「畫面生動,針法嫻熟,好一幅簡單快樂的魚戲圖。」他著重在簡單快樂中加重了語氣,好像有什麼暗示。
當時正值三月初頭,最適合踏青遊玩,恰巧第二天鄉里組織青年才俊賽詩會友,俊賢也在被邀之列。蘇青竟然不聽王婆勸阻,換了最漂亮的衣服陪同前往,一直到傍晚才回。兩人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裡,俊賢又吐又鬧,折騰了足足半宿,害的王婆要親自收拾,自然又是心疼又是惱火,將蘇青又加了一條不守婦道、懶惰貪酒的大罪。
俊賢像個孩子似的抽著鼻子,破涕為笑,道:「是。」
畢岸嘴角微微露出笑意:「那就不綉好了。」
正斜眼偷窺流雲飛渡的公蠣忽覺身後一片奇異的熱感,回頭一看,胖頭從包裹里抖出一件八九成新的女子襦裙,淡紫色華文錦,深紫色鱗紋滾邊,質地優良,做工精細,十分漂亮,隱約發出一陣暗紅的光芒,待要定睛細看,又同普通衣裙沒什麼兩樣。
不料去年上元節燈會,王俊賢不知怎麼認識了蘇青,被迷得神魂顛倒,要死要活的非她不娶。王婆無奈,只好同意蘇青進門。
蘇青垂下眼睛,背部挺得僵直。王婆的嗚咽聲瞬間化為嚎啕。
蘇青道:「嗯,一個路過的客人,衣服扯破了一道口子。過會兒便來取。」
公蠣裝模作樣地拿起一瓶子花露,一邊關注著那邊的動靜。蘇媚給書生斟了茶,兩人談笑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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