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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塵閣

作者:海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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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雙面俑 第三章 扃骸皿

第三卷 雙面俑

第三章 扃骸皿

影子喟嘆道:「當年你懷著桂秀才的孩子,又毀了容,他肯收留你,心地還是不錯的。你應該好好對他才是。」
小白蛇微弱了回應了一聲,公蠣差點跳起來——小白蛇用蛇語說,出不去。
錢耀宗嘴唇哆嗦:「不不,我手指,是喝醉了不小心弄傷的……」
到了家門口,錢耀宗卻沒回去,先是繞著圈兒徘徊,最後竟然抱頭蹲在了牆角。
畢岸道:「胖頭,你也進來。」
畢岸和和氣氣道:「隆公子,這些我們都知道。你請回吧,若是手頭拮据,我們可適當給些幫助。」
公蠣最怕阿隼凌厲的目光,頓時蔫了。旁邊假公蠣一臉怒色,比公蠣還要生氣:「你這人怎麼回事,腦子有毛病嗎?什麼假冒你,你是有家財萬貫還是位高權重,值當我假冒你?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
公蠣誘導道:「你娘是不是有件大紅色的衣服,特別漂亮?」
公蠣從始至終在場,對高氏的情緒變化看的一清二楚,不勝唏噓。
影子獃獃的,一動不動。高氏道:「這些年,我越想忘,便越忘不了。要是桂秀才還活著……」
錢串子一個趔趄,往後一揚跌倒在地上,銀針撒了一地,伸手去扯公蠣。公蠣哪裡容她反抗,順著她的手臂閃電一般繞至她的背部,尾巴用力朝其後腦一甩,錢串子一聲不響昏倒在地。
大門沒鎖,顯然之前錢耀宗已經安排妥當。公蠣換了原形,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
黑色長發,慘白面頰,血色淚痕——她的形容太過可怖,公蠣忙將眼睛看向別處。
畢岸沉下臉來,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潁檜,她快要死了,你就忍心騙她到死嗎?」
高氏的肩頭微微聳動,堅決地道:「不行。」
公蠣剛出了敦厚坊,便見一隊值夜的官兵走來,忙閃身躲入一條小巷。沿著小巷子走了一陣,前方道路更加狹窄,竟是一條衚衕。公蠣心亂如麻,懶得回頭,順著衚衕往裡走去。
高氏淚水漣漣:「若是尋常人家,二丫該叫你一聲舅舅的。」
公蠣先還在研究他的聲音,忽然反應過來,嚇得連喘氣都忘了。
假公蠣溫順地道:「但聽畢掌柜吩咐。」公蠣心中鄙夷地想,到底是假冒的,一點個性都沒有。
錢串子在他手臂上一擰,道:「你找死哩。快點!」伸手去拉錢耀宗。錢耀宗如同一攤爛泥,紋絲不動,眼神迷離地搖晃著腦袋道:「女兒就女兒,有什麼要緊……」
也不知道高氏同二丫怎麼樣了,公蠣探頭往院子里望去。
畢岸道:「嗯。」
錢串子「啊」一聲叫,但只發出一點聲音,後半截生生地咽了下去,回頭抓住小白蛇,用力甩了出去。倒是把錢耀宗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高氏閉目養了一會兒神,道:「我不想捲入任何同巫教有關事務。我死了,巫教便斷了念想,潁檜順利交差,我的二丫也可平安長大。而且,」她看著畢岸,「七日前,我見到你,便知道,我的二丫有人可託付了。」
公蠣推胖頭:「快去。」畢岸長嘆一聲,道:「不用了,他就在門口。」朝外打了一手勢,阿隼同兩個黑衣扶著錢耀宗走了進來。
幾個木板拼成的賭桌,最裡面是擺賣廉價酒水和吃食的簡陋櫃檯,一個面帶菜色的瘦弱女子無精打采歪坐在裏面,有人來打酒便慌忙站起來,一壺酒送一小碟胡豆;一眾賭徒在骰子噼里啪啦的搖晃聲中臉紅心跳,有滿口粗話、肆意笑罵的,有拿著酒壺、一邊下注一邊喝酒的;有打著赤膊、四腳八叉姿態不雅的,場面火熱粗俗。中途有人尿急了,連幾步遠的茅房也不願去,解開褲腰帶便在門口花木樹根下撒尿,酒氣、尿臊氣混合著汗氣,味道甚是銷魂。
小妖上下打量著他,笑嘻嘻道:「你又來坑蒙拐騙了?」她穿著一件翠綠色的薄春衫,眼睛明亮,像枝頭的青蘋果一樣可愛。
小夥計道:「這個瓶子不賣的。」
畢岸道:「這八個人中,你找身形瘦小的,帶過來,剩下的帶回府衙,仔細問話。」他仔細地看著小紙人:「瘦小,個頭不高,雙眼通紅,年齡在三十歲以下。」
原來剛才的黑影是畢岸等人。公蠣懸著的心落了地,轉過街角,換成人形,大搖大擺走了回去。
穎檜將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你們……你們瞧我不起……瞧不起我的……都得死!」
公蠣忙出聲,「噝噝」地安慰小白蛇。小白蛇掙扎了一番,鑽入牆根之下。
小白蛇已經爬上香案,以二丫的衣衫作為掩護。公蠣噝噝地告訴他,只要取掉那支銀釵便可。
高氏喃喃道:「怪不得……這麼多年,我試了無數次,只認定它是個普通的青瓷蛇紋瓶。」
高氏淡然地撿起剔骨刀和散落的銀針,道:「五根針,五個部位,五個罐子。」拈起一根細細的牛毛針,拉開錢串子的衣領,朝她的心口扎去。
影子也笑,卻低沉嘶啞,難聽至極。高氏道:「你當年膽子好小,一個小蟲子都能嚇哭。」
高氏斷然拒絕:「她一個孩子,有什麼見識?我當年,但凡有一個親人給些意見,便不會走這條路。」
公蠣,連同錢串子簡直被他繞暈了,也不知他說的哪句真哪句假。
高氏看著影子又看看二丫,眼神漸漸冰冷決絕。公蠣忍著疼痛,將身體蜷縮起來,高昂著腦袋傾聽外面的動靜。
公蠣一下子警覺了。莫非錢串子還不死心,竟然還想害二丫?看來一定要找機會好好修理她一頓才行。
高氏站起身,直視著影子,柔聲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當年的約定?」
公蠣看得清楚,這是一根真正的繡花針。高氏幽幽道:「第一針,是為我可憐的二丫。」將針扎入她的心口,還用拇指用力按了按,直至針全部沒入皮膚。
影子老老實實道:「不敢……聖教的規矩,各教徒之間不能見面,也不能有過多的溝通。」
公蠣大怒,從畢岸房中衝出,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領,叫道:「你哪裡來的東西,敢冒充你龍大爺!」哪知假公蠣腳步極為沉穩,不僅紋絲不動,反而一個反手扣住了公蠣的手腕。倒是胖頭驚慌失措,忙上來攔阻。
公蠣忽然聽到身下發現微弱的沙沙聲,那條小白蛇竟然沒逃,又回來了。公蠣大喜,昂起腦袋,噝噝地用蛇語向他求救。
小白蛇發出絕望的哭聲,正伸著脖子要咬胖頭。
影子不再晃動,在月光下獃獃矗立:「……是我。」
畢岸上前號了一把脈,道:「風疾複發,沒事,送他回屋歇著吧。」
二丫頭也不抬道:「沒有,我娘一穿上,我看著覺得不舒服。」
畢岸道:「高氏逃走,也是你告的密。」
小夥計滔滔不絕道:「客官您有所不知,這可不是普通的青瓷瓶,它燒制起來極其複雜,據說需要有特殊的工藝。而這工藝複雜程度,遠非普通青瓷可比……」接著賣弄一般,說出無數燒制青瓷的專業詞彙來。
公蠣最喜歡丁香花的味道,當日他在時,常常叫胖頭買些裝著干丁香花瓣的香囊掛在門后,所以房間里雖然不算整潔,但味道卻清雅,有股幽幽的香味,如今倒好,亂還是照樣亂,卻有一股一股子稻草的霉味。
后衣襟被人一拉。公蠣回頭一看,卻是二丫。不用說錢耀宗又來賭錢,隨便將二丫丟在這裏。
公蠣本來打算走了,看到此情景又站住,裝作欣賞瓷器。話簍子顯然被錢耀宗的舉動給嚇住了,換了一副態度,將雙兒牡丹瓶包上,賠著笑臉道:「客官,你想問什麼?」
公蠣小心地道:「這上面,有小蛇嗎?」
話簍子頓時眉飛色舞起來:「說來也怪,之後這個窯口不僅出品率高,成色也好,據說皇家青瓷都是它這裏出產的呢。不過,」他神秘兮兮湊到錢耀宗耳朵邊道,「當時那批燒窯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掌窯的,脫坯的,雕花的,司火的,足足十幾口子呢。」
阿隼幾次揮舞拳頭,將要碰到他的腦袋,又生生地收了回來,怒得繞著院子疾走。
高氏道:「可惜整整一年,我們都找不到機會過面。」
高氏笑了,道:「你練了好幾個月,還是只會吹這麼一句。」

第四節

周圍愈發寂靜,過了好久,影子終於重新出聲,艱難地道:「是。」
高氏忽然抬起頭,看著倏然變長的影子,急切道:「那你能不能放過我的二丫?」她撲上去將二丫抱在懷裡,聲音嗚咽起來。
畢岸攔住,示意不用浪費力氣,轉向抱頭髮抖的潁檜,道:「我說三點,你若不服,可以反駁。」
二丫小臉平靜,連呼吸聲都不聞,像已經死了一般。錢串子拔出一個細細的繡花針,朝她的心口正中扎去。
穎檜恨恨道:「我聽說罈子埋上一年,挖出清理乾淨,燒掉嬰屍,換個有靈力的,同樣方法再試一次,扃骸皿才算徹底製作完成。誰知道那個什麼狗屁如林軒竟然建在了荒灘上,我故意通知聖教,將玉兒引開幾天,帶了二丫住在如林軒,還未到時辰,不僅玉兒的扃骸皿不見了,連埋在荒灘上的屍骨罈也找不到了!」
高氏抬起下巴,蒼白的面具在月色下顯得有些恐怖:「是,其實在執行第二個任務之時,我已經留心要擺脫巫教。」
公蠣在屋內急得跺腳。虧畢岸一向自詡聰明,如此同巫教有關的重大訊息,怎麼能貿然說出來呢,而且那個假公蠣明明同巫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除非——除非畢岸對假公蠣絲毫未加懷疑!
畢岸道:「放心,我會找一家善良可靠的人家收養。」
阿隼一把將他丟在地上,道:「高玉兒,我家公子本來不想告訴你,可是我一介莽夫,直腸子,實在受不了這個欺騙。」

第六節

高氏嘆道:「之後多年,我們果真再也沒見過面。」
高氏道:「當年那批靈童裏面,就你一個男孩。經常晚上偷偷哭鼻子,我便隔著牆安慰你,真好玩兒。」她的眼睛泛出一絲溫柔。
影子驚慌地往四周看了下,支吾了一聲,道:「這個……我真不知道。」
影子低聲道:「這可犯了聖教的大忌了。」
公蠣手裡抓著大草帽,站在忘塵閣的牌匾下,瞠目結舌,失魂落魄。
公蠣心想,原來二丫果真不是錢耀宗的孩子,難怪錢耀宗對待二丫的態度如此奇怪。
畢岸果然依言封上,連包裹也重新包上。
高氏轉身對著影子,坦然地看著他:「她的靈氣,沒了。」
高氏的眼睛漸漸恢複原狀。
話簍子似乎覺得自己說多了,忙賠笑道:「這我真不知道。我當時才九歲,在越窯里背高嶺土,這些都是拾著聽的。不過聽說後來老窯工還推薦了一個高人親自坐鎮指點,果真製成了這麼個蛇紋瓶。」
影子不做聲,過了片刻,又道:「我記得有一次你把獎賞得來的白麵餅,偷偷放在院里的山洞里,囑咐我第二天去取了吃。誰知道第二天早上,我不小心跌了青銅鬼面爵,被罰禁閉,三日不許出去放風。等第四日,那些餅子已經霉成一片,長了長長的白毛,不能吃了。我晚上回去,抱著那些餅子哭了半夜。」
屍骨罈里的液體已經灑去大半,小小的骨架蜷縮在裏面,它的肋骨、顱骨中間,夾雜著幾根已經生鏽了繡花針。
公蠣將瓶子放到一邊,一心擺弄那個烏木匣子。匣子有些分量,沉甸甸的,上面的鈴鐺只有拇指大小,扁圓形狀,上部是一些古怪的花紋,下部兩隻圓鼓鼓的凸點,配上最下面的開槽,像一個個咧嘴大笑的娃娃,又像可愛的小老虎。
公蠣瞠目結舌,愣了一陣,氣急敗壞道:「小妖夢遊是我治好的!趙婆婆銀姬用銀蠶害王寶……野豬眼被財叔捏爆,江公子給我一個烏玄晶!玲瓏她……」
小白蛇已經弄掉銀釵,不過公蠣不敢輕舉妄動,仍保持被制的姿態。
錢串子心口的鐵針,被畢岸用磁石取了出來,高氏還是未下狠手,錢串子不過受些皮肉之苦,並無大礙,不過等待她的,自然也是牢獄了。錢家暫由官府看管,明日仔細搜查。至於二丫,畢岸說先抱回忘塵閣,日後再做安排。
高氏沉默片刻,道:「等我做完這件事,隨你處置。」無數股白氣從地底下鑽出,在地面上形成一層薄薄的霧。霧氣之下,是一張張殘缺的臉,哀嚎著擠壓在一起。
影子將信將疑,重複道:「普通瓶子?」
「叮鈴」,一絲輕微的撞擊聲,高氏手中的剔骨刀掉在了地上。牆角的陰影處,一個黑影漸漸變高變長。
汪三財的房裡亮著燈,隔著窗戶一瞧,他歪著矮榻上,手裡還抱著賬本,睡得山羊鬍子一吹一吹的。上房卻不見有人,黑燈瞎火的,胖頭、畢岸以及那個假冒的公蠣,都不在家。
胖頭沒有撒謊,前天晚上,他的的確確陪了假公蠣一晚上,就睡在他房間的地上。
公蠣的第一反應,是巫教的幫手來了。高氏等顯然沒有公蠣如此敏銳的聽力的觸覺,並未覺察到異動。
影子木獃獃地站著。高氏緩緩道:「她以後,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孩子。」她摸著二丫頭上稀疏的黃毛,眼神里滿是慈愛,「我早該這麼做,可是一直猶豫。是,做常人便好,安安心心、順順利利地長大,不會被人嘲笑是個怪物,也不用擔心會被巫教盯上。」
阿隼板起了臉,道:「沒事。」對著空氣呼呼打了一通老拳,自言自語道:「哼,落在我的手裡,看我不一把抓爛他的頭蓋骨。」公蠣眼睛一花,只見他的指甲倏然變長,如同鐵鉤,但只是虛晃一下又恢復了正常。
影子劇烈地搖晃起來:「不不……你別生氣……」
高氏冷冷道:「雖然她很惡毒,周圍也有很多好人。只要你不來打擾,我照樣可以過好。」
高氏看了一眼,道:「另一個罐子是什麼?」
公蠣想起剛才看到的影子,道:「怪不得它忽大忽小,忽高忽低,我當是什麼怪物,竟然是個小紙人。」又納悶道:「這玩意兒,也能這麼厲害?」
影子為難道:「若是如此……我可真幫不了你了。」
阿隼鬆開了手,潁檜把不住力,仰面摔了個四腳朝天。
影子驚呼道:「丟了?」
小白蛇遲疑了良久,順著桌腿慢慢爬了上來。
話簍子猛地湊近,低聲道:「你知道這叫什麼嗎?」
有幾個客人也被他吸引過來,追問道:「後來呢?」老夥計拿他沒辦法,搖搖頭道:「你不去說書真屈了才了。」
原來七日前,畢岸已經先巫教一步找到高氏。高氏承認自己是巫教舊部,但她對早年加入巫教一事悔恨不已,以為畢岸等人剿殺巫教,不過是另外一個黑色組織,斷然拒絕了畢岸的幫助。畢岸並未強求,只是囑咐她看著孩子分上自己保重,不要硬拼,等自己來了再作打算。
穎檜嘴角抽動,瞪著公蠣道:「是不是你偷了去?別以為我沒看到,你故意同二丫套近乎,安的什麼心?」
畢岸道:「你丟的扃骸皿,我知道在哪裡。」
「對對,毛比潘安!」胖頭點頭傻笑,睜著純凈無邪的小眼睛,就像一隻忠誠的大狗,吐著舌頭殷切地等著主人摸自己的腦袋。
一瞬間,她的眼睛沒了眼白,整個瞳仁全部變成了黑色,黑漆漆深不見底,已經血污遍布的大紅斂服驟然泛起微微紅光。公蠣忙將臉別開,見胖頭仍傻傻看著高氏眼睛,忙上去將他腦袋扭轉到一邊。
高氏拿起最後一根針。影子似乎等不及了,慢吞吞道:「我告誡過你常人的險惡,可你不聽。只有在聖教,你才能被當做人來尊重。」他的聲音,像是從地底下發出來的,嘶啞中帶著空洞的迴音,沒有任何感情或情緒在裏面,也沒有任何的聲調,平緩麻木而且獃滯。
公蠣知道高氏的厲害,又不想攪和巫教的事,不願再和_圖_書進她家門,支吾道:「那個什麼……我就不去了。」
公蠣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高氏手抖了一下,卻異常鎮定,頭也不回道:「你來啦。」
這把剔骨刀,不知道曾剔過多少人的血肉,濃郁的血腥味早已將手柄浸成暗紅色。公蠣忍不住乾嘔起來。
高氏厲聲喝道:「你也來說這種話!想想當年你我被囚禁在山洞之中的感覺,那種苛刻的、不把人當人看的教規,一批多少個靈童,研習結束后還剩下幾個?你忘了嗎?」
高氏顫抖起來,怔怔地盯著影子,道:「潁檜……是……是你嗎?」
影子呢喃道:「我也看到了你,你穿著同今日一樣的骷髏蝙蝠聖服,眼睛好美。」
不對,是詛咒。他們在詛咒那些殘害他們的人。
二丫瞥了一眼,堅決地道:「這不是我娘的衣服。」
畢岸道:「是的。他偷偷帶去了如林軒,可是出現意外,瓶子被打碎了。」他看了公蠣一眼。
公蠣掙扎著轉過頭來。
公蠣聽得入了迷。錢耀宗獃獃發愣,話簍子的唾沫星子迸了他一臉,他都沒什麼反應。
胖頭一把攔住,豎眉瞪眼,擠出滿臉橫肉,還順便抖了抖肥碩的肚子,以示威懾。公蠣嗤之以鼻,趁胖頭不備,奪過小白蛇,一把將它拋在高高的樹枝上。小白蛇哧哧溜溜,很快逃走。
公蠣走了一陣子,才想起剛才走得急了,沒問清楚具體在什麼地方,又懶得回去同小妖吵架,只記得「買香料」,便沿著街道陰涼處,慢慢悠悠往香料市場走去。卻不知畢岸去了宣風坊的牡丹園,同這裏的香料市場隔著好幾個坊區,哪裡能找得到呢?
阿隼領命而去,公蠣同畢岸回到錢家門口。胖頭一看到公蠣,便擺出打架的姿勢。
一個熱情的小夥計忙上前招呼。公蠣一口氣喝了三杯茶,覺得喝完就走有些不好意思,裝模作樣地來到貨架前,摸摸看看,不時詢個價格。
潁檜眼神中的陰鷙一閃而過。阿隼將手指握得卡卡響,怒目圓睜:「你殺了桂秀才,逼得高氏重回巫教。然後覺察出她要伺機逃走,你便向龍爺告密,可是自己心裡不安,又在她被圍困時幫了她一把。」
原來是給他看東西。公蠣驚魂未定,怒道:「你能不故意嚇人嗎?要死人的!」
公蠣站在旁邊看了一陣,被這種狂熱感染,竟然忘了煩惱,只覺得有趣好玩,不由自主越擠越近,先還告誡自己:「我只看看,絕對不賭。」看了幾局,終究還是沒忍住,把從口袋裡的銀兩輸得差不多了,憑著僅存的一點理性,捏著剩下的三兩碎銀,灰溜溜地擠出圈外,恨不得將自己的手給剁下來。
話簍子咧了咧嘴,不好意思道:「明大人哪裡會管這些,是我胡謅的。」
而最為關鍵的是,假公蠣可能同巫教有重大關係。這一點,不管公蠣如何裝傻,如何不去想它,也知道是自欺欺人。
像是吳越一帶的童謠,軟糯之中帶著幾分調皮,竟比那些梨園倌人唱得還要動聽。公蠣忘了緊張,側耳細聽。
影子晃動得更厲害了,在月光下,像個手舞足蹈的妖怪:「不,如今聖教凋零,有靈氣的孩子越來越少了。我聽說不管那些非人道法如何高強,她都能一眼看穿原形,是不是?」
自己無心之失,破了他的法術,公蠣很是高興,像是做了什麼英雄一般,胸脯都挺起來了:「活該,沒人性的東西,這是老天都看不過眼了。」
穎檜終於綳不住了,號啕大哭:「玉兒姐姐……你聽我解釋……這世間,我只愛你一個……我只是太愛你……」他顫巍巍吹出一聲口哨,動聽如昔。
影子又道:「你有一次誇我口哨吹得好,我便偷偷練口哨,想等練好了給你吹一首完整的曲子。不過怎麼練,都沒有你的笑聲好聽。」
高氏嘆道:「是啊,我原以為拿了扃骸皿,巫教便再也找不到我了,可是前年,當我看到大門上被人畫了蛇標,便知道平安日子過不得了。」
有人不甘道:「然後呢?」
影子小聲道:「扃骸皿。」
高氏道:「你是說錢耀宗?哦,還好。」
潁檜的表情漸漸凝固,委頓在地。阿隼越說越暴躁,大手一揮,繼續道:「之後你一路跟蹤,來到洛陽,趁她身懷六甲需要人照顧,化名錢耀宗,假惺惺地接納了她們母女。」
影子晃動了一下,在地面上猛地拉長,乾巴巴笑了一聲,道:「是嗎?」
公蠣沒好氣道:「貌比潘安!」

第七節

一瞬間,公蠣忽然覺得畢岸十分可疑,他似乎在隱瞞什麼。公蠣裝作若無其事道:「高氏的那件大紅色衣服,好特別。」
畢岸道:「我已經發現了龍爺的蹤跡,在做花鳥生意,一直混跡北市。」
這麼一看,還真給他發現了寶貝:一個綠色絲綢包袱,包著一大包東西,放在床的最里側。
錢耀宗流著涎水,嘟囔道:「急什麼,二丫不是我親生閨女,哪能引來兒子……」
高氏微笑道:「我記得我走之前,龍爺已經物色了一批新的靈童。如今十年過去,那些靈童正當出師之時,怎會無人可用?可見還是你長了本事。」
畢岸漠然道:「阿隼,帶走吧。看押好了。」兩個黑衣人走進來,架起穎檜便走。穎檜奮力掙扎,扭頭衝著畢岸叫道:「還有第三!第三是什麼?」
包袱裏面兩件東西,一個臉盆大的橢圓形烏木匣子,上面綴滿了青銅鈴鐺;一個裂紋青瓷瓶子。再一看,這個青瓷瓶子可不正是那晚自己打碎的那個么,難為畢岸,將它重新粘合。不過缺了好幾小塊,估計當日公蠣打掃之時沒有收拾乾淨。
如今正是農閑,王瓴瓦外出找活兒干,幾日半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兒,所以家人並不曾懷疑他出了意外。公蠣心驚膽戰,哪裡敢透露一絲消息,嚇得返回城中,一連兩日沒敢出如林軒的大門。
洛陽坊區各行當相對集中,常常在一個坊區便能買齊所有貨品,比如香料市場隔壁,便是賣器具的:一邊是用來深加工香料的製作工具,如石臼、水磨、簸箕、籮筐、細篩等,一邊是香料的盛放容器,小瓷瓶、圓形檀木盒子、小玉瓶、複合型雙層妝奩匣子等等。
公蠣忽然感覺到一陣難以言狀的寒冷,不由自主縮回了脖子,趴在香案上一動也不敢動。
影子不安地抖動了一下,小聲道:「我也……也一直把二丫當做自己的孩子。」接著又道:「聖教正在尋找新一批靈童,二丫便是其中之一。」
高氏打量著公蠣,悠悠道:「好一條蛇。」
老夥計嗤道:「你一個和泥的雜役,說得好像掌窯一樣。」
二丫堅決搖頭,道:「不漂亮。」公蠣啞然笑道:「你知道我說的是哪件嗎,就說不漂亮。」
畢岸欲言又止,遲疑了一下,又取出一顆藥丸來。高氏吞下,眼睛恢復了一些神采,懇求道:「麻煩您。」
阿隼臉一板,道:「不信算了。」作勢要丟。公蠣慌忙接著,求救般看向畢岸。偏畢岸也表情嚴肅,只好嘟囔道:「算了,搽就搽……一臉黑灰,可怎麼見人呢……」
正在埋怨自己沒自制力,忽見錢耀宗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鑽了出來,滿身酒氣,一臉頹廢,看那表情,比公蠣更慘。公蠣有些幸災樂禍,笑著打了個招呼,道:「錢兄,手氣可好?」
錢耀宗雙手在頭髮上一頓狂抓。錢串子耳朵貼著大門聽了聽,滿意地道:「好似起效了。」轉身去拉錢耀宗,「趕緊兒的,你給我搭把手。」
話簍子鄙夷道:「瞧你,孤陋寡聞了吧,連大名鼎鼎的明大人都不知道?」卻不解釋明大人是誰,繼續道:「明大人去了,繞著新窯走了幾圈,說道,這個窯燒不了普通的瓷器。」他猛地將身子一探,誇張得鼻孔都張大了一倍:「你們猜怎麼著?」
二丫將身子扭到一邊,發脾氣道:「死了!」
高氏今晚本想同上次一樣,同來人決一死戰的,沒想到來的卻是當年有姐弟之誼的潁檜。思來想去,唯有自己死了,既可讓潁檜順利回去復命,又可保得二丫一世平安,遂做出這等自戕的事來。
又是引兒針!公蠣的鱗甲豎了起來。
高氏跳起了舞,衣袂飄飛,舉手投足美不勝收。無數股氣流亂竄,形成一個個帶著漩渦的小小龍捲風,地面上的落葉被卷向半空,樹上的葉子卻被吹落,發出奇怪的嗚咽。
胖頭忙不迭搬了一個凳子過來,看看公蠣,又看看那個假冒者,臉上顯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氣。
話簍子估計看錢耀宗不像是有錢人,嬉皮笑臉敷衍他道:「你先買了我的貨,我便告訴你。」
公蠣聽到她童言無忌,把自己同斂衣上的小蛇比較,有些好笑。忽然心中一動,從包裹里拿出從王翎瓦身上撕下來的那片衣襟,道:「玉姬你瞧,你娘的衣服是不是這樣的?」
高氏可能聽到潁檜的名字,呻|吟了幾聲,悠悠轉醒。
公蠣嘿嘿地笑了起來,上去拍了拍胖頭,突然很是懷念忘塵閣的日子。
一直在旁邊研究那些紙人的畢岸轉過了頭,皺眉看著他。阿隼的火氣今晚異常的大,暴躁道:「公子你瞧瞧,像這種『鴨子死了嘴還硬』的貨,有什麼道理好講!」一腳將他踹了一個跟頭,伸出拳頭朝他捶去。
小妖毫不示弱,回嘴道:「兩撮毛坑蒙拐騙,小心變成黃鼠狼!」
公蠣探出分叉的舌頭。小白蛇得到訊息,箭一樣地竄了出去,剛好落在錢串子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阿隼將錢耀宗的腦袋扭轉對著高氏:「高玉兒,你好好瞧瞧,你一起生活了七年的丈夫,就是你那個好兄弟潁檜,你心裏真沒一點懷疑?」
公蠣又氣又傷心,也不管那個假冒者了,單手在胖頭厚實的背上捶打:「我才是老大,你這個瞎眼豬頭!他是巫教的人!」
阿隼道:「在官府挂名的有六個,住在固定的角落檐下,另有兩個醉漢,不省人事。我已經派人盯著了。」
高氏笑了起來,聲音輕柔動聽,如同天籟:「我還以為有耗子呢。」
錢耀宗似乎很緊張,拉著話簍子的衣袖不放:「關於八蛇扃骸皿,你還知道什麼?」
公蠣打斷道:「外表看起來同普通青瓷沒什麼兩樣。」
阿隼將三人拉開,喝道:「你又來鬧事!」說著把藍灰色的眼睛一瞪。
胖頭撮著嘴唇,眨巴著眼睛,急切地問道:「那個,那個,要是找到了什麼龍爺,是不是就能知道我妹妹的下落了?」
外面腳步聲忽然緊急起來,接著只見影子一陣瘋狂抽動,瞬間消失不見。
畢岸未答,卻問道:「你還可支撐多久?」
公蠣道:「我沒生氣。」看她眼睛閃出淚光,想了想,絞盡腦汁道:「我,我看到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很不好。這個事情呢……」

第二節

影子不答。高氏道:「我們約定,等將來長大了,結婚生子,你要當我親姐姐一般,我也認了你這個弟弟做娘家。」她撿起剔骨刀,摸著鋒利的刀刃,道:「可是你看,如今我們是仇人了。不過幸虧是你來,若是他人來了,一個時辰前,我們之間,已經有一個是死人了。」
影子喟嘆道:「扃骸皿是一件法器。當時龍爺低估了你的決心,適逢長安有事,便出了門,只擺了個牽魂陣。沒想到不僅被你破了陣,還順手拿了他的扃骸皿。」
公蠣忍不住笑了,撥了撥她小蔥一般的黃毛小辮,道:「我沒有不開心。」忽然想到那個青瓷瓶,隨口問道:「二丫,那晚的青瓷瓶……」
畢岸點點頭,和氣道:「一定的。」
錢耀宗將話簍子拉到一邊,小聲道:「你說這個瓶子叫八蛇扃骸皿?」
不肖點燈,公蠣的視線反而更好。畢岸的房間結構同自己住的那間一樣,只是沒那些亂七八糟的傢具和裝飾,看起來更加寬敞。公蠣本以為畢岸房裡定然藏著各種名貴東西,比如玉佩、銀兩等,誰知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連個尋常的擺件也沒有。
公蠣大怒,指著假公蠣的鼻子跳罵道:「你老實交代,前天晚上去哪裡了?」
畢岸責備地瞥了他一眼。阿隼一拳將原本斷成兩截的香案砸得稀巴爛,怒道:「公子不讓講我也得講!你是個什麼東西,假惺惺的,矇騙了她這麼多年!」原來罵的是錢耀宗,公蠣鬆了一口氣,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畢岸投去責備的目光,低聲喝道:「你查案也這麼久了,怎麼會如此口無遮攔?別出去亂說。」公蠣想了想,不記得自己有認識一個叫魏緣道的人。
公蠣覺得和汪三財解釋不清,正在門口猶豫,小妖剛好出來送客,看到他眼睛一亮,叫道:「兩撮毛!」
高氏笑起來眼睛很是漂亮:「那批靈童裏面,我最大,你最小,我比你足足大了五歲,是不是?」
畢岸道:「其實你錯了。那個瓶子還真是個扃骸皿。你和潁檜研究了多年,都沒發現其中的奧秘。」
幾日前他發覺自己被人冒名頂替,第一感覺是有些新奇好玩,住在如林軒內優哉游哉,並不覺得特別憂心,可如今,一切正朝著不受控制的方向發展。容貌變了,身份文牒換了,當鋪房契等也不在身上;打不過阿隼畢岸,說不服胖頭小妖,前後不過三月多工夫,自己莫名其妙變成了一個在洛陽舉目無親的陌生人。
錢串子還真是個人物,脖子被蛇咬了,卻也不驚,摸了傷口在鼻子下嗅了嗅,道:「無毒的,沒事。」
錢串子絮絮叨叨說著,香已經燃了一半。她轉身去了上房,折騰了一陣,吭吭哧哧搬出一個大瓦罐來。
當下也不說話,跟著錢耀宗,一心想作弄他。錢耀宗對此處甚為熟悉,東繞西繞,專走一些偏僻的小道,中間還穿過兩個牆洞,沒等公蠣找到機會嚇他,已經到了大馬圈後面。
公蠣不明就裡,好奇道:「什麼原來如此?」高氏自行拉過衣襟按住傷口,忍著劇痛道:「龍爺每次見我,都擺放著這個瓶子,我只以為它是巫教能夠找到我的原因,卻沒想到……沒想到,是龍爺為了堤防盪離之術!」
公蠣已經爬得十分接近影子站的位置。很奇怪,牆角並沒有人,影子完全是憑空出現的。
畢岸目光如炬,盯著錢耀宗的臉:「潁檜,當年桂秀才,是你殺的吧?」
一想到自己的床鋪睡著個不知名的外人,公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去將床上的鋪蓋抖摟到地上,狠狠踩了幾腳,小聲罵道:「什麼鬼東西!竟然敢來冒充老子!」
畢岸繼續道:「第二,你後來發現二丫天生具有異能,屢次打她的主意。因為你所習的,是冥魁。」
竟然是高氏。月光中,高氏戴著美人面具站在香案旁。一襲大紅斂服上,長著骷髏頭的蝙蝠眼睛隨著香燭一明一暗,映照著她蒼白的面具和猩紅的嘴唇。卡在公蠣脖子上的,是她頭上一個尋常的銀釵。
頭又一次劇烈地痛了起來,公蠣痛苦地閉上了眼。
這下連畢岸同阿隼也都笑了。
高氏道:「第一次,是在黔中,尋找一本叫做《巫要》的書籍。第二次,在幽州扮作青樓女子,勾引當地一個富商,取了他的萬貫家財。第三次,卻是在姑蘇,處心積慮地嫁給一個貧苦的秀才。」
話簍子忙擺手,皺巴著臉道:「我一個粗人,大字兒不識一個,真不知道是哪幾個字。」說著借口要招呼客人便要走開。
潁檜怨毒地看著畢岸。高氏眼睛瞪大,直著嗓子叫道:「潁檜……潁檜!」手顫抖著摸到二丫的臉蛋,就此香消玉殞。
影子佝僂了下去,聲音如同從地獄里擠出來的:「姐姐還記得當年逃出來的細節么……是我放的蠱人……」
誰知二丫眼睛骨碌碌轉了幾圈,道:「有一次李二蛋偷了周婆婆的銀鐲子,藏在他家羊圈裡和*圖*書,我看到了。可是我不敢說,李二蛋會打死我。周婆婆丟了鐲子,哭得傷心極啦。我沒辦法,便偷偷把鐲子拿出來,趁機丟在周婆婆的針線筐里了,又用了個小鐵環原樣放好,這樣他們誰也猜不到是我。」
高氏站得累了,換了一下姿勢:「剛開始半年多我們都不曾見過面,但我知道隔壁有個愛哭鬼。」
影子打斷她道:「可是他已經不在了,你不該沉湎於過去。」
影子道:「第二天我記得是清明節,下著小雨,聽說你破了龍爺的牽魂陣,並偷走了他的扃骸皿,真替你高興。」
阿隼上去一個大嘴巴子,抽得他就地兒轉了好幾圈,半邊臉很快腫脹,豬頭一般。他捂著臉,吐出半顆帶血的牙齒,惡狠狠看著鐵塔一般的阿隼,終究沒有繼續罵下去。阿隼冷笑道:「我當你勇氣十足,原來是個欺軟怕硬的慫貨!」
「我喜歡吃什麼,只要說過,他便記得,賺了錢便買給我,自己一口也捨不得吃,卻滿心歡喜地看著我吃。冬天給我煨手,春天給我採花,他還會唱很動人的小曲兒。他很用功,寫得一手好文章,你知道嗎,他說一定要考取個功名,不讓我跟著受苦。」
高氏伸出手來,叫道:「耀宗。」
錢耀宗的眼神亮了:「具體怎麼做?」
結界!
兩人開始說小時候的趣事,聊得甚為投機。
公蠣驚慌地昂起頭,發出噝噝的求救聲。若當面打鬥,高氏一定不是他的對手,可是如今七寸被制,公蠣任何力量都發不出。
影子道:「所以你便萌生退意了。」
沒想到小妖竟然知道,飛快答道:「去宣風坊買香料了。」
胖頭歡歡喜喜走過來,道:「畢掌柜有什麼吩咐?」
錢耀宗甩開她的手,嘟囔道:「我不去。」
聽他這口吻,竟然是支持二丫加入巫教的。
如此這般,公蠣又在外徘徊了一個大半天,走得腳脖子都軟了,也沒想到個好辦法。來到大馬圈,看了一陣子賭錢,覺得甚無趣味,垂頭喪氣一屁股坐在一個拴馬樁上。
畢岸微笑著一擺手。阿隼上前,囑咐兩個黑衣人:「此人心裏極度扭曲,小心看管。」說完手起手落,往他後腦一擊,穎檜一聲未吭,昏了過去,被兩人拖死狗一樣拖了去。
途經福壽街,本想拿去給小裁縫瞧瞧這件斂衣是不是他師父繡的,但轉念一想,此事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自己將來扯不清干係。
信息送出,這件事便同自己沒了關係,剩下的便看官府的本事了。心裏一塊石頭總算是落了地,公蠣心情大好,美美地吃了一頓,在如林軒看了一會子歌舞,又想起正事兒:去忘塵閣探探假公蠣的底細。
影子搖擺著,不置可否,忽長忽短,忽胖忽瘦,在地面上變換著形狀。
畢岸皺眉道:「你也會說,除了二丫。」
一年前,二丫六歲。冥魁所用女童,不能超過七歲,過了七歲,六根扎齊,魂魄便難以控制了。那幾日穎檜正殫精竭慮思考如何騙過高氏取了二丫魂魄,偏巧在城外,碰到一個女童聰明伶俐,比二丫要乖巧可愛十倍,臨時起意,決定拿此女童練手。
話音未落,一個髒兮兮的毛巾甩了過來,打在話簍子的眼睛上:「話簍子,你不編故事會死啊你?」管事的老夥計過來,在他頭上狠狠敲了一爆栗,罵道:「整日不幹正事,就知道吹牛打屁!趕緊招呼客人去!」回頭朝錢耀宗賠笑道:「客官您別當真,他滿嘴瞎話,編故事一套一套的。」又推話簍子,「趕緊給客人賠個不是。」
公蠣頭皮發麻,忙轉過頭去。
這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沒完沒了,看樣子當年感情甚深,二丫應該安全了。公蠣盤曲身子,一邊聽一邊休息。
兩人針尖對麥芒,你一句我一句鬥嘴。公蠣忽然想起今日的正事,隨口問道:「你知不知道畢掌柜今日去哪裡了?」
高氏回過頭來,詭異一笑,眼裡卻滴出血淚來。大紅斂服上,淚水滴落的地方冒出一股白煙,將衣服腐蝕成手指大的洞。
公蠣伸出手:「還有手上。」
公蠣忍了又忍,問道:「你說的第三,到底是什麼?」
潁檜名義上算是二丫的父親,但他天生不喜歡孩童,加上二丫又長得像極了桂秀才,潁檜很是討厭,但一直維持表面的和睦。經過長期糾結猶豫之後,他先是言語誘導親娘錢串子,想通過她的手夭折二丫,后因高氏對錢串子有所防範,這才決定親自動手。
公蠣心裏又有些不安:那晚自己出現癔症,莫非是扃骸皿發揮作用了?但自己又不是它的主人,好生奇怪。
在一眾人的爍爍目光之下,潁檜終於開口道:「一年前,我在郊外官道,這個小女娃罵我……」他驚恐地眨著眼睛:「我生氣了,看左右沒人,失手掐死了她……沒,沒地方處置,就買了個罐子裝起來,埋到了荒灘……」
畢岸擺弄著紙人,道:「同時駕馭六個,已經算是厲害了。」
二丫歪頭看著他的臉色,討好道:「你不開心,我便不開心。」
話簍子笑道:「你們多多買我家的器皿,我工錢高了,才有精力講呢。」
畢岸道:「不在於做工精細,主要看功效。」說著將手臂一伸。他的衣袖被劃破,手臂上留下長長一條血痕。公蠣吃了一驚道:「這玩意兒打的?」
公蠣吃驚道:「兄弟,這個時候,你還惦記第三啊?」
高氏眼睛里滿是恨意,良久才道:「沒幾天,龍爺便派了信使來聯繫我。我懷著身孕,還能怎麼辦,只好又回了教內。」
公蠣只想詢個價,萬一將來那件要求賠償,自己心裏也有個譜兒,道:「粉色青瓷雖然名貴,也不至於拿來當鎮店之寶。」
公蠣大怒。如今變得丑了,小魚小蝦都敢指著自己的鼻子罵了——他卻不知,他大晚上戴著一頂大草帽,手臂上黑毛叢生,看起來就像個雞鳴狗盜的小混混。
錢耀宗急切道:「扃骸皿,是哪幾個字?你寫給我看看。」
影子木然地重複道:「嫁給一個秀才?」
高氏嘴角挑起,輕輕道:「穎檜……殺桂秀才、告密,我要親口聽你說,是真的嗎?」
錢耀宗不再裝瘋賣傻,一臉委屈地看著高氏,結結巴巴道:「我娘一直懷疑,是你……你同人偷情生的二丫……她聽信了謠言,說針扎女童,下一個便可生……生個兒子。我今晚確實沒喝酒……我是擔心,擔心我娘做出什麼荒唐事,害了你們母女……所以今晚一直在,一直在附近晃悠……這才被當做那個什麼穎檜……娘子,你千萬不要聽他們胡說!」

第一節

外面似乎著火了,房間里好熱。皮肉炙烤的焦糊臭味,在房間里瀰漫。越來越多的人掙扎著死去,倖存者發出絕望的哭叫,有人憤怒起來,拖著長長的腔調尖利地咒罵,剩下的人便跟著附和。
錢耀宗抱住了頭,哼哼唧唧不知是哭是笑。錢串子突然暴怒起來:「我看你腦袋被驢踢了!當初我就猜測她懷的是野種,你偏要娶回來,還對這個病懨懨的丫頭視同己出……看在她這麼多年還算守婦道的分上,我不同她計較,可引兒子的事兒,必須得落在二丫頭上!」
高氏十分平靜,道:「是不是錢耀宗偷了去?他打這個瓶子的主意好久了。」
錢耀宗卻不笑,拉住話簍子,一臉陰沉道:「那個瓶子怎麼個燒製法?」
聲音儼然同自己嗓子沒啞前一樣,只是少了幾分生氣,聽起來親切客氣,卻帶著一股莫名的呆板。
其中一個人插嘴道:「明大人是誰?」
劍尖上,挑著一個拿劍的小紙人,被刺穿了心臟,流出一些紅色的液體來。
聖教?!
錢耀宗吃了一驚,道:「出事故了嗎?」
陰影中的高氏直挺挺站著,左手五指捏出一個極為怪異的手勢,接著嘴角微微一動,似在微笑,骷髏們跟著笑了起來,衣袂飄飄,上面的鬼面蝙蝠像是活了一般,扇動著翅膀,它們的眼睛里,無數條細細的小蛇擁擠在一起,在孔隙中鑽來鑽去。
公蠣聽得糊塗,那日在現場,他分明聽到兩人說是「尋常案件」,同巫教無關,今日又說同巫教有關,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假公蠣微笑道:「好,我一直想瞧瞧龍爺到底是個什麼樣兒的人物。」公蠣卻想,老子才不湊這個熱鬧,龍爺、巫教,關老子什麼事兒?他拚命想從假公蠣的神色中看出一些端倪來,但假公蠣神色如常,舉止自然,一絲破綻都不漏。
影子喘著氣道:「是,當日被困牽魂陣,我為了救你,放了一個蠱人分散力量,你這才得以逃脫。」
這個發現讓公蠣如墜寒冰。
而根據鄰里對長相的描述,死在墓里的確是王瓴瓦無疑。
錢耀宗低眉耷眼,眼神閃爍:「那是那是。後來那個窯口怎麼樣了?」
錢耀宗拚命掙扎道:「你們信口雌黃!我叫錢耀宗!什麼穎檜,我根本不認識!」
一滴水落在公蠣的尾巴上,是高氏的眼淚。可惜戴著面具,看不到她的表情。
話簍子年齡不大,卻甚是圓滑,小心地笑道:「江湖傳言而已,我暫且一說,您暫且一聽,可不要當真了。」錢耀宗摸出一塊碎銀子塞入話簍子懷裡,道:「這個我知道,我就是打聽個新奇。你只管說。」
影子道:「我在面具鼻子下面摳下一塊漆。」
高氏溫柔著揉著二丫的滿頭黃毛,喘了一陣氣,道:「謝謝你。我倦啦,這世界上,除了二丫,沒了牽挂。」
瓦罐看來很有些時日,花紋斑駁,邊角破損,烏青的底釉大半已經脫落。錢串子將大罐子打開,裏面取出一個小罐子來。
高氏的眼神頓時凌厲起來,道:「巫教看中二丫,是因為她的靈力?」
外號「話簍子」的小夥計不服氣,辯解道:「這件事我真沒吹牛。那次掌窯的喝醉了,親口講的,還說他因為偷偷幫人做這個東西,報廢了一個窯口,差點連命都丟了……」
公蠣想起前日情景,但懶得多管閑事,不耐煩道:「你一個小屁孩,有什麼不開心。」
二丫似乎不高興了,用指甲在地上划道道兒,悶悶道:「這上面的小蛇是死的。」
小白蛇驚慌失措,掉在一人的肩上。那人捉起小白蛇,大聲叫道:「畢掌柜,出來一條小長蟲!」卻是胖頭。
錢串子一手捂著脖子,一手指著錢耀宗的背影,氣得咬牙切齒:「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沒出息的玩意兒!」氣鼓鼓在門口瞪著眼珠想了片刻,輕輕推門進去了。
高氏默然不語。影子道:「這個孩子,同你可真像,靈氣十足。可惜瘦小了些,日後要好好將養著才行。」
高氏漫不經心道:「扃骸皿,丟了。」
一陣窸窸窣窣過後,聽見胖頭高高興興地道:「好熱!老大,過會兒去磁河洗個澡吧?身上黏糊糊的,難受。」
影子道:「我一直沒問你,你執行的是什麼任務?」
高氏漠然地轉過身去,道:「也是我不小心。」影子似乎還想問,卻被高氏制止了:「丟了。或者是我那個不爭氣的丈夫,拿去換了酒錢也不一定。」影子似乎對所謂的扃骸皿十分緊張,高氏卻毫不在意。
忘塵閣已經打烊,院里靜悄悄的。公蠣側耳聽了一陣,趁人不備,攀著門前的梧桐樹,跳了進去。
他哭著哀求了一陣,見高氏不應不答,又跳起來指責她:「七年多,你對我愛理不理……不管我對你多好,你可有真心把我當做你的丈夫嗎?你念念不忘的,就只有那個早就該死的桂秀才……」他咬牙切齒,一雙眼睛紅得嚇人。罵完高氏,又罵二丫:「你這個活小鬼兒、拖油瓶,長得他媽的同你死鬼爹一模一樣,我看到你心裏就不爽,恨不得活活掐死你……」
潁檜嗷一聲悶叫,右手張開,掉出一個帶血的小紙人。但同時,高氏終於支撐不住,盪離之術消失,穎檜雙手按在脖頸上,狗一樣地喘氣。
黑影並不說話,只是靜靜地佇立著。但他身上那種冷酷的氣勢,卻讓人不寒而慄。
第三日一大早,公蠣拿著那塊從王瓴瓦身上撕下的紅斂衣,決定去找畢岸。但到了忘塵閣,不僅畢岸和阿隼不在,連胖頭和假公蠣也出去了,只有那個迂腐的汪三財守著當鋪。
高氏微笑道:「你也是,眼睛明亮,我猜你長得一定斯文秀氣。」
公蠣撲上去抓畢岸的后領,想要同他說說清楚,卻被阿隼一把擋開:「隆公子請回,今天你擅入民宅,我們便不追究了,若有下次,定當入室盜竊論處。」說著用力推他出去。
錢耀宗二話不說,拿出荷包隨手一指,道:「這個牡丹瓶我要了。」
公蠣嚇得魂飛魄散,想也未想,箭一般鑽入牆根石縫中。
高氏道:「教里的日子太難熬,不找些寄託,人會瘋了的。我每日惦記著在晚上同你說幾句話,日子便好過許多。」她朝四周顧盼,像是在找凳子:「既然來了,要不要來家裡坐一下?」
香案咔嚓一聲斷成兩截,二丫的身體折成一個直角,卡在斷裂處。高氏左手捂腹跪了下來,貼著她熟睡的小臉,喃喃唱道:「雞雞斗,蓬蓬飛,一飛飛到稻田裡,稻田裡廂吃白米……」
也不知二丫怎麼樣了。公蠣覺得有些愧疚,今天本應該找機會來瞧瞧她的。可如今大晚上的,來了也白來,心想要不附身在錢耀宗身上,跟著他去院里瞧瞧。正胡思亂想,卻見對面街口一個肥胖的影子鬼鬼祟祟溜了過來,走到錢耀宗跟前,在他腦袋上一拍。
小白蛇溫順地盤在公蠣的手臂上,可憐巴巴地低著頭,以示順服,時不時發出表示哀求的噝噝聲。
「買香料?」不用說,這是陪著蘇媚一起去了,公蠣心中頓時醋意翻騰,酸溜溜道:「你家如今耍得大,都指使畢岸跑腿了。」一看小妖柳眉倒豎,未等她張口罵,忙一溜煙跑了。
果然是自己打碎的那個。公蠣心虛,連忙往胖頭身後躲了躲。高氏咳出一口血來,道:「我聽二丫說了,不要緊的。一個普通的瓶子碎了便碎了。」
公蠣身上的鱗甲不由豎了起來。影子驟然長大變寬,遮住了大半個院子的月光。
這衣服的綉工十分罕見,要對著光線試好幾個角度才能看到骷髏,正常看來,好像一朵朵連在一起的小花。但不管公蠣怎麼看,都沒發現上面有綉好的小蛇。
打聽王瓴瓦並不怎麼費勁,一天之後,公蠣便基本知道了他的情況。
錢耀宗鼻涕淚水糊了一臉,嘿嘿傻笑道:「不……不,二丫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阿隼冷眼看他哭了一陣,指著令公蠣膽戰心驚的屍骨罈道:「說說吧,這個是怎麼回事?」三下五除二去了蓋子,抓著他的頭髮,粗暴地將他的腦袋往罈子里按:「這是誰家的孩子?」
高氏道:「第二天,領聖服和任務的時候,我便看到你啦。你又瘦又小,顯得衣服又肥又大,可惜看不到臉。」
高氏眼神冰冷,道:「我心已死,這巫教我一刻都不想待。」
阿隼面帶喜色,道:「公子教訓的是。」
公蠣心有不甘地在他床上打了幾個滾兒,探頭往床下看去。
高氏凄慘一笑,搖頭道:「你不知……巫教的厲害。」
公蠣驚叫道:「真的?」看來今日那個叫話簍子的小夥計沒有吹牛。
我只想做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公蠣絕望地想。
高氏緊緊抱住二丫,道:「不!我不讓我孩子同我一樣,過這種無法見人的日子……我只想她平平安安地長大,嫁人、生子,像個普通人一樣過一輩子。」
忽然有個人插嘴道:「這瓶子怎麼個燒製法,你知不知道?」公蠣一看,原來是錢耀宗,他不知什麼時候來了,縮頭縮腦地蹲在門檻內,聽得津津有味。
高氏瞧著一明一滅的香頭,道:「那些年裡我執m.hetubook.com.com行了好多次任務,其中三次大的任務,每次都超過一年;每次結束,我都難過得像死過一樣。」
鈴鐺整齊地顫動起來,發出清脆的聲音。公蠣的腦袋不知怎麼突然嗡地一聲,如同一把尖針在扎在太陽穴上,痛得眼冒金星。他強忍著把手裡的匣子安全地放在地上,就地一屁股坐下,抱頭喘氣。
胖頭雙眼發亮,啪啪拍著胸脯,道:「不怕!畢掌柜,您說幹什麼就幹什麼!」說著將小眼睛往假公蠣那邊一溜。
二丫一陣抽搐,發出小貓一樣的哭聲。公蠣看見,一點亮光從她的眉心透出,漸漸散去。
兩人陷入回憶中。香已經燃盡,高氏重新點起一支,插在香爐里。
雖然高氏自殺令人唏噓,但公蠣歪打正著,破了潁檜的修鍊,很有些沾沾自喜。等胖頭抱著二丫,幾人準備離開時,公蠣突然想起,最為要緊的事情還沒做,遂一把拉住畢岸的衣襟,差點哭了,道:「你答應我的,治療黑斑呢?」
氣氛有些沉重。潁檜肩頭聳動,捂臉哭了起來,那副懦弱膽怯的模樣,很難讓人將他與巫教的無常信使聯繫起來。
她低下頭,輕輕撫摸著二丫的小腦袋:「收藏《巫要》的老人家,對我可好了,當我親孫女一樣。便是那個俗氣不堪的富商,也當我寶貝一般寵著愛著。那時候我便想啊,我想做一個普通人,做人家小妾也好,貧苦受窮也好,只要平平安安、和和美美。」
胖頭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伸著脖子張著嘴,像一隻傻乎乎的大肥狗。
原來是錢串子回來了。錢串子的胖臉上顯出暴躁的樣子,低聲喝道:「你死哪裡去了?」捏住鼻子厭惡地道:「又喝酒了?」
公蠣道:「好好,玉姬。那晚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青瓷瓶,那個瓶子你知道哪裡來的嗎?」
影子道:「我看他不像是怎麼有出息的。」
畢岸看了他一眼,道:「沒有第三。」
畢岸道:「好,還來得及。你習的巫術,是盪離?」
影子驟然驚叫起來:「不!」
高氏黯然道:「不錯,只因為龍爺想要探聽這秀才家裡的秘密。」
不料錢耀宗忽然爆了脾氣,瞪著兩隻發紅的眼睛罵道:「你誰啊你?滾!」氣呼呼往外走。
錢串子似乎並未聞到,從小罐子里取出一個分辨不出顏色的針線包來,打開來,裏面仍舊是大大小小的繡花針,還有一把小巧的剔骨刀。
高氏微弱地點點頭。畢岸道:「盪離是通過空間隔離、氣流扭曲發揮作用,俗稱結界;扃骸皿,與盪離同源,但只是空間隔離。」
※※※
畢岸制止了他,平視著公蠣:「你口口聲聲說你才是真正的龍公蠣,有什麼證據?」阿隼飛快上前,在他身上搜了一把,拿出了撿來的身份文碟,對畢岸道:「我早查過了,隆公犁,洛郊蟒庄人氏,咸亨四年秀才,也不知這秀才怎麼考的,實際是個大草包。」
畢岸背對著公蠣,低頭沉思,聽到公蠣過來,忽然轉身,一劍刺向公蠣。
昨晚為了騙胖頭挖墓,指著桂平的墳說埋的是自己爹的骨殖,如今怎麼說得清?難道說假公蠣去挖了自己爹的墳墓?真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公蠣心裏盤算著,聽高氏的口氣,上次巫教來人,是被高氏打敗了的。
錢耀宗沉默了片刻,道:「你繼續說。」
高氏是個心思縝密的女子,她很快明白,巫教之所以難以擺脫,是因為不管你逃到哪裡,巫教總能找到。「我留意到,龍爺的房間,不管擺設如何變動,總有一件東西是不變的。」
影子沉默了一陣,道:「其實,像二丫這種天生有靈力的孩子,研習聖術,亦非壞事。至少不用被那些蠢人當做是怪物……」
畢岸道:「巫教一直在找她。」高氏微微笑道:「我是巫教的鬼面。」她見公蠣不明所以,補充道:「殺手。」
高氏喘息得厲害,一口口地吐出血水,面目更加猙獰。公蠣很想讓她摘下面具,哪怕臉上有瘢痕,也好過如今瘮人的假面。
公蠣本來想離開,但越聽越驚心動魄,聽得著了迷。
公蠣趁他不備,偷偷爬上樹去。剛好見樹上盤著一條小白蛇,公蠣毫不費力便將它招呼到自己身邊聽用,只待錢耀宗走過樹下便讓小白蛇跳到他的脖子里去。
高氏聲音柔和下來,道:「我當時本想帶你一起走的,可是龍爺突然發難,實在來不及通知你。」
高氏好一陣才緩過來,繼續道:「可是我拿了這麼久,從不見它發揮過作用。」
二丫驚恐地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小聲道:「我知道,是我爹偷我娘的。」
匣子里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但公蠣心裏分明覺得,裏面很擠。
高氏冷冷道:「如今我在這世上活著的唯一意義,便是我的二丫。」
錢耀宗喝得爛醉,滿身是嘔吐的穢物,東倒西歪的,若不是兩個黑衣人扶著,早癱倒在地上了。
二丫笑眯眯道:「蛇哥哥,你怎麼啦?」
已經走到門口的阿隼折身回來,盯著公蠣的臉瞧:「兩撮毛?」
不過打碎瓶子一事比起被悶死在墳墓中的王翎瓦,簡直不值得一提。公蠣心事重重,中午回去小睡了一會兒,竟然夢到王翎瓦,唇面烏青,在墳墓里又踢又打,不住地叫著「放我出來」,公蠣滿頭大汗從噩夢中醒來,簡直身心崩潰。
公蠣覺得惶恐,忙不去想它,遠遠指著屍骨罈,埋怨道:「那個罐子,你又挖出來幹嗎?」
二丫便這麼僥倖長到七歲。這七年多來,「錢耀宗」潁檜同高氏越來越離心離德,原本的一點相敬如賓,也在潁檜的反覆、猜忌中消耗殆盡。即便如此,高氏都從不曾懷疑過「錢耀宗」的身份,只當自己遇人不淑,自甘認命,且念及錢耀宗當年收留之恩,一直任勞任怨。
閉門鼓敲響,天色已晚。公蠣站立得腿腳發麻,又沒有小妖珠兒等人安慰取笑,雖然氣惱失望,也只有先回如林軒再說。
錢串子吭也不吭一聲。即便是錢串子罪有應得,公蠣仍見不得這些事兒,他有些後悔剛才下手重了。
公蠣終於避不過去,提起了玲瓏,「玲瓏叫睿姬,是巫教的新任禁婆……」公蠣忽然心如刀絞,很想放聲大哭一場。
畢岸遠在街口,忽然道:「你來看看。」
阿隼實在受不了他這副嘰嘰歪歪的樣子,半是鄙夷半是好笑,扭頭便走。胖頭對他好感大增,傻呵呵道:「老隆,你果然同我家老大挺像的,他以前也是這樣,天天惦記能長得比那個什麼安。」
假公蠣顯然是有備而來,早早將細節想好了。公蠣氣得七竅生煙,正要跳腳怒罵,卻被畢岸按住了肩膀:「你想治療臉上的黑斑,我看在你同龍掌柜姓名相近的分上,已經答應幫你,以後請不要再來鬧事。」說完不由分說,轉身回了房間。
二丫在公蠣面前蹲下,雙手托腮,小大人一樣嘆了口氣,道:「我也不開心。」
高氏定定看著錢耀宗,一字一頓道:「你,就是穎檜。」
外面有兩個,不對,是三個扭曲的身影,一個呼吸粗壯的躲在樹后,兩個腳步輕的正貼著牆根,朝影子所在的外牆位置移動。
公蠣爬上香案,輕輕碰了碰二丫的小臉,尋思還是恢復人形,叫醒高氏才行,忽覺背後陰風習習,接著脖子一陣麻痛,渾身動彈不得。
影子道:「做任務最怕投入感情,忘了自己的身份。我聽說最後這個任務你並未完成,龍爺很生氣。」
公蠣這才發覺頭上的壓迫感消失不見,顧不上再聽高氏的歌謠,招呼著小白蛇,逃出門去。
不料阿隼忽然一聲暴喝:「事到如今,你還裝模作樣!」把公蠣嚇了一大跳,剩下的話也咽回了肚子。
影子微微搖晃。高氏的聲音越來越低:「可是快四個月時,我想吃些酸果子,他出去買,不知怎麼就被受驚的馬給踩死了。」她的眼神忽然凌厲,尖聲叫道:「巫教做的!是不是?」
二丫玩弄著手指頭,不情願道:「上面好多小鬼兒在跳舞,眼睛里還有小蛇鑽來鑽去。那些小蛇長得很討厭,不像你這麼好。」
胖頭裂開了嘴,又像笑又像哭。阿隼瞧了假公蠣一眼,道:「龍掌柜肯幫忙,再好不過。這件事,單憑我和公子,確實有些力不從心。」
錢串子嘟嘟囔囔祈禱了一陣子,去屋裡將二丫抱了出來,將她平放在香案上。
高氏轉向他。公蠣發現,她的眼睛很美。
骷髏的眼睛里有小蛇?公蠣倒沒有發現。不過這景象是夠讓人不舒服的。
公蠣渾身濕透,動彈不得。忽聽房門哐當一響,幾個人的腳步聲傳來,接著只聽阿隼道:「放在這裏即可。」
可是誰能相信有這麼巧,撿一個身份文碟,剛好同龍公蠣發音差不多,而相貌特徵又同自己現下一致呢。
公蠣飛快爬上牆頭,看到門口大樹的枝葉伸展,就在眼前,用力縱身跳去,但跳到半空,尚未觸及枝葉,卻被彈了回來,吧嗒一聲,落在了牆下。
畢岸道:「是。」
話簍子臉上的戲謔不見了,神色漸漸凝重:「老窯工去看了看,說這個窯有些邪性,最好廢棄。但這是官窯,開一個窯口造價驚人,上面不說廢棄,誰也不敢自作主張,而且出不了成品,便要追責。掌窯的沒辦法,又去找老窯工,又是磕頭又是哀求。老窯工無奈,說出了一個法子。」
影子道:「我哪裡有這個膽量?你知道……我膽小得很。就像今日,接到命令,我心裏極不情願,卻不敢違抗半分。」口氣全然不像一個執行任務的冷血殺人,而是一個受了委屈的懦弱孩子。
潁檜發瘋一般,上去抱住高氏瘋狂搖晃:「姐姐你不要死,你不要死……」高氏的頭軟綿綿歪在一邊。
公蠣心情不由好了些,做了個鬼臉道:「小丫頭牙尖嘴利,小心變成花長蟲!」
高氏冷笑了一聲,帶著血光的刀面一閃,朝著錢串子的右眼扎去。公蠣嚇得扭轉了頭。
高氏卻將剔骨刀轉向了錢串子。公蠣瞧不見她的臉,只看面具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同二丫極為相似。
公蠣要被自己蠢哭了,只能咬著不放:「你說你前天晚上去哪裡了?」
真是倒霉,又來了個巫教的人。
玉姬原來是高氏的名字。公蠣雖然沒聽過「鬼面」的名號,但見畢岸說的凝重,自然不敢造次,見她衣襟上血污蔓延,小心翼翼道:「您這是……何苦呢。」
影子道:「是,那時管得好嚴,教習嬤嬤一個個凶神惡煞的,發現有私下見面的,直接打死。」
高氏垂頭道:「是,反正心已經死了,同誰過不是過呢?」
胖頭嘟嘟囔囔地哀求假公蠣之時,畢岸同阿隼已經到了正堂。阿隼倒了兩杯涼茶,給了畢岸一杯,端起另一杯一飲而盡,道:「瓦罐嬰屍案,基本告破。」
可是房間里大多都是自己的東西,要打要砸,一個也捨不得,便是那床菱花軟緞被子,公蠣還是心疼地抱了起來,將上面的腳印拍打幹凈,重新放回到床上去。
高氏垂下了頭,道:「我自然想……可是我的心裏已經有了桂秀才。」
錢串子忙去捂他的嘴,一邊看院中的動靜一邊小聲罵:「沒用的東西!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懂什麼?我好不容易才得的法子,過了今日,明天就是小滿節氣,便不靈了!」
錢耀宗辯解道:「你不要血口噴人。」拉住高氏的手臂,急急道:「娘子,你不要聽他們胡說,這些人,破不了那些疑難案件,便故意往聖教上引,好騙官府的賞銀……」
胖頭回頭一看公蠣,馬上警惕地把住大門:「隆……隆公子,你怎麼在這裏?」他朝錢家院內看看,又打量公蠣:「半夜三更的,你怎麼在這裏?」
小夥計是個舉止浮夸之人,帶著點江南口音,得意洋洋道:「正是,這種瓶子,整個洛陽城也不多見。」
高氏綰著的頭髮散了下來,她任由頭髮披著,平靜地道:「嗯,你會在巫教出人頭地的。而巫教,不會養一個閑人,我若回去,下場更慘。」
在巫教森嚴的教規之下,他同隔壁從未見過面的高玉兒相依為命。之後高玉兒學有所成,開始執行巫教各種任務,但他因學業不精,一直混在巫教下層。
老夥計一把推開他,朝錢耀宗笑道:「孩子話,別理他。他說那個什麼皿我不知道,但我在這行做得有些年頭了,蛇紋瓶在川蜀一帶很常見,只是中原百姓覺得蛇紋不如牡丹紋、祥雲紋、纏枝花鳥紋什麼的透著吉祥富貴,故市面上少見。所以這種瓶子也不是什麼名貴東西,您想估價,要是不嫌棄老朽眼拙,改日帶來我幫您瞧一瞧。」
高氏的瞳孔猛地一縮,有驚愕,有失望,怔怔地看著錢耀宗說不出話來。
二丫實在太瘦小了,平躺在那裡,像個沒填充的布娃娃。
畢岸眉頭緊皺,雙手抱肩站立,一動不動。公蠣心軟,忙道:「我知道他在哪兒,他今晚去黑賭場喝酒了。」
公蠣猶如醍醐灌頂。這麼簡單的事情,自己竟然糾結了兩日,真不知是腦子成漿糊了還是長了草了。他抱著二丫拋了個高,放下她興沖沖走了。
公蠣唯恐那個青瓷瓶太貴自己賠不起。既然尋常,心中便沒什麼愧疚了,將手中茶一飲而盡,重新去找畢岸蘇媚去了。
大唐以來,洛陽一直執行宵禁。每晚閉門鼓敲過之後,無官府批文者,一律不得在街上走動、喧鬧,「犯夜」者笞打二十。不過長夜漫漫,總有姦猾之人想出對策:在各坊各區之間落鎖,小範圍內盡興狂歡,只不讓巡邏官兵發現即可。據說暗香館、閑情閣等青樓堂館也是如此,夜夜笙歌,百花爭艷,比白日更香艷熱鬧,可惜公蠣銀兩不足,連一次在外留宿的機會也沒有。
無論公蠣如何翻弄,匣子嚴絲合縫,根本無法打開。公蠣急得滿頭大汗,抱著匣子一陣搖晃。
公蠣的鬥志頓時起來了,顫抖著胡亂將匣子和瓶子包好,推入床底,爬起來躲在窗下。
高氏慘然一笑,道:「是么?哄也好不哄也罷,那段時間,真是最幸福的時光。」
潁檜?公蠣忙朝四周看去。除了畢岸帶來的黑衣人,並無其他外人,公蠣又認真地看了看錢耀宗,甚至不顧他臉上的眼淚鼻涕,撕扯了一把他的臉皮。
話簍子連忙擺手:「我也是聽掌窯的這麼一說。」

第三節

那些詛咒,音節急促而怪異,音調長而凄厲,不似公蠣聽過的任何方言,也非是蟲語、獸語或者鳥語;但即使聽不懂,公蠣也能感覺到,那些詛咒,比公蠣聽過的任何咒罵都要惡毒十倍。
二丫一動不動。錢串子摩挲著她又黃又軟的頭髮,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這樣子對不住你,可是我們家三代單傳,不能到你這裏便斷了根。下輩子,你投胎到一個缺女兒的人家吧,千萬不要再生在我們家。」接著忽然轉了口風,惡狠狠道:「你要是再敢投胎到我們家,我就讓你嘗嘗死後被萬人踐踏的滋味……」她表情猙獰,五官扭曲,嚇得公蠣脖子一縮。
高氏忽然笑了,語氣輕快道:「好,好。」她轉過身,拿起香案上最後一根銀針,往錢串子太陽穴扎去,在即將碰到她的皮膚之時,忽然飛快轉身,一針扎在二丫右頭頂的本神穴上。
兩人相對不語。高氏苦笑了一下,道:「沒想到會是你。」
影子頓了一頓,道:「沒什麼好的,也沒有什麼不好。」
高氏哂道:「那你還同我說這麼多?剛才直接取了我的性命豈不省事?」
高氏還保持著依偎二丫的姿勢,只是已經不唱歌謠了。
公蠣忍不住插嘴,道:「你們認識?」
可是這麼大一個秘密壓在心裏,既無法對人訴說,又無法視而不見,真如同將心放在火上烤,四面都是煎熬。思來想去,唯一能幫自己的hetubook.com.com,只有畢岸。
高氏道:「是,龍爺要我打聽他們家族的秘密,我沒做。龍爺要我殺了他,撤離長安,我也沒做。」她直視著影子:「我,懷了秀才的孩子。」
錢串子細心地將她嘴角的嘔吐物擦拭乾凈,對著她的小臉出了一會兒神,低聲道:「二丫,你別恨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錢耀宗驚訝道:「明大人也沒辦法?」
已近子時,萬籟俱寂,周圍人家早已熄燈安歇。
高氏嗔道:「可每個人都戴著面具呢,又不準說話。還是你聰明,想到一個辦法。」兩人異口同聲道:「在面具上做記號。」
耳邊的聲音消失了。強烈的壓迫感瞬間消失,公蠣艱難地動了動已經酸麻的身體,伸長腿腳癱在了地上。
潁檜哇哇叫著躲避。公蠣沒想到這個屍骨罈竟然也跟潁檜有關。胖頭湊上去看了一眼,小聲道:「怎麼回事?」
兩個黑衣人進來,放下兩個包裹來。畢岸打開其中一個,裏面正是那晚公蠣打碎的那個蛇紋瓶,已經被修復完整,不見一點裂痕。而另一個包裹里,並非剛才在忘塵閣公蠣看到的烏木青銅鈴鐺匣,而是——而是公蠣前些日在磁河荒灘里挖出來又埋進去的屍骨罈!
高氏似乎懶得再提這個話題,語氣緩和下來,頹然道:「真的是丟了。它既然不能阻止巫教找到我,我要這玩意兒有何用?」她隨手撿起銀釵,插在鬢上,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公蠣。
影子依然在勸高氏:「姐姐,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辛苦,不如回去,有什麼困難,我們一起承擔……」
公蠣對古玩一竅不通,只管看個熱鬧。忽見大鼎後面放著一個一尺來高的圓口大肚青瓷瓶,頓時覺得眼熟,叫來小夥計問道:「那個瓶子好別緻,也是你們的鎮店之寶嗎?」
錢耀宗心高氣傲,想出人頭地卻受制於天分,漸漸形成敏感多疑、氣量狹小的性格,偏生表面要做出謙和之態。當年同高玉兒相處,他尚且年幼,對高玉兒的依賴愛慕之情確實是真的。可高玉兒對他,只是當他弟弟看待。等他長大,高玉兒已經嫁給了桂秀才,他一時嫉妒萬分,生出這許多事來。
清風吹過,影子的聲音帶著一點嗚咽:「我晚上睡不著,一邊哭一邊摳床里側的牆壁,時間久了,牆壁竟然給我摳出一個拇指大的洞來。」
公蠣噁心得差點自己也嘔了。高氏握住了他的手,眼神迷離,用力說道:「耀宗,對不起,你不該娶我的。」
阿隼朝畢岸遞了個眼色,打量了下院落,徑直走到灶房,乒里乓啷一陣,用破碗端了半碗草木灰來,道:「用這個,搽上三天,保准好了。」
高氏淚如雨下,在臉上留下條條血痕。
公蠣不知道怎麼同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講述,「這個事情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必須告訴,告訴一個更厲害的人。但是我又不想讓更厲害的人知道我知道這件事……」公蠣比劃了老半天,繞得舌頭打結,喪氣道:「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但潁檜的冥魁,同高氏的盪離之術相比,終歸弱了幾分。盪離之術,在上古時代原本用於守城或破城,施展起來威力巨大,破城時可生生將法術範圍之內的任何生物撕裂,守城時又可讓外面的將士攻不進來。傳至如今,威力已減,但比起其他法術來還是強些。潁檜娶了高氏,本想藉機偷學盪離之術,誰知高氏自以為擺脫巫教,對潁檜的多次試探裝聾作啞,絕不透露一個字。
高氏翻開二丫的眼皮看了看,戴著面具的臉輕輕地在她額頭上貼了一貼,柔聲道:「乖寶貝。」聲音優美動聽,柔得要滴出水來。公蠣很想說話,告訴她自己是為了救二丫,但是原形不得人語,是非人混跡洛陽的基本準則,只好用力掙扎了幾下。
潁檜一副窒息之狀,一手拚命撫著喉嚨,一手捂住了心口,而旁邊等人卻平安無事。公蠣大感驚奇,嘖嘖道:「好法術!」話音未落,只見畢岸飛快出手,一劍刺在穎檜捂著心口的右手上。
錢串子的手有些抖動,扒著針線包看了又看,嘴裏小聲嘟囔著:「五根針……五個部位……放入五個罐……」手抖得太厲害,差點將剔骨刀掉在地上,錢串子壯膽一般,突然大聲咒罵道:「錢耀宗,你還不死回來!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什麼都要老娘操心!」
鈴鐺聲越來越急,房間里水泄不通,從地面到房頂,全都是人,有人被踩死,有人已窒息。
高氏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影子身上,對桌下的變化毫不知情。影子發出桀桀的笑聲,很是刺耳:「龍爺如今重振旗鼓,正想要人手。你不回去也可,這個孩子,我帶走。」
影子似乎無可奈何,道:「要不你先將扃骸皿給我,我先交了這一項差才好。」
高氏失聲道:「原來……原來如此!」她一下子挺直了身體,牽動傷口,血噴涌而出。
公蠣拈起紙人,對著月光細看,道:「瞧這做工,畫得粗鄙,比老木匠的可差遠了。」
公蠣納悶道:「沒有小蛇啊。」
錢耀宗抬起眼來,笑道:「娘子。」撲到高氏身邊,含含糊糊道:「你怎麼打扮成這樣?」眯眼瞧了瞧周圍站著的眾人,舌頭打著結道:「家裡這麼多人,來,喝酒,喝酒。」咕一聲,吐出一口酸水來。
公蠣覺得累了,心裏惦記著畢岸所說治療黑斑一事,忍不住提醒畢岸道:「我臉上這兩撮毛……」
高氏身上的斂服,忽然發出些微的紅光,上面的小骷髏開始閃動,面具漸漸同高氏的臉融為一體,白森森的臉,猩紅的嘴唇,如同紙紮店門口的童女。
胖頭搬了矮凳和被子,讓她就地兒斜靠上去,但他同公蠣一樣,一直不敢看她的臉。
公蠣嚇了一跳。真沒想到,高氏竟然自殺。
兩人沉默了一陣,影子問道:「他……對你好么?」
微風吹過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音。公蠣沿著牆根,慢慢地往影子所在的牆角溜去。他有些好奇,想看看這個操控影子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影子道:「你當年破了聖陣,將扃骸皿偷走,這個賬,我不同你算了。只需把這個孩子和扃骸皿給我帶走,我便放你一條生路,任憑你優哉游哉地度過下半生,保證不再來打擾你。這個交易怎麼樣?」
七年多,同高氏一起生活的錢耀宗,是高氏的兒時玩伴、巫教的什麼狗屁信使潁檜——故事轉折得太快,公蠣有些轉不過彎來。
胖頭急道:「蘇媚姑娘今天早上請老大和我幫忙,去幫她家卸從郊外買的花泥,財叔都知道呢。」
香已燃盡,影子依然不動。
高氏的情緒漸漸平靜,道:「龍爺派你來執行任務,想必你的本事大了很多。如今到了什麼位份?」
高氏仰面向後倒去。她身上的大紅斂服,腹部呈現大塊的暗紅色,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而那把剔骨刀只露出分辨不出顏色的刀柄。
……
畢岸道:「回錢家院子。」忽然又道:「你剛才有無留意,這兩條街上一共多少流浪漢?」
高氏拿起第二根針,道:「第二針,為我自己。」每扎一針,高氏便說咒罵一句,但卻沒有將針扎入她的體內。
阿隼從進門至今,一直吹鬍子瞪眼睛,甚至朝錢耀宗啐了兩口,一副強忍著發怒的樣子。
影子不語。高氏道:「在龍爺眼裡,我們不過是個工具,完成任務,殺死目標,轉眼便可投入另一個任務。可惜我的心還是肉做的。」
高氏高高揚起下巴,冷笑道:「上次信使來時,還說要我的命呢。」
公蠣這才知道話簍子戲弄大家,但沒人計較,反而哄堂大笑,還有人起鬨道:「再來一個!」
今日四月十四,明日小滿,皓月當空,視線極好。錢串子將耳朵貼在廂房的門上聽了聽,飛快地從上房搬出香案、香爐,然後便是燃香、叩頭,並在香爐里將一枚黃裱紙畫的符點燃。
影子道:「哈哈,不過後來還是給我們找到一個辦法。集訓結束,每個人都要去領任務,我們終於可以同時站在院子里。」
修鍊冥魁,除了紙人紙馬,還有一種更為陰毒的方式,便是控制天生具有靈力的女童,將其魂魄注入「魁」中,這比紙人做成的「魁」,法力更加強大。
「老窯工說,此窯一直不出成品,是因為風脈邪,需要人血祭奠。他給了一張圖紙,上面畫著一個蛇紋瓶,叫什麼八蛇扃骸皿,是個雙層的,中間的夾層用鮮血餵養燒制。」
高氏道:「我說可不敢,要是嬤嬤發現了,不僅會把這個洞堵上,你我還會被拉出去打死。」
公蠣有些心虛,忙往一旁退了退,裝作沒看到他。話簍子見有人感興趣,更加起了興,口沫飛濺道:「燒制窯器,同道家佛家修鍊法器是一樣的道理,要是哪一環節錯了一點點,便前功盡棄,甚至走火入魔。當年我在越窯,有個新開的窯口,明明胚泥、配比、溫度、形制一點不錯,偏偏燒出來的瓷器全是殘次品,而且更奇怪的是,這些瓷器的裂口都很奇怪,像是燒成了之後被人打爛的一般。」
高氏用手指在公蠣腹部點了一點,「不知有沒有內丹。蛇膽倒是不錯。」她從地上撿起了剔骨刀。
阿隼上前剝了他的衣裳,耳朵后,腳趾間,上上下下,又搜出四個小紙人來。
一股難掩的腥臭從罐子中衝出,讓公蠣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阿隼沉重道:「不知道那些人哪裡學的巫術,殘害女童。」
阿隼眼睛一亮,激動道:「您說的……是不是那個魏緣道?」
影子道:「那是自然。這些規矩你原本都知道的。」
錢耀宗忽然清醒了,帶著哭腔道:「我做不到!你一個人去好了!」跳起來一路狂奔,兔子一般逃走了,看樣子,又去了剛才的黑賭坊。
話簍子眉開眼笑,道:「還是剛才說的那個新窯,因為總是出不了成品,找了很多辦法,最後找到個經驗豐富的老窯工。」
阿隼逼了上來,抓住錢耀宗的頭髮,逼迫他抬頭看著自己:「潁檜,這七年多來,你學會了高氏的盪離之術嗎?」
「你這麼多年來,一邊同巫教聯繫,一邊以錢耀宗的身份生活。在巫教混得風生水起,在民間卻一無所成,人人瞧你不起……」
「第一,你當初千方百計要娶高氏,除了所謂的愛慕,更主要的是覬覦她的盪離之術。」潁檜呆了一下,並不抬頭。
沒想到是條死胡同。公蠣側耳一聽,隱約有喧嘩之聲,毫不猶豫攀著牆壁跳了進去。原來是個簡陋的園子,種著一些尋常花木,再往前繞過迴廊,只見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竟是一處黑賭坊。
影子低聲道:「真羡慕你的勇氣。」
不過錢耀宗似乎極為煩躁,一邊慢吞吞地走,一邊嘴裏嘟嘟囔囔說個不停,一會兒「算了算了」,一會兒又說「這怎麼行」,神神叨叨的,像是受了什麼刺|激。
高氏滴下淚來,卻是血一般的顏色,在白森森的臉頰上流下幾條觸目驚心的紅色淚痕。她用食指抹了,放在面前瞧著,囈語一般道:「我還回得了頭么?」她抬頭微笑著看著影子:「我若不回去,龍爺會親自來嗎?或者,你願意同我一起逃走嗎?」
冥魁,是巫教壓勝之法的變種,同樣利用紙人紙馬,壓勝講求的是擾亂心智,多發於夢魘、癔症,而冥魁,施法者可實際控製紙人紙馬,對被施法者進行攻擊;所控制的紙人,便叫做「魁」。法術高明者,不僅能夠同時控制多個「魁」,甚至能做到本人與「魁」神形合一,真真假假,一人多身,在鬥法過程中即可迷惑敵人,又可增進力量。

第五節

正說著,阿隼回來了,皺眉道:「沒找到。」他瞧見公蠣,絲毫不感到驚奇,隨隨便便點了個頭,繼續道:「怎麼辦?」
公蠣毫不猶豫,將包袱拖了出來。只聽有叮噹之聲,不覺大喜,本想就包袱偷走,想了想,還是打開了包袱。
假公蠣忽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抱頭癱倒在地上昏厥了過去。胖頭比以往都要麻利,一個箭步跳過去,將他抱起,又是掐人中又是喊叫名字。
畢岸跳了起來,飛快地取出一粒藥丸塞入她的嘴巴。過了片刻,她睜開了眼,看到畢岸等人,道:「你來啦。」
今晚公蠣所見到的那個忽高忽低的影子,實際上便是潁檜控制的「魁」作怪。
公蠣潛入上房,摸進自己的房間。房間里一切如故,裝飾變動並不大,只是味道有些奇怪。
畢岸不理會公蠣的情緒,道:「這些法術比以往老木匠等人的法術更加厲害。這些小紙人,具有自主攻擊意識。」
高氏輕輕一笑,道:「你生氣了?」影子搖晃了幾下。
錢耀宗拉住高氏的手,傻笑道:「娘子……你別睡著啊……」
幾個黑衣人進來,抬走了高氏。她的面具,已經牢牢地同皮膚長在一起,要想取下,只怕要割破皮膚。怪不得高氏的臉瘢痕遍布,或許便是這樣留下的。
公蠣看再問下去只怕她要哭了,只好閉嘴。可是這種衣服到底做什麼用的,王翎瓦為何死後身上會穿這麼一件衣服?要是報官,如何才能洗脫自己的嫌疑?
影子道:「我天資愚鈍,又膽小懦弱,哪裡比得上你。如今龍爺確實無人可用了,這才拉我一把。如今是個無常信使。」
公蠣惱火道:「我不叫兩撮毛!」
影子沉默了片刻,聲音突然低沉了下去,道:「上次的信使,因為沒完成任務,已被處決。你知道聖教里的規矩。」他吹出一聲婉轉動聽的口哨,低而輕柔,乍聽起來,倒同高氏的說話聲有些像。
真是空有一腔憤恨無處發泄。公蠣氣鼓鼓在房間里轉悠了一陣,對著空氣揮舞了一陣拳頭,見畢岸房門未鎖,怒氣沖沖推門而入。
公蠣捶胸頓足:「他前晚去了城郊……」馬上要說出「桂平」兩個字,忽然閉上了嘴。
高氏道:「是,嫁了秀才之後,我更加厭倦這種生活。」她半個身子靠在香案上,仰臉看著天上的月光:「他叫桂睦,家裡很窮,在街上靠賣字寫信為生,勉強過活。可是他卻是對我最好的。」
壓力驟然消失,高氏站在院中,大紅的斂服像要燃燒了一般,異常醒目,那些小蛇從骷髏眼窩裡探出頭來,有規律地擺動。她盯著影子,眼睛里只有黑色瞳孔,不見眼白:「蠱人……」
公蠣頓時頭疼起來,抱著腦袋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二丫轉過身來,怯怯地道:「蛇哥哥,你生氣啦。」
影子似乎無言以對,良久才道:「苦是苦了些……可是……」
畢岸平靜地道:「是,刺繡很別緻。」公蠣幾乎要把有關骷顱蝙蝠斂服連同王翎瓦的事情說出來,但看到畢岸深不可測的眼睛,生生咽了下去。
阿隼一把將身份文牒丟給公蠣。公蠣又驚又怒,叫道:「這是撿的!撿的!我哪有什麼身份文碟!」
這兩人,一個心懷鬼胎,一個意志堅定。潁檜從高氏口中得不到任何有用的訊息,便開始打二丫的主意。
畢岸可能說得急了,竟然出現口誤,把錢耀宗說成了潁檜。
假公蠣嘆了一口氣,悶悶道:「應該的。」掩口打了個哈欠,道:「時候不早了,我先去睡了。」說著打開左廂門帘,便要回房休息。
高氏猛地轉過身來,一雙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不行!我可以跟你回去!你不要打我二丫的主意!」
錢耀宗茫然地搖搖頭。話簍子對自己講話的效果顯然十分滿意,下巴高昂,點頭微笑道:「血祭。這就是所謂的血祭。」
兩人一個擠眉弄眼挑逗,一個怒目而視應戰,聽到畢岸的話,都愣了一下。公蠣瞬間明白是叫自己,沖胖頭得意地一挑眉毛,正了正衣襟,快步走了過去。
高氏摸索著去夠二丫的腦袋。公蠣躲避著她的臉,抖抖索索將卡在香案里hetubook•com•com的二丫抱過去,放在她身邊。
公蠣氣急敗壞道:「不可能!他肯定,肯定是等你睡著了才出去的!」忽見他的鞋幫子上殘留著一些干黃泥印子,猶如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他鞋幫子上有郊外的泥土!這怎麼解釋?」
公蠣忽然想起二丫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東西,忙道:「衣服怎麼了,讓玉姬看到不舒服?」
畢岸道:「扃骸皿,是認主人的。」他輕輕叩擊瓶身,發出罄玉般的動聽聲音:「扃骸皿工藝複雜,乃為雙層青瓷,在燒制之時,要用心頭之血注入夾層,直至燒制完成。而這個人,便是扃骸皿的主人。」
畢岸將上房大門掩了,神色凝重,道:「這段時間你們也瞧見了,巫教猖獗,但活動隱秘,組織嚴密,想要剷除絕非易事。我和阿隼追查了這麼久,總算找到了巫教總頭目龍爺,所以我想,」他忽然停住不說,看著胖頭和假公蠣,道:「胖頭,你怕不怕?」
衝動之下,公蠣甚至打算直接去報官。可夾著包裹走到了府衙門前又退縮了:若官府問起自己怎麼知道此事,如何解釋得清楚?要知道,掘人墳墓可是大罪。
這家店鋪看來有些年頭了,店內掛個官府頒發的老舊牌匾,上寫著「百年老店,童叟無欺」,外邊貨架上擺放的是時下流行的器皿,小到一寸見方的首飾盒,大到一人高的美人瓶,應有盡有。最里側,擺著的是所謂的鎮店之寶,一個方口大沿的青銅雕花方尊,一個四周有浮雕人面的長方形斑駁大鼎,其他的幾個卻認不得,不知道是什麼器具。
話簍子捂著右眼,鬆鬆垮垮鞠了一躬,不服氣道:「血祭什麼是我編的,可八年前越窯新窯口死了那麼多人,總是真的吧?」
公蠣沒好氣道:「宵禁呢,你半夜三更來這裏做什麼?」胖頭不答,眼神里滿是戒備。
畢岸道:「民間聞風喪膽的鬼面玉姬。」
影子道:「我當時心裏難受得緊,按照聖教教規,分別之後,人海茫茫,只怕這輩子都見不著了。」
影子的聲音飄忽不定,忽遠忽近:「姐姐……姐姐……」空氣中的力量鬆動了些,公蠣用力喘氣之餘,依稀覺得牆外有些響動。
公蠣洋洋自得道:「不錯不錯,我打碎了那個什麼皿,又發現了屍骨罈。」皺眉想了一下,故作誠懇道:「怪不得我覺得近來高大了許多,原來有你襯托著,感覺不錯。」越想越得意,忍不住手舞足蹈。
影子沉默一陣,小聲道:「他不過哄你而已。他大你十幾歲,情場這點事兒,自然老道。」公蠣覺得,那人的口氣不無嫉妒,甚至帶著幾分刻薄。
真是百口莫辯。
高氏發了一陣呆,勉強笑道:「你年齡小,未經事,自然膽小。像我這樣魚死網破的,又有什麼好。」
畢岸看著她,道:「不是說好等我來么?你這是何苦?」
錢串子一愣,推他道:「你說什麼?這丫頭,是高玉兒帶過來的野種?」
同樣令穎檜心癢難耐的,還有高氏從巫教偷回來的扃骸皿。高氏只因對巫教深惡痛絕,見扃骸皿無甚用處,便只當是個名貴的花瓶精心收著。而穎檜心思細膩,堅信扃骸皿一定有特殊用途,只是自己本領低微,不能發覺而已。因此,他也多方留意,大概知道了扃骸皿的製作之法,千方百計做了這個雙層青瓷罈子,但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罈子只是比普通罈子看起來精緻些,並無任何異狀。
公蠣小聲道:「給人家收養,哪裡有跟著自己親娘好?」
這小夥計一見公蠣不信,往前湊了湊,故作神秘道:「客官您別不信,我曾在越窯干過大半年,要燒制這麼一個蛇紋青瓷,就要廢掉一口窯。你想想,一窯幾百件瓷器,除了這一件其他全是廢品,你說貴不貴?再說了,這蛇紋青瓷,可是用人血喂出來的……」
胖頭揮舞拳頭,作勢要打。
話簍子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兩手一攤道:「沒有然後了呀。明大人親自動手做了一個,燒出來的還是廢品,這口新窯從此便廢了。」
影子沉默了。
公蠣越看越覺得同那日在悅天房打碎的瓶子相似,青瓷蛇紋,形制古怪,不過這個要小很多,忙問道:「多少錢?」
公蠣心思煩亂,沒工夫搭理她,敷衍道:「沒事。」
公蠣幾乎是下意識的,收腹,弓腰,以最不可能的角度彈跳了開去。畢岸看著劍尖,道:「你瞧瞧這玩意兒。」
原來是個套罐,一共五個,小的只有拳頭大,從大到小一字排開。
影子問道:「你又聰明又勤奮,巫術進展最快,在教中一直深得龍爺器重,不像我,學了這麼多年,一無所成,你怎麼會在七年前強行離開聖教呢?」
影子抖動起來,道:「這個……或許他網開一面……我……我一無所長,離開了聖教不知能做什麼……」
高氏站了起來,冷冷道:「不用多說,再說下去,只怕以前的情誼全沒了。」她將二丫重新放好,將錢串子拖到一邊,挺直腰背,道:「來吧,殺了我。你便可以帶我的孩子回去。」
公蠣朝他腦袋擊了一記,胖頭把頭一縮,冒冒失失道:「老大……老隆,到底怎麼回事?」公蠣示意他噤聲。
一個老夥計聽不下去了,一聲斷喝道:「話簍子,你能不能幹點正事兒?整日吹得著三不著四的!」又同公蠣道:「客官您別聽他胡說。這件青瓷是我家老掌柜的遺物,所以捨不得賣。您且去別家看看吧。」
公蠣將香料市場走了一個遍,也不見畢岸和蘇媚的影子,只覺得口渴得厲害,見一間器具店鋪收拾得相當乾淨,便走了進去。
胖頭不知高氏戴著面具,只看一眼便覺得心驚肉跳,用手肘碰碰公蠣,脫口道:「老大,她那個臉……」忽然意識到不是自己老大,瞪了他一眼,低頭自言自語道:「還挺像……就是長得不像。」
公蠣逗她道:「你偷偷穿過?」
畢岸道:「那好。我想冒險一試。明日小滿,再有半月便是芒種。芒種那日,我便帶你們去會會那個龍爺。」
※※※
高氏腳下一軟,無力地按住了香案,低聲道:「這麼些年,你……你好嗎?」
周圍人紛紛搖頭。話簍子十分開心,得意地道:「明大人說,這個窯,地脈奇異,不適合燒制普通瓷器。他親自動手,做了一個八蛇扃骸皿。」
高氏越來越虛弱。她閉目養了一回神,掙扎了幾下,眼睛掃向畢岸和阿隼:「求你們……幫我叫我丈夫回來。」她的眼神有些渙散:「這些年,對不住他……其實他一直想好好過日子的……」
畢岸道:「你沒喝酒,故意把酒撒到衣服上,製造喝得爛醉的樣子。」猛地抓住了他右手,道:「中指上的傷口還是新的。餵了紙人不少新鮮血液吧?」
公蠣幾乎顧不上多想,箭一般將自己的身體射了出去,將她的雙腳踝纏上——咬人這種招式,公蠣是不愛用的,覺得有損身份。
穎檜拐了這個女童,便想試試這個罈子的功效,按照打聽到的一知半解,先是用刺針,然後將女童活活悶死在罐子里,並填上篩好的草木灰,埋在了磁河荒灘上。
空氣在撕裂、擠壓、扭動,帶著尖細的呼嘯聲。窗台上的一個碗,咔吱吱一陣響,變成了一堆碎片。公蠣先是覺得呼吸緊促,透不過氣來,瞬間又覺得尾巴腦袋在拉長,身體被無形的力量撕扯,痛得要死。影子似乎注意到了公蠣,但他已然扭曲,無暇顧及。
高氏的眼睛十分可怕:「當初聽到你同穎檜聲音、舉止有幾分相似,只道是緣分,沒想到你就是潁檜……」她的衣袖一動,正張嘴辯解的穎檜忽然五官扭曲,臉上肌肉彷彿被無形之手揉搓,做鬼臉一樣變換出個各種表情,十分滑稽,接著只見他雙目凸起,舌頭伸出,一張臉脹得通紅。
公蠣心想,莫非影子便是那晚王翎瓦口裡的「信使大人」?
錢耀宗看向他處,訕訕道:「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
眾人各忙各的,沒人留意多了公蠣一人。
胖頭將他的手撥開,氣憤道:「老隆,說好了不許打我老大主意!你怎麼這樣?」
胖頭不知死活,先上去打了個招呼,不見回應,又上前去推她,嘴裏嘮叨著:「這位大嫂醒醒,怎麼在院子里睡著了?露水重,小心風寒。」
畢岸眉頭緊皺。阿隼憤憤道:「果然同巫教有關。定是這個龍爺指使的,說不定要修鍊什麼邪術。可惜我功力不夠,到現在連龍爺究竟是什麼人也查不到,更別提說抓他了。」
公蠣沖他做個鬼臉,遠遠跳開。他早看準了胖頭要看守大門,不能離開。
錢耀宗咯咯地笑了起來,眼淚鼻涕橫流。高氏的手無力地落了下去,臉上仍滿是歉意——她昏迷了過去。
阿隼雙手如同鐵鉗,錢耀宗掙脫不得,臉脹得通紅。
高氏的手不由自主按在小腹上,好像孩子還在腹中:「得知我有了身孕,他開心得不得了。他在閨房之中叫我丫丫,他說有了寶寶,你是大丫,寶寶就叫二丫……」
高氏道:「是啊,我在一旁安慰你,說下次再有餅子,還留給你,你這才不哭。害得我也幾乎一宿沒睡。」
話簍子眉頭一皺,把手一揮:「這窯總出不了成品,可就驚動明大人了。明大人……」
公蠣聽到噝噝的警告聲,是小白蛇。小白蛇竟然沒走,它卡在門框上,一邊哭泣,一邊告誡公蠣外面有黑影。
畢岸嘴角一動。公蠣見阿隼表面一本正經,但眼底分明帶有幾分戲謔的壞笑,將信將疑道:「真的?」
影子低聲道:「姐姐,你同我重回聖教,二丫也好,扃骸皿也好,我可以說服龍爺再不追究,只要你能回去,好不好?」
影子急忙解釋:「我自然也是疼她的……聽說她身體不好,若是入了聖教,她的病便能根除……要不,你問問二丫的意思?」
王瓴瓦家住在洛城東郊的小王莊,農忙時便忙活莊稼,農閑時幫人「圈墳」,即打墓。他為人精明,做事幹練,是三鄰五村有名的圈墳巧匠,所以公蠣在附近的村子問到王瓴瓦的名字,便有人指點告知。不過鄰里講,他性格冷酷,要價頗高,平日里大門緊閉,素來不喜歡與人交往,所以村裡人對他了解不多。
畢岸將罐子打開。公蠣捂住眼睛,尖叫道:「快封上!」
公蠣心想,還是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忙噝噝呼喚小白蛇,要他一起逃走。
畢岸認識她?!公蠣簡直糊塗了。
影子道:「你不要這麼說,我聽著心裏難過。」
外面的鈴鐺在響,把人往房間里驅趕。房間里已經站滿了人,可還有人源源不斷地擠進來。好多人在哭、在叫,可是沒人聽到。
公蠣隨便拐入一間店鋪,趁賬房先生不注意,拿了毛筆在桂平衣服顯眼處寫上「城西郊桂平之墓有異」幾個字,連同那片紅斂衣一同包好,在大馬圈附近剛逛了一陣,便見兩個捕快正在巡邏。
影子道:「我說把牆洞挖大一些。」
高氏漠然道:「搭夥過日子而已。」
高氏道:「嗯,那個扃骸皿。我並不確定扃骸皿的用途,但當時顧不得那麼多了,只想拚命一試。」
公蠣心頭一熱,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正要搭腔,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我不去,你去吧。」
影子嘆道:「可我一接到任務,便知道是你。」
畢岸抓著他的衣領,眼角帶出笑意:「兩撮毛,臉上的黑斑不想治了?」公蠣翻了個白眼,亦步亦趨地跟著畢岸進去。
公蠣連忙出聲安慰它,並朝胖頭肩上一拍:「胖頭!」
高氏不再稱呼「聖教」,而是按照民間的說法,直接叫「巫教」。
待到頭痛暫緩,公蠣一抬頭,發現自己透過厚重烏木,竟然看到了匣子內部的景象。
二丫道:「我娘只有一件紅衣服。不舒服。」她重複道:「很不舒服。」
錢耀宗將整個荷包偷偷塞入話簍子懷裡,滿臉堆笑道:「兄弟別見怪。我也有個這樣的瓶子,所以想打聽下好賣個好價錢。」話簍子為難道:「這個么,您最好找行家瞧瞧,估價這個,我可做不來。」
影子道:「是,你便在隔壁安慰我。當年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堅持著活下來。」

第八節

假公蠣臉色蒼白,一言不發。胖頭怒道:「前天晚上老大不舒服,我守了一夜,就在家裡,哪裡也沒去!」
饋贈合同就放在抽屜的最裡面,公蠣很輕鬆便拿到了。但地契房契等一直由畢岸保管。
公蠣盤踞在廂房窗台上,探頭往裡望去。高氏同二丫已經熟睡,和衣歪倒在矮几一旁,而矮几上的碗筷等還未收拾,像是未吃完飯便睡著了。
他沒有戴什麼人皮面具,而且他確實是錢耀宗,公蠣不可能認錯。
高氏艱難地道:「求你,找他,回來。」
錢耀宗捂住了臉,哭道:「我沒本事……沒讓她過一天好日子……」
※※※
話簍子不理會他的嘲弄,故作玄虛道:「所謂的八蛇扃骸皿,便是青瓷蛇紋瓶,喏,」他嘴巴朝櫃檯里側的青瓷瓶一努,「樣子同這個差不多。」
高氏厭惡地呸了一口,冷笑道:「不扯出我偷了扃骸皿,如何找借口追殺我?哼,什麼扃骸皿,普普通通一個瓶子,安置一個詭異的名字,就成了法器了?」
公蠣大致明白了高氏的意思。扃骸皿可以小範圍隔離空間,使自己處於相對安全的環境中,龍爺在同高氏單獨相處時,為了避免自己被盪離所傷,每次都放置這個瓶子。
錢耀宗自小體弱多病,家庭也困難,十歲那年,其父受一個遠房親戚的蠱惑,讓他跟著去學本事。誰知這個親戚是個騙子,領他到了長安,便卷了他的盤纏逃走了。錢耀宗在街上流浪,被巫教尋找靈童的人發現,濫竽充數帶到了巫教的訓所。
公蠣依稀認得其中一個便是常跟阿隼辦案的黑衣人之一,趁他去調解一起鄰里糾紛,將小包裹不知不覺塞入他腰帶里,飛快逃開了。
假公蠣剛好進來,道:「什麼事這麼小心?」
高氏說:「我在面具上的眉心點了一顆痣。」
影子道:「你知道,我在教中身份低微,從沒見過這東西……扃骸皿,到底什麼樣子?」
話簍子嘆了一口氣道:「不是,是出產這個瓶子的當晚,掌窯的高興,喝了幾口酒,不知怎麼就死了。然後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這十一個人,有失足落水的,有突發疾病的,還有一個老窯工,竟然在檢查窯口時不小心睡著在裏面,結果被活活烤死了。剩下三個怕了,便要辭工回老家,聽說也不得善終。」
影子道:「其實龍爺已經追到洛陽了,只是教內發生異變,他無暇顧及,這才給你得了空子。」
影子道:「後來的我大概了解。你表面上溫順,實際上卻伺機逃走。」
胖頭抱起假公蠣,紅著眼圈朝公蠣道:「我老大三月前生過一場大病,好多事情都不記得了,身子弱。你從外面搜刮來的故事,在其他地方隨便怎麼講,只是別在當我老大的面,別來刺|激他。」
二丫撅嘴道:「我叫玉姬。」
高氏抬頭看了看已經偏離的月亮,道:「半個時辰。」胖頭想說去叫郎中,但畢岸沒吩咐,囁嚅了一陣,還是算了。
趁著兩人敘舊之際,公蠣已經溜下香案,鑽入牆縫之中,並擺出了防禦姿勢。高氏既然是巫教中人,保護二丫自然也輪不到自己,只管在一旁看熱鬧即可。
潁檜原本膽怯的眼神,忽然閃出一股殺氣,叫道:「我本來就叫錢耀宗!潁檜是我在教中的名字!只能玉兒一個人叫!」
高氏道:「原是我運氣好。我逃出來之後,一口氣跑到洛陽,在此地隱居下來。後來幾年,一直平平安安,我只當是扃骸皿起了作用。」
影子遲疑起來:「這個……我……」
影子道:「嗯,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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