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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塵閣

作者:海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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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雙面俑 第四章 赤鱬盞

第三卷 雙面俑

第四章 赤鱬盞

第五節

胖頭躺在沙面上喘氣,阿隼舉著火,心有餘悸道:「再晚一點,只怕我們都要葬身沙海了。」他讚許地看了一眼公蠣。
※※※
阿隼眼露迷惑之色,遲疑道:「那這個赤盞的作用是什麼?」
想起那日看到了斂服做工精細,針法講究,忍不住又道:「我看你家相公手藝極好,幹嗎要從事這行當?」又忙解釋:「我不是說這行當不好。只是他這麼好的手藝,要給活人做衣服,那還不天天顧客盈門?」
公蠣酸溜溜道:「你家姑娘,可是許配給了畢公子了?」
但公蠣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他的身上,傳導出強烈的悲痛和絕望,讓公蠣感同身受,倍感壓抑。
吧嗒一聲,含在嘴裏的螭吻佩、假冒的避水珏都掉了下來,而螭吻佩剛好落入沙眼。公蠣張嘴去銜避水珏,卻忘了剛才太過用力,一腦袋撞在赤盞的底部,頓時眼冒金星。
兩下無話,公蠣阿隼送了桂家娘子出去。劉大娘在門口正同看守的捕快拉扯閑話:「別看這家店小,可有名著呢。王太守的爹、李御史的老娘去世,還有章大將軍的愛妾死了,都是來這裏定的全套壽衣。還有那個誰……」她正扳著手指一個個算,見桂家娘子出來,忙過來攙扶。
公蠣不想多說,道:「這樣也好。」朝二丫伸出手去,「二丫,叔叔帶你買糕兒吃。」
夏季的夜晚,公蠣最喜歡在沙灘上玩。玩得累了便挖一個淺淺的洞,把自己埋在沙堆,半閉著眼睛,一點點分辨沙粒之中的點點金色。
二丫這幾天一直寄養在流雲飛渡,吃了畢岸調製的藥丸,在蘇媚、小妖的精心照料下,身體已經明顯好轉。當日高氏安葬,她尚且昏迷,並未帶她一起去,她醒了之後,也隻字不提回家一事,眾人誰也不便提起,就此瞞著。
劉大娘道:「剛才說的不要孩子算是一條。另外么,」她探頭往桂家娘子坐的方向張望了一下,「桂平最喜歡說什麼『把每個日子都當最後一天過』,你聽聽,多不吉利,這可不四十五不到呢,就去世了!」
畢岸看了公蠣一眼,忽然嘴角挑起一絲笑意,走出去站在街上。阿隼似乎也想起來什麼,朝公蠣肩上一拍,嘻嘻一笑,跟著走了出去。
公蠣取下花籃,道:「哼,不知是誰當初追著人家叫『公蠣哥哥』。」
阿隼道:「你們是死者的什麼人?」
這兩種東西,傳說可清除人的記憶,吃過之後,之前的一切便會忘記。公蠣有些心酸,心想高氏地下有知,不知會慶幸還是難過。
畢岸看著手裡已經破爛不堪的赤盞,臉色陰沉,偶爾嘆氣。公蠣的骨頭猶如斷了一般疼痛,轉個身都困難,也不顧上害怕對面的童男童女了。
阿隼道:「桂平做殯葬業多年,怎麼不給自己準備個像樣的墓碑?」
老漢緊張地搓著手,遲疑了片刻,道:「有。」
小妖戀戀不捨道:「真的要走了?」
公蠣捏著只剩下七文錢的荷包,垂頭喪氣地離開了謫仙樓。在周圍尋找畢岸未果,只好回步行回如林軒。
內堂有些暗,一下子瞧不清裏面,但咕嚕咕嚕的聲音,像是貓叫,公蠣衝著聲音撲了過去,叫道:「死野貓!」
公蠣舉著雙手,手足無措。
畢岸慢慢道:「蛇婆。」
「走了!走了!」阿隼忽地跳進來,在公蠣耳邊大聲說了一句。公蠣正絞盡腦汁把思緒往大海上扯,不經意嚇了一跳,手一松,燈盞「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摔爛了。
不過這間房屋並不大,內堂外堂不過一牆之隔。公蠣雖然平日懶惰,不愛鍛煉,但對於鑽孔打洞的本領還是信心十足的,對準內堂,找准塌方下的一個空隙,一頭鑽了進去。
畢岸道:「那個赤盞,又叫長生燈,我一直疑惑它的用途,如今看來,長生燈,長生燈,原是放在棺材里,給死去的人引魂用的,寓意長生不老。」他凝望著已經成為廢墟的壽衣店,「阿隼回頭查一下,這家壽衣店建於哪一年。我猜想,壽衣店的主人,早在數十年前甚至百年之前已經考慮它的用途了。」
畢岸看了他一眼,道:「我也是猜測。」
桂家娘子眼淚朦朧,良久方道:「他囑咐我要好好過日子,要小順子孝敬我。」
公蠣的氣勢頓時低了下去,氣鼓鼓不吭聲。阿隼眉開眼笑:「公子,你想吃點什麼?」

第三節

公蠣看到自己青灰色的長指甲,如同鋼爪,看到壯小伙胸膛里嘣嘣跳動的心臟,新鮮的血液在他身體內流動,不由伸出了手去。
公蠣忽然覺得很開心,他挺起了腰,咯咯笑著看著那些愚蠢的凡人。
壽衣店在畢岸等人的眼前,慢慢化為一堆沙礫。周圍的店鋪雖然影響不大,但牆面、地面也有裂縫,多多少少需要修整。
公蠣的心情舒緩了些,看著冉老爺肥胖的背影,深感莫名其妙,正扭頭張望著尋找畢岸,想問下情況,卻聽咔嚓一聲,接著是木頭絞合的咯吱咯吱聲。
桂家娘子哭得不能自持。公蠣扶她在一張圓凳上坐下,道:「桂大嫂也不要太傷心,以後的日子還要過呢。」
阿隼捏著手裡的衣服碎片,詫異道:「這個壽衣店到底什麼來頭?如此厲害的陣法,當真是少見。」
公蠣束手無策,緊張地勾頭看向畢岸。畢岸啪地一下摔了燭台,衝著公蠣叫道:「螭吻佩!赤盞!」
桂家娘子一愣,道:「沒有吧,要是賣了,小順子一定會告訴我。我病得七葷八素的,自他去世之後,這是第二次來鋪子里。」
公蠣眼睛一亮,道:「你是說,他們今天來,想找的就是這個?」
公蠣心中忽然煩躁起來。
公蠣鼻子莫名一酸,道:「是,你等我救你。」
胖頭瞪大眼睛:「不是你和畢掌柜託人帶口信給我的嗎?說在福壽街的壽衣店,要我趕緊過來。我還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好一頓找。」
好在畢岸不像公蠣這般小氣,並未質疑他是否說謊,照樣點了酒菜。公蠣大快朵頤,絞盡腦汁拍畢岸的馬屁,不過畢岸一直沉默寡言,偶爾微微一笑,算是回應,讓公蠣稍覺不爽。
蘇媚瞥了一眼一臉嚴肅的畢岸,道:「走了。」小妖去花房端過來一小碗淡藍色的液體,和一枚黑色的藥丸。蘇媚接過,帶著一臉慈祥的笑容在二丫面前晃:「他們都不乖,只有玉姬最乖,姨姨要獎勵玉姬一顆糖糖吃。」
赤盞。公蠣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忙往下潛去,差點撞在魏和尚身上。魏和尚仍保持著同胖頭打鬥的姿勢,嘴巴大張,滿口沙子,眼睛凸起,已經沒了氣息。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透明的蛇狀生物,兩肋生有鋒利的薄翼,但腦袋被折斷,勾成一個奇怪的角度。
公蠣首先看到的是畢岸,他用腳倒鉤在傾斜的主樑上,嘴裏咬著燭台,因為太過用力,五官有些變形,加上額上的頭髮被燭火燎到,發黃捲曲,眼窩也被熏得黑黢黢的,像個灶台上的火神,哪有半分英俊之氣。
蘇媚柳眉豎起,叉腰道:「你能不能不說兩個字的?」
公蠣忘了裝睡,驚訝道:「這石頭又不是活物,如何殺人?」
畢岸卻道:「時辰到了,該送她走了。」蘇媚一跺腳,跟了上來。
桂家娘子唔了一聲,伸手將小順子的眼睛合上,淚水又撲簌簌地掉了下來,低聲道:「小順子,你也是個沒福氣的……」幾個捕快進來,將小順子的屍首抬走。
公蠣嚇得脖子一縮。阿隼啞然,半日才道:「這個流沙棺,專為對付龍爺設計,不能不算處心積慮、設計精巧。可惜啦。」
阿隼咧嘴道:「那把刀片,是我塞進他鞋子里的。」
但桂平是真的死了之後被人盜了屍體,還是根本就是個障眼法,偷偷做了衣冠冢呢?
公蠣嚶嚶地哭了起來,聽起來卻像是在笑。他眼裡的煙霧藍色像燃燒的鬼火,跳躍著,同瞳孔暗紅的底暈融合在一起。
公蠣下意識跟著看了過去,頓時驚呆了。
畢岸道:「你幾時開的門?幾時這位公子來?」
原是這些玩意兒,沒人偷的,店家白天擺在門口,晚上樂得省事,除非下雨下雪,否則便隨便用繩子簡單一捆,不讓風吹走就是。
畢岸笑得嘴角的酒窩都出來了:「要不是你失手打爛了外面的陶泥,我還真下不了手。」
公蠣避開值夜巡邏的官兵,順著磁河河堤,向如林軒走去。微風輕拂,磁河沙灘泛出點點金光,同水面波光交相輝映。公蠣頓時覺得渾身發癢,竟然想要再次嘗試一下在沙流之中遊動自如的感覺,毫不猶豫爬上堤岸石欄,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曲線,縱身往沙灘跳去。
畢岸道:「這種石頭不能直接殺人,而是能夠改變人的視力、思想,甚至行動。我想,它能夠發射出一種肉眼看不到的光線,從而在機體上影響一個人的言行舉止。」
畢岸點點頭。公蠣想起看過的儺戲,恍然大悟道:「戲文里的蛇婆?」
阿隼嘗試推開被銷死的後窗,疑惑道:「兇手另有其人沒錯,可是他是從哪裡進來、哪裡逃走的呢?」兇手殺小順子在趙老屋來過之後,當時午休時間已過,各家店鋪開門營業,但剛才高陽已經詢問過周圍鄰居,竟然沒一個人看到周圍有可疑人等進出。
公蠣一害怕便想說話,但見兩人表情凝重,張了張嘴還是閉上了。
阿隼叫道:「沙流停止了!」伸手打開了火摺子。
小妖吐吐舌頭,道:「便宜你了!」
畢岸道:「對。」
公蠣見她五指雪白,保養良好,顯然桂平對她頗為愛護。
胖頭的屁股雖軟,仍撞得公蠣眼前發黑。他忍著眩暈,回身銜了赤盞,掙扎著朝畢岸的方向游去。
公蠣跟在後面,雖然有胖頭和小花熱情地介紹流雲飛渡的奇花異草和胭脂水粉,表面看起來並未受到冷遇,但心中全然不是滋味,胖頭同小花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到,全留意前面蘇媚同畢岸講話了。
公蠣茫然道:「什麼東西?」眯眼看了看,道:「他脖子受傷了?」魏和尚仍保持歪脖的僵硬姿勢,但脖子里並不見有什麼東西。
蘇媚道:「我昨兒得了一張圖,很是奇怪,你來瞧瞧。」拉了畢岸走到一邊花樹下討論。公蠣想跟上,但見蘇媚沒有叫自己的意思,只好悻悻站住,耷拉著腦袋聽二丫唱曲兒。
畢岸皺眉道:「你怎麼會害怕這些東西?」
畢岸眼神一閃,道:「那人說了什麼話?」
阿隼道:「我認為,這幅圖畫的是他們祖上的故事,至於背後有什麼隱情,還得再查一查。」
二丫怯生生地看著公蠣,小聲道:「叔叔好。」
公蠣正拿著畢岸的匕首,又是撬又是割,折騰得滿頭大汗,螭吻佩卻像是同赤盞長在了一起一般,無法取出。畢岸伸手接過,翻弄著看了看,道:「不用費力氣了。」
小鬍子一把捂住荷包,道:「青天白日的,還有沒有王法?這是我娘的首飾,我剛回家取的!」將荷包翻弄著給眾人展示,裏面一串珍珠鏈兒,一對發黑的老銀手鐲,還有一些不值錢的戒指頭飾,看起來確實不像是小裁縫的東西。
阿隼道:「捉是捉了,證據卻要補充。你只管回答便是。」
公蠣裝作去門口等人,來來回回瞅了好幾次,那個圖畫像是從沒出現過一般,連一點痕迹也不曾留下。
公蠣指著他的鼻子,看到兩人眼底的捉弄,氣呼呼一甩胳膊,想要翻臉,說出來的卻是:「一天一兩!否則不幹!」
畢岸微微一笑。
燈頭如豆,燃燒起來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既非草樹花木又非脂粉花露,聞起來極為舒服。公蠣猛吸了幾口,叫道:「好清新的味道!」過去拿了油燈擺弄,又問畢岸:「用的這是什麼油?要不,是燈芯的材料好?」
不過這個位置要想畫上去可不怎麼容易。半尺高的門檻,若個子高的,只能倒著畫,便是個子小的,也得趴在地上,正面對著門檻才能畫得出。
公蠣幾乎要脫口說出「桂平墓是空的」這句話,但還是生生咽了下去。
公蠣反唇相譏:「你還是擔心擔心自己,牙尖嘴利的,小心找不到婆家。」
公蠣忙問道:「他的脖子上纏得什麼東西?」
胖頭比劃道:「一條透明的長蟲,像根腰帶,兩肋長有薄薄的翅膀。」
公蠣滿不在乎道:「不試試怎麼知道妙不妙?瞧我的!」奪過匕首和赤盞,照畢岸的樣子將刀尖頂在赤的黑色右眼上。
公蠣不忍道:「其實跟著蘇姑娘也是一樣的,好歹我們沒事還可以見一見。」
胖頭自去幫小花打水澆花。挑揀花瓣的小妖打量了公蠣好一陣,忽然拍手笑道:「兩撮毛!原來是你!」
阿隼轉臉笑道:「我家公子今天說要請他吃飯,結果逃了賬,他生氣了。」
「你先去全福樓——旁邊的豐盛酒家——對面的小巷子里,買幾個燒餅,要多放些芝麻的……」阿隼嘿嘿笑著,快步去了。
「小順子說,那日午後,店裡來個老者,一見我家相公便情緒激動,沖他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小順子擔心鬧事,本來要守著的,誰知相公卻說是同族的熟人,讓他出去買些綉線。就這樣支開了小順子。」
公蠣一邊同小妖講話,一邊不由自主地關注蘇媚同畢岸的動靜。只見他們倆腦袋相抵,竊竊私語,看起來異常親密,頓時心中泛酸,想要不看,卻忍不住。
畢岸面帶懊悔,一本正經點頭:「沒錯。」
話音未落,只聽咔嚓一聲,房頂塌出一個大洞來。
畢岸跳了起來,拖著胖頭道:「快走!」
阿隼道:「桂大嫂,門口涼爽,你先坐下緩口氣,我問劉大娘幾句話。」
她眼睛明亮,粉|嫩的上唇微微翹起,風情之中略帶嬌憨之態。公蠣心中一盪,想起了夢縈魂繞的丁香花姑娘,心情更加低落。
他轉向趙老屋:「你見小裁縫昏厥,自己也慌張,將錢匣子塞入布匹中,又把小裁縫搬坐在圓凳上,讓他趴在制衣的木台架上,做出偷懶打盹的樣子。然後回去收拾細軟,準備出去躲幾天風頭。」趙老屋的眼睛直了,驚恐地盯著畢岸:「你……你當時躲在哪裡?」
畢岸專註地看著赤盞,道:「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赤盞,歷史記載幾乎沒有,連流傳下來的信息也微乎其微。」
公蠣縮在石凳后,一動也不敢動。一瞬之間,公蠣甚至心想,莫非今天被殺的小順子,是冉老爺的兒子?但模樣兒一點不像啊。
幾個年紀大的竊竊私語了一陣,一個老成持重的老者問道:「這位公子,我看裏面的銀兩並不見少,你如何斷定是趙老屋劫財不成殺人?」
圖畫畫的是一條蛇,但長著兩個腦袋,一個明顯是蛇頭,寬扁的嘴巴,吐出分叉的舌頭;另一個卻是個人頭,鼻子眼睛畫得很是隨便,完全就是一個倒三角的圓圈,配了一個齜著牙的大嘴巴,線條歪歪扭扭,簡單粗糙,像是誰家孩子無事塗鴉之作。
畢岸朝他腦袋拍打了一下,道:「閉嘴。」
阿隼又道:「桂平當時掛這幅畫軸時,可有什麼異常?」
而壽衣店內,隱約可見內堂赤盞燈頭如豆,發出微弱的光,進去的胖頭和魏和尚兩位壯漢,竟然沒發出一點聲息,本來應該在背後尾隨而來的畢岸也不知所蹤。
壯漢的臉在公蠣的眼前無限放大,公蠣看見他鼻孔令人噁心的鼻毛,粗大的毛孔,和隨著咒罵噴濺出來的口水,帶著一股難言的臭味。
畢岸道:「你確定?」
二丫抬起頭來,堅決地道:「我不叫二丫,我叫玉姬。」
有膽大者往前湊,驚訝道:「這是什麼玩意兒?這麼小,用來做什麼?」
阿隼道:「劉大娘你且在外面等一等,我有些話想問下桂家娘子。」
胖頭撓了撓頭,困惑道:「普通人打扮,長相么,沒什麼特色,說二十歲也行,三十歲也像……」
桂家娘子一連串說了這麼多,精神委頓下來,無精打采道:「他只說祖籍巴蜀,來中原已經好多代,家族人丁不旺,祖上的事迹已經不記得了,只剩下這幅畫軸。」
畢岸道:「魏和尚手中的席蛇。」
一直在旁邊默然不語的畢岸忽然道:「關於他的祖上,你了解多少?」
阿隼反駁道:「連那人臉上的淚都沒忘,怎麼可能忘了畫蛇的鱗片?」
小妖一張利嘴毫不客氣,「帶什麼帷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長得太英俊,唯恐人看見搶了去呢。」
畢岸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道:「是你打暈了小裁縫。」
蘇媚將團扇搖得像個蝴蝶翅膀,道:「你去了危險,我去可不一定。誰像你,只會跟蹤、追查、用蠻力。」
公蠣趁機落井下石,譏諷道:「果真是笨蛋,還一遍遍檢查呢,毛也沒發現一根。」
老漢語氣肯定,道:「有,好大一片血跡。當時後窗簾拉開,有西晒的陽光進來,照得地面有點反光,我看的很清楚。」他掄圓手臂比劃了一下,「這麼大一攤血跡。」
公蠣道:「兩條黃花錦蛇而已,沒什麼本事。」阿隼眯著眼睛,搖頭道:「不對,不是黃花錦。」
公蠣一看,果然如此,像是手虛虛地擺了個按脖子的姿勢。未等公蠣繼續發問,畢岸道:「他脖子上,有個透明的東西。」
畢岸道:「這位公子在壽衣鋪內堂待了多久?你闖進來時,看到了什麼?」
一人叫了起來:「你袒護他!他兩手是血,怎麼解釋?」
阿隼打斷道:「不對!你看這人淚水滴https://www.hetubook.com.com落,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不是告密者,應該倖存者!」
胖頭氣喘吁吁來到壽衣店門口,嘴裏還自言自語道:「就是這家了。」探頭往裡瞧了瞧,試探著叫道:「畢掌柜?老隆?」
阿隼大聲道:「問得好。今日我們苦苦尋查了一下午,除了這個一不小心暴露出來的赤盞,竟然一無所獲。龍爺找的,到底是赤盞還是其他的東西呢?」
時間已經不多了,再有一刻,或者再有片刻,這間屋子將被沙子填滿。
※※※
畢岸眉頭緊鎖,大聲道:「各位鄉親稱他是兇手,可有人出面具體描述一下嗎?」
又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粗重的呼吸聲,卻是胖頭。
趁那幫人前呼後擁進來,公蠣低著頭準備溜走,這次十分小心地看著腳下,卻發現門檻右側內畫著一張奇怪的圖畫。
公蠣的視力從來沒有如此好過,連那些人貼身戴著的配飾、內衣都瞧得一清二楚。瞧得更清楚的是,他們很害怕,先前吆三喝四叫囂著要打死公蠣的幾個,更是害怕得厲害,他們都看到了公蠣髒兮兮的臉,以及臉上醜陋的兩撮毛,但沒有一個膽敢嘲笑他。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辯起來。畢岸道:「將油燈放近一些。」公蠣依言,將油燈推到畫軸前面。畢岸用食指挑起一些燈油,在其中一條蛇頭上一抹。
老漢想了想,道:「我起床后紮好一個馬頭,取紙紮就來了。又過了一盞茶工夫,這位公子才來。」
畢岸和顏悅色道:「桂大嫂不要多心,我們辦案,不過是多問一嘴,多了解些情況。」
蛇頭正中,慢慢長出一個角來。公蠣學著畢岸的樣子,在另一條蛇頭上點了燈油,果然也出現了角。他從未見過如此同類,大感驚喜,道:「這是什麼蛇?」
公蠣道:「她的親生爹爹是蘇州人氏。」小妖哦了一聲,繼續道:「還有一個,就是她的娃娃。她來的第一天,醒了之後,不哭著要娘,偏偏要娃娃。我家姑娘買了好幾個給她,她都不要,最後還是找到阿隼,從她家裡拿出來的。」
公蠣還戴著那頂一直到脖頸的帷帽,很想同蘇媚敘敘舊,講一講近來自己的委屈,卻不知如何開口。剛叫了一聲「蘇姑娘」,只聽身後腳步聲起,蘇媚飛快轉身,含笑道:「你來了?」
小妖嘆了口氣,道:「沒鬧。這孩子好像受了什麼打擊,什麼都不記得了。」
公蠣捏了捏荷包,一心想去瞧瞧裏面的擺設,打定主意只說等人,坐一會兒便說等的人沒來,找個借口走掉。想好謊言,便裝作自然的樣子,背著手慢慢走了過去。
公蠣討好道:「剛才你一句話不說就走,我這不是擔心么,就跟著來啦。」
公蠣警惕地看著四周,道:「可惜什麼,要是龍爺死了,巫教群龍無首,至少得太平一陣子。只要布置這個流沙棺的人,不同我們作對就好。」
劉大娘踮著腳尖,一邊小心地跳過地面的血污,一邊道:「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桂家娘子性子溫順懂事,不管誰娶了去,都是他的福氣——這位公子,你婚配了沒?」
不!我為什麼要逃走?這些愚蠢的凡人,根本不配享有洛陽的繁華。公蠣一甩腦袋,發出一陣嘶啞的怒吼,帷帽落在了地上。
燈盞點上,還是那種熟悉的清新味,畫軸發生了變化,比剛才還要清晰。
胖頭道:「我同他打架做什麼?我見外堂都是壽衣,就進了內堂,誰知道內堂全是沙子,中間一個大漩渦,那個假和尚半個身子陷了進去,正掙扎呢。」
畢岸慢條斯理道:「要是兇手不是人呢?」
畢岸道:「這是用赤的油熬制而成。據山海經記載,『赤,其狀如魚而人面,其音如鴛鴦,食之不疥』,後世再也沒見過,如今人們只當它是傳說了。它的油極其難得,作畫時,在顏料中加入赤油,顏料幹了之後,畫面便會隱去。等需要使用時點燃赤燈,畫面又會顯現出來。古時作戰,常用來作為情報手段迷惑敵方。」
二丫乖乖地吃了糖,喝了果子露,很快眼皮打架,昏睡了過去。公蠣接過二丫,警惕道:「你們給她吃的是什麼?」
這條竹竿應該是當時內堂懸挂布料時用的,比成人手臂還粗,呈現墨綠色,一丈多長,一端被主梁砸斷,另一端同內堂相連。
公蠣聽到「棺材局」三個字,彈跳了一下,疼得齜牙咧嘴,發出噝噝的聲音。
這真是奇了怪了。公蠣瞠目結舌地看著不斷往外涌動翻滾的流沙,覺得像一鍋沸騰著要溢出來的滾水,又新奇又恐怖。
畢岸思忖了片刻,道:「雖然不知道冉老爺同壽衣店有什麼淵源,但棺材局卻不是他啟動的。」
公蠣皺眉看著,道:「這玩意兒其貌不揚,能有什麼用?況且油也沒了。」
小妖和胖頭異口同聲道:「胡說!」小妖氣得鼻翼微顫,過來推了公蠣一把,叉腰罵道:「你再說一句試試看?」
桂家娘子臉色蠟黃,道:「我想起一個事來。我家相公在去世前一個多月,曾同一人吵架。不過這事兒卻是聽小順子說的。」
阿隼待她稍微平靜了一些,道:「桂大嫂,我有幾個問題問你,望你如實回答。」
小妖晃了晃腦袋,自鳴得意道:「我知道啦,你不死心,總想要冒充隔壁的龍掌柜,對吧?嗯,肯定是這樣,」她歪頭打量著公蠣,認認真真道,「長得差太遠,聲音也難聽,不過行為舉止學得還是很像的,繼續努力喲。」
公蠣忽然想起壽衣店掛著的大紅斂服,插嘴道:「桂大嫂,我有一次經過,曾見這裏掛了一件大紅色的斂服,上面綉著骷髏和蝙蝠,你知道有這麼一件東西嗎?」
有一個粗苯婦人好奇道:「這玩意兒是不是專門用於殺人的?」
那婦人淚流滿臉,臉色憔悴,哭得說不出話來。公蠣倒認出她曾去流雲飛渡買過胭脂水粉。旁邊婆子抹著眼淚道:「她是小順子的師娘桂家娘子。我是她家鄰居劉大娘。」
畢岸點頭道:「是它。」
阿隼道:「你們結婚多年,為什麼沒有孩子?」
畫軸上的畫面正在發生變化,有的線條變得明顯,有的線條隱去,直至完全改變——一處風景秀麗的山坳,擺放著一具巨大的棺槨,剛才盤腿坐在人群正中的威嚴老者赫然躺裏面,棺槨四周,密密麻麻堆放著無數個人頭;從那些人頭的頭飾、髮型來看,應該同剛才畫面變化前圍在老者身邊的是同一群人。而對著棺槨正面的,還有兩種活物:一個瘦高的青年,跪在地上,低頭叩首,一個是他旁邊的兩條蛇,身子盤起,蛇頭高昂。
在壽衣店內,游沙如同戲水,公蠣以為是自己前些日子在洞府潛心修鍊,功力大幅提升的結果,還忍不住小小竊喜了一下,誰知換了磁河的沙灘,卻完全發揮不出能力。
公蠣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道:「什麼?」
蘇媚道:「下步追查哪個?有什麼線索沒?我找阿隼去。」
畢岸道:「日後我幫你弄。你還是留著力氣歇歇吧。」
小妖撲哧一聲笑了,道:「討厭的兩撮毛!」
蛇婆是傳說中的一種上古生物,「額生角,身無磷」,性情溫順,馴服之後忠心耿耿,可做坐騎,也可看家護院,在儺戲或者古老的舞蹈中時常出現。但在戲里的形象異化嚴重,除了扮演者服飾上的蛇紋和頭上的角,早已不是這種實打實的蛇屬樣子了。估計不止公蠣,只怕世人都以為蛇婆只是個神話傳說,現實中是不存在的。
桂家娘子的臉上泛起紅暈,情緒激動起來,良久方道:「是他堅決不肯要……這行當雖然不怎麼體面,但足夠我們一家吃喝,家境也算殷實。我同他感情也好,只是對要孩子一事……」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他堅決不肯要,不知從哪裡得了些藥粉,說吃了之後便不能生養。我問他原因,他說不喜歡孩子,可是,」她用力掐著手掌心,「他看到人家的孩子,明明喜歡得什麼似的,眼裡滿滿都是愛意……」
畢岸道:「是陰山席蛇。」公蠣從未見過真正的陰山席蛇,好不容易碰上這麼一條,沒來得及細看,它又死了,心中隱隱有些可惜。心想要是它還活著,通過蛇語,說不定還可探詢到一點信息。
三人目送蘇媚、二丫坐上劉府馬車,轉身回去。公蠣走到馬車前,卻見二丫的雙面娃娃落在了車上,撿起來便想往劉府里沖,卻被畢岸攔住:「以前的一切,都斷了吧。」
公蠣首先反應是他叫的「隆公子」:「剛畢公子還叫我公蠣呢。」他討好地用肩膀撞了撞畢岸,「是吧畢公子?我就是龍公蠣,你告訴阿隼。」
她見了小裁縫的屍體,只是獃獃看著默默流淚,雖然不出聲,卻比放聲大哭更讓人難受,而且幾次眩暈搖晃,若不是公蠣在後頂著,只怕要一頭栽在地上。
阿隼用力捶地,懊悔不已。畢岸道:「我也看到了,但當時根本沒同鴛鴦石聯繫起來。」
公蠣吃了一驚,結結巴巴道:「你,你剛才,剛才言之鑿鑿,板上釘釘……」
畢岸道:「你看那兩條蛇。」
燈盞底部正中,忽然出現一個小孔,一些黃色的顆粒狀東西涌了出來,像是沙子,又像是凝固的油脂。公蠣大喜,道:「還有這麼多呢。趕緊點上。」
畢岸道:「你看棺槨的形制和老者的服飾。」
新中橋對面濱河天街,一人腳步匆匆,穿過好幾撥行人,體型、走路的姿勢同以前忘塵閣隔壁的酒館掌柜柳大一模一樣。
娃娃的眉眼磨損厲害,特別是眉毛,幾乎完全脫落。但從留下的針腳痕迹上看,兩張臉卻不是一樣的,一個憨態可掬,笑意盈盈,一個卻凶神惡煞,滿眼戾氣。
畢岸道:「危險。」
畢岸道:「小裁縫的喉管是被人用利器割斷的,刀口整齊,邊緣平滑,第一說明兇手下手極狠,有備而來,第二說明兇手使用的兇器輕薄鋒利,絕不會是日常剪刀。」他用一塊布墊著,拿起剪刀仔細看了看:「剪刀手柄處有血跡和手指印,但刀刃及刀尖部位卻沒有,說明這把剪刀並非兇器。」
阿隼皺眉道:「這人什麼毛病,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兒,動不動扭頭就走!」
這日一大早,公蠣正對著銅鏡往臉上搽草木灰,胖頭來了,喜滋滋道:「老隆,今兒是二丫去新家的日子,你要不要去送送?」
畢岸要搶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啪嗒一聲,赤的右眼縮了下去。
罐子嬰屍案全面告破,除了一個同巫教有關,立行道所發現嬰屍,竟然全部為其至親所為,其中不乏有女嬰的親生母親參与;以此案為始,又引出其他地方的殘殺女童事件來,在大唐上下掀起軒然大|波,據說甚至驚動了天後武氏。官府對涉案人員一律嚴懲,並下文張榜通告,以儆效尤,同時在民間造勢,說吏部正研究女官設置一事,生女也可光耀門楣,一時好多尋常人家不惜重金送女讀書,女童地位大大改善,民間溺殺女嬰之風自此大為改善。
公蠣看到畢岸俊美的容貌,看到他荷包里的銀兩,以及他蓬勃的頸動脈中源源不斷的鮮血。
公蠣爬上石凳,盤曲身體往四周望去。其他店鋪並無大的損傷,只是撲簌簌掉下一些磚瓦塵土,弄著整條街道烏煙瘴氣。而對面那些童男童女,隨著地動有規律地抖動著,猶如群魔亂舞,彩紙做的衣服摩擦著發出嘶嘶啦啦的響動,偏偏像是從一張張猩紅的嘴巴里唱出來的一般。
胖頭提著水桶剛好經過,傻笑道:「是吧,小妖,我也這麼覺得呢。你說我同老隆這叫不叫一見鍾……鍾情?或者叫緣分?」
畢岸接過,若有所思道:「這些油脂非比尋常,一個做壽衣的裁縫,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胖頭捂住半邊屁股,道:「出去調查行情了。我家掌柜如今成熟穩重、端莊大氣、上進好學、恭謙禮讓……」一口氣說了好幾個詞來,更難得的是一個詞也沒說錯。
畢岸道:「他叫魏緣道,諢名魏和尚。」
「據野史記載,魏晉時期,玉器風靡,采玉行當盛極一時,很多玉工自發組織到昆崙山采玉。當年一隊采玉工在一個廢棄的礦洞中挖到一種像磁石一樣的黑石頭,便有人撿過來玩耍。當地人告誡他們道,這種石頭是『地獄之眼』,觸之必死。但采玉隊伍之中不乏金石行家,甄別之後斷定,它不過是有些微弱磁性的黑石罷了,對當地人的提醒置若罔聞。又見黑石兩塊相吸,抱在一起,便戲稱它為『鴛鴦石』。」
畢岸道:「愛或許是有的,只是有限得緊。他更愛自己。」公蠣聽了,心裏許久不能平靜,不知是為高氏不值,還是為二丫難過。
黑暗中,畢岸已經拉起阿隼。阿隼滿臉沙子,抱著畢岸的手臂往上掙,攀上主梁之後,又過來幫忙拉胖頭。
桂家娘子無精打采道:「小順子不過聽了幾句,他說那人身體精壯,樣子有五六十歲,一上來便罵相公,說他有違祖訓,獨自躲著享清福,還說什麼桂氏家門不幸,出了懦夫。小順子回來時,剛好見他捧著一個小包裹,同老者解釋,老者不聽,怒氣沖沖地走了。」
阿隼忙不迭撿起來,罵道:「你這人除了搗亂,還能做什麼?」
公蠣嗅著醉人的香味,磨磨蹭蹭出了謫仙樓,一抬頭,剛好瞧見畢岸氣宇軒昂,正優哉游哉散步,頓時大喜,上去叫道:「可找到你了!」
桂家娘子眼露出迷茫之色,局促不安道:「聽說殺害小順子的兇手已經捉到了……這個……」
公蠣忙道:「當然得送,好歹她叫我一聲哥哥呢——你看看,我臉上這兩撮毛是不是沒那麼濃密了?」
這下輪到公蠣發怔了。那日小順子明明說自己走了不久紅斂衣便以五百文的價格售出了,桂家娘子竟然不知道。
小鬍子慌亂起來,直著脖子叫道:「這個是我的沒錯,原是小裁縫昨日說畫些壽衣圖案,找我借用的!」
公蠣見劉大官人歡天喜地抱了二丫去,心中有幾分失落,猛地想起一事,追上去囑咐道:「她叫玉姬……以後還是叫玉姬吧。」
魏和尚的膝蓋以下位置,已經消失。
畢岸搖了搖頭,道:「赤的兩隻眼睛,是可以伸縮轉動的,這個今日我們試過。我認為,它的左眼控制的是蛇婆油,右眼,則同房間里的機關相對應。」

第九節

小妖一把抓起個曬花瓣的小竹籃扣在公蠣頭上,瞪眼道:「喂,我發現你真夠討厭的,再說這樣的話,我攆你走了啊!」
公蠣心裏踏實了下來,隨著眾人的目光去看檯面。
公蠣嫌棄道:「這是不是就是你說的那個什麼赤?海里的東西,真夠丑的。」
阿隼道:「聽說桂平是無疾而終,那在他去世之前,可有受傷或者生病嗎?」
公蠣好久不曾來流雲飛渡,只覺得花團錦簇、香氣撲鼻,應接不暇,轉臉見蘇媚面若桃花,步步生蓮,更覺人比花美,早將三月前的欺騙忘在了腦後,深深施了個大禮,叫道:「蘇姑娘好,小生隆公犁這廂有禮了!」
畢岸拿鎮紙在小裁縫額頭那裡比劃了一下,道:「鎮紙這裏沾有一點點血跡。」接著從掛起的布匹之後拉出一個陳舊的小匣子來,打開來看,卻是盛放銀兩的。畢岸道:「小裁縫找你借鎮紙,今日午後你來取回,小裁縫剛好不在,你便自己進了內堂,看到收銀錢的匣子里裝著這幾日的進益,便起了貪念,伸手去拿。剛好小裁縫回來看到抓了個正著,情急之下,你抓起鎮紙砸在了小裁縫的額頭上,把他打得昏了過去。」
公蠣餓得前心貼後背,插嘴道:「那需要考慮那麼多?無非就是個尋常的入室盜竊殺人案。」
公蠣倒抽一口氣,道:「打劫呢?!」蘇媚遠遠笑道:「小妖,這款牡丹粉送給隆公子,不收錢!」
胖頭睜大眼睛:「然後阿隼就來了呀,畢掌柜緊隨其後。」
桂家娘子嗚咽道:「之後……之後他仍不肯家住去,也借口忙不怎麼見我。可是那天,他突然回家了,帶了我愛吃的糕點酒食,他拉著我的手,同我說了好多,還說他要是死了一定不要穿壽衣,就穿自己的衣服,舒舒服服的;還告訴我家裡的銀兩放在哪裡,這裏還有多少銀錢……」
公蠣的目光落在老者身後的一個青年子弟身上,不由心中一動:他站得筆直,上衣下裳,表情嚴肅,依稀同自己看到的影子人有些相似。但也僅僅是相似而已。
門后候客的小夥計忙上來迎接,公蠣裝作常來常往的樣子,道:「兩個人,找個靠窗的位置。」只顧著昂首挺胸裝樣子,忘了腳下的門框,這麼一絆,一個狗吃屎撲在了地上。
哼!他在責備你呢!你瞧,沒人真心對你。
後窗對著的,是隔壁人家的風道,種著三棵高大的桑樹,並無什麼異樣。阿隼一無所獲,臉色有些難看,小聲咒罵起來。倒是公蠣在窗下的一堆碎布頭裡發現了自己的荷包,並發現壽字窗上掛有幾根貓毛,估計野貓窗縫逃往後面風道,把荷包剛好掉在這裏。
那人腳步飛快,穿街走巷,幾次公蠣差不多要放棄了,又見他出現在前面。如此走走尋尋,差不多一個半時辰,那人閃入一條街道不見了,公蠣追進去一看,竟然又來到了福壽街。
畢岸看著公蠣,皺眉道:「怎麼總是孩子氣呢。」
阿隼不理他,喪氣道:hetubook.com•com「如今牆面、地面,連房梁都看了,也不見有什麼特殊的東西。」
阿隼將燭台拿到跟前,道:「材質是青銅的。會不會是古代祭祀用的法器?」
燈油燃盡,燈頭閃了幾閃,熄滅了。待阿隼找了蠟燭點燃,畫軸上已經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這下輪到公蠣惱了,叫道:「不許再叫兩撮毛!」
桂家娘子道:「他見小順子回來,便沒事人一樣把包裹收起來了。過了一天,我聽了此事,便問他來的是誰,他卻矢口否認,說是那人精神有問題,認錯了人。」停了一停,又道:「我從未聽他說過在洛陽城中還有家族親人,所以便信了他的話。但從哪之後,他便鬱鬱寡歡,經常心事重重。哦對了,沒多久,他便掛起了畫軸,常常對著畫軸發愣。」
小妖作勢白了公蠣一眼,哄她道:「我們叫玉姬,不叫二丫。叔叔真笨。」將公蠣拉到一邊,小聲道:「你別招她哭。她好像只記得三件事,一個是名字,一個是那些兒歌。她娘是江南一帶的人么?」
二丫抱著娃娃,在臉蛋上親了一下,反過來又親了一下。讓公蠣驚訝的是,她的娃娃竟然是雙面的,不分前後,長著兩張臉。
厚厚的暗紅色陶泥紛紛脫落,露出內里的金屬質地。畢岸和阿隼又是刮又是擦,終於將陶泥全部剝離下來。
看來桂家娘子不知道任何內情。
燈盞是一個醜陋的魚兒造型,長著一張扁扁的、皺巴巴的人臉,長須高鰭,兩隻石頭鑲嵌的大眼睛,瞳孔豎起,如正午的貓眼一樣,不過兩隻眼睛的顏色、大小卻不一樣,左眼小些,是暗紅色,右眼卻有指甲蓋大,是黑色,無甚神采,不像是什麼名貴寶石;頭部做耳,魚尾處放燈捻,銹跡斑斑,有好幾處破損。
公蠣道:「我不叫兩撮毛。」
沙河漩渦的正中,忽然露出一張醜陋的臉,衝著公蠣傻笑。公蠣一驚,正要轉身逃走,忽然意識到那便是赤盞。
畢岸道:「殯葬業的祖師爺,一直空缺。」
這張圖從內容來看高度寫實,斷然不會畫兩條現實不存在的生物在裏面。公蠣道:「一個平淡無奇的小裁縫,供奉著這麼一張圖,是個什麼意思?」
畢岸厲聲喝道:「後退!毀了現場唯你們是問!」
壯漢捧著手腕發出一聲慘叫,轉身往外逃去。
壯漢正緊張兮兮地盯著公蠣,忽然如同被蜇了一般,菜刀啪嗒一聲掉在里血泊中。
若不是為了證明清白,公蠣打死都不想幹這種事兒:半夜三更守在鬼氣森森的殯葬一條街,經幡紙馬、金山銀山、童男童女、壽衣斂服、墓碑棺材一應俱全,公蠣恨不得挨個兒敲門讓掌柜們把這些東西都搬回去。
公蠣將身體盤繞著畢岸的手臂上,心下稍安,犟嘴道:「我是蛇,又不是鬼,怎麼會不怕這些東西?孔老夫子都說了,敬鬼神而遠之……」又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
畢岸看了他一眼,道:「小裁縫不是趙老屋殺的。」
公蠣心中一陣慌亂。早知道應該聽畢岸的安排,就待在屋外的石凳旁。如今他們幾個說不定已經從內堂後窗逃走了,自己反倒困在了屋內。
公蠣的眼睛變成了煙霧藍色,帶著一圈暗紅的底暈。他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的變化,柔軟的皮膚正在飛速形成一片片堅硬的鱗甲,有一種隱隱發熱發癢的感覺,很是舒服。
外面的轟鳴聲已經停止了,只剩下沙粒流動的沙沙聲,細而均勻,但更讓人發狂。公蠣竭力收縮身體,沿著竹竿往裡滑動。
誰知這次卻是用力過度了,公蠣收不住腳,帶著赤盞,箭一般地沖了出去,一頭撞在一個柔軟的屁股上。接著只聽畢岸叫道:「胖頭用力!」「撲哧」一聲,胖頭從沙里拔出了大半個身子。
這哪兒跟哪兒呢。公蠣哭笑不得,心想若說女人心思難猜,這中老年女人更是個神奇的存在,熱心善良,圓滑俗氣,有時候讓人厭煩,有時又極其可愛——尤其以李婆婆和今晚的劉大娘為最。
畢岸道:「我正要說起這個。是哪位看到這位公子殺小裁縫的?」
胖頭忙安慰道:「沒事,老隆人很好的,我去幫您說說,下次您請回來就好了。」
畢岸道:「壽衣店的房頂左側,有一排明瓦,呈三角形排列,但是明瓦被人刷了黑色,所以在內堂很難發現;後窗是個圓形壽字,同棺材上的圖案幾乎一致,只是多了些裝飾的花紋。在這個棺材局未啟動之前,它只是個半成品。」他忽然轉向公蠣,「你見過已經做好但是還沒使用的棺材吧?」
高氏的葬禮很是冷清。她在這世上孤苦伶仃,除了二丫,已經沒有親人,忘塵閣做主,給她置辦了棺槨,埋在邙嶺之上。她身上的那件大紅斂服,還是換成了家常衣服,一是大紅斂服不吉利,二是她一直想過尋常人家的生活,自然不能穿著所謂的巫教「聖服」下葬,再者,或許這件衣服對畢岸還有研究價值。她臉上的面具,畢岸也想辦法取了下來。只願她來生碰上個良人,平安和睦度過一生罷。
公蠣哆嗦著道:「我沒殺人……」一個青年喝道:「你沒殺人,手上腳上的血是怎麼回事?」
小裁縫喉嚨被人割開,咕咕的聲音正是他發出的,帶著泡沫的血一股子一股子流下來,如同翻動的噴泉。額頭上還鼓起一個大包,滲著血珠子。
孤零零的街道上,似乎只有自己一個活物。公蠣忽然毛骨悚然,想也不想一頭扎進了壽衣店。
公蠣想了想,決定從房頂進入,但一回頭髮現,大門已經被砸下來的門匾、磚頭堵死了。
「先不過是好玩,後來有人見它質地細膩,色澤均勻,有能工巧匠便將其製成手串、掛飾或珠子,分送于同行的工友。不料這隊人馬命運多舛,一個采玉期未過,竟然發生了十數起采玉工死亡事件,墜崖的,發瘋的,甚至有喝水嗆死的,各種死法匪夷所思,一隊二十幾人的隊伍,只剩下兩人活著回來。而所有死於非命的人的共同點,便是他們都佩戴了鴛鴦石飾品。」
所幸這條街上,晚上基本不住人,至少現在,四人可以放心大胆地歇口氣,而不必因為此事可能造成的民眾恐慌而解釋、掩蓋。
公蠣用手指點了一些,果然軟滑細膩,不澀不滯,香味色彩剛好,伸手去接,小妖卻收回去了:「給錢,一兩銀子。」
冉老爺開始低聲吟唱,用詞古怪,音調詭異,除了句子後面長長的「兮」,其他竟然一個詞兒也聽不懂。
劉大娘精神奕奕,湊近了低聲道:「我也這麼勸過桂平。可你們猜桂平怎麼說?他說,有了孩子會累著他娘子,再說了,要有了孩子,他的疼愛就要分一半給孩子,這樣娘子會傷心的。嘖嘖,我老婆子一輩子沒見過這麼疼老婆的。不過,」她口風一轉,「也許是桂平……那方面不行呢。」她嘿嘿地笑了起來。
人群靜了一下,接著嗡嗡起來。站在最裡層的幾個相互推讓著,誰也不肯出面先說。
小鬍子罵罵咧咧起來,抵死不認。畢岸卻不理他,拉起小裁縫一隻手,朝眾人道:「小裁縫左手小指指甲斷裂,食指、中指指甲外翻,說明當時撕扯得甚為厲害。」他從死者手指縫中抽出一根細若髮絲的絲線來:「這根絲線,同你衣服顏色相同。而你胸前衣襟上,剛好出現了幾條新勾絲。」
公蠣嗤笑道:「你能比我還了解蛇么?」說完頓感失言,訕訕道:「我在郊外生活多年……」
蘇媚抱著二丫,一邊逗她說話,一邊慢悠悠晃著,姿勢相當嫻熟,二丫則緊緊地把臉貼在蘇媚的脖頸處,看起來真如一對母女。
人群一陣騷動,阿隼帶著兩個捕快擠進了人群。畢岸沖他微微點了點頭。
左眼紋絲不動。但公蠣似乎聽到一聲極其輕微的咔咔聲,忙籠了耳朵叫道:「再來再來!」
畢岸道:「別鬧。」
胖頭認認真真看了看,道:「沒那麼濃密了。」又一臉誠摯道:「其實這樣還挺有個性的。你想想,發獃時捻著臉上的毛玩兒,多有趣兒,還顯得像在思考,特別有深度。」
公蠣瞠目道:「為什麼?」不過稍微一想,豁然開朗:「你故意讓街坊們認為趙老屋就是真兇,好讓真正的兇手放鬆警惕,是吧?」
公蠣頓時覺得渾身疼痛,一下子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哼哼唧唧地照樣躺在胖頭的肚子上。
圍觀者大嘩,小鬍子頭上沁出一層汗珠來,眼神慌亂,不停重複著:「血口噴人!血口噴人……」
人們說「沙裡淘金」,沙里確實是有金子的,只是太少,無法收集。不過對於公蠣來說,這麼一些點點的閃光足夠了。
回頭一看,身後的地面,不知何時出現一個一尺寬的裂縫,深不見底,從路中一直延續腳下,而且隨著地面的抖動,這條裂縫正在繼續延伸,若不是公蠣身體靈活,只怕剛才已經掉了進去。
公蠣鬆開了胖頭,跳入沙漩渦中,在黑暗中劃出一條優美的曲線——這隻是公蠣的想象,實際上,他是「啪嚓」一聲狼狽地掉進去的。
雖然大太陽當空,福壽街仍是一副陰氣森森的模樣。除了棺材鋪子的鋸木頭的聲音,整條街道靜悄悄的,那些紙紮匠人、壽衣裁縫,都不聲不響地做自己的活計,有人來定死人用的東西,也很少大聲喧嘩,基本上交付了定銀,擇時來取便可。
公蠣聽不到眾人在講什麼,抱頭蹲在了地上。地面上,最下面一層血跡已經凝固,上面的層層疊疊慢慢推進,像是一塊在血月下帶著暗紅反光的梯田模型。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劣質布料的氣味,衝著公蠣的鼻子。
公蠣繞著四周疾走,但坍塌得甚為嚴實,連一處鬆動的地方都沒有。看樣子,要想進去,只有徒手扒開這些瓦礫檁條。
一個白色身影如同閃電般沖了進來,一把扣住了公蠣的手腕,並將早已嚇傻的壯小伙推了出去。
窗台上放著一個粗糙的陶泥小燈盞,裏面還有一丁點兒已經凝固的油脂,上面落了一層灰塵。公蠣用火摺子點了好幾次,才勉強點著。
這下完了,肯定驚動了剛才進入壽衣店的那人。
阿隼敷衍道:「不一定殺人,在街上用這個偷荷包玉佩,小巧方便。」有人叫道:「我想起來了!上次王大官人的玉佩被人偷了,連衣服都割破了,自己都沒發覺。」
她頓了一頓,垂淚道:「在他去世前一段時間,很是煩躁,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晚上也不回去,只住在這裏。我只當是小順子學不會針法,惹他生氣,也不敢多問。連著幾晚,我實在放心不下,吃晚飯後便提了些茶水過來,走到門口,便聽他在裏面哭。」
畢岸卻道:「公蠣,你怎麼看?」
畢岸打斷他道:「是。」公蠣支著耳朵,聽兩人說一半留一半,大概明白了什麼意思,心裏竟然覺得一陣輕鬆。
公蠣再次催促:「還是回去吧,明日天亮了再來。這鬼地方,像一口棺材。」
公蠣先是試圖用尾巴堵那個「泉眼」,卻被劇烈的沙流沖得差點斷成兩截。無奈繞著兜了一圈,用身體將赤盞合抱起來,但不管公蠣如何用力,赤盞如同落地生根,紋絲不動。
阿隼遣散了守門的捕快,將壽衣店的大門簡單關上,壞搓搓一笑,道:「隆公子,我看你經濟拮据,不如這幾天跟著我們辦案,管吃飯,一日一錢銀子,如何?這種好事,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一天差不多是別人一個月的進益。」
畢岸彎腰,從一堆衣料中撿起了一塊東西,道:「這個是你的吧?」原來半截石鎮紙,一角陳舊性缺口,中間的斷裂處確是新的。畢岸道:「你左手食指有墨痕,身上有金粉銀粉的粉末,這個鎮紙上面,也有同樣的粉末和墨痕。」
公蠣自己爬起來,一瘸一拐站到門檻旁邊,訕訕地揉著膝蓋,沮喪地想,要不算了,哪日訛上畢岸,好好吃一頓水席。
阿隼拿起鞋子左看右看,忽然叫道:「這是什麼?」小心翼翼地拈出一條二指寬的小刀片來。
一曲唱完,他俯身朝壽衣店躬身三拜,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畢岸轉過臉來,正色道:「隆公子不要說笑。我何時叫你公蠣?我叫的是隆公犁,你不要覬覦我家龍掌柜的位置。」
阿隼定是看到了桂平墓前那個簡易的木牌。公蠣心中一喜,心想王瓴瓦一事總算沒自己什麼事兒了。
畢岸走了進來,拿起破了的燈盞看了看,忽然抽出一把小匕首,在燈盞上颳了起來。
公蠣朝他屁股踹了一腳,道:「一見鍾情你個大頭鬼!」
後面跟上來的捕快已經開始清場,驅趕圍觀的人群:「散了散了!無關人等不得逗留!不要腳印子手帕子什麼的丟在現場,小心官爺招你們問話!」

第七節

阿隼道:「對了,我還沒問你呢。今晚你怎麼跑來了?」
公蠣哼了一聲,轉頭問畢岸道:「什麼叫棺材局?」
公蠣將如何跟蹤背影像柳大的那個人、如何被野貓抓了荷包等,細細講述了一邊,並著重對畢岸中午言而無信、不會賬而逃走的行為進行了強烈譴責。
夜已深,風漸涼。公蠣眼皮酸澀,打了個哈欠,道:「兇手今晚會來嗎?」
幾人乘了馬車到達觀新中橋時,劉大官人已經在橋下迎候。原來這些日劉大官人頂不住夫人嘮叨,只好裝作去了靈隱寺,已經在外躲避多日,一見到二丫,喜歡的什麼似的,抱著再也不肯放開:「這分明就是我的女兒……同我女兒長得一模一樣。」
公蠣一個激靈,忽然意識到自己處境危險,轉身便要逃走,卻被小裁縫死死拉住了衣角。
原來這人叫趙老屋,他爹娘原是在這裏開紙紮鋪的,他自小兒便在這條街上長大,粗識幾個字,畫棺木雕花圖樣、描金倒是不錯,不過不務正業,爹娘過世后,紙紮店轉了手,家財被他折騰了精光,媳婦也被打跑了,整日吃吃喝喝,偶爾去幾家相熟的店裡幫忙混口飯吃。大家瞧在他死去父母的份上,也不大跟他計較。
另一人道:「可不是,這麼小巧,加在兩指之間隨便一劃,神不知鬼不覺,荷包就沒了!」
店鋪並不大,但公蠣依然亦步亦趨地跟著兩人身後,似乎只要離開三尺遠,便可能存在危險一般。見兩人一點一滴搜尋,恨不得將整個地面翻過來,忍不住道:「趙老屋不是已經認罪了嗎?你們還瞧什麼?」
旁邊的紙紮店老伯點頭道:「確有其事。」
門檻是漢白玉的,中間部位稍有磨損,兩端完好,潔白如玉,不過細看下來還是有些非常細小的裂紋。畫用一種淡綠的顏料畫成,微微發出亮光,並不明顯,稍微一變換位置,便完全瞧不見了。
阿隼若有所思道:「當時的牆壁、屋頂我都看過了,極其厚實,並無夾層,地面也是實的。」
公蠣哪裡顧上「原形不得人語」的訓誡,扯著嗓子大叫畢岸和胖頭,卻不見回應,正糾結猶豫,半截磚頭崩了出來,差點砸到公蠣的腦袋,嚇得他往後一閃,接著只覺得身後踩空,差點墜落。
荷包里雖然沒有幾文錢,但那是公蠣最後的盤纏。公蠣扯著嗓子吆喝起來:「有人沒?小裁縫,小裁縫!有沒有看到一隻貓?」
一個老者贊道:「公子好眼光!推斷得合情合理。只是么,趙老屋和這位公子都不是兇手,那兇手是誰?」
阿隼道:「這種刀片為烏金所制,在黑市俗稱『不粘血』,因為刀刃又輕又薄,極為鋒利,照皮膚喉管等處劃下去,未等出血,刀片已經撥出,所以刀刃上不會留下任何痕迹。」
公蠣忙裝作疼痛,唉喲起來。
二丫小聲道:「謝姨姨。」
畢岸正出神地盯著那幅畫軸,忽然道:「你把今日的情形再說一遍。」

第二節

阿隼遲疑道:「玄衣裳,法冠袍服。」公蠣對這些未有研究,只覺得式樣簡單,莊嚴肅穆,似乎為秦漢風尚。
公蠣見小裁縫直勾勾盯著自己,心裏竟然一陣慌亂,正要伸手打開,忽然小裁縫瞳孔之中,自己的身影之後竟然映射出一個奇怪的東西,急忙回頭,背後卻空無一物。
胖頭捂著一用力便爛的褲子,納悶道:「他為啥突然生氣了?」
公蠣急得原地打轉。聽到畢岸衝著自己叫:「待在原地!」隱約看見畢岸和阿隼從不同方位衝出,進了壽衣店內。接著身子一陣搖晃,福壽街瓦片紛落,塵土四揚,掀起一陣怪風。
畢岸道:「他娘子看著倒年輕。」
公蠣不情願地問胖頭:「你家龍掌柜,今日怎麼沒跟著來?」
公蠣也曾跟蹤過幾次那個假公蠣,企圖找到線索,揭穿他的身份。但這個假公蠣比自己當初要踏實肯幹得多,大多時間守在店鋪里幫忙,偶爾出來打聽下行情,也規規矩矩,了解完情況之後馬上回去,從不與可疑之人接觸,回去時還不忘買些時新的水果點心帶給街坊們嘗鮮;手腳勤快禮數足,連嘴巴刻薄的李婆婆都誇讚他「穩重成熟,比畢掌柜不差」,張羅著要給他說親呢。
畢岸不但不上車,反而快步飛跑,沖向了對面。公蠣叫道:「喂,你做什麼……」話未說完,咽了下去。
劉大娘回道:「他是個孤兒,家在郊外,來這裏做學徒不到一年,估計家裡是沒什麼人了。」又嘟囔道:「這可是招了什麼邪祟了?桂平剛去世,小順子又沒了。」
桂家娘子卻躊躇起來,道:「你剛m•hetubook.com•com才……剛才問了我好多關於我家相公的事兒,可是他去世有什麼蹊蹺?」
公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那幅畫就在謫仙樓的門檻內側,我帶你瞧瞧去——順便就在謫仙樓隨便吃點好了。」
燭台被沙粒吞噬,屋內漆黑一片。畢岸急得糊塗了,竟然叫螭吻佩。公蠣茫然地拍打著胖頭的腦袋:「什麼螭吻佩?赤盞在哪裡?」胖頭已經神志不清,喘著粗氣囈語一般道:「老大,你來了?」
公蠣仍不明所以。阿隼疑惑道:「真有蛇婆這種東西?」
但等兩人回了謫仙樓,公蠣沮喪地發現,那幅圖,已經沒有了。
公蠣盯著畫軸看了好久,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這麼一瞬間工夫,做紙紮的老漢已經打開帘子進來,同公蠣對視了片刻,大叫一聲:「殺人啦——」殺豬一般的聲音似乎讓寂靜的福壽街為之一顫。
公蠣軟趴趴搭在畢岸肩上,額頭上一道道細微的傷口,滲出血來。畢岸拍拍他的頭,道:「辛苦了。」
公蠣對世風變化毫無察覺,他無家可歸,還是回了如林軒。
公蠣勃然大怒,毫不猶豫,跟著進了壽衣店。
公蠣忍不住道:「以後桂家娘子要勞煩劉大娘多加照顧。」
二丫哇一聲哭了起來。公蠣心中委屈,但見小妖杏眼圓睜,又嗔又怒的樣子,心下一軟,只好委委屈屈賠笑道:「好好,是我不對。我以後再也不胡說了。」
三人靜候了一陣,畢岸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道:「可能是我多慮了。先去找些東西吃吧。」
阿隼道:「你可曾見過這張畫軸?」
紙紮鋪的老漢被人推到前面來。畢岸道:「老伯不要慌,你仔細說下當時看到的情形。」
公蠣哇一聲跳了幾步,拉開後面小窗窗帘,頓時呆了。
後窗有縫隙,可以化為原形逃走。腦海里一個聲音提醒公蠣。
公蠣驚愕道:「海里還有這玩意兒?」不禁對大海心生敬畏。
魏和尚在店鋪外堂翻找了一陣,閃身進了內堂。公蠣惦記他脖子的東西,道:「不如我們來個瓮中捉鱉。」說著便要順著樹榦溜下去。
公蠣見阿隼畢岸不再問話,便說道:「好了,大娘請回吧。」
畢岸表情如常,打斷道:「你想吃什麼?」
不過既然來了,聞聞酒香也是好的。公蠣厚著臉皮,順著街道往前溜達。
畢岸道:「劉大娘,你覺得他們夫婦跟別人有什麼不同?」
公蠣見桂家娘子腳步虛浮,精神恍惚,心下不忍,忙扶了她,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大嫂節哀順變。」
壽衣店前後兩間,一間臨街店鋪,一間內堂。外面掛的多是已經做成的各色壽衣,裡間堆放著各色布料和半成品,一側靠牆擺著做衣服的檯子,上面放著布頭、花邊、綉線、針線筐,以及大大小小的繡花繃子,一側擺著個簡易床鋪,后牆上有一扇壽字雕花圓窗,不過窗子是銷死的,捆綁的鐵絲已經生鏽,顯然多日未打開;窗子旁邊的牆壁上嵌著一塊巴掌寬的木條,作為供奉的檯子,上面擺著一碗水;供奉的位置上,貼著一張陳舊泛黃的畫軸,像是家譜軸子,上面畫著一棟飛檐吊腳的樓堂,一個威嚴的黑衣老者盤膝坐在正中,兩邊及身後站著好多人,像是他的子侄後輩。
畢岸拿起那個燈盞,道:「這個東西,你可認得?」
畢岸,阿隼,胖頭,魏和尚。四個人進了內堂,為何未發出一點聲響?
胖頭不怎麼相信,溜溜地看著畢岸。
年前珠兒曾告訴公蠣,說曾見到背影像極了柳大的人。公蠣雖然懶散,但情知柳大一直是珠兒的陰影,若這人真同柳大有關係,只怕又擾了珠兒的正常生活,所以一直想搞清楚。
畢岸道:「今晚魏和尚怎麼會來這裏?」
公蠣悻悻地跳上馬車,叫道:「胖頭,走了!」又不滿地吆喝畢岸:「再不上車,你走著回去好了!」
地下忽然發出一聲長哞,如同一頭大黑牛在沉悶地叫,接著耳邊「咔嚓」、「咕咚」幾聲悶響,伴隨著氣流被擠壓的嗚嗚聲,地面的裂縫瞬間擴大,支撐著的磚石塌方,檁條傾斜著墜了下去。
畢岸擺弄著小燈盞,看似隨意道:「桂平身後事,是誰打理的?」
公蠣擺弄著小燈盞,放在鼻子一頓猛嗅:「去哪裡再找些燈油來?這下看不到了。」言下十分惋惜。
公蠣胡亂道了個歉,東張西望往圓凳下以及他身後尋找:「對不住,你有沒有看到一隻黑色大野貓?……」忽然發現兩手黏糊糊的,伸在面前一看,竟然全部是血;不僅手上,連腳下地面,都汪著好大一攤血。
畢岸和阿隼將凌亂的布匹一一整理,並詳細地勘驗可能出現的痕迹,偶爾交換個眼神,並不多說。
阿隼道:「娘子能否將遺囑借我等一看?」
又一陣清風吹過,對面紙紮店的童男童女被吹得轉了個方向,剛好將白森森的臉對準了公蠣,手臂一搖晃,像是要同公蠣打招呼一般。公蠣面如土色,驚叫「活了活了」,手腳一軟,從樹枝上跌落了下去。
阿隼急切地追問道:「後來呢?」
公蠣鼓起勇氣道:「我猜,這是一個大家族,忽然遭受了滅頂之災……這麼多人頭被砍,是仇家乾的吧?」
畢岸微笑道:「今天中午隆公子剛請我吃了謫仙樓的大餐,我今晚要好好請一請他。」公蠣大喜,忙跟了上來,想聽聽畢岸的安排。
※※※
胖頭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終於忍不住插嘴道:「畢掌柜,老隆,你們說的,是今晚發生的事兒嗎?」
公蠣正用力眨眼,並不住地甩動腦袋,卻聽轟隆聲漸漸加大,竟然是從腳底傳來。惶惑間,視力稍有恢復,剛一睜眼,只聽咔嚓一聲響,壽衣店的大樑斷成了兩截,磚瓦檁條嘩嘩啦啦隨之坍塌。
胖頭叫了幾聲,見無一點動靜,嘟囔道:「這麼安靜,不像有人啊。」推門也進了壽衣店,並虛張聲勢叫道:「老隆,我看到你了!」
公蠣高興地撿了起來,看著畢岸的臉色,試探道:「要不回去吧?天都黑了,不如明早再來。」
阿隼低聲笑道:「公子哄你呢。這行業的祖師爺可是極其有名的,你自己想想,最強調禮義廉恥的,是哪位?」
蘇媚聽到這邊的動靜,笑罵道:「小妖作死呢你,不好好待客,倒動起手來了!」說著同公蠣道歉:「隆公子不要同她一個小丫頭一般見識。」
公蠣認出來了,原來是那日碰瓷訛胖頭的小鬍子。他顯然早就認出了公蠣,一臉幸災樂禍。
難道發生地動了?
公蠣想也未想,跳了下去,朝同一個方向追去,一邊跑一邊交代胖頭:「不用等我了!」
公蠣依舊舉著沾滿血的雙手,腦袋一片空白。外面亂七八糟響了一陣,吆喝聲音此起彼伏,很快將壽衣店圍得水泄不通,有看熱鬧的,有去報官的,棺材鋪幾個青壯年匠人拿著棍棒,相互鼓勵著進來,準備活捉公蠣。
小鬍子氣焰稍低,目光開始閃爍:「是掛在紙紮上……不,不小心掛的,我也記不得了。」
畢岸同公蠣打了個招呼,腳步不停,道:「查案。」
公蠣不服氣,想要辯解,畢岸制止道:「情況緊急,先做工要緊。」
畢岸眉頭緊鎖。阿隼繼續道:「除了這個,關鍵的問題還有有幾個,一是兇手作案的動機。小順子年幼,肯定不會是仇殺、情殺,桂平背景深厚,是不是他手裡有兇手想要的東西,兇手來翻找,剛好小順子醒來,所以殺了他滅口?第二,桂家娘子提到的那個包裹在哪裡,是不是被人盜了?若是沒盜,桂平會藏在哪裡?第三個,那個曾經來找過桂平的人,到底是誰呢?」
公蠣頓時急了:「禿瓢魏和尚比胖頭還壯哩。趕緊的,別讓胖頭中了招。」說著滑下樹榦,想把胖頭扯回來,剛溜到壽衣店門口的石凳后,忽覺得背後氣息異常,頓時心頭一緊。
畢岸心照不宣,提起他放入大樹后。公蠣恢復人形,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四腳八叉躺在地上,將腦袋枕在胖頭的大肚子上。
「我覺得不吉利,像是交代後事一般,便堵著他的嘴不肯讓他多說。他卻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但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他的開心中帶著無盡的凄涼。可我當時以為自己多心,便一同開心,像個傻子一樣。」
畫軸非絹非麻,倒像是樹皮一樣的東西,細看上面還有不規則的紋理,看起來年代相當久遠。
畢岸道:「遺囑上還有什麼內容?」
公蠣急忙辯解:「我一進來,就看到小裁縫坐在圓凳上,身上地下都是血……」
畢岸道:「放入尋常人家,好過跟著我們。」
畢岸轉過身來,面對公蠣嚴肅地道:「二丫從今天起,便是劉家的女兒,同錢家、同巫教高氏再無半分關係,也從來不認識什麼蛇哥哥蛇叔叔。從今以後,你不許借關心她之名,跟她提任何有關高氏、穎檜之事,記得了嗎?」
公蠣嘟噥道:「算你命大。」心想要不是你亂闖,也不至於搭上我的螭吻佩,不過看到胖頭一無所知的樣子,終究還是沒將抱怨的話說出來。
一段布條纏住了公蠣的身子,公蠣一晃,它卻瞬間變成了沙礫。半截檁條旋轉著撞了過來,還未等公蠣躲避,它已同周圍的沙礫融為一體。
連試了幾次,累得公蠣氣喘吁吁,卻毫無辦法。欲要上去叫畢岸幫忙,忽然想到,若是畢岸能同自己一樣,估計早就下來救人。
赤盞竟然變得猶如臉盆大小,它的正中,那個冒出油脂的小孔也有手腕粗細,可股兒的黃沙往外翻滾,如同奔涌的泉眼。
畢岸道:「誰第一個發現的?」
畢岸看到了公蠣,眉頭一皺,燭台歪了一下,火燒到他的眉毛,發出毛髮焦煳的味道。公蠣不敢發人語,忙學著畢岸的樣子將尾巴纏繞在主樑上,身體垂下來,纏住了胖頭的手臂。
畢岸凝視著二丫的小臉,道:「我查過了,劉氏夫婦人品好,家境殷實,玉姬去了,肯定不會吃苦。」
公蠣仍然不懂,道:「黑石能殺人,同棺材局的啟動有什麼關係?」
壽衣店門口扯上了繩子,算是圍蔽。夕陽西下,餘暉透過後窗落在半成品的壽衣上,誇張的繡花,發亮的顏色,同常人衣服明顯不同的制式,讓昏暗的店鋪看起來就像一具陳舊的棺材。

第六節

這幅圖畫工相當粗糙,用筆生硬,渲染著墨更是毫無章法,但該表達的情緒卻甚是到位。
公蠣摩挲著雙面娃娃,垂頭喪氣道:「二丫就這麼送人,心裏還真不好受。」
蘇媚吃吃笑道:「你說小妖還是說隆公子?」
公蠣拍腿笑道:「沒想到堂堂的龍爺,本事了了。估計措手不及,小水溝里翻了船。」
阿隼不要用強,見沒什麼問的了,道:「桂大嫂累了,先回去吧。小順子遇害一事,官府定會嚴辦,給你一個交代。」
公蠣拿著香粉,卻有些心不在焉,朝二丫一點,小聲問道:「二丫這些天,鬧了沒鬧?」
他卻不知,陰山席蛇並不是蛇,而是一種極為稀有的蜥蜴,只是長著同蛇一樣靈活的身體,薄如席片,四腳蛻化,兩肋生翼,雙翼鋒利堅硬,取下可做利刃。
蘇媚道:「兩個時辰后,玉姬醒來,她會把第一眼看到的人當做是親人。劉大官人已經在新中橋候著了,我們走吧。」
公蠣搶白道:「畫這圖的人,肯定是個粗人,哪有那麼講究,說不定鱗片忘了畫呢。」
公蠣急得直罵:「這死胖頭,早不來晚不來。」
阿隼脖子一擰:「一天一錢,愛干不幹!——你可是殺人的最大嫌疑呢!」
公蠣莫名其妙,嚷嚷道:「什麼是它?難道是這個小燈盞殺了小順子?」
畢岸自責道:「責任在我。是我錯估了這個棺材局。」
桂家娘子道:「生病卻沒有,不過……」她遲疑了一陣,道:「有一次我來送飯,見他手臂上有烏青的瘢痕。我問他是不是碰在哪裡了,他卻說我眼花,手臂上的青斑是不小心在紙紮店弄上的顏料。」
公蠣連忙追了出去,可是一扭頭,看到不遠處的棺材店門口擺放著兩口未刷漆的半成品棺材,白森森的甚為嚇人,忙又折回壽衣店,但地面上血跡還在,頓時坐立不安,順手拿了燈盞擺弄,故意自言自語給自己壯膽:「聽說海水是鹹的……鹹的怎麼住人呢……」
聲音有些熟悉,還是之前第一個鼓動要打死公蠣的那個人。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皮肉燒焦的味道,壯漢的手腕處呈現出一處雞蛋大的黑紅色,形如燒傷后的痕迹。
公蠣將信將疑,只當是阿隼打趣。
阿隼道:「這麼多年,這個棺材局一直好好的,為什麼今天突然啟動?難道是小裁縫之死觸發了他?要不,是那個穿白袍的白胖子?」
桂家娘子哭了一陣,道:「謝謝你。」勉強起身,扶著牆走到門口,忽然又折身回來。
三人一同用力一拉,胖頭被提出來半尺,噗地一聲吐出一口沙子,大口喘氣。但一直緊抓住胖頭肩膀的魏和尚雙手脫落,慢慢陷入沙窩之中。
畢岸低聲道:「來了。」
公蠣探頭往壽衣店裡看,心想難道兩人打起來了?忽然一片瓦片飛下,在公蠣藏身的石凳上摔得粉碎。公蠣躲避不及,被激起的粉塵迷了眼睛。
畢岸和阿隼皆未理會公蠣的嘮叨,而是死死地盯著畫軸。
阿隼道:「小順子家還有什麼人嗎?」
手指尖在發癢,似乎有鋒利的東西蠢蠢欲動,呼之欲出,公蠣放在嘴巴里舔了一下,黏糊糊的血漬,帶著一股獨特的咸鮮味,竟然很是可口。
桂家娘子又抽泣起來,道:「我也曾以死相逼,可最後他痛不欲生的樣子,比我更難過十倍百倍……孩子的事情就這麼耽誤下來了。」
原來是畢岸,身上帶著初夏陽光的味道。
一隻碩大的鞋子隨著沙流旋轉著衝來,鞋幫上綉著忘塵閣的變形圖案,公蠣認出是胖頭的鞋子,下意識用尾巴去卷,鞋子卻瞬間化為沙粒。
人群外圈一個男子叫了起來:「你手上的血是怎麼回事?」一個女人叫道:「大白天帶個黑帷帽,一看便不是什麼好人!」更多的人吆喝起來:「扯掉他的帽子!」「準備傢伙,別讓他跑了!」
今日莫名其妙惹上官司,要不是畢岸趕來,只怕今晚就要在府衙的牢獄里度過了,公蠣慶幸之餘還有一種強烈的不安。一轉臉見小裁縫死不瞑目,仍保持著驚恐的神態,更是心跳加快,恨不得奪路而逃,但畢岸未發話,他不敢擅自離開。
小裁縫竟然還有意識,嘴巴一翕一合,似乎想說什麼,卻只發出呃呃的喘息聲,反而讓斷開的喉管流出更多的血和泡沫來,手中的剪刀落在了地下。
對面紙紮店的一個憨厚老漢探頭道:「他在內堂呢,老半天了。你去裏面看看。」
空間正越來越逼仄,沙粒幾乎已經碰上了阿隼的鼻子。畢岸將身體往上面收了一收,想將兩人提得高些,不料「砰」的一聲,阿隼的腰帶斷了,隨即墜入滾滾流沙中。
趙老屋終於撐不住了,蹲在地上,抱住腦袋嚎起來:「我只打了一下……我說錢退給他,他仍拉著不讓我走,說要去里長那裡評評理……誰知道他那麼不經打……」
胖頭眉開眼笑:「是嗎?那玩意兒才邪乎呢,它聽那個假和尚的指揮,使勁想划拉我的脖子,幸虧我手快,一下子把它的腦袋給擰斷了。」他說得輕描淡寫,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當時情況的兇險。
公蠣自言自語道:「他怎麼會捲入到這裏面來。」本還惦記著什麼時候手頭寬裕,去他那裡買個好玩的動物養著。但若是他同巫教什麼的有關係,便只好敬而遠之了。
畢岸和阿隼並沒有責怪公蠣的意思,兩人相對沉默了一陣。阿隼道:「地獄之眼相互作用,催動陣法,早已夯實在地下、牆內的沙子便通過赤盞,源源不斷地翻滾出來,吞噬房屋內的任何東西,包括人。」
畢岸擺弄著小燈盞,皺眉道:「裏面好像注了金屬,不過外面的做工著實粗糙了些……」話音未落,忽聽外頭有人哭泣。三人出來一看,一個婆子攙扶著個年輕婦人,哭著求見。
胖頭一骨碌爬起來,道:「老隆,等等我家老大呀。」並四處張望:「我剛才在沙堆里迷迷糊糊,聽到我家老大來了,救了我們幾個出來,他去哪兒了?」
至於畢岸等人捲入其中,或許只是碰巧而已。但是,若不是公蠣手賤,按動了鴛鴦石,那會是誰來啟動陣法呢?
公蠣不服道:「反正就他一個人活了下來,不是很奇怪嗎?」
裂縫裡面,不知從哪裡來的,竟然滿滿都是流動的沙粒。剛才墜入的檁條,裹在沙子中間,忽上忽下。
公蠣哼了一聲,心想要不是鳩佔鵲巢,哪裡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小妖眼裡的困惑大盛,咬著手指頭道:「我……我總覺得同你好像很熟悉似的。」
剛才拿著棍棒、叫囂著要打死公蠣的兩個壯小伙,只剩下一個,他雙腿篩糠一般,哆嗦得不成樣子。公蠣看著他,覺得很好玩。
公蠣嗤道:「廢話。」
小妖正在逗二丫玩兒,見此情景,轉身擋住公蠣視線,道:「看什麼看!不該你看的不許看。」
周圍的沙子像得了什麼訊息一般,飛快地涌了過來,阿隼越掙扎,陷得越快,瞬間工夫,將阿隼身子埋入了一大半,只露出個後背來。而兩人一晃神,胖頭又陷了進去。
※※※
公蠣小聲道:「光頭,歪和圖書脖子,你認識嗎?」
竹節很長,碰到中間隔斷的地方,公蠣只有用牙齒咬開,但裏面空氣不足,公蠣幾乎要窒息了,便覺得這一丈的距離尤其漫長。
畢岸不慌不忙,道:「你今日曾同小裁縫發生過糾紛,兩人在內堂發生撕扯。」他看了一眼小鬍子的荷包:「你偷了小裁縫的錢。」
謫仙樓的糕點名不虛傳,香甜軟糯,入口即化,而且桂花香味撲鼻。公蠣一邊往嘴巴里填,一邊含糊著讓畢岸:「你也嘗嘗,比全福樓的還好吃呢。如今離桂花開還早,這些桂花是如何保存的……」

第四節

劉大娘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跟著來到內堂。阿隼道:「大娘是個熱心腸的人。依你看,桂平對他家娘子怎麼樣?」
公蠣冷不丁被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將野貓甩了出去,但荷包卻掛在了野貓的腳爪上。公蠣彎腰去撿,故意晃了下原形,發出噝噝的恐嚇聲,哪知野貓拱起脊背,往後一跳,接著一個轉身逃進了街口那家壽衣店。
公蠣遠遠回了一句:「還有我的螭吻佩!」
媽的,老子同你拼了!公蠣一聲大吼,豎直身體,直直地扎著腦袋朝沙眼堵去。
胖頭哼哼道:「他那人不地道的,我本來想拿竹竿或繩子救他,沒想到他上來便拉我的腳脖子,一下子把我也拉進去了,然後他攀著我的肩膀,使勁把我往沙子窩裡按,想踩著我上來。」
阿隼滿頭大汗,正手腳並用地扒拉著胖頭脖子周圍的沙。但這些沙流動極大,阿隼前面扒過去,瞬間便有新的沙流過來,如同水一般;剛將胖頭拔蘿蔔一般拔出了一點點,沙粒也隨之上升。
蘇媚款款走來,團扇半遮面,抿嘴一笑,道:「隆公子客氣。這邊請。」
公蠣正滿心懊喪,試圖將鑲嵌在赤盞中的螭吻佩也給摳出來,頭也不抬道:「街口那裡不就是?!沒裝殮的棺材,棺材是不讓蓋上的,斜斜地露出一條縫。」他突然坐直,「你是說——明瓦——」
劉大娘本來正緊張,眼睛滴溜溜亂轉,聽了此話大鬆一口氣,一拍大腿道:「唉喲,這桂平不僅手藝出名,疼老婆更出名咧。可著這整個立德坊,誰能比得上桂平?對老婆那是捧著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一日三餐送到手上,賺的錢也不心疼,可著勁兒給老婆花,附近的婆娘羡慕得臉都綠呢。」
在咬斷了七個竹節之後,公蠣終於看到了一絲光明,不顧身體的擠壓刺痛,用力一掙,從竹竿里探出頭來。
天色已暗,街上大多店鋪已經打烊,唯有棺材鋪和墓碑鋪子還開著,各在門口掛了一個紅燈籠。微紅的燈光,映照著隔壁高挑的紙幡、五顏六色的金山銀山,並將對面隨隨便便用繩子捆在一起的童男童女白森森的臉照得泛出紅光,顯得尤為陰森,嚇得公蠣連忙退到畢岸身後。
阿隼伸手去揪自己的褲腳,原本結實的麻布一扯便爛成了碎片。公蠣忙活動四肢,所幸並無不適。
畢岸繼續用力,但再無動靜。阿隼激動道:「試試另一隻眼。」
足足有一盞茶工夫,黑影終於出現了。這人又高又壯,歪著個脖子,腦門子在昏暗的燈光下亮閃閃的,竟然是個光頭,也不知是和尚還是禿子。他因一手按著脖子,顯得腦袋十分僵硬,沿著牆根的陰影來到紙紮店門后,先躲在一堆紙紮後面,待確定了壽衣店裡沒人,這才鬼鬼祟祟鑽了進去。
整條福壽街的人,似乎全來了,里三層外三層,圍得鐵桶一般;拿著棍棒的,操著菜刀的,握著剪子的,甚至還有拎著小板凳的,嘰嘰喳喳、吵吵嚷嚷,堅持稱公蠣是兇手。
畢岸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側耳聽了一聽,道:「等一下。」
畢岸道:「好。走吧。」

第八節

這臉丟的,公蠣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偏偏後面一大幫子人來,又是轎子又是車子,還有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一看便知身份尊貴,夥計告了個歉,慌著上去牽馬,也不管公蠣了。
公蠣急得頭上冒汗:「不是我,不是我……」無人聽公蠣解釋,七嘴八舌,言之鑿鑿,好像他們都親眼看到公蠣殺了小裁縫。那人情緒激動,叫道:「可憐的小裁縫,年紀輕輕就這麼沒了!」兩個同小裁縫交好的中老年婦女哽咽起來,咒罵公蠣這個形容猥瑣的劊子手,群情更加激昂,紛紛吆喝著要打死公蠣。
他同忘塵閣眾人的關係,如今非常微妙。明明人人都不承認他是真正的龍公蠣,但關係卻和睦如前。胖頭得知他住在如林軒,偶爾會過來吹牛聊天,但令人不爽的是,他仍然只認那個假冒者為他的老大,決不允許公蠣說他的一句壞話,而且一口一個「老隆」,真把公蠣當做了隆公犁。
公蠣打了個寒噤,結結巴巴道:「不,不是人,那是,是什麼東西?」
畢岸接過赤盞,一把拉了公蠣上去。
桂平才死了一個月,這劉大娘便張羅著給桂家娘子找婆家了。公蠣又好氣又好笑,道:「這個不勞大娘掛懷。」
公蠣沒好氣道:「沙堆里呢。找著了算你本事。」胖頭揉著大腳板,鄭重其事道:「老隆,這沙堆不好玩,你以後碰上這樣的也要小心。」
畢岸道:「能。」快步走到前面小花壇處,大聲道:「小妖,她今天好些了嗎?」
公蠣定睛一看,忽然想起來了:「魏和尚,混碼頭的,整天搞些稀奇古怪的動物販賣,是不是他?」這次初返洛陽,公蠣曾在大馬圈賭博時見過他,對他和那隻禿毛八哥印象深刻。
畢岸似乎根本沒有留心聽公蠣的話,伸手在畫軸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去看窗台上的物件,道:「點燈。」
當時三人皆在場,畢岸觸動左眼之後,並無什麼反應,估計是裏面的蛇婆油已經用完。而公蠣當時好奇,執意要觸動右眼,可能無意之中觸發了這個局。
畢岸爬上更高的枝椏,看著魏和尚在壽衣裏面翻找,道:「你看到他脖子上的東西了嗎?」
壯漢忽然覺得帷帽黑紗裏面射出兩道綠光,陰冷兇殘,猶如黑夜的猛獸,心中莫名害怕起來,不由後退了一步,顫抖著叫道:「你……你想做什麼?」
小鬍子一怔,眼神閃過一絲慌亂,跳起來叫道:「你血口噴人!」扭頭朝四周,大聲叫道:「這人轉移視線呢!」
畢岸和顏悅色道:「你仔細回想一下,當時地面上有沒有大灘的血跡?」
小妖抓起一把花瓣灑了過來,道:「你敢再說?!」公蠣最喜歡逗她,看她鼓嘴瞪眼樣子尤其可愛,不由哈哈大笑。不過唯恐真惹惱了她,連忙道歉:「小妖姑娘聰明伶俐能說會道,一定找個比畢公子還要英俊瀟洒、家財萬貫、才華橫溢的美男子!我人醜話多,姑娘不要見怪。」說完深深施了一禮。
壽衣店正梁坍塌,屋裡瓦礫遍布,塵土飛揚,幾乎成為廢墟。公蠣沿著牆根,繞過纏繞撕扯的壽衣,來到內堂門口。
公蠣又推胖頭:「你進壽衣店,是不是同魏和尚打起來了?」
公蠣的臉如同被打一般,火辣辣的難受。
阿隼跳了起來,正要說什麼,卻被畢岸制止了:「哦,是,帶口信的是哪個?」
自己只有胖頭這麼一個任打任罵的小跟班,他可不能死。公蠣鼓起勇氣,朝赤盞沖了過去。沙流如同利刃,一刀刀地劃在公蠣身上,照樣湧出。
小妖聽得莫名其妙,下巴一挑,道:「我叫公蠣哥哥,關你屁事!」接著定定了看著公蠣片刻,遲疑道:「兩撮毛,我們好像是第二次見面吧?」
桂家娘子抹了眼淚,搖搖頭道:「其實也沒什麼內容。涉及身後事的,只有兩個,一是他早早挑好了一副棺木,連釘子都備得齊整,二是不立墓碑,交代小順子葬禮不要大操大辦,就叫幾個街坊,挑塊不起眼的地方下葬就是。」
畢岸點頭道:「不錯。」
公蠣有些不情願,站在街口躊躇良久,正打算回去,忽然不知從哪裡竄出一隻野貓,對著公蠣「嗚喵」一聲刺耳尖叫,撲過來咬在他的腰上。
公蠣嘴巴一咧,正想要嘲笑他,再一看下面,頓時呆住了。畢岸一手拉著阿隼的腰帶,一手拉著胖頭的手臂——沙子已經埋到胖頭的脖子處,他一張肥臉漲得通紅,如同醬過的豬肝。而他的臂膀上,還扒著另外兩條長著黑毛的手臂,毫無疑問,是那個倒霉鬼魏和尚。
公蠣好奇道:「那他們怎麼不要個孩子?」
蘇媚嫣然一笑,道:「加了斷腸草的莓子露,還有添了蜂蜜的黃泉果。」
劉大娘出了內堂,將公蠣拉過一邊,正兒八經道:「我看你們三個中,就數你和善脾氣好,應該對桂家娘子的路數。你莫看桂家娘子是二婚,可模樣兒人品都不錯,配你綽綽有餘……」
這可害苦了公蠣了。他爬在隔壁掛經幡的大樹上,對下面景色一覽無遺。如今晚上有些涼風,幾乎每次風一吹過,他便要驚呼一聲,然後嘮叨個不停,一會兒抱怨一會兒自言自語,用阿隼的話說,「捅了話簍子了」。阿隼原本在他旁邊,後來實在忍無可忍,自己另外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藏下。
那人腳下生風,拐入一家大型酒肆。待公蠣追去,他已經不見了,畢岸也不知去了哪裡。
快制服他呀。這樣他的這身皮囊就是你的了。
公蠣問道:「蘇姑娘找的這家,可還穩妥?」
畢岸道:「你帶不合適。」
公蠣笑了起來,沙啞之中夾雜著噝噝聲。他將目光投射在壯漢握著菜刀的右手手腕上。
公蠣這才留意到,她手裡抱著的是個憨態可掬抓髻娃娃,針腳還算細膩,但布料陳舊,好幾處還有明顯的縫補,估計是她小時高氏親手做的。
畢岸側耳聽了一陣,制止道:「不要動!我總覺得有些不妙,還是先不要亂動的好。」
對於公蠣的疑問,畢岸平靜地朝周圍看了看,道:「我們不啟動,自會有他人啟動。或許這些人,如今正遠遠地看著我們呢。」
老漢誠惶誠恐,半日才道:「我昨晚拉肚子沒睡好,今日中午就補了一覺。因約了人申時三刻來取紙紮,這才開門。一開門就見壽衣店開著,只不見小裁縫,估計也是在內堂打盹。後來便見這位公子,」他指指公蠣,「這位公子急吼吼的,闖進了壽衣鋪,說找一隻野貓。」

第一節

前面便是謫仙樓。這家因為李太白而名噪洛陽的大酒樓甚為氣派,門前高大石獅,漢白玉雕花門樓,兩根祥雲柱上面掛著大紅燈籠,上用金色漢隸書寫「美味常招雲外客,清香能引月中仙」,正中一個鍍金牌匾,上寫著「謫仙樓」,連門檻、門墩都是漢白玉的。
公蠣忽然想起今晚守在這裏的目的:「魏和尚死了,死無對證,那殺小順子的,到底是誰?」
公蠣緊張地追問道:「然後呢?」
初夏時節,天氣晴好,正是一年最美的時光,洛水波光粼粼,兩岸楊柳依依,水上小舟,花間笑語,一派祥和旖旎。若是往常,公蠣早心曠神怡,目不暇接,可今日被畢岸坑了這麼一道,連坐車的錢都沒了,心中氣憤,眼裡哪兒還有美景,只管抄了近路,一邊走一邊罵畢岸,心想下次再見,一定狠狠敲他一頓竹杠。
蘇媚柳腰輕擺,頭上步搖微微顫動,嬌嗔道:「下次叫上我。我也沒少幫你的忙,不許忘恩負義。」
公蠣不敢多說,唯恐阿隼反擊是他執意要按動赤右眼,忙扯開話題:「你們也別自責了,說不定是那個白胖子冉老爺啟動了棺材局呢?你想想,大半夜的,他鬼鬼祟祟過來,在這個陰氣森森的地方,鬼哭狼嚎了一嗓子,又神神秘秘地離開,肯定同此事脫不了干係。」
他仰臉看著壽衣店,雙手舉起,嘴唇微動,寬大的白袍,同他的白髮、白須以及蒼白的臉一起,看起來就像白乎乎的一團肥肉,滑稽可笑。
畢岸一襲藏藍鑲邊胡服,小領窄袖,長劍藍穗,腳蹬一雙藍色緞面千層底,逆著陽光走過來,挺拔偉岸,乾淨利落,公蠣不由相形慚愧。蘇媚迎了上去,道:「畢公子最近忙什麼呢?天天也不見個人影兒。」
公蠣鬆了一口氣,差點落下淚來。畢岸拍了拍他的肩,對老者道:「我只說這位公子不是兇手,卻未說趙老屋不是兇手。」
公蠣真是又嫉又恨,卻束手無策,只好安慰自己,日後再想辦法。
畢岸面帶笑意,微微躬身,並說出一長串來:「隆公子儘管拿去。隆公子慢走,以後手頭緊了只管找阿隼。另外今晚合作愉快,期待下次再有機會合作。」
畢岸沒有繼續追問,陷入沉思。
畢岸認真看了看,忽然道:「眼睛處似乎有機關。」說著拿出匕首,拿刀尖朝赤左眼上頂去,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公蠣情知畢岸戲弄他,卻貪圖一天一錢銀子,小聲嘀咕道:「你們主僕,沒一個好人。」
公蠣滴溜溜轉了幾圈,懸浮在沙粒中,好大一陣才回過神來,低頭一看,赤盞已經不往外冒沙了,而且外形似乎也小了不少,心中一喜,用身體纏繞好,用盡全力一拖。
小妖將娃娃還給二丫,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布娃娃呢,好別緻。」
二丫掙脫開來,照樣乖乖坐著,低頭擺弄一個棉布玩具,嘴裏喃喃地唱著「雞雞斗,蓬蓬飛,一飛飛到稻田裡,稻田裡廂吃白米……」稚聲稚氣,不成曲調。
畢岸用腳勾著他的腰帶將他提了上來。公蠣顫抖著聲音道:「你看它們那張臉……」吱一聲化為原形,盤起身體,將腦袋埋入蜷曲的身體內。
公蠣吃了一驚,慌忙鬆開。再搬動其他的地方,照樣一碰便榻。
眾人紛紛指責趙老屋。老者忽然道:「慢著,趙老屋打了小裁縫不假,但小裁縫的致命傷在脖子……」
桂家娘子低頭道:「這個么,街坊鄰居好多人這麼勸說,我也曾問過相公,他卻道,他不喜歡人多,還是做壽衣好。我自然隨他。」
她穿了一件嶄新的小襖裙,頭髮扎了小辮,還戴著兩朵火紅的石榴花,精神氣色看起來不錯。公蠣鼻子一酸,在她面前蹲下來,道:「還認識我嗎?」
公蠣對胖頭玩法不感興趣,嗤道:「你懂什麼深度。」戴上新買的大檐帷帽,像個婦人一般把臉遮得嚴嚴實實,同胖頭一起出了如林軒。
小妖笑嘻嘻道:「別那麼小氣嘛。我家姑娘新做了一款男用水粉,最是遮瑕祛斑,我一直惦記著,專門給你留了一盒呢。」說著變戲法一樣從花匾下面拿出一個橢圓的梅花玉水粉盒子,興沖沖打開,嘴巴一努,道:「喏,試一試,怎樣?」
外面傳來腳步聲,紙紮店老漢嘮嘮叨叨道:「小裁縫,你幹嗎呢,趕緊出來看店啊。」
畢岸道:「這個錢匣子,沒有放入隱蔽的牆洞,而是塞在一堆布匹中,若不是盜賊所為,便是被人取出后小裁縫未來不及放入。所以銀兩雖然未少,但案件定同錢財有關。」
魏和尚的形象,原本同公蠣心中想象的巫教頭領「龍爺」相差太遠,但一想到錢耀宗與穎檜,頓時釋然了。
公蠣乖乖地閉上了嘴。
桂家娘子疲憊不堪,道:「這個么,便是小順子說的包裹里裝的東西。相公說這裏陰氣重,總不肯我來店裡幫忙,所以這件東西我竟然不知道。他去世之後,我收拾他的遺物,在他床褥之內發現了那件衣服。喏,就在那裡。」她朝床鋪一指,「我想著,他若是真在洛陽城中有族人,說不定見了這件斂服,會來找我。所以我叫小順子掛起來,看有沒人問詢。」
仍是公蠣以前來過那家壽衣店,掛著各色壽衣斂服,不過那件紅色的骷髏蝙蝠大斂之服不見了,同樣位置上掛著一件寶藍繡花內穿壽衣。小裁縫也不在,做了一半的活計還放在木台上。
公蠣遲疑起來。阿隼道:「就是那位主張克己復禮的孔大聖人呢。」
眼見流沙越來越多,地面上全是沙子,塌下來的磚頭瓦礫漸漸被淹沒,公蠣急中生智,見折斷的竹竿中空,便一頭鑽了進去。
「不過,」胖頭的臉皺了起來,喪氣地道:「他現在有了正事,不同我玩兒了。」
阿隼眉毛一揚,驚愕道:「魏和尚是龍爺……」
周圍的嗡嗡聲靜止了,圍觀者如潮水般後退,有膽小者已經跑出了壽衣店。
據說阿隼對穎檜的審問收穫頗豐,而王翎瓦一事仍然無聲無息,不知是官府尚未發現王翎瓦屍體,還是刻意隱瞞。不過公蠣不感興趣,更不想攪和巫教之事,從不過問。對於穎檜,公蠣感觸最多的是人性複雜。埋葬高氏的那天,公蠣忍不住問畢岸:「你說,穎檜到底有沒有愛過高氏?」
公蠣朝外堂掛著的成品壽衣張望,道:「我聽小順子說已經賣了。」
公蠣捲起一條檁條,用力往外拔。這檁條竟然不是用尋常的木頭做的,沉得像根青石條。
一定是磁河沙灘不如流沙棺里的沙子鬆軟。公蠣隨隨便便找了這麼個自欺欺人的理由,便將此事甩在一邊了。
沖得太猛,一下子撲到了一個人身上。公蠣一看,原來是小裁縫,坐在椅子上,斜靠著身後裁剪衣服的木板檯子,手裡握著把剪刀,瞪眼看著自己,而咕咕的叫聲就在附近。
為了避免節外生枝,畢岸等人只送到這裏,只蘇媚一人陪同去劉府,等二丫醒來。
早過了晚飯時刻,畢岸和阿隼仍無一絲要離開的樣子。
他揮舞著鋒利的長指甲,朝畢岸修長的脖頸劃去。和-圖-書
胖頭在沙里埋得久了,有些神志不清,一會兒嘟囔著叫「老大你別走」,一會兒又叫「老隆」。阿隼則忙著幫他的雙腿推拿活血。
胖頭抖動著腳,道:「咦,我鞋子呢?」他身上的衣物受到毒沙侵蝕,破破爛爛,一碰便掉,看起來就像個逃荒的乞丐。
真好玩。公蠣飛快地遊動,攪起一股股小漩渦。
蘇媚臉上忽然騰起紅暈,道:「其實有個孩子,還是不錯的。」
胖頭驚喜道:「老隆,你也在啊?」
畢岸微微一笑。蘇媚看著幾人打鬧,忽然道:「要不,這孩子就留在我這裏好了。」
但內堂大門卻被坍塌的屋頂堵了個嚴嚴實實。公蠣將耳朵貼在瓦礫上,卻只聽到地下的轟隆聲、嗚嗚聲以及地面的各種雜音。
壽衣店的制衣檯子,通常不太講究,多時用一些過時陳舊的床單、布頭來做桌布。這塊桌布是由兩塊藍黑色布頭拼接而成,若不仔細分辨,很難看到上面的血跡。
他來洛陽,為的是享受人間的繁榮昌盛、安詳愜意,不管是巫教還是其他什麼教,他都不感興趣,更不想捲入其中。但沒想到不僅同巫教脫不了干係,如今又整出個隱藏的組織來,真讓人煩心。
畢岸點點頭:「這個局只要未啟動,那麼它便無任何危險,按照民間的說法,它甚至可以聚財。」
公蠣覺得這話唐突,忙朝阿隼打眼色。阿隼卻固執己見,盯著桂家娘子的臉,堅持要她回答。
畢岸微笑道:「多謝老伯。過會兒捕快來了,您也這麼照實回答便可。」然後朗聲對圍觀者說道:「老伯說,從他午後起床,便沒有看到小裁縫出來,而這位公子進來找貓,待在內堂的時間不過片刻。若是小裁縫真是這位公子殺的,老伯進來時,殺人行為剛剛完成,地面上不會有大片血跡。」
畢岸氣定神閑,道:「小裁縫衣服被血浸透,貼在身上,其中腰部有兩個明顯的手印,自然是這位公子進來時沒有看清,腳下一滑,撲在了小裁縫身上。」
劉大娘諂笑道:「我看人准得很,公子同這兩位官爺的氣質大不相同,定然也是個疼老婆的。」
小鬍子愣了一下,將勾絲部位捂住,咆哮道:「胡說!我……我不小心鉤在了樹枝上!」已有好事者問:「哪裡的樹枝?」
人群中間一個男子叫道:「就是他!我們這麼些人看著,還會有錯嗎?」其他人附和起來。
畢岸深吸了一口氣,道:「這種燈盞叫做赤盞,又叫永生燈。」
公蠣忙閉上眼睛裝睡。畢岸道:「當時看到赤的眼睛一黑一紅,我便覺得疑惑,只是大意了,以為是普通的石頭。如今想來,它眼裡的那塊黑色石頭,可能是俗稱地獄之眼的『鴛鴦石』,樣子平淡無奇,卻能殺人于無形。」
這家酒肆後門,便是杜康街,同濱河天街并行,謫仙樓、金水台等聞名洛陽的酒樓全在這條街上,各種陳年美酒、經典美食,無一不足。只是裝潢大氣、價格昂貴,一頓飯要貧苦人家半年的花銷,像公蠣這等,除非有人請客,自己斷然捨不得到這些地方來。
看她哭得那麼傷心,公蠣自然也猜到了結局:第二天早上,等她醒來,桂平已經死了。
公蠣尖刻道:「你們當他什麼好人?不知道打什麼鬼主意呢!」
阿隼逼問道:「之後呢?」
周圍嗡嗡的議論聲又起來了。
桂家娘子低聲道:「是。」
有人嚷嚷道:「那地上的剪刀是怎麼回事?」
阿隼眼睛冒出綠光,道:「是它?」
劉大娘本正抹著眼淚,聽了公蠣的話,認真抬頭打量了公蠣,忽然道:「這位公子不是官爺吧?」
阿隼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道:「你的意思是——」
阿隼嘿嘿笑道:「你也不算太笨,就是大多時候有點傻。」
——可為什麼自己在沙海之中能像在水中一樣隨意?
畢岸道:「你看前堂,有個盛放零錢的小框子,顯然是日常用的。這個木匣里都是已經換成的銀錠,只有兩個一兩的,平日里是不用拿出的。」他走到制衣的木台前,撩開牆面上的圍布,露出一個黑黝黝的牆洞來,剛好同錢匣子大小差不多。
如果真如畢岸和阿隼追查的那樣,魏和尚便是隱藏在洛陽的巫教頭目龍爺,那今晚的情況便好解釋了:壽衣店是另一伙人的重要據點,這夥人同巫教是死對頭,他們也查到了龍爺的真實身份,不知用了個什麼方式,或許便是以桂平甚至小順子的死為誘餌,引誘魏和尚今晚來到壽衣店,剛好壽衣店流沙棺陣法啟動,將魏和尚活埋。
蘇媚道:「事有湊巧,城西觀德坊的劉大官人幾年前生了女兒,體弱多病,在去白馬寺祈福途中不幸夭折,當時劉夫人病著,恐她受刺|激,便一直瞞著夫人,說剛好在白馬寺碰上了杭州靈隱寺前來傳經授道的高僧,將她女兒帶了去,要到七歲,六根齊全了才能回來。劉夫人是個虔誠之人,竟然毫不懷疑,只是思念女兒。上個月適逢她家女兒七歲生日,劉夫人茶飯不思,一直催促劉大官人去杭州接回女兒,剛巧便碰上了這個茬口,也算是玉姬同劉家的緣分。」
一個肥胖的人影不知何時站在壽衣店門口,圓胖胖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卻是同公蠣一起住在如林軒的冉老爺。
媽的,野貓也敢欺負老子了!
公蠣已經吃得差不多了,見畢岸這麼說,厚著臉皮又點了一碟金絲桂花糕。
公蠣一邊琢磨一邊繼續道:「旁邊這人,應該是告密者……或者內奸,心裏愧疚,所以過來懺悔。那兩條蛇么,自然是他養的……」
蘇媚嬌嗔道:「你怕我會虐待她不成?」
公蠣屏住呼吸。果然,一個腳步聲由遠至近,走走停停,似乎十分小心。
公蠣一把拉住,死皮賴臉道:「已經中午了,你不請我吃個飯?穎檜那個案子,好歹我也是有功勞的。」見畢岸不為所動,腦筋一轉,湊近了故弄玄虛道:「其實我不是為頓飯,而是我剛才看到一幅畫,好特別,畫著一條雙頭蛇……」
公蠣獃獃地看著畢岸。畢岸的嘴巴在動,眼神凌厲,表情嚴肅。
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悶,也沒有想象中的越陷越深,反而有一種如魚得水的從容自若。公蠣心裏輕鬆了好多,搖著尾巴往下層游去。
二丫正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看小妖挑揀花瓣,見有人來,忙站起來施禮。
二丫緊緊地抱著那隻已經相當破舊的玩具,換了另一個小曲兒來唱,依稀聽得還是吳越一帶的兒歌,軟軟糯糯,只是一句詞兒也聽不懂,想來當初高氏常常唱這些兒歌給她聽。
待胖頭能夠自己抬腿,阿隼終於開口道:「公子,今晚的情況有些出乎意料。」
一直看著窗外的畢岸忽然一躍而起,箭一般地沖了出去,公蠣三下兩下吃完糕點,噎得直翻白眼,跟著便要衝出,卻被夥計攔下了:「對不住了,客官,請您先會了賬。」
這兩種草藥都是劇毒,公蠣嚇出一身冷汗,忙伸手探了探二丫的鼻息。畢岸道:「你不要嚇唬他。是斷尨草和龍涎果。」
畢岸堅決地搖了搖頭。
阿隼給的草木灰,公蠣回去便想到,自己被戲弄了。手上臉上的黑斑,定是因為屍骨罈里的黑水有屍毒,感染了皮膚,如今法術破了,感染的皮膚慢慢便會痊癒。但公蠣不敢心存僥倖,還是老老實實每日搽臉,雖說對皮膚無害,但搽了之後滿臉烏黑,像從煙囪里鑽出來的泥猴子,真成了「沒臉見人」了。
「那晚我喝了酒,迷迷糊糊睡了,聽見他說要洗個澡,乾乾淨淨地走,我扯著他的衣袖說不許走,就在家裡睡。他說好,陪我一起睡,但洗了澡后卻換上了他最喜歡的衣服……」
畢岸看到公蠣,微微皺眉道:「你在這裏做什麼?」
桂家娘子淚眼朦朧,看了一眼道:「這是我家相公祖傳的畫軸。他一直收著,從未掛出來,就在他……他走之前的一個月,忽然找出來掛在這裏。」
如今已近午時,街上行人不斷,香車寶馬,翠環珠玉,無一不是達官貴人、商賈眷屬或文人騷客,公蠣站在街中,帶著那頂不倫不類的黑色帷帽,顯得異常寒酸。
風吹過五顏六色的紙幡,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桂家娘子的嗚咽聲和劉大娘的低聲安慰聲一起在街上回蕩,顯得尤為凄慘詭異。公蠣站在門口看著,莫名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連忙退回內堂。
點點金光,在沙粒之中閃爍,匯聚成一片微光。公蠣伸手抓了一粒,但單獨一個拿出來,卻太過微弱,便又放回沙流。
阿隼並未留意公蠣的表情,而是極其認真地道:「這兩條蛇身子短,胖,沒有鱗片。而且你看,對比旁邊那個人,它比尋常的蛇要大很多。」
內堂位置小,因唯恐踩到血跡,兩個青壯年匠人手持棍棒守在了門口,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扁著衣袖,拿著一把鋒利的菜刀,朝著公蠣揮舞。
※※※
公蠣心想,如此年紀,丈夫去世,身後無子,唯一的徒弟又早夭,真是可憐。
公蠣站起身,隱約看到黑暗之中,壽衣店廢墟之下的沙礫仍在緩慢流動,心中更加不安,道:「我累啦,你們繼續,我先回去了。」
畢岸道:「他按住脖子的手,離脖子有兩寸距離,中間是虛空的。」
桂家娘子畏懼阿隼,不敢多言,想了片刻,低聲道:「我同他成親十一年,他唯一這件東西是不准我碰的。」
公蠣軟塌塌地靠著畢岸,一臉的彷徨無助。
畢岸道:「我今日曾細細地用腳丈量過,壽衣店前窄后寬,呈狹長之勢,剛好是棺材的形制。不過單單是前窄后寬,並不能說明什麼。」
那男子縮在人群後面,不耐煩道:「有什麼要緊?你不會是想包庇他吧?」他的話十分有煽動性,人群頓時沸騰起來,圍堵的人牆逼得更近了。
小妖咯咯地笑了起來,如同銀鈴,連二丫也抬頭笑著看他們打鬧。
阿隼正在查看後窗,見狀也納悶道:「這裏應該供祖師爺才對。」公蠣恍然大悟,一拍額頭道:「我說呢,店鋪里掛家族軸子,好彆扭。」又問阿隼,「殯葬業供奉的祖師爺是哪位先賢?」
公蠣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強烈憎惡之感。為什麼這些凡人會如此愚蠢、固執呢?他騰地站直了身,惡狠狠地盯著那個壯漢。
檁條鬆動了一下,周圍的砂石塌出一個小坑,但隨即一股巨大的吸力帶著檁條連同公蠣往下陷去。
胖頭死了嗎?公蠣心中一緊,忙收了胡思亂想,努力集中精神,隱約聽到畢岸衝著自己喊什麼,不知叫「螭吻佩」還是赤盞。
劉大官人眉開眼笑,道:「好名字好名字!就叫玉姬!」
公蠣怒氣沖沖,在懸挂的衣料、成衣後面翻了個遍,也不見那隻野貓的蹤影,自然也沒找到荷包。
阿隼一拍腦袋,道:「這種石頭叫鴛鴦石,自然是兩塊一起的。赤盞上面鑲嵌著一塊,壽衣店裡就會放著另外一塊,按動這個,那個也會隨之移動或變化,從而觸發棺材局。」他自己愣了一下,忽然一臉懊悔,「我勘驗後窗時,曾看見窗台上坑窪不平,露出幾處鵝卵石……估計另一塊鴛鴦石就混在其中!唉,我真是個笨蛋!」
幸虧公蠣反應快,趁著檁條尚未完全落入,猛地一彈,跳到旁邊一個折斷的竹竿上,探頭往下望去。
赤盞已經殘破不堪,赤的腦袋變形嚴重,眼睛不知何時脫落,變成了兩個小黑洞,燈盞猶如被重物胡亂擊打過,凹凸不平,成了一小團扭曲的廢銅爛鐵,看起來一文不值,公蠣的螭吻佩也被牢牢卡住。
空隙只有一巴掌深,再鑽下去,卻是實的,堅如磐石。公蠣在里鑽了一陣,扭得脖子疼,只好又退了出來,另換了幾個地方,也是同樣,看著明明有縫隙,卻是死路。公蠣不死心,轉頭爬上一條高高翹起的檁條,想從房頂上鑽出去。
公蠣心情更加低落,怒道:「放屁放屁!你家老大分明是個縮頭烏龜!」說完發現是自己罵自己,更加憋氣,氣沖沖而去,走了幾步,回頭一把扯下畢岸的荷包,豎眉瞪眼道:「賠我中午的飯錢!」
桂家娘子抬頭望了一眼,道:「認得,幾天前從一個破箱子中翻出來的,我看沒什麼用處,就給了小順子,拿來鋪子里用。」
公蠣痛心疾首,嚎道:「我的螭吻佩!我就這麼一件好的玉佩!」這個螭吻佩原是偷畢岸的,所以他底氣不足,不敢理直氣壯要求畢岸阿隼賠償,不過今日救人有功,覺得過會兒討些賞銀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畢岸道:「說下去。」
這小刀片烏中泛金,鋒利異常,吹髮可斷。趙老屋掙紮起來,叫道:「不是我!」阿隼晃著刀片喝道:「物證面前,還敢抵賴?」扯過一塊布頭塞在他嘴巴里,又拿出鐵鏈繩索將他捆得結結實實。
「他哭得很是傷心,我進去了他都沒發覺。他一邊哭一邊唱著古老的曲子,我雖然聽不懂,但卻能夠感覺到悲壯和憤懣。但見我進來,他又若無其事,什麼也不肯說。我看他情緒低落,也沒敢追問,想著時日久了,慢慢了解不遲。」她掩面而泣,「誰知過了七日,他便去世了。」
燈盞的主體還好,但是外面的陶泥磕掉好大一塊。公蠣怒道:「都怪你!一晚上都靜悄悄的,突然這麼大聲,你才是故意搗亂呢!」
除此之外,再無任何響動。
已經被捕快扭起來的趙老屋一聽這話,嗷嗷叫著往畢岸處衝來,卻被阿隼一把按在了地上。他嚎叫道:「不是我!我只用鎮紙打了他一下,新的鎮紙我捨不得借他,那個鎮紙老舊,中間有裂紋,一打就斷了,怎麼可能打死人……」
銀白的沙灘被他的腦袋撞出一個碗口大的坑,公蠣的脖子幾乎折斷,吭吭哧哧老半天才爬起來,歪著腦袋回不過神來。
畢岸點頭道:「流沙棺。可將裹進去的任何東西都化為砂礫。」
畢岸冷冷道:「強壯麻利下手狠,你趙老屋很是符合呢。」他的目光落在趙老屋的鞋子上,對兩位捕快道:「麻煩仔細搜一下。」捕快很快除了他的衣服、鞋子,上下搜身。
公蠣調轉身子踹了他一腳:「你什麼眼神?說了等於沒說。」胖頭嘿嘿地傻笑起來,殷勤地幫公蠣掐肩揉背。
公蠣想了想,倒也符合小順子喉管被割開的情況,嘟囔道:「好吧,壽衣店也沒了,你說是誰便是誰。只是這壽衣店背後有什麼來頭,以至於龍爺放著大把巫術殺手不用,要親自出動?」
桂家娘子哽咽道:「我也是這麼想,不說用最好的,至少要立個差不多的墓碑。可小順子拿出了他的遺囑,上面白紙黑字交待,一定不許立碑。還是我心裏過意不去,才立了塊簡單的木牌子。」
所有陷入沙里的東西,都會沙化,並最終同流沙融合在一起。公蠣想起了胖頭,心中一震——赤盞,赤盞在哪裡?
正走著,忽見前面路口人影一閃,正是今日在新中橋看到的背影酷似柳大之人。公蠣遲疑了一下,還是追了上去。
畢岸很快吃完,因問公蠣:「還要什麼?」
公蠣好奇道:「什麼東西?」
公蠣一把抱住了她。高氏不知用何手法散去了她的靈氣,她不能再看到非人的原形了。而之前,不管公蠣外在容貌如何變化,在她眼裡都是一條大青蛇,如今她看到的,只是個帶著古怪帷帽的丑叔叔。
不,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什麼人呢?
桂家娘子低聲道:「小順子和對面紙紮店老伯。」
小妖收了笑容,眼神寥落,小聲道:「他同我,也越來越疏遠啦。」
畢岸道:「大嫂還有何事?」
畢岸道:「是。」
畢岸用手指在木台上抹了一下,道:「木台上鋪的桌布,距離桌邊一尺左右距離有隱約的散點狀血跡,同小裁縫額頭的傷形狀大小基本一致。小裁縫額頭的傷口上,也沾有一些桌上的線頭。」
眾人被畢岸氣勢所逼,果然後退。畢岸目光犀利,環視一周,眼神落在叫囂的男子身上,指著他道:「你出來。」那人掩面往後退縮,卻被眾人推到了前面來。他耷眉斜眼看著公蠣,聳著身子道:「對面紙紮店老伯看到了,就是他殺的人!否則他手上的血從哪裡來的?你們倆,是一夥的吧?」
蘇媚用哄孩子的腔調道:「還有好吃的果子露哦,又香又甜,來,張嘴。」
劉大娘道:「他比他娘子大十一二歲呢。我搬到立德坊時,桂平就在這裏開壽衣鋪子,長得一表人才,手藝又好,二十七八歲了還孤身一人,也不成個家。那年大飢荒,他家娘子還是個黃毛丫頭,逃荒來到城裡,他給了一碗飯吃,她便在這裏不走了,死活要嫁給他。據說當年桂平堅決不同意,趕了她好多次,不過經不住她哭哭啼啼、死纏爛打,還是成了親。當時人都說,強扭的瓜不甜,只怕以後有她的苦頭吃。誰知道成親以後,桂平待她那叫一個好,養得白白胖胖的,可比以前出脫得漂亮多了。可是如今……唉,可憐桂家娘子,這福氣到頭了。」劉大娘言語之中有些嫉妒,甚至帶著點小小的如釋重負,倒好像人家對老婆好給她造成壓力了一般。
老漢道:「這位公子進去沒多久,我心想小裁縫孩子家瞌睡大,可別被人偷了東西。」他訕訕地瞧了一眼公蠣,昏黃的眼睛泛出淚光:「也就你問我話這麼點兒工夫,我不放心,就趕緊過來招呼。一打開帘子,見這位公子兩手是血,小裁縫拉著他的衣襟,地上掉著一把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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