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新宋2·權柄

作者:阿越
新宋2·權柄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四章 江頭風怒 第一節

第四章 江頭風怒

第一節

「朕當再思之。明日朕先下詔,廢持兵之禁令。蘇卿、章卿可去籌劃軍衣等軍資生產向民間招標之事。張若水、李向安會同蘇頌,檢視武庫兵器,若下次朕再發現武庫中還有這種不中用之物,小心你三人項上人頭!諸葛弩等兵器民營化,再下廷議。」
熙寧八年十月立冬之後,天氣漸漸轉冷。因為汴京冬月無蔬菜供應,上至宮禁,下至民間,無論貴賤,都開始購買蔬菜收藏,以備過冬之用。這段時間,汴京四門大開,過冬物資車載馬馳,充塞于諸官道。連接汴京與揚州的汴河,也是船來船往,一派繁華景象。自從石越任太府寺卿之後,杭州的海外貿易與鼓勵商業政策,得到了大宋朝廷最高層的直接支持,以揚州、杭州、江寧、蘇州、明州五大城市為中心,一個繁榮的江南商業圈初步形成。而這個地區與汴京的主要聯繫通道,便是汴河。無數的絲綢、瓷器,甚至是製造精美的鍾錶,以及普通人穿用的棉布、糧食、食鹽、茶葉,海外進口的香料,還有晶瑩剔透的玻璃杯,都要通過汴河,運往京師,或上貢給皇宮,或者在市場上出售。汴京這座龐大的城市,對於「揚杭商業圈」的依賴性,更加明顯。
趙頊望了地下那斷槍殘甲一眼,凝視文彥博,問道:「文公以為如何?」
不料鬧市之中,人來車往,車馬不敢走快,走了好些時候,智緣在車中不耐,掀開車簾往外一看,見外面景物,赫然已是出了汴京內城,頓時一愣,立時便知道是上了侍劍的惡當。侍劍見車簾一動,已閃到車前,笑嘻嘻賠罪道:「大師莫怪,是我家參政要小人務必把大師請到府中,以慰仰慕之情。小人不敢違了參政之令,這才出此下策,待到了府中,大師要打要罰,任憑大師處置。」
「此謀國之言。」石越贊道,「臣以為蘇頌熟知軍器生產情弊,章惇心思細縝,可著二人詳定以聞。」
唐甘南也笑道:「大師莫要再推辭,說起來在下也有許久沒有去過大相國寺,正好一道送大師一程。」
狄詠卻將目光移向趙頊,見趙頊點頭允許,這才抽出佩劍,雙手捧給呂惠卿。呂惠卿走到紙甲之前,讓侍衛將兩副紙甲疊在一起拉開,他提起劍來,隨手捅過,便見那紙盔甲有如薄紙一般,一劍洞穿兩層盔甲,呂惠卿隨手捅了幾下,那盔甲上便有幾個大洞!
「大師可是怪我家參政失禮嗎?」侍劍笑道,「委實是參政此時尚在宮中未還。參政早晨進宮前,還吩咐府中備好齋飯,便盼大師佛駕光臨。」
智緣聽到此言,雙眉微垂,溫聲道:「善哉!石參政能持此心,是朝廷百姓之福。」
「朝中王副樞使、郭侍郎,本朝名將,皆是熟知西事之人。參政何故問一老僧?」
石越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笑道:「朝中事情太多,一時半會兒竟是撕擄不清。幾乎忘記此事。」
其時吐蕃以青唐最盛,其酋長董氈本是唃廝羅第三子,尚契丹公主,嘉祐七年,契丹主思念公主,欲遣使迎還,觸怒董氈,遂殺契丹使者,絕遼通宋,至此已有十三年。當年夏主諒詐在位,以為吐蕃與契丹有隙,即領兵而西,欲吞併吐蕃,並亂秦州,時張方平在秦州,嚴陣以待,諒詐無隙可乘,轉攻青唐城,不料被唃廝羅擊敗。兩家世仇,愈結愈深,唃廝羅雖曾兩敗於元昊,卻三克諒詐。青唐吐蕃實是宋朝有力的盟友。
「巧言令色。」文彥博拂袖怒道,「陛下不可輕信此言,歷朝未聞有不重農而國富強者,農為國本,不可動搖。治國之道,務在安靜。」
智緣聽到石越這番話,當真喜出望外。石越分明告訴他:他已然決意圖謀光復靈武!智緣一身抱負,盡繫於西事,王安石罷相,石越得勢之後,他以為石越行事謹慎,志在國內,便是對外用兵,也當是一二十年後之事,因此滿腔雄心,漸漸收起。不料石越切切之意,竟然不遜於他。而之前急欲在五年內完成移民,想必也是由此而來。智緣心意已動,便試探道:「參政若要謀划西事,不可不結納吐蕃。」
石越知道中國之琉璃業雖然獨立發展,但進步緩慢,明代琉璃業之發展,鄭和下西洋帶來大量的琉璃工是其中一件大事,因笑道:「此物是人工製成。其透明如此,可稱玻璃,若一面鍍銀,可以為鏡,勝銅鏡百倍。若能得其製法,其利百倍。若二叔有意於此,何不設法去買回胡人中的琉璃工?」
石越連忙笑道:「臣的確曾向皇上言道:歷代亡國之原因,非止是人君德政不修,亦是因為豪強數百年兼并土地,使得百姓貧者無立錐之地。若再加上官府失德,則民不聊生,這才盜賊蜂起,致有亡國之禍。若使百姓有一線生機,斷不至於反抗朝廷。本朝若要脫離治亂循環之道,須從根本處下手,朝廷要時刻給百姓找一條活路。本朝向來是不抑兼并,本也無可非議,實是兼并原本也抑制不了,但也不能無所作為,畢竟還要鼓勵、幫助百姓開墾新田,亦應當鼓勵工商業,讓工商業能儘可能多的吸納貧民,天下少一個饑民,便是少了一個叛賊,這才是治本之道。必要之時,還要組織無業之民開疆拓土,就地紮根,以緩解兼并之害。」
趙頊也凝視蘇頌,蘇頌見此情形,心中已明白八九分,額上不由浸汗,硬著頭皮乾笑道:「確是如此。」
侍劍吐吐舌頭,笑道:「我老早便聽參政說,大師與王相公交好,於世俗禮法,盡不在意,是超凡脫俗之人。料來必不怪罪我不知上下的。」
唐甘南眼睛一亮和_圖_書,笑道:「只怕輕易買不到。」
「這等事情就要勞煩夫人提醒了。」石越俯首親了梓兒一口,眼角卻見几上擺著一件物什,不由吃了一驚,問道:「那是何物?」
侍劍笑道:「已然妥當,便等參政回府。」
「若機會已至,當問策于王、郭。然我終不能坐等良機天賜,沒有機會,便要設法製造機會!越所請教於大師者,是如何製造機會?」說罷,朝侍劍打了個眼色,侍劍立時斥退廳中所有家人。智緣待眾人散盡,這才笑道:「要製造機會,首在用間……」
「臣卻以為文公過慮了。」石越笑道,「商人若有數倍之利,雖死亦不足使之懼。一旦開戰,需求增多,只要朝廷許諾給錢,焉有不盡心儘力之理?何況朝廷亦當立法,與其簽訂契約之時,就當規定國家若有戰事之時,一切與軍隊有關之作坊,都需按要求開工。而縱是平時,衛尉寺與軍器監都要派人進駐作坊,加以監督。凡產品交驗,必須手續清晰,責任至人。若三衙屬下軍隊發現有問題,即可請求追究軍器監之責任,而軍器監與衛尉寺即要追究當事人之責任。若某作坊生產之物不合格超過一定之比例,則不僅可以要求退貨,而且要追加處罰,禁止其以後參与投標,如此數部門不相統轄,互相監督,臣以為朝廷無官官相衛、欺上瞞下之憂,而民間所造軍資,質量必勝於官營。何況這些軍資,都是輔助性質,無非軍衣鞋帽營帳之類而已,民間可以勝任的作坊數不勝數,朝廷可以分成份額,允許多家作坊投標,互相之間,各有競爭,優者存,劣者汰,一歲一投,則是流水不腐之道。」
司馬光冷笑道:「呂相公不知道歷代亡國,多非由外族,而是由德政不修,導致百姓叛亂嗎?」
「文相公不曾讀過《鹽鐵論》?官物粗糙,漢時已然。」石越笑著反駁道。呂惠卿卻游目四顧,忽然上前欠身說道:「陛下,臣大胆,想做個試驗。」
「以夷制夷,未若化夷為漢。遼東非不能為我所有。」石越笑道,「然而我聽說耶律濬才智過人,又信任賢臣,我大宋兵不練甲不精,一旦行軍,處處掣肘,且於遼軍有未戰先怯之憂,真要打仗,勝算不多。故此我才力勸皇上不可輕舉妄動。歷來占形勢而兵敗,不知凡幾,實不得不謹慎。至於夏國之事,若朝廷早做準備,一待有變,兵鋒直指靈夏,當其內外疑懼之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可一鼓而勝之。故我的不少主張,皆急欲在四五年之內克見事功。為的是萬一西境有事,不至被國內之事困住手腳。」
文彥博一時無語。司馬光與吳充顧視一眼,一齊道:「臣等細想,亦以為可行。然此事猶有細節,招標由樞院或是軍器監主持?如何防止作坊擅自生產軍衣營帳賣給民間甚至敵國?如此等等,雖為小事,不可不慮。」
「正是如此,兵器民營,並非隨便許可。凡能得許可之令者,要家世清白,有足夠之資產,而且其家眷必須遷居汴京,置於朝廷控制之下。這些人實是朝廷養在民間之鷹犬。」石越深感每進一小步之艱難,對敵國則講「在德不在險」,對本國百姓就不肯講「在德不在險」了——這種態度,石越實是非常不以為然,但是司馬光等人的顧慮,亦有其立場,而且有強烈的代表性,他不得不設法消除其疑慮。
此時,在汴河之上,一艘商船正降下帆來,緩緩通過東水門進入汴京外城。懂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艘商船是用栗木製成,載重三千石,與汴河上標準的運糧官船,是同一型號。不過一般運糧船的船艙裝飾,遠不及此商船精美。船頭站立著一僧一商,二人正指點談笑,讓人詫異的是,僧人眉宇之間竟頗有慷慨之色,而商人亦有一種異於常人的雍容氣度。
「阿彌陀佛,大師你這不是騙我嗎?前些日子,小人還去了汴京的十字僧廟,他們就嚇我說人一生下來就有罪呢。小人就尋思,我有什麼罪孽可言?我家參政是個大好官,大忠臣,常和我們說要善待百姓,身居高位要有同情憐憫之心,小人年紀雖小,可從來沒做過一件壞事,如何便說我有罪呢?我小小地騙一下大師,佛祖慈悲,再也不會讓小人下地獄。」侍劍口舌伶俐,素性倚小賣小。
侍劍忙道:「大師且慢。既是大師想著回寺,便讓小人送大師一程。改日我家參政必然親來大相國寺,向大師討教。」
「那是小人的榮幸。」侍劍一面笑道,一面往遠處打了個招呼,便見兩輛華麗的四輪馬車應聲而至,旁邊還有八個騎著駿馬的家人。侍劍將唐甘南與智緣請上馬車,自己也上了馬,揮鞭笑道:「去大相國寺。」自己卻一馬當先,上了相國寺橋,繞了幾道彎,竟往保康門方向走去。那些家人一愣,旋即會意,不動聲色地緊跟著侍劍馳去。
「善!」智緣本是試探石越之見識,此時聽潘照臨道吐蕃不可恃,不由大生知己之感,笑道:「本朝諸公,無一語能及此。王相公曾言,夏國一國戶口,僅能當陝西之一路,以陝西四路攻夏國,傾全國之力供糧餉,不能成功,其罪在用人不當。又朝廷之中,凡議兵事者,盡以計苟安、彌邊患為便,故種諤取綏州、城羅兀,無不干犯言路,眾議紛紛,以為釁事。貧僧願為參政言平夏形勢:平夏之地,以綏、宥為首,靈州為腹,西涼為尾,有靈州則綏、宥之勢張,得西涼則靈州之根固……」石越連忙吩咐道:「取地圖來。」頃時,便有家人將一幅地圖m.hetubook.com.com取來,掛在客廳的屏風之上。石越起身走近,仔細觀看地圖,便見在陝西以北、河東路以西的河套地區,由東至西,盤垣著銀、夏、綏、宥四州,往西則有靈州與靜州,再往西則是涼州,也就是西夏的西涼府。這數州之地,便宛若一條長蛇,盤踞于宋朝的西北邊境,護衛著西夏的都城興慶府。石越知道銀、夏、綏、宥、靜五州,是李家的「祖宗基業」,而如今綏州總算落入宋朝手中,便如一根尖刺一般,插入銀、夏、宥三州之中,時刻威脅著蛇首,特別是銀州更是近在咫尺。而熙河地區,則與蛇腹靈州、蛇尾涼州,形成一個三角形,一朝有事,奪下蘭州,不僅可以鞏固西線,切斷蛇腹與蛇尾的聯繫,還可以直接威脅靈州。更重要的是,掌握熙河,則宋朝與吐蕃便聯成一線,可以互相支援——王韶畢竟是知兵之人。
唐甘南也笑道:「倭國的貴人,高麗的顯宦,以至南方交趾等國,都不難被這些淫巧之物打動。但遼國新君卻似乎不是個喜歡華服玩樂之人,比耶律乙辛強。至於西夏,卻要問智緣大師了,若能令其主奢侈一點,我們百姓可賺錢,朝廷也可以坐享其利。」
智緣望著侍劍與唐甘南,笑道:「貧僧豈敢做如是想?實在離寺日久,心中挂念。」說罷雙手合十,欠身道:「貧僧便先告辭了。」
石越卻見那分明便是玻璃杯!他從阿旺手中接了過來,只見這玻璃杯的顏色並不純凈,中間夾有淡淡的綠紋,杯壁甚厚,除此之外,則與他所見過的玻璃杯並無二致,當下說道:「這哪是琉璃,這是玻璃!」
「此是自大食胡人購得,一杯值五百貫。」
石越笑道:「方才見著,因見此物剔透可愛,便帶了出來,想問問二叔,此物是從何而來,價值幾何?」
「五百貫?」石越暗暗心驚,五百貫可以在汴京以外的任何城市買一座大宅院。陳良亦不禁嘆道:「世間偏是無用之物最貴。」
「文相公所言差矣。凡太平日久,則人口必然增加,此勢所必然。若初有人口一萬,歷二十年,則可至二萬,再歷二十年,則可以至四萬,如此遞增,百年太平,人口滋長,必然構成壓力。何也?因墾田數之增加,無法比上人口數之增加。而且兼并一事又難以杜絕,便有更多的人來分更少的土地。土地所增有限,多數又歸於兼并之家,貧者所佔土地愈少;而人口增長卻無窮盡,是百姓終有無法生存之一日。故每逢末世,百姓生子殺子,生女殺女,大傷天和,雖如此亦不得苟全。歷朝歷代,治亂循環,實由此來。所謂盛極而衰,亦是由此。歷代最盛之時,亦是在籍人口最多之時,人口一旦再加增長,則土地便顯不足,於是百姓謀生不暇,一切動蕩,皆由此引發,國家亦不能不轉衰。故要想長治久安,朝廷一定要為百姓謀生路。百姓不樂遷移,亦不必強行徵發,可以鼓勵之,誘使之,人情趨利避害,若遷移之利大於不遷,則未聞有不樂遷者。至於以為重工商而傷國本,此商鞅之鄙見,非聖人之義。商人使物資流通,使農夫能以物換物,能讓最好的農具、種子傳遍天下,非徒然害農而已。何況朝廷還可徵收商稅,此處多得一文稅,農夫則可少繳一文稅。工商與農業,並非是一端繁榮必使一端受害,而是可彼此皆受益於對方者。是聖人方以士農工商並列,未嘗偏廢。臣在杭州時,鼓勵商業,未聞杭州糧食減產,農夫之家,亦只從中獲利。臣以為,商鞅那點見識,實不足法。」
石越目光轉向潘照臨,潘照臨微微頷首,笑道:「青唐吐蕃自是我大宋臂助。王韶平定熙河之後,西蕃亦多歸附。聯蕃制夏之策,已然成形。然而董氈終是蕃人,他日有事,無非使其出古渭州,取西涼城,以為牽制。若要謀划西事,其根本還在中國。」
「陛下聖明!」
智緣笑道:「貧僧不來怪你,自有佛祖怪你。騙人是要下割舌地獄的。」
一直不曾說話的韓維忽然說道:「君實過慮了。民營之兵器,實則民間鐵匠即可打造,若有人要行謀反之事,本就無法防止。而凡生產兵器之民營作坊,所造兵器皆有標號,賣給何人,亦要登記。而且要購買許可之令,生產多少,生產何種武器,皆有限制,由衛尉寺派人監督。若要由此來謀反,只怕更露痕迹。許可民間製造兵器,實是為鼓勵民間習武,而且是在軍器監諸作坊之外,多一些儲備,平時朝廷不用花錢供養,反可從中收稅,而緩急之時可用。凡民營兵器作坊,朝廷亦可鼓勵其研製新式武器,包括火器,但是必須向朝廷申報,由樞密院最終決定是否可以研製。若研製成功,其有利軍國者,即可以由軍隊購買裝備,軍器監下屬設立兵器專利局,其研製之武器若能申請專利,十年內許其獨家生產,別家若要生產,則要付購買專利之費。軍隊不要者,能否賣給民間,亦須由樞院批准。如此,使其研究能盡量為軍隊所用。如此,不僅可以節省朝廷研究費用,亦可集思廣益,實是強國善策。」
「阿彌陀佛。」智緣輕宣佛號,笑道:「石參政實在太客氣了。不過貧僧離京日久,還是想先回大相國寺一趟。」
當石越回府之時,已是夜幕低垂,萬家燈火。石越剛剛踏進府中,石安便迎了出來,稟道:「參政,二員外和智緣大師在客廳等候已久。」石越這才想起此事,也不及更衣,便直接往客廳走去。人未進門,瞅見唐甘南與智緣正在吃茶,而潘照和*圖*書臨、陳良坐在下首相陪,侍劍則站立一旁侍候,石越高聲笑道:「二叔,大師,可想煞我了。」
「參政既能洞見幽明,何不早圖之?」智緣說起西夏之事,實是關係到平生的抱負所在,不由慨聲道:「夏國不比遼國。遼國除幽薊故地之外,本是胡夷所居,我大宋便能撫有,然若不能大量移民以鎮之,則終究只能親和胡夷,以夷制夷。得其地,除使邊境安寧之外,便無尺寸之用。而夏國河南之地,凡華夏強盛之時,未嘗為他人所有,河套之利,雖愚可知。若能進據靈涼二州,西則可開通絲路,北則可夾擊遼國,精兵良馬,其地所產,朝廷得之,可以征伐四方,而關內無烽煙,大宋無西顧之憂。且夏國自元昊后,國力衰落,正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臣卻以為石越言之有理。臣請陛下早下決心,廢持兵之禁,將軍衣等十余種軍資向民間商人招標,以節省朝廷開支。同時向商人出售許可令,允許民間生產諸葛弩、刀、劍等十三種兵器。至於武庫兵器,亦當清點,凡老舊陳腐者,可拍賣給商人出售,或者乾脆賣給遼人。臣以為,武庫的兵甲,一定要是最好的。」呂惠卿滿口新詞,他的積極態度,更讓石越大惑不解。
石越笑道:「臣未曾言要國家不重農,臣亦以為農為國本,國家不可不重農。臣所言者乃重農之術。蓋歷朝偏見,以為重工商必然傷農,而臣以為未必然,兼重工商,有利於農。歷朝皆以為固邦之術,在於抑兼并,而兼并卻無法抑制,臣以為本朝既然祖宗以來,未嘗抑兼并,則不妨另闢新徑,解決之道,便在發展工商,鼓勵移民墾田。朝廷治民之道,不當是為防範百姓,而當是依靠百姓,幫助百姓。朝廷若視百姓為親友,則百姓必為朝廷之親友;朝廷若視百姓為仇敵,則百姓必為朝廷之仇敵。視百姓為親友,則朝廷有億萬之親友之助,何愁社稷不穩固,何憂天下不太平?若視百姓為仇敵,則朝廷有億萬之仇敵,無論怎樣防範,總是防不勝防!」
「臣終懼養虎為患,望陛下三思。」無論如何,文彥博都無法信任商人對國家的忠心。
智緣眸中精光一閃,凝視石越,問道:「參政高見。不知參政以為西夏母子,將在何日反目?」
「參政請看——」智緣走到地圖之畔,手指銀、夏二州,道:「綏州屬銀、夏之沖,得綏州,則銀、夏不安。此處是橫山,羅兀城是橫山之要,若能兩險並據,則夏國國勢已危。種諤爭之,豈為失策?然所惜者,其能守綏德,不能救撫寧,患得患失,臨戰而怯,致使諸堡分崩,朝廷震動,將已成之業,付諸東流!種諤固有罪,然朝廷棄之不爭,亦是失策!」
梓兒瞄了一眼,笑道:「那是琉璃杯。晶瑩剔透,煞是可愛,以往只聽說宮中才有此物,這次是二叔帶來兩隻送給我。」一面向阿旺笑道:「阿旺,取來給參政看看。」
石越一番話說得趙頊頻頻點頭,連司馬光亦覺得頗有道理。文彥博雖然心中不忿,卻又辯他不過,只得憤憤道:「強詞奪理!」
商船過了東水門后,一路緩行,直至內城角子門附近的相國寺橋之畔,方靠了碼頭。早有僕役童子先行上岸招呼,僧、商二人方才並肩上岸。卻見岸上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手挽白馬,站在碼頭邊的一棵柳樹之下,見著二人,連忙笑吟吟走上前來,深揖一禮,道:「侍劍見過二叔、智緣大師。」原來這二人,便是唐甘南與智緣。潘照臨那日辭了王安石與智緣之後,即拜會唐甘南,托他此事,叮囑務必要將智緣引入石越幕府。唐甘南卻也聽到京師意欲開發湖廣的諸般政策,便欲上京見見石越,了解詳情。因此連忙託人訪著智緣,殷勤相邀。智緣也不拒絕,二人竟相攜來京。唐甘南早用急腳遞五百里加急告之石越,石越本欲親來迎接,但他以參政之尊,畢竟頗忌招搖,兼之公務繁忙,便只遣侍劍前來。這是示唐甘南以親昵之意。
「我會寫信給薛奕,托他留意。昔日趙飛燕時,所居之所,以琉璃為窗,光可照人,我大宋自己要厲行儉樸,但是不妨鼓勵鄰近諸國的君主奢侈一點。」石越半開玩笑地說道。
隨行皇帝趙頊檢閱武庫的,有尚書右僕射呂惠卿、樞密使文彥博、副使王韶、兵部尚書吳充、衛尉寺卿章惇、軍器監蘇頌,宦官李憲、張若水、李向安,還有特旨隨行的戶部尚書司馬光、太府寺卿石越與吏部侍郎韓維、兵部侍郎郭逵、以及兵科給事中郭申錫等人。狄詠全副戎裝,率領著御龍直左班的五百名侍衛,緊張地戒備著。沒有人想到趙頊會突然要率領大臣們巡視武庫,也難怪眾人如臨大敵一般。
張若水也是聰明伶俐之人,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卻不能不答,勉強走到紙盔甲與長槍邊上,睹視片刻,方說道:「是熙寧三年之物,熙寧四年入庫。」
「參政與夫人甚安。這幾日朝中事務太多,參政不能親迎,多有怠慢,還請二叔與大師不要見怪。我已經備好車馬,便請二叔與大師過府中敘話。」
「玻璃比琉璃要純凈透明。」石越簡單地解釋道,也不管自己的說法是不是正確。
「至於部分兵器生產民營,臣依然有異議。萬一有人藉此屯集兵器謀反,後果不堪設想。」司馬光於此堅決反對。
「陛下,將軍衣等物資承包給民間,只恐緩急難用。平素固然可以省下十幾萬貫的開支,且能讓一些百姓多賺一點錢,但是萬一開戰,只怕誤了大事。」文彥博對於這些改革,實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很不樂意,若非軍器監隸于尚書省,他早就要斷然否決。
「那過於奢侈了。」石越一面笑道,一面扣了玉帶,道:「妹子,借你一隻杯子一用,我且去陪二叔與智緣大師。」
智緣笑道:「吐蕃貴族心服大宋,亦是緣於此。羌人喜愛茶葉與大宋的衣物器飾,其貴人更是喜愛絲綢瓷器,朝廷加以恩德,便容易籠絡。然夏國則不同,秉常雖然親信漢人,喜愛漢風漢俗,但他即位之時,不過七歲,現今亦不過十五歲,尚未成年,大權一直旁落,梁太后專擅國政,置秉常如同傀儡。她以婦人專政,便只能打出重視蕃俗的旗號,借元昊舊法,來籠絡一些部族首領,欲以奢侈之物打動她,只怕難以奏效。」
「朕自束髮,即知為人君者要使臣民安居樂業,馬放南山,鑄兵為犁,方為太平盛世。然我大宋自建國起,實無一日之太平。靈武未復,燕雲淪陷,旦夕有變,虜騎數日之間便達汴京城外。國家社稷,實有累卵之危。朕前日讀報,聞泰西之地,有古巴比倫國,曾有所謂『空中花園』者,我大宋之太平,便如此物,實是空中樓閣。兵法有雲,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今日之勢,則是敵虜為不可勝,以待我之可勝。祖宗所以勤修武備,養兵百萬者,非不知其勞民傷財,不得不然耳。故朕一即位,即講求富國強兵之術,其意無他,欲致太平爾。卿等觀武庫甲兵,謂之『兇器』,朕卻以之為太平之器。」
石越默然無言,這不過幾年前的事情,雖然他並非決策之臣,但事事歷歷在目,自己當時也未必有此見識。
其實當時軍隊的乾糧等物,早便是由民間製作,官府購買,亦算是行之有效了。司馬光聽石越說得在理,雖然不表支持,卻也退到一邊,默然不語,不再反對。文彥博卻吹著鬍子,傲然道:「臣不信民營之物,勝於官家所制。」
趙頊心裏已偏向石越,但又覺得文彥博是三朝名臣,他的意見不能不重視。且他又是樞使,亦不能不說服他,當下便笑著點頭應允。眾人皆不知呂惠卿弄的什麼玄虛,也一個個凝目注視。呂惠卿隨便叫了幾個侍衛,便往武庫中走去。眾人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方見他從武庫中出來,幾個侍衛手中還捧著兩件紙盔甲、幾桿長槍。他吩咐侍衛將這些東西放在地上,這才走到皇帝跟前,欠身笑道:「陛下,臣剛才在武庫中,挑了幾件紙盔甲,幾桿長槍。臣聽說本朝的紙甲,鋼刀不能入?」轉身向蘇頌問道:「蘇大人,是嗎?」
智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料自己聰明一世,卻被一個毛頭小子所誑,眼見他笑嘻嘻的絕無惡意,竟是發作不得,又終不能從車上跳出去,大掃石越的面子。只好苦笑搖頭,道:「豈有如此膽大妄為的書童!」
智緣見難以推辭,當下笑道:「阿彌陀佛,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潘照臨卻笑道:「如此貴重,若能得其製法,其利不可估量。」
潘照臨也淡淡道:「李元昊之所以能為亂,正是因為他學匈奴之故技,讓百姓不著絲綢綾緞,不吃茶葉,以減少對於我大宋的依賴。遼國亦限制民間飲茶,正是為了避免受制於我。若能讓其貴人耽於享樂,此勾踐之所以興而夫差之所以亡也。」
唐甘南卻不知石越為何竟將琉璃杯帶了出來,因找了個機會問道:「子明可是很喜歡這個杯子?」
梓兒看他神色,笑道:「大哥是喜歡這個嗎?二叔說,這種杯子用來喝葡萄酒甚好,不如便……」
「十一月初一清河郡主下嫁狄將軍,十一月初三包公子迎娶程家小姐,大哥可不許忘記了。這兩處你一定要到的。」梓兒一面從阿旺手中取過衣服,替石越更衣,一面柔聲提醒道。
石越知道二人爭論,並非僅僅因為過往不和。宋朝百姓評論呂惠卿與司馬光的關係時常笑言:「一個福建子,一個陝西人,如何廝合得來?」二人的確是生性不能相投。但是此時爭論,其根源卻依然是為了部分兵器民營化。司馬光雖然不反對解除持兵禁令,但是對於兵器民營化,卻認為是走得太遠了,反對的態度異常堅決。但是不知為何,呂惠卿對於部分兵器生產民營化,卻一直表示了堅定的支持態度。若按司馬光的觀點,則國家敗亡的主要威脅來自國內,固然一方面要敦促皇帝修德政,另一方面卻也不可避免地要防範百姓;而呂惠卿的觀點,則是直指主要威脅來自異族,那自然要進一步地武裝百姓,方為上策。石越本來樂於見到呂惠卿出頭爭辯,不料幾句話下來,呂惠卿卻將球踢到了他的腳下。
石越連忙還禮,一面笑道:「快快請坐。大師、二叔,讓你們久等,多有不敬,還望恕罪。」又向侍劍問道:「齋宴可有備好?」
唐甘南也知道石府的僕人,與一般府中不同,侍劍在石府之中,親信更甚於唐康,忙笑道:「許久不見,你又長高不少。府中一切安好?」
大約同時,大內武庫。
唐甘南苦笑道:「這卻要去何處覓來?聽說琉璃是由琉璃石燒制而成,傳聞之中,琉璃石產自西域。」
「臣卻以為天時地利人和,德者人和,險者地利,二者不可偏廢。」呂惠卿對司馬光的論點嗤之以鼻。
「參政可知夏國之兵乎?」智緣手指橫山,重重一劃,帶著幾分遺憾的語氣說道:「夏國雖在河外,然河外之兵怯懦少戰,人馬精強慣習戰鬥者,惟二百余里橫山蕃部。此天下精兵!夏國每入寇,橫山兵必為前鋒。嘉祐八年,橫山部將輕泥懷側苦於諒詐虐用,率所屬歸hetubook•com•com附,請兵延州,約中國會兵靈夏,此本是天賜良機。昔日吐蕃衰絕、回紇亂亡,無不由此,這本是夏國安危之機。然會逢仁宗不豫,朝廷未能回應,諒詐已然得訊,立時遣使安撫,我大宋竟然失之交臂。實為可惜!」石越以前從未聽聞此事,不由愕然,不過他知道嘉祐八年仁宗駕崩,英宗並非仁宗親生,中外不安,宋朝自然不敢輕啟邊釁。縱有機會被白白浪費,也是在所難免。「夏國並非無隙可乘,其國內,上則權臣當道,女主臨朝,幼主不安其位;下則各部心懷怨恨,常有異心,百姓亦苦於賦斂,且兩國和市久絕,其國中必然匱乏,民不能無怨。光復河套之要,在於大宋能把握時機,善用將領。言臣紛紛,于防範權臣或有利,于軍機大事則常誤。行大事者,豈能順庸人之意哉?!」智緣說起來,依然是一臉不平。
眾人這才知道石越回來了,一齊起身,唐甘南笑道:「賢侄別來無恙?」智緣則高宣佛號,合十道:「貧僧有禮。」
「是嗎?司馬公不妨聽聽石子明如何說。」呂惠卿望了石越一眼,不動聲色地說道。
「陛下。」司馬光早聽得不太順耳,待皇帝說完,便即反駁道:「臣以為欲為不可勝,在德不在險。」
石越凝視智緣,長揖道:「越不才,願請教大師圖夏之策。」
「當在秉常行冠禮之後!若梁太後果如大師所言,她又豈會輕易歸政?」
「那便先開宴。」一面又告罪道:「剛剛回府,未及更衣。我先進去更衣,恕罪。」又向唐甘南與智緣分別告了罪,方進裡間更衣。到了內室,梓兒正在研墨,見石越回來,忙吩咐阿旺去取了衣裳,一面笑道:「大哥可是忙煞,今兒個二叔已等了很久。」
「那梁乙埋呢?」石越不由問道。其時正是西夏大安元年,梁太后專權已久,以其弟梁乙埋為國相。梁乙埋與其子梁乙逋合謀,重用都羅尾、罔萌訛等人,權傾朝野。從熙寧二年起,便廢漢儀,用蕃禮,襲元昊故智,屢屢侵犯宋、遼邊境,以轉移國內矛盾。至熙寧四年不得已才與宋朝議和,五年和議始定。但梁氏以外戚專權,不得不努力轉移國內勢力的不滿,因此又屢屢覬覦遼國西京道。不過石越卻聽說梁乙埋父子都是喜好享樂之輩,他知智緣往來宋夏邊境,深知西夏虛實,故有此問。
「有勞張大人。」呂惠卿微微一笑,走到狄詠身旁,道:「借狄將軍佩劍一用。」
趙頊的臉色立時難看起來。張若水與蘇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文彥博鐵青著臉,默不作聲。呂惠卿笑道:「陛下、文相公請看,這便是官營之物,軍國之器。」說罷,一劍揮向一桿長槍槍桿,便聽一聲細響,槍桿斷為兩截。他又提起一桿長槍,用手一扳,一個槍頭竟被他擰了下來!「臣,書生爾,竟能手斷長槍!」呂惠卿厲聲說道,「武庫之中保存此物,不知何用?此雖軍器監設立之前之物,然臣曾判軍器監,深知其中利弊,軍器監設立之後,雖然力行責任明確,但不少軍器之成本也因此提高,軍衣帳篷,針線粗糙,製造鄙陋,眾所周知。更有一弊,是生產之時不計成本,浪費甚多。今有官民兩便之事,陛下當早下聖斷。」
「梁乙埋固然愛享受,但是梁太后雖為婦人,卻不可輕視。其殺伐果斷,智謀深遠,不下呂后、武則天。」智緣一再強調西夏梁太后之能,石越想起宋朝五路兵敗之事,不由一時無語。良久,方道:「雖然如此,但夏國女主當權,幼主若昏暗,還可無事,若幼主聰明,一旦成年,必生事端。以漢獻帝困於曹阿瞞,尚有衣帶詔之事,何況秉常之於梁太后?」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故曰:在德不在險。若天子勤修德政,孰敢輕犯?」
梓兒奇道:「什麼是玻璃?」
「治亂循環,實是氣數。歷朝概莫能免。何況鼓勵工商,則務農者少,務農者少,則糧食不得增加,糧食不得增加,則百姓必然飢餒。石子明所言,前後矛盾,本末倒置。況且百姓重視鄉土,不樂遷移,強行徵發,必致大亂。」文彥博聽得極不舒服,不由亢聲反駁道。
他拿著杯子到了客廳,宴席已然就緒。一切既以家宴為名,石越便讓智緣與唐甘南坐了上席,自己反在下首相陪。智緣得石越如此看重,心中也覺舒泰。然而石越席間所問,飲食起居之外,儘是些西北邊事民情,蕃人風俗,智緣雖然隨口回答,心中卻總是存有一個大大的疑問,竟是食不知味。
「非也,形勝之地,兵家所必爭。若謂在德不在險,此宋襄公所以敗國亡身也。司馬公精於史實,豈不知耶?歷代王者,無不據有形勝之地。以本朝而論,仁宗皇帝便是仁君,而元昊擾邊,關中震撼,百姓勞苦轉運,死者萬計,及至今日養兵百萬,勞累百姓者,皆非我大宋無德所致,而是我大宋無險所致。故陛下所言實為至理。一勞永逸之策,還在收復故地。北控燕雲,西據靈武,進取西域,此萬世太平之基。縱邊疆小警,亦不至動搖我中原根本。」
呂惠卿又轉目注視張若水,笑道:「請問張都知,這些物什,是何時入庫?」
侍劍當下攬轡而行,一面和智緣說些京師里的笑話,時不時問些佛經要義,西北風俗,乃至醫術藥材,他是石越的書童,石府藏書已不少,白水潭學院又另有圖書館,甚至皇家藏書他都能借閱,交遊見識,又儘是大儒俊彥,論起見識之博,較一般的書生,都要勝過一籌。此時既是要投其所好,便故意引智緣說些得意之事,竟是讓智緣刮目相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