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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3·燕雲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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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 第五節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

第五節

並且,契丹人、奚人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改變。
這是有人類以來,就亘古不變的一條鐵律。
「朝廷借給高麗的一百萬緡,高麗國必須全部用來購買指定的大宋商品。所以,這一百萬緡,只是一個賬面上的數字。朝廷也不必真的運一百萬緡銅錢到高麗。」石越怕趙頊不明白,又解釋道,「比如高麗國想買大宋某家商號十萬斤鹽,那麼高麗人可以只要出二成或者三成的銅錢,其餘七八成的貨款,便可以從這筆借款中抵消。那家賣鹽給高麗國的商號,拿著相應的憑證,再到朝廷這裏來領取剩餘的貨款。朝廷扣除商稅後,再交付貨款便可。如此一來,高麗國的危機,便可迎刃而解。而朝廷借出去的錢,歸根結底,還是宋人賺到了。而且,高麗人也不可能一次便將這一百萬貫的借款花光,他們交易時畢竟有一個時限,國庫也不會那麼吃力……」
「陛下,臣以為,朝廷不能拋棄王運。」
惟有將遊牧改成畜牧,方能繁衍更多的牛馬羊。
蔡京心裏一驚,他已經聽出來這個「舒兄」,便是御史台大名鼎鼎的舒亶。而「大尹」這兩個字,在汴京,除了開封府蘇頌外,是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被如此稱呼的。祥符縣是開封府的一個大縣,祥符令也不是尋常縣令可比。這二人所說的案子,聽起來非同小可。他頓時留了心眼,放輕腳步,閃到一個樹叢後面,卻聽舒亶道:「蔣安?那僧人和蔣安也有關係?」
「我想來想去,並無其餘良策。」秦觀點點頭,道:「眼前看是吃了虧,長遠來看,卻是得利的。鼓勵高麗出海,我大宋才是真正把握了高麗的命脈。」
皇帝依然是決定官員命運的最強有力的人。但在熙寧十七年,除非你是韓忠彥,你去世的父親是定策兩朝的元老重臣韓琦,否則的話,一個太府寺丞,還是不要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為妙。決定自己命運的,是兩府諸公,與他身邊那些看起來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中低級官員。
而這個呂大臨,雖然此時不過是小小的國子監丞,但他的身份,卻可以折射出熙寧朝中政治派系之間的複雜關係。一方面,他是「程門四子」之一,是所謂的「洛黨」;另一方面,他本人是陝西人,他的兄長呂大忠、呂大防、呂大鈞都是舊黨中極有名望的大臣,呂氏兄弟,也是公認的「關學」大家。在舊黨的政治版圖中,顯然是更偏向朔黨的。此外,呂大臨既受到司馬光的賞識,在白水潭學院也頗具人望,更與石黨中的許多人物也牽扯不清。也因為如此,呂大臨一直被視為汴京極為有前途的一顆政治新星。許多人都相信,呂大臨成為「新貴」,不過是時間問題。
趙頊點點頭,卻聽石越又說道:「臣估算了一下,以宋高的貿易總額,朝廷每年借給高麗國一百萬緡錢左右,便足以鞏固王運之王位。」
真正的前途!
薛奕聽得更是意興索然,不由嘆了口氣。卻聽蔡京笑道:「薛侯果真要想成事業,呂府、馬府、韓府,你總要走一家的門子。」
契丹鐵騎可以將阻卜人、女直人,將一切游牧民族毫不留情地踐踏在腳下,可以無所顧忌地剝削他們,奴役他們,輕視他們。但是自太宗皇帝北還之後,契丹人就再也不曾真正輕視過漢人。
他是不顧醫官們的堅決反對,才來到瓊林苑的,他不能允許自己隨便浪費精力。
惟有如此,方能養活更多的人口,過上更富足的生活;惟有如此,才會有更多的人力與物力以及時間——惟有如此,大遼國才會有前途。
「舒兄有所不知,這案子牽涉到祥符令……」
「貿易怎麼辦?」趙頊望著石越,「繼續下去,王運遲早有、有一日王位不保,難、難道真要出動軍隊、隊替他穩固王位?到、到了那個時候,江華島那點駐軍只怕不夠……但、但也不能停止貿易……」
一想到這裏,蔡京背上竟冒出一陣冷汗來。
拖古烈所能做的,只能是盡自己的力量,來幫助自己的祖國。
你必須謹慎地融入其中,表現出你另一些方面的才華,才能得到他們的欣賞。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乃至品味美食,講笑話,互相贈送歌伎……只有如此,才可能成為汴京士大夫們中的一員,而不是成為他們的另類。除非你和石越一樣,有機會一開始就得到皇帝的賞識,憑著自己的才幹牢牢地在皇帝心目中佔據一席之地;或者如王安石一樣,用幾十年的工夫,不斷地積累著自己的道德聲譽與政治資本。但石越那樣的奇緣,不是人人可以遇到的;而且,石越在未取得相應的地位之前,照樣也結交內侍,與馮京、王安禮等人打得火熱;王安石更是得到了韓、呂等世家大族的支持——沒有韓維天天在皇帝面前說好話,王安石未必有機會宣麻拜相。
總之,良好的聲譽,是絕不能忽視的。
「葉祖洽拉了一幫人在那裡吟詩作賦,我實在沒什麼詩興,便和世顯躲這裏來了。」秦觀笑著也坐了下來。
但對於韓拖古烈來說,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自己的職責,為了那個將自己從微賤中提拔重用的雄才大略的大遼皇帝,亦是為了大遼朝的存亡延續。對於自己的國家,拖古烈內心有著極深的憂患意識。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南朝的潛力——無論南朝現在面臨怎樣的危機,他都清楚,南朝已非昔日之南朝。這是一種感覺,一種如果你不在南朝生活,便無法體會到的感覺。忠烈、先賢二祠,白水潭https://www.hetubook•com.com學院,朱仙鎮講武學堂,每天練習弓箭的小學生,汴京城牆上的火炮,熙寧番坊,還有汴河上每日熙熙攘攘的船隻,汴京街道上越來越多的太平車……每一樣東西,都讓他感覺到南朝的力量——那是一種平靜下面的巨大潛力。
「陛下!」石越心頭浮過一片陰雲,聲音竟有點顫抖。
他一面走著,忽然,從左邊的道路上傳來兩個人的低聲議論。
他嘴邊帶著一種溫和親切的笑容,朝每一個人打著招呼。並非所有在京的官員都有資格參加這次瓊林苑的大宴。換言之,在今日的瓊林苑,一次不經意的傲慢,就有可能樹下難惹的敵人。這是蔡京絕不願意犯下的錯誤。
太宗皇帝失敗的陰影,在一百多年後,始終籠罩在遼國君臣的心中。
石越聽懂了皇帝沒有說出來的話。但他心裏依然忍不住傷感,平時的趙頊,一向說話語速很快……
遼太宗在某種程度上,是被中原、河北的義軍給擊潰的。他離開汴京的時候,留下了一句名言:「吾不知中國之民難治如此!」
至此時,拖古烈才深深地明白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蔡京笑了笑,不再多說,轉向秦觀,問道:「方才少遊說的是當真的嗎?」
拖古烈今日的穿著,與一般宋朝士大夫毫無不同,他說著一口地道的汴京話,穿梭于大宋的公卿之間,傾聽著他們吟詩作賦,得心應手地品評著詩詞的高下,往往以一句妙語,贏得滿座讚歎。他巧妙地拉近自己與宋朝士大夫們的距離,讓他們不將自己視為「外人」,然後不動聲色地聽他們談論各種看似無關緊要的流言蜚語,中層官員對於朝廷的人事、政策,總有各種各樣的看法,他們亦不以為自己所知道的東西會是什麼軍國機密,覺得自己說的只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於是亦放心大胆地在拖古烈面前高談闊論。而即使是一些對遼國抱有敵意的官員,也不怎麼排斥拖古烈——要區分拖古烈與一個普通的宋朝士大夫的區別,實在是太難了,而他又是一個很能夠獲得人們好感的人。有時候也有人會故意在拖古烈面前炫耀宋朝的國威,比如河北某州的一個官員怎樣有才幹,大宋又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拖古烈總是耐心地傾聽著,偶爾不卑不亢地回答幾句,既不讓他們太失望,也不讓他們太滿意。他對儒家經典、漢賦唐詩,乃至宋朝學者的著作都十分熟悉,常常巧妙地引經據典來回答,即使那些存心想詰難他的人,也不能不在心裏佩服他的才智與學問。
「最可靠的盟友?」趙頊臉上不由得露出一絲笑容,他笑著搖了搖頭,卻不是否定石越的建議,而是在感嘆著。司馬光對於財政的看法,並非全然沒有道理。盡量減少不必要的開支,對於國家財政來說的確重要。但司馬光過於謹慎了,除了裁併州縣、汰減官員是由他主持的。此外諸如軍制改革裁汰老弱兵士、整編禁軍。發行交鈔等等較為積極的財政措施,都與司馬光沒多大關係。凡是涉及財計上的問題,司馬光都沒有太多的辦法。在趙頊看來,他的戶部尚書,只知道一味的保守與謹慎。這與趙頊的性格,無疑不太合拍。但趙頊也需要司馬光,司馬光的存在不僅有極重要的政治意義,另一方面,他也可以在必要的時候,狠拉韁繩,將狂馳中的奔馬勒住,以免跑得太快,而掉下懸崖。所以,趙頊讓司馬光掌握戶部,卻將太府寺始終交到理財較有手段的石黨和新黨手中,不讓舊黨染指。
石越點了點頭:「便是一百萬緡。以後借多少,可以再商議。第一筆借款,要起到作用,不妨就多一些。不過,這筆錢雖然借給高麗,但是,該怎麼花,卻不能由高麗人做主。」
「蘇子容自任開封府起,便號稱要厲行法禁,說什麼京師重地,須用柱后惠文之治,以法彈壓,斷不能無為而治。說得好生冠冕堂皇,我還以為又要出一個包公了。」舒亶語帶譏諷,「想不到,區區一個祥符令,他便視國法于無物了。輕輕鬆鬆便將那僧人給放了……」
「大尹這樁案子,怎的一反常態?」
二人一面說著,卻是朝北邊轉了過去。蔡京待到二人走遠,方從隱身處走出來,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他已經看出來另一個人的背影——此君是蔡確的同年,如今在開封府做判官。舒亶想對付蘇頌,自然是有原因。呂惠卿曾經想過要收買蘇頌,他故意對人放出話來,說蘇頌是他同鄉的前輩,若肯來拜會他,便可位至執政,但蘇頌卻並不買呂惠卿的賬,反與石越、舊黨打得火熱。兼之蘇頌為開封府,的確也因秉公執法,得罪過不少權貴,舒亶是新黨中有名的御史,想藉機羅織罪名彈劾他,也不足為怪。但那個開封府判官,卻是平素素有直名的,為何要陷害蘇頌,他卻一時沒有想明白。蔡京自然不知道,此君想要對付的並非是蘇頌,而是陳世儒——蔡確的父親蔡黃裳,曾經是陳世儒的父親陳執中的下屬,因為年老糊塗,被陳執中逼迫致仕,鬱鬱而終。蔡家與陳家由此而結下世仇。蘇頌遲遲不肯判陳世儒夫婦死刑,自然也有他的顧慮,但卻免不了便要得罪另一些人。
「一百萬緡?!」趙頊吃驚地望著石越。
石夫人韓氏被削去誥命,很快便引起了從愛說是非的官員內眷到四處鑽營的官吏的注意,然後更慢慢www•hetubook•com.com擴散到民間,因為沒有公布原由,更引起了人們猜測的興趣。各種流言不脛而走——當各種各樣的猜測過多的時候,有時真相反而成了最不可信的一種猜測,被埋沒在五花八門的流言當中,人們只有在真相揭開后,才會拍著胸脯說:「我當時早就猜到了……」對絕大多數官員來說,在這種時候,謹慎地減少出入石府的數量,才不失為明哲之舉。
當今的大遼皇帝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也許要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但拖古烈深信,對大遼來說,對契丹族與奚族來說,這都是惟一正確的道路。
薛奕卻笑道:「少游是石門有名的才子,他是怕我一介武夫為難,救我一命。」又道,「元長知道我的,我要有元長一半的本事,亦不至於躲到這裏來。」
趙頊聽到這裏,已是兩眼放光。但憑他對石越的了解,知道石越肯定還沒有說完,便只是讚許地點了點頭,繼續聽石越陳述著。「除此以外,借錢便要有抵押、擔保,還要定下還錢的期限。何時還錢,利息幾何,這些可以由有司與高麗使者去談判。總之不妨放寬點,但不能讓他們覺得太輕易。」石越娓娓而談,趙頊恍然之間,卻感覺到似一個巨大陷阱,送到高麗人的面前,「臣不指望著高麗人如期還款,借錢容易還錢難,自古皆然。臣以為,不妨便讓高麗人以物抵債。今年高麗人借了朝廷一百萬貫,明年朝廷讓他們用穀物還債,高麗國這一年間,便得拚命種穀物;若讓他們用人蔘還債,他們這一年間,便得拚命挖人蔘;有朝一日,陛下若要用契丹戰士的頭顱來抵債,高麗人亦不敢不從……這筆借款,便如同一根繩索,勒在高麗人的脖子上,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既不能讓他們欠太多的債,免得逼急了他們翻臉不認賬,跑到遼人那邊。也不能太少,太少作用便不大。要恰到好處,在他們的償還能力之內,他們借得越多,利息越低,買貨物時價格越低,要付的現錢越少;借得越少,則反之……」
蔡京見薛奕神情,便已知道自己是白說了。他又與二人閑聊了幾句,便告辭離去。對薛奕與秦觀的態度,他是十分不以為然的。汴京官場的確十分疏遠他們,但這並非是沒辦法彌補的。一個契丹人拖古烈,尚能與汴京的士大夫們打得火熱,何況薛奕與秦觀二人都是石越門下有名的人物?秦觀不必多說,他隨手填一小詞,佔一絕句,哪裡還會有葉祖洽的風頭?便是薛奕,其實也是會寫詩的,他在南海的幾首詩流傳回來,也頗受稱讚。說到底,二人還是太驕傲了,少年得志,在域外又都是呼風喚雨的人物,自以為做的都是經邦濟國的大事,打心眼裡便看不起汴京那些風花雪月的官員們。他們只恨不得能和兩府大臣天天謀划著國家大事,卻渾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五六品官而已。新官制以後,這種級別的官員,汴京城裡多如牛羊。
但他也不允許自己表露自己的感情。從治平四年算起,他已經做了十八年的皇帝。他已經不再是熙寧初年的那個皇帝。他本來想和石越說說他的女兒,但最終,趙頊只是安慰了一下石越,便迅速地談起了正事。
「薛侯且耐心等等。」蔡京安慰道,「眼下朝廷關心的是,說到底還是西南的局勢。千頭萬緒的一團亂麻,想理清了,總得要有個下手的地方。西南之事一日不定,朝廷就騰不出手來關心你的海船水軍。再怎麼說,注輦國也是在萬裏海域之外,與我大宋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前些年還有注輦國的使者來進貢過……」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又道:「使者今晨已經出發了,小閻王和慕容謙分任益州經略使副。皇上到時候一定會召對,詢問軍事方略……」
「元長,有禮。」
從此以後,大遼國就再也沒有過野心要真正地兼并中國。與南朝和平共存,保持軍事上的相對優勢,實際上成為了大遼一百余年來最核心的政策。
蔡京笑著在二人中間坐了,道:「我看你們才是神出鬼沒,躲到這個地方來了。」
說到這裏,趙頊已忍不住高聲贊道:「奇策!奇策!」自春秋戰國之後,國與國之間互相借貸的事情,便幾乎從未出現過。宋朝開出如此條件,對於王運來說,簡直便如同天上掉肉餅一般。趙頊實在想不到他有拒絕的理由。
秦觀久久凝視著池中的荷花,似乎並沒有太留意薛奕的回答。半晌,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高麗有兩種不同的議論,一種議論說,朝廷允許他們出海的商船太少了;另一種議論卻說,高麗國物產應有盡有,貿易有害無益,為了造船,不得不讓許多勞力去深山中砍伐良木,浪費國力……」
在外面的時候,你必須表現出吏材來——無論是石越,還是司馬光、文彥博,甚至是呂惠卿、馮京,都不是你用「德行」就可以糊弄的人,沒有值得稱道的政績,便入不了他們的眼。想出人頭地,當然也可以賄賂內臣貴戚請託,「至寶丹」參政,還有呂惠卿、馮京那裡,也並非無隙可鑽,但蔡京是個極精明的人,他知道這樣得不償失——門下后省的給事中與御史台的御史們就不必多提,靠這樣的手段晉身,在石越、司馬光、文彥博那裡,無異於判了死刑。若政治野心僅止於五品六品,倒也無可無不可,但若真想有所作為,只要這些人還能發揮著政治影響和-圖-書力,這就是非常不智的。
「朕沒事。」趙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出三個字,又停了好一會兒,彷彿在積蓄力量,方又說道:「今日便、便先議到這裏。卿回去好好想想……給六哥、七哥找個老師……」
「借?」
「有。凌牙門的睡蓮,不遜於瓊林苑的荷花。但天下最好的荷花,應當是在杭州。」薛奕心不在焉地應道。本來還幻想找機會向皇帝當面陳述他的設想,但是,九重之上,咫尺即是天涯,皇帝與他的距離實在是太遙遠了。他不由感到一陣沮喪——他好不容易見到文彥博,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讓文彥博對他海船水軍的新設想產生那麼一丁點的興趣,沒想到文彥博卻忽然告病。種種謠言顯示,文彥博在樞密院待不久了。原本他也曾寄希望于石越再次進入中樞,或者退而求其次,盼著唐康得脫此劫,回來重掌沿海制置司。但是,從各種流言中,他也能猜到,唐康即使化險為夷,也很難再待在中樞……這麼些年來,薛奕從汴京官場學到的惟一一件事就是,汴京的謠言往往比政事堂的公文,更能揭示事情的真相。
他哽咽著,一面卻叩頭賠罪,為自己女兒的行為請罪,以掩飾自己的感情。
但是遼國人也是矛盾的。縱如衛王這樣的智者,甚至是拖古烈本人,也認為「北方的朔風,才能錘鍊出英勇強壯的戰士來」——他們都為自己民族的傳統感到由衷的驕傲;而且眼前的代價如果過於沉重,則會遮蔽人們更為長遠的目光……不僅僅是那些堅持祖制的反對者,連衛王、拖古烈本人,也並非那麼義無反顧。党項人為了正確的道路,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們失去了最重要的國土。大遼遠比他們幸運,經過內戰的錘鍊,國內主明臣賢,政治清明,兵強馬壯……
他深信大遼皇帝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大遼現在的道路,是契丹人惟一的選擇。作為一個遼國人,作為一個遼國士人,拖古烈對一件事看得清清楚楚——游牧民族是沒有前途的!
蔡京儘可能地塑造一個良好的形象。石黨是他立身的根基,所以,即使是秦觀、薛奕、曾布這樣的海外官員,他也與他們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並在他們面前以自己人自居,偶爾也會友善地幫幫他們。而石黨以外,對於舊黨與新黨,他也盡量地維持較好的關係——只要他不公然出入呂惠卿的府邸投送秋波,就算是陳元鳳站在他面前,他也能稱兄道弟。除此以外,他經常出入白水潭學院,結交一切名士,偶爾也會資助一些貧窮的士子——能夠影響到朝野清議的力量中,白水潭學院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一支。
而對拖古烈來說,這正是他收集情報的好地方。宋朝皇帝在各國使臣面前只露了不到一刻鐘的面,便留下禮部尚書王珪與鴻臚寺卿李陶作陪,悄無聲息地在眾人面前消失了。拖古烈注意到他離席之時,腳步似乎有點一高一低,他一向很留意宋朝皇帝的健康狀態——這顯然是極為重要的情報——但他知道趙頊的身體並不是很好,這次反而沒有太放在心上。他把精力放到了其後——當皇帝離開之後官員們才會不那麼拘謹,尤其是年輕的官員,他們會率先以同年、同鄉、同黨為特徵,自然而然地分開群落。瓊林苑正是花開的季節,來自天下各路軍州,甚至是海外的奇花異葩,爭相鬥艷,亦會引起許多才華橫溢的詩人的詩興,這一日瓊林苑全部開放給宋朝官員與各國使者遊園,所以,很快便會有更多的官員離席,三三兩兩結伴去苑中賞花,詩詞唱和。
惟有農耕,方能帶來更多的、更穩定的糧食供應。
秦觀沒有理會薛奕的評價,繼續說道:「我在想,解決高麗的麻煩,也許應當全面允許他們的商船分享我們的航線與貿易,這樣高麗於大宋的依賴,將更深更長久……」
這一定會付出代價。也許是非常慘重的代價,但是拖古烈堅信,除此別無他途。為了未來,不能懼怕眼前的犧牲。
所謂的權力中心,在蔡京看來,絕不僅僅是指兩府與學士院。
薛奕聽懂了蔡京的暗示,卻只能暗暗苦笑,他哪裡又有本事能結交上王厚與慕容謙?
但是一個想要漢化的遼國,一個正在漢化的大遼,反而卻要迫不得已與南朝開戰,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巨大的諷刺。
此時歷史已然發生極大的改變。但宋廷中的派系,反而變得更加複雜,甚至呈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糾纏不清的狀況。舊黨中,已經不存在所謂的「蜀黨」,這一派的政治勢力,以二蘇為首,已經隱隱併入了石越一派。而所謂的「洛黨」,因為二程植根于白水潭學院培養學生,與新、舊、石三黨,竟都有牽扯不清的關係。真正意義上的舊黨,亦即是朔黨,因為與石黨在政治理念確有相合之處,二者的政治聯合,使之因此也成為了朝中三大政治勢力之一,而且隱然是勢力最大的一派,但同時也很難說得清楚,究竟有多少朔黨,其政治光譜其實是在石、舊二黨之間偏移不定的。
不過,真正吸引官員們目光的,是第二天在瓊林苑的大宴——樞密使文彥博告病,從消息靈通者口中,還傳出皇帝已經下詔召有「小閻王」之稱的小王將軍與慕容謙將軍回京的消息,二人將除益州路經略使副,統率大軍,去平定西南夷的叛亂。除了知道王厚是王韶的兒子外,王厚與慕容謙並不為汴京的官員所熟悉,但眼見著二人可能www•hetubook.com.com成為未來的新貴,有關二人的背景、能力、性格、喜惡等等,自然也成為了熱門話題。
「為了一個韓持國,便可以給蔣某人面子,放過一個僧人。陳世儒的案子,他拖而不決,那也不難想象了。」
石越靜靜地站在趙頊的身旁。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趙頊會突然中風。當他被單獨召來之時,他跪在趙頊面前,哽咽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對於趙頊,絕不是沒有感情的。只不過,這種感情,有時候是致命的,必須謹慎地掩藏起來。年輕的皇帝可能需要一個亦君臣亦朋友的人物,但是這樣的人物,隨著皇帝的成長,是不可能被允許一直存在的。若他不懂得分寸,只會重演歷史上的悲劇。但他見著趙頊時,卻還是忍不住傷感——他知道在另一個時空中趙頊的壽命。歷史也許已經改變,但未必每一件事都一定會改變。皇帝的病情,讓石越突然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蔡京只顧著想心事,沒料到前面來人,慌忙抬頭望去,卻見是國子監丞呂大臨。他慌忙回禮,笑道:「與叔,有禮了。」一面在心裏暗暗奇怪。
「罷了。」薛奕搖了搖頭,道:「我一介武官,奔走于執政之門,傳揚出去多有不便。」
「學士如何說?」蔡京試探著問道。他知道薛奕已經拜見過石越幾次了。
蔡京笑了笑,環顧四周,見並無旁人,方道:「被都堂的那一位排擠了。聽說文公是昨天和那一位一道面聖回府後,氣出的病來。宮裡有人傳,帝心生厭,密院要換主了。我看不日之間,文公便要自請出外了。」
任何不肯改變的游牧民族,都註定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滅亡,其中絕大部分,甚至不會在歷史上留下絲毫的印跡——能夠有機會做出選擇漢化與否的游牧民族,都已經是極少數的幸運者。拖古烈不會被歷史的表象所欺騙,漢化也是註定要滅亡的,但是游牧民族滅亡,卻從來都不會是因為漢化——這是只要做一個簡單的橫向比較,就可以得出的結論,不肯漢化的游牧民族,在同樣的條件下,永遠比願意主動漢化的要死得快,而且是快得多。
「臣倒有個辦法。」石越心裏只想著要幫助趙頊,他突然間少了許多的顧慮。高麗的局勢,他早已經反覆地考慮過。「大宋要保持對高麗的影響,不但不能停止貿易,還應當加深貿易。長遠之策,可以適當地讓高麗人更深地參与到海外貿易中。但短期內,只恐難見成效。但若白送錢財給高麗人,這卻是個惡例,臣亦反對這樣做。」
趙頊顯然也有點動情。
大遼國也在一個巨大的三岔路口,一念之間,就可以決定一個國家,三個民族的命運,永遠無法回頭的命運。
蔡京默然一會兒,苦笑道:「若出此策,是雪上加霜。大宋的海商豈會答應?少游可知道,朝廷的海船水軍,實際是由這些海商們養著。況且這些人在東南勢力不小,不可小覷。」
這讓一向極精明的蔡京也不由得糊塗起來。一個呂大臨的善意,也許還可以說是偶然,但接二連三地出現,卻不可能沒有特別的原因。面對著這種不知緣由的善意,蔡京心裏竟產生了不安的感覺。他極不喜歡這樣的狀況,哪怕這看起來對自己是好事。幸好,路上依然還是有舊黨的官員對他依然故舊,這讓他稍稍安心一點。但很快,他就想到,出現這樣的情況,會不會是那件使呂大臨們對自己改變態度的事情,就發生在今天,就發生在瓊林苑,而很多人尚還不知道此事的發生?
汴京是流言的天堂。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能夠敏銳地感覺到時代的變化,而拖古烈便恰恰是這樣的智者。但這樣的智慧,對他個人而言,卻不全是好事。他感覺到時代在變化,卻不知道自己的國家應當如何跟上這種變化,如何應對這種變化,這隻能讓他產生極大的挫折感與焦慮感。
瓊林苑的一處行宮中。
石越微微點頭,道:「高麗國缺錢,借錢給高麗,可以起立竿見影之效。但這筆錢也不能白借。朝廷如今國庫拮据,一文錢也不能亂花,驟然間要掏出一大筆錢借給高麗,對朝廷財計,無疑是雪上加霜。」
石越看了皇帝一眼,又繼續說道:「臣以為,不如借一筆錢給高麗。」
「朕、朕一定要穩住高麗國這個盟邦。為了北、北邊!」突然不能利索的說話,讓趙頊一時無法適應,但他不得強忍著心裏的煩躁與焦急。「與高、高麗的那點貿易,是蠅頭小利。朝廷也不缺那、那點錢,開貿易,是、是為了加強對高麗的控制,不、不是為了將其變成敵人。」皇帝停了一下,嘆了口氣,「只、只是,司馬君實是斷不肯白送錢給高麗的……文彥博已經……」
所以蔡京有自己的策略。今時不同往日,熙寧初年,皇帝為了勵精圖治,兼之還沒有一批自己了解、信任的大臣,所以才有王安石、呂惠卿、石越等人的崛起。但到了今時今日,皇帝已非昔日稚嫩的皇帝,他對於朝廷與大臣的操控,早已經得心應手。想通過得到皇帝的信任,而驟得大位,複製王、呂、石一樣的傳奇,幾乎已經不可能。
「短視。」薛奕淡淡地回道。
聲音越來越近,蔡京仔細辨認這個聲音,總覺得很熟悉。隱隱約約不是御史台的,便是大理寺的,卻記不清楚究竟是何人。
這次,他們將面對一個更為強大的南朝。
要想陞官,就要摸准上司的喜好,投其所好。兩府諸公看重的是政績,那就好好做出些政績來和-圖-書給他們看。
在趙頊看來,石越是一個永遠不會讓他失望的人。他總能找到巧妙的辦法,來解決別人無法解決的難題。這一點很重要。趙頊胸中的雄心壯志,在即位十八年後,不僅沒有熄滅,反而越燃越旺。他需要有才幹的大臣,特別是在有事之時。但趙頊的身體並沒有配合他的心情,因為精神突然的亢奮,他忽然又感到一陣劇烈的頭暈。
「蔣安是韓樞副的同鄉。」
「高麗使者帶、帶給朕的奏章,說的都是同、同一件事,看、看高麗國國內也很危險了……」關係到高麗國王的王位,自然不會說假話。現在王運惟一的指望,就是宋朝。
在蔡京看來,呂大臨對自己一向是不冷不熱的。他親近的石黨人物,多半都是所謂的「白水潭派」,像蔡京這種「西湖派」,顯然不屬於他「青眼」的範疇。但此時,呂大臨卻一反常態,主動向蔡京打起了招呼。而且還親善地和他交談著。這既令蔡京感到有點受寵若驚,又讓他心裏非常奇怪。他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樣有點「反常」的情況,接下來又不斷地出現,一路之上,竟然又有兩三個在朔黨中素有剛直之名的官員,主動向他表示善意。
「最要緊的,是朝廷有討債的能力。」石越補充道,「與朝廷交好,最不濟,可以挖東牆補西牆,可以年復一年地借錢度日;若膽敢交惡,錢借不到了,還要引來兵戈之災。只要他們借了第一筆錢,高麗國便從此被牢牢地綁在了陛下的戰車之上。只要朝廷不逼人太甚,高麗國從此便是大宋最可靠的盟友。」
破壞者只能暴虐一時,建設者才會擁有未來。
大遼的先祖們具備超凡的智慧,他們意識到不漢化就無法生存;但又擔心漢化后又失去賴以立足的競爭優勢,所以創建了南北面官制度。但是,僅僅在太祖皇帝死後,太宗皇帝一親政,其理想便是成為中原的皇帝。他統率大軍南下,擊潰漢人軍隊,在開封稱帝,留下大遼國永遠的榮耀,也留下大遼國永遠的教訓。從此以後,大遼的歷代皇帝,都自居於中國的正統;也是從此以後,大遼的歷代皇帝,都對漢人心存敬畏。
「凌牙門也有這麼漂亮的荷花嗎?」一池綻放的荷花旁邊,兩個緋衣客毫無風度地坐在池邊的大石頭上,遠離著人群,一面說著閑話。他們都是皇帝面前的新貴,在高麗,在南海,他們都是炙手可熱、翻雲覆雨的人物,但是在汴京,他們卻只是普通的中下級官員,他們與汴京的官場,似乎一直相互排斥著。這種排斥,幾乎是天然的。在這裏,他們很難找到同伴,沒有幾個人與他們有共同語言。儘管大宋已經開拓海疆十余年,但海洋依然不是大宋關注的焦點。那裡只是遙遠的域外,是被放逐的地方。而他們的功績,亦受不到應有的尊重,他們被汴京官員背地裡稱為「夷官」。
薛奕木然搖頭,沉默不語。
或者說漢化。
所有的游牧民族,都註定是沒有前途的民族。
「若能用我之策,便讓高麗人分一杯羹,又何傷大雅?」薛奕搖頭道,「元長與少游可見過寶雲齋的掌柜?二位若聽他說一說,便知道大宋的海外貿易,其實還只是一個起點。踢開面前的絆腳石,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
「少游一點也不考慮南邊那些海商嗎?」一個聲音在二人背後響起。二人連忙起身回頭,笑道:「蔡元長怎的如此神出鬼沒?」
「這些和尚道士,出入權貴之門,也是常事。他們作姦犯科,哪一樁後面省得了要牽出幾個權貴來?」
其時舊黨人物,也並非是鐵板一塊。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因為新黨勢大,因此不同政治理想與信念的人物,不得已合成一塊,一起聚集在司馬光這面反對黨的「赤幟」之下。但實際上,以蘇軾為代表的蜀黨、以二程為代表的洛黨,與勢力最大、人數最多,主要由司馬光的門人組成的朔黨之間,是存在著衝突的。大體來說,其中二程的洛黨,與新黨理念最為接近,他們也主張對朝政要進行徹底的變革,因此程顥開始時曾經與王安石共事,只是後來無法接受王安石的行事方法,而分道揚鑣。但至司馬光秉政之時,其時大程已然去世,程頤還是公然反對盡廢新法的舉動。後來又是程頤第一個自我反省,以為黨爭之禍,舊黨亦應負責任。而蜀黨與朔黨的基本立場,則與石黨比較接近,都是主張逐步的改良。但相對而言,蘇軾較為理想化,而朔黨則重視歷史的經驗,實幹的精神較強。
蔡京心事重重地邊走邊想,此事表面看起來事不關己,但他的直覺卻告訴他,這事沒有這麼簡單。「不要多管閑事。」蔡京一面在心裏告誡著自己,一面卻又忐忑不安。
信念堅定如拖古烈,都不由在心裏要有猶疑,更何況他人?
秦觀知道薛奕是說蔡京長袖善舞,當下笑笑,岔開話題,問道:「文太傅到底是怎麼了?」
但僅有這樣是不夠的。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同儕的關係若不搞好,就不會有「清議」支持,僅有「德行」不能得到重用,但沒有清議的讚譽,同樣也會成為仕途上的重大缺陷。兩府諸公看的是政績,但是汴京的士大夫們,卻不會像個考課官一樣,憑著你的政績來決定他的喜惡。
這是一句被刻在大遼歷代皇帝心中的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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