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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3·燕雲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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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 第二節

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

第二節

「你懂個屁!」呂惠卿呵斥道,卻突然回過神來,凌厲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兒子,厲聲問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皇上病情好轉了?」范純仁立時興奮起來,眯著眼睛望著馮京,但說話卻只是平常的語氣,「杭州、廣州,如今亦算是國家東南兩個大鎮。兩州知州更是權傾東南——不知呂相公與馮公以為如何?」杭州知州與廣州知州的確稱得上是目前宋朝東南兩個最重要的職位,分別節制著宋朝兩支最重要的海船水軍力量,是宋朝海外戰略的兩個最重要的基點,但在這時候,范純仁其實已經根本不在乎這兩個知州的人選了——皇帝的身體有所好轉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夠面見皇帝……
薛向已經知道他幾乎說動了呂惠卿。「皇上素念舊情,陳世儒案,最初還想過要念陳執中的情分,留他一條命下來。舒亶口口聲聲司馬康涉案,時至今日,可曾有司馬康半句口供?」薛向的話已近於直白,「休道是馮當世,便是司馬十二——恕我直言,只要司馬康不伏罪,終亦不會有事。相公熟知早年故事,皇上初登大位之時,是先想過讓司馬十二為相的;是他不識時務,皇上才決定起用介甫。這些年司馬為計相,可曾出過半點差錯?十幾年君臣的情分,相公以為皇上會全不顧惜嗎?」
策立之功!
只看到這一段話,呂惠卿的思緒便混亂起來。後面王安石對他的勉勵,在他眼中,已是一個個模糊不清的黑團……呂惠卿彷彿覺得全身的力氣被什麼東西突然抽走一般,只想找個東西來靠著。他勉強挪動著腳步,坐到了書案后的椅子上面。
「滾!滾!你這個逆子……」不待呂淵說完,呂惠卿抓起案上的硯盒便砸了過去。呂淵不料他發這麼大的火,這才不甘心地退了出去。待呂淵離開良久,呂惠卿猶自余怒未消,氣得渾身顫抖。但在他的心裏,呂淵的話,卻怎麼也壓不下去,不斷地在耳邊迴響著……
「相公豈能不明白——陳世儒案牽連這許多公卿,依法窮追,原無可指摘。但是那些犯官狗急跳牆,亦難免會胡亂攀污。舒亶辦案似嫌輕率了些,這種大案,還是當諸事請旨的好。像司馬康、吳安持、蔡渭這些人,總要稍留些體面。似他這般辦案,全不給自己留退步,苛刻過甚,朝議洶洶,倒似是他在藉機黨爭一般,還連累了相公。」
一面隱忍不發,讓呂、舒得意忘形。呂惠卿得此良機,定會藉機儘可能地剷除異己,以期獨攬大權——這樁案子,雖不足以致政敵于死地,但是貶流遠地,卻是足矣。但用這種濫興大獄的手段,難免不使人人自危,許多大臣雖然不敢說話,但即使為了自保,也必然不願呂惠卿繼續掌權;而且他株連的人越多,皇帝便越易認清他的為人。而另一方面,暗中搜集證據,呂、舒為官都不清白,只要迅速找到證據反擊,不管最後能否扳倒二人,都能讓這場一邊倒的大清洗,變成一場大混戰。而且,要越亂越好,越亂就越容易轉移焦點。這樁案子的主審官是舒亶,那就先要將舒亶扳倒!但也不能只攻擊舒亶一個,要同時攻擊呂、舒,以及在這案子中叫囂得最厲害的所有人,彈劾時要儘可能有直接的證據,讓開封府、大理寺、御史台,全部卷進來。
但無論如何,這對呂惠卿來說,不失為一個好方法。在佔盡優勢時忽然辭職,誰再來說是他指使舒亶黨爭,都將讓人難以置信。他連宰相都不當了,為何要去爭權奪利?而「至寶丹」雖是牆頭草,沒什麼能力,但此時若皇帝倉促間要找個僕射的話,需要的反而就是「至寶丹」這樣的除了資歷就一無是處的人。而王珪與司馬光向來水火難容,他要保住自己天上掉下來的相位,免不了還是要請回呂惠卿。
呂惠卿原本並沒有要故意支走蔡京之意。皇帝因為狄詠與清河的原因,一直也想重用狄諮,但卻屢屢受阻,主要原因便是狄諮的出身。狄諮是熙寧間極為少有的以武資做親民官的例子,政事堂與台諫對此早有不滿。但狄諮卻公開宣稱,寧可不做知州,也要做武官。這次皇帝無非是想給狄諮找個台階下。但是,狄、豐二人,都與石越關係不淺,呂惠卿不願意石黨長期把持東南要鎮,因此老調重彈,先將這事拖下去。他推薦蔡京,不過是想把檯面做得漂亮而已。不料這麼簡單的一個推薦,竟被馮京、范純仁異口同聲地反對。呂惠卿頓時覺到一種異樣——要知道,這兩個人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反對過自己的主張了。
「相公何不辭相,薦王禹玉自代?如今司馬、馮、范皆自顧不暇,難與其爭位,若薦王禹玉,必能成功。王禹玉若無相公之薦,焉能位居馬、馮之上?其必感恩戴德。然以王禹玉之能,終不能久居司馬諸人之上,其不安其位,遲早復引相公相助……」
「父親息怒。」呂淵低下頭來,但卻並沒有收斂多少,「兒子不過是為父親著想,若今上一切安好,自不必提。但若有不測,保慈宮垂簾聽政,父親於國家有多少功勞,亦難免被逐;樹倒猢猻散,我呂家還怕沒有把柄落在別人手上嗎?家族敗落,不過是轉瞬間事。父親若想永葆富貴,一展胸中抱負,非有非常之功不可!父親當三思……」
本來,呂惠卿是得意還是倒霉,薛向也並不關心。但現在卻不同了,他已經六十https://www.hetubook.com.com八歲!雖然自覺身體還很硬朗,可這麼老了還不請求致仕,朝中台諫彈劾之章,同列譏諷之聲,早已是不絕於耳。但薛向做了幾十年的官,這時候若是說還有什麼所求的,便只有一樣了——如若不能位致宰執,難免死不瞑目。如今眼見離達成心愿只有一步之遙……
「勇者逐之,智者避之……」呂惠卿沉吟道。
想要什麼,要靠自己!
這的確是「君子」所想不出來的方法。
但是,這一定會是有效的方法。
熙寧以來的慣例,皇帝除了每逢朔日在文德殿、望日在紫宸殿接見常參官外,平時每天辰時以前,都會在垂拱殿接見諸如兩府宰執、諸部寺監的長官與次官,以及開封府等重要機構的長官,了解全國的重大政治問題;而在節假日與每天的上午,皇帝則會在延和殿或者崇政殿,接見單獨「請對」的宰執、台諫、侍從官甚至是地方官。作為一個勤政的皇帝,甚至在夜晚,皇帝也會經常在內東門小殿或者睿思殿、福寧殿召見翰林學士、宰執大臣,處理政務。十幾年來,趙頊極少會有不視朝的時候。但自從中風后,垂拱殿與崇政殿的早朝早就罷了,連每月朔、望兩次的朝會,也被迫廢止。雖然當趙頊病情好轉的時候,也會在延和殿,甚至是睿思殿召見臣下聆聽軍國大事,處理一些要務,但尚書省這一塊,幾乎所有的事情都由呂惠卿代奏,樞府的韓維雖然也有機會面見皇帝,然而每次皇帝召見的時間不到兩刻鐘,呂惠卿向皇帝稟奏的「軍國重事」,常常就要花去四分之三的時間,韓維連樞府的本分大事都常常沒機會說完。至於李清臣與韓忠彥,兩人雖然每天都在待漏院候著,隨時以備諮詢,但這兩人都不是甚有擔當的人,李清臣文多質少,與司馬光、范純仁關係一般得很,不會替舊黨說話;韓忠彥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世家公子,小心謹慎到了讓人感覺懦弱的地步,除非皇帝問到什麼,題外話自是一句也不要指望。
在道德與政治利益間猶豫不決的范純仁,全然沒有注意到馬車的行進,直到車夫吆喝著馬車停下來,才從天人交戰中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車外——西邊高大的角樓|鳳檐龍柱,富麗堂皇。范純仁心知是到了右掖門外,連忙下了馬車,步行進皇城。
薛向說到這裏便閉上了嘴巴,後面的話是不消多說的。除非對舊黨取得徹底勝利,到時候皇帝也好,太后也好,都只好承認既成事實。否則,表面的局勢看起來越是樂觀,實際上就越是危險。但舊黨不是那麼容易打倒的。范純仁聰明地保全著實力,而且還有一個石黨。呂惠卿想起今日在政事堂的事情,心裏就越發的不安。石越和他的黨羽們,可遠比舊黨那些迂腐的儒生們危險。
這封信,呂惠卿只看了一眼封皮,臉色就變得慎重起來——這是王安石的信。他從案上找了一把小刀,小心地將信拆開,方打開信紙看了一眼,整個人頓時就呆住了。
石越的這個辦法,無論范翔說得多麼委婉,多麼冠冕堂皇,其實質就是黨爭、羅織罪名。
呂惠卿默然不語。誰能知之?誰會相信他?舊黨不會相信,新黨也不會相信;皇帝不會相信,司馬光、石越,甚至薛向,都不會相信!既然人人都不相信,那麼是不是事實,根本就不重要。
范純仁看呂惠卿神態,知他也頗看不起韓忠彥,他不由又回想起剛才的一幕——要說韓忠彥懦弱也可,但他能說出那些話來,卻終是足以證明這人並非如眾人所認為的那樣簡單。但這時候也無暇多想,因道:「開封府始終是要地,韓忠彥忠臣之後,足可託付。不過,與高麗的談判,我以為交給秦觀便可,朝廷無須再派使者。否則顯得朝廷朝令夕改,失信於人。且太府寺亦是事繁之地,蔡京善會理財,可為薛向良助,不宜輕離。」
薛向笑了笑,也不質疑他所說真假,只淡淡反問道:「相公的這番苦心,誰能知之?」
但呂淵卻全不在意:「父親可知天下之功以何者最大?如今正是千載難逢之良機,父親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權傾天下,些些小過,又何足道哉?」
「若有不測,保慈宮垂簾聽政……」
「韓忠彥倒沒什麼,只是蔡京……」馮京亦沒將韓忠彥放在心上,只覺那是韓琦的蔭澤,無可無不可;但蔡京調回京師沒多久,卻又要被派往杭州——他雖然不知道呂惠卿是何居心,但僅憑直覺,便已知其中沒有這麼簡單。
「譬如與一狂人共渡,有必覆之危。當此之時,勇者逐之,智者避之。」
「此東郭之智,不足效法。」呂惠卿大搖其頭。這時候收手,舊黨不僅不會感恩,還會反咬一口。而舒亶又豈是好惹的?
呂惠卿坐在那裡,淡淡地瞥了范純仁一眼,停下筆來:「皇上素有知人之明。」他輕輕頓了下,又道,「但狄諮始終是武人,任廣州知州,已是有違祖制,何況是杭州?」
這也是「君子」不應當使用的方法。
「御史辦案,與我何干?」呂惠卿不自在地反問道。
這句話卻是正中要害。
韓忠彥卻避開了他的目光,也不肯回答他的話,只是笑了笑。過了一小會兒,方抱拳道:「太后召見,下官不便久留。范公恕罪。」說罷長揖一禮,竟匆匆告退而去。
所謂的「hetubook.com.com君子」,就是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范純仁登上馬車,冷眼看了一眼門前的那個「修鎖匠」,重重地哼了一聲——早在幾年前,范純仁便數次上奏章請求皇帝裁撤、限制皇城司,但結果都是留中不報。當時的皇城司還沒如今這麼明目張胆、無所顧忌,他便已經對這個機構深惡痛絕,而如今,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更是公然監視起大臣行止來!只要想起這件事,他便咬牙切齒——他屢次想藉機將幾個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杖斃于道,但到底還是隱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皇城司敢於如此膽大妄為,說到底,除了欺皇帝病重,不可能理會這種「小事」之外,主要便是仗著背後有宰相呂惠卿撐腰。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放肆!」呂惠卿氣得一掌擊在案上。
范純仁站在那裡,望著他的背影,咀嚼著他的那兩句話,越發覺得撲朔迷離。他不覺搖了搖頭,到政事堂打了個轉——這些日子呂惠卿不論當不當值,每天都會到政事堂坐堂,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皇帝病重,西南干戈未息,身為首相,自然沒有道理偷懶的。范純仁參見過呂惠卿,卻見當值的馮京坐在榻上,埋頭看他的公文。見著他進來,只是抬頭笑笑,也不說話。待他坐下,才聽馮京乾巴巴地笑道:「堯夫也來了。方才秦少游來辭行——皇上雖聖體違和,居然還許他到延和殿入辭,這等恩寵,連你我皆有不及,真是罕見。」
「祖制?」呂惠卿的質疑,讓馮京與范純仁頓時結舌。儘可能不讓武官出任親民官,的確是宋朝的祖宗家法,不過由呂惠卿來維護這「祖宗家法」,卻怎麼樣都透著幾分滑稽。
這也是呂惠卿始終放不下心來的原因。當今皇帝,不是可以任人擺弄于手掌之中的庸主。
薛向的心裏,也如同有一面鼓一般,在不停地催促著他。
呂淵抿著嘴看著他父親,他不像他的幾個叔叔那麼害怕呂惠卿:「便是王介甫復出,又何足慮?廉頗老矣。」
當日與會的賓客,范純仁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石越只是向他介紹不認識的生客,獨有范翔除外。天天在尚書省,低頭不見抬頭見,他焉有不認識之理?但他也心照不宣,裝成從不認識的樣子。
這個策略有很大的缺點——呂惠卿、舒亶等人雖然為官並不清正,但倉促間要收集有力的證據,也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這一番話,讓范純仁越發吃驚。他從未想過韓忠彥還有這種見識,而且話中示好之意,再明顯不過。范純仁頓時精神一振,注視韓忠彥,道:「某非是避事,只恨不得面見天子。師朴朝夕侍奉陛下左右,既有此意,為何……」
但在宴會上,石越向他介紹了一個人——刑房都事范翔。
「非有非常之功不可……」
「這裡是醫官診斷、用藥的記錄抄本。」呂惠卿從案上抽出幾張紙來,遞給馮京,「今日皇上又略好了些,這是國家之幸。但是……」呂惠卿喟然輕嘆,輕輕搖了搖頭。馮京接過那幾張記錄,連忙認真地瀏覽起來。范純仁見他臉色漸漸難看,一顆心頓時又沉了下去。卻聽呂惠卿又說道:「依某之見,杭廣太守之命,還是要等狄諮換了文資之後再說。與高麗的談判,不如還是先讓蔡京去一次杭州,他到底熟知高麗情事。此外,蘇頌這回只怕難以洗脫罪名了,皇上日前問我,欲以韓忠彥為開封府尹,未知二公意下如何?」
這與范純仁的判斷,不謀而合。
他單刀直入地這麼一問,薛向的眼皮不由得猛地一跳。「呂吉甫這是有求於我!」只在一瞬間,薛向腦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但薛向卻絕不敢向呂惠卿討價還價,他並沒有昏了頭。呂惠卿知道他想要什麼,也知道薛向想的東西必須通過他才能得到。這時候和呂惠卿討價還價,不過是自取其辱。
「父親。」呂淵的呼喚,讓呂惠卿猛然回過神來,他惱怒地望了呂淵一眼,喝道,「你還在這裏做甚?!」
「如之奈何?!」呂惠卿忍不住喃喃道。
薛向默然了一會兒,他望著呂惠卿,沉聲道:「相公不肯取此策,便只好以退為進……」
「可不是?皇上欲調狄諮知杭州,以豐稷知廣州,要我等議定以聞。」馮京不緊不慢地說道,說罷,有意無意拿眼睛瞄了一眼呂惠卿。
「這又不是遮遮掩掩之事,兒子知道,又何足為奇?」呂淵冷笑道,「今上之病,已非藥石能治。父親若能趁此良機,一舉擊潰舊黨,益州不足慮。王介甫便為觀風使,又有何用?」
「你這是什麼意思?」呂惠卿的聲音愈加冰冷。
「退步?!」呂惠卿笑了起來,那是苦澀的笑聲,「我有退路嗎?我實是無路可退!行百里半九十,今日之局面,來之不易,我哪裡還有退路?」若非司馬光們咄咄逼人,非要將他從相位上拉下來,他又何苦讓舒亶去查舊黨大臣的私隱不法之事?如今舒亶已經不顧一切地將自己綁到了一條船上,這時候,他還能有退步嗎?
薛向忽然感覺后脖發涼,他避開呂惠卿的眼神,試探著問道:「難道、難道皇上……」
「癲狂之人,不足為恃。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相公若能丟卒保車,請皇上更換法官,將案件限於呂公著、蘇頌,釋放司馬康、吳安持、蔡渭諸人。則亡羊補牢,猶未為晚。」
「范公。」范純仁剛剛走到右掖門前,便聽m•hetubook•com•com到身後有人叫自己。他連忙停住腳步,轉過身去,卻見是韓忠彥笑容滿面地從身後走來。范純仁連忙回了一禮,笑道:「師朴。」二人寒暄幾句,便並步進宮。韓忠彥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而且畢竟是韓琦的兒子,政治立場上也比較同情舊黨,但范純仁與韓忠彥並無深交,只聽說他是個極懦弱,沒什麼擔當的人,這時候也沒什麼話說,只是有一搭沒一搭說著不著邊際的閑話。直到快要分道的時候,韓忠彥看了一眼四旁無人,忽然停下腳步,笑道:「范公宜早下決斷。」
「師正!」呂惠卿盯著薛向,厲聲道:「皇上勵精圖治十七年,我等嘔心瀝血,前仆後繼,國家才有今天這個局面。這次爭的,不是個人的榮辱,而是大宋的前途!順著介甫開創的這條路走下去,天下必能致太平;但若是中途而廢,行百里者半九十,再回到那些因循守舊的腐儒手中,我們十余年的辛苦,就算是白忙一場了!」
薛向雖然資歷很深,但他知道汴京實稱得上是龍潭虎穴,甫入京師,自己並無根基,更不敢造次。只是安安分分做著自己的太府寺卿,一面卻密切地關注著汴京政局的變換。接到呂惠卿的札子后,薛向便知定有要事,也不敢怠慢,連忙風急火燎地趕到呂惠卿的相府。
舒亶若真能把案子辦成鐵案,倒也罷了。
「王介甫……」呂惠卿心裏念著這個名字,無論怎麼樣,他始終還是忌憚這個名字。在得知王安石婉拒復出的消息之後,他感到過前所未有的放鬆。彷彿在突然之間,對一切都有信心了。但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王安石忽然決定要接受詔令!
果然,第二天,范翔便藉著送文書到刑部的機會,單獨見到了范純仁,並向他轉達了石越的意思——以攻為守。
「皇上雖有小恙,但無大礙。」呂惠卿毫不猶豫地回道。
石越的這個門生非常的機敏,說話委婉,不著痕迹。范純仁心裏很清楚,石越與范翔,都擔心自己是迂腐有餘、變通不足的儒生,會反感縱橫家的手段。他們害怕弄巧成拙,所以每一件事,每一句都非常小心,總是先試探了,得到他的響應,才敢走下一步,說下一句話。
薛向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區區一得之愚,聊供相公參酌而已。」
呂惠卿望著薛向,淡淡道:「師正容我再思之。」
皇帝不是那麼好唬弄的。
當年王安石為相,稱得上新黨幹將的,除了王元澤外,不過韓絳、呂惠卿、曾布、鄧綰、蔡確、薛向等數人而已。這些人中,韓絳資歷較高,鄧綰很早就遭斥,呂、曾、蔡三人雖同為新黨重臣,但除了對王安石外,彼此間卻互不服氣,明爭暗鬥從未停止過。呂惠卿雖然最終勝出,接過王安石的衣缽,十年為相,繼續主持熙寧變法;但新黨經此內耗,也元氣大傷,曾布、蔡確相繼被貶往海外——王安石之時,新黨便已是人才奇缺,至呂惠卿執政時,新黨所能依賴的,只能是常秩、舒亶、陳元鳳這種資歷、聲望更淺的官員。而如章惇、陸悃等人,因對呂惠卿不滿,許多人都倒向石黨,或者也是支持新法多過支持呂惠卿。這也是呂惠卿在執政期間沒有推行過於激烈的改革路線,維持與舊黨、石黨共同分享權力的重要原因之一。當年王安石不僅是皇帝惟一的選擇,又有崇高的道德威望,在「政府」中,有韓、呂、曾三大助手,先後又有鄧綰、蔡確掌握台諫,整個新黨毫無選擇地團結在王安石的周圍,自然比較有底氣大胆改革,也不那麼害怕政治鬥爭。但呂惠卿執政十年,卻從未有過這樣的好事。外有司馬光、石越掣肘,連台諫都無法完全控制;內則始終無法有效地統合新黨,為了鞏固自己的權位,呂惠卿被迫做出了大量的妥協。但即使如此,呂惠卿也從未動過念頭要引薛向進中樞幫助自己。薛向早在仁宗之時,便以「財計」聞名,長期在永興軍路等地擔任轉運使,政績卓著;熙寧初年,又曾經是均輸法的實際執行者,做過六路發運使,權傾東南。而且,因為只短暫擔任過權三司使,旋即又轉任地方,長期在外,遠離汴京的紛爭,也是早期新黨重臣中,除了呂惠卿以外碩果僅存的一個人。正因如此,不能真正統合新黨的呂惠卿,更加不願意新黨中再出現可能的競爭對手,因此,儘管二人私交甚好,但呂惠卿為相期間,多半的時間薛向卻都在各路任轉運使——熙寧西討時,皇帝因薛向熟知陝西情事,曾想召他為同知樞密院事,負責軍需後勤,亦為呂惠卿所阻,只是這事幾乎沒幾個人知道。直到不久前,呂惠卿幾乎自保不暇,薛向才得以進入中樞任太府寺卿。其後,呂惠卿為了拉攏薛向,又不斷向他暗示將引他進入政事堂做參政。而薛向雖明知道呂惠卿猜忌自己,但他執行均輸法時得罪過不少人,素為舊黨所惡;與石越雖無舊隙,但石越自顧不暇,他也指望不上——更何況,他資歷遠高於石越,又不像曾布受過挫折且與石越私交甚密,也未嘗沒有恥居其下之心。所以雖說熬了十幾年,到頭來,他暫時能倚賴的,還是只有呂惠卿。
雍王固不足道,但總好過太后垂簾!策立之功,更是非同小可——想想韓琦家的殊榮,做了三朝宰相,死後皇帝還下詔讓韓家世世代代都有人擔任相州的地方官!韓忠和_圖_書彥又有何能,仗的還不是韓琦的遺澤嗎?
「只要有皇上在,相公夫復何憂?如今這麼多偽君子身陷陳世儒案,連司馬十二亦未能倖免,相公又有何懼?」薛向眯著眼睛笑道。
「真奇策也!」薛向的話未說完,呂惠卿已經在心裏贊了起來。只要他在此時辭相,那麼一切事情,都與他無關了。益州也好,陳世儒案也好,朝廷自然會找到相應的替罪羊——皇帝和王珪都有充足的理由替他保存體面。他也有個不貪戀權位的好形象,將來東山再起,還是極有機會的。但呂惠卿也很清楚,薛向此計不是為他而想的。他是為自己想的。呂惠卿若辭相,為了將來東山再起,定會推薦薛向當參政——畢竟他已經六十八歲,沒有了當年的威脅,且這個人情他不做,王珪也會做,呂惠卿自然不會留這個人情給王珪……
「若司馬與馮當世終於無事……」薛向枯瘦的臉上,花白鬍子一抖一抖的,「皇上乃英主,舒亶做出這等事來,皇上雖一時不察,終必厭之!且萬一有不諱之事,少主年幼,自是太后當國……」
「相公既要我直言,自己為何又不肯推心置腹?」薛向卻不肯讓呂惠卿這般裝模作樣,「諸『君子』們可都以為舒亶不過是相公門下走狗而已——且不管他是不是,他這般莽撞,人家卻不免把賬記在相公頭上。『苛酷』二字,不是甚好名聲。恕我直言,今日誤相公者,舒亶矣!」
為了益州之事,費盡千辛萬苦,終於熬過最艱難的時刻。此時佔據著對舊黨的絕對優勢,若是他全力以赴,未必不能徹底擊敗舊黨!皇帝眼見著是不行了——呂惠卿心裏很肯定這一點。而高太後到底只是個不出宮禁的女流,以宰相的威望權重,果真有必要那麼怕她嗎?
范純仁驚訝地望著韓忠彥,卻聽韓忠彥又笑道:「據說文正公曾論其三子,以為公得其一個『忠』字。范公非明哲保身之人,今一反常態,下官妄自揣測,以為必有所謀。」
「為相公計,如今須要留一個退步。」薛向的小眼睛里閃著精光。
范純仁聽他語氣中略帶酸意,不禁笑道:「秦觀要走了嗎?」
最重要的,他絕不甘心向司馬光示弱,更捨不得拱手讓出自己的權位——哪怕只是一天也不行。
若混淆了君子與小人的分野,那麼他們這些君子,守護的又是什麼?
他心中猜疑,臉上卻不露聲色,只淡淡說道:「既如此,還是交給秦少游吧。」
呂惠卿猛地晃了晃頭。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此之時,呂惠卿最為被動的,是京師之中,無得力之人可以助己者。還是要召回安惇,與他重修舊盟!呂惠卿的目光,又落到了王安石的那封信上。
果然,石越沒有讓他失望。
王安石在信里說他有感於皇帝的知遇之恩,又不料司馬光竟肯捐棄前嫌,親自寫信相邀,已決意接受詔書,擔任益州路觀風使。此時已經在返回汴京的路上……
范純仁在去石府之前,便已經知道石越不會給人留下把柄——當年石越撫陝伐夏,他與陳元鳳負責軍需轉運,與石越打的交道實在太多了。果然,到了石府後,他便發現宴會除了他之外,還同時宴請了近十位賓客,酒宴之上,僕人歌伎始終不曾迴避,主人與客人所談的話題,也絕不涉及時政,更不用說是陳世儒案。
「師正過謙了。」呂惠卿親手給薛向滿了一杯酒,笑道,「師正到太府寺后,可還順利?你那位寺丞,可是個伶俐人。」
不過他們卻小看了范純仁,早在陝西的時候,范純仁便已認定石越是既要防範,又是可以藉助、倚重的對象。石越固然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范純仁心裏很明白,要想對付呂惠卿、舒亶,他必須聯合石越。他也相信石越不會袖手旁觀。從根本上來說,范純仁判斷石越也是他父親所說的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范府。
呂惠卿是想借陳世儒案打擊舊黨,藉此難得的機會,鞏固自己的政治權威。但他的目標原本只是呂公著與蘇頌,一面殺雞駭猴,一面清算一些舊黨台諫,並不想把事情鬧得這麼大。但誰料舒亶意欲揚名,不知道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竟然牽出了司馬康。呂惠卿見有機可乘,才在暗地裡縱容——他哪知道還有一個雍王唆使石得一在舒亶那裡推波助瀾,倒以為只是舒亶在迎合自己。更不曾想,舒亶自知得罪舊黨,已無退路,為了自己的前途,越發肆無忌憚,竟又逮捕吳安持、蔡渭,牽連越來越廣,搞得朝中人人自危。這些呂惠卿事先並不知情,但木已成舟,他雖然怨怪舒亶魯莽,卻也無法可想——他不是不知道,舒亶既然連司馬光都得罪了,便不怕把事情再鬧大些,事情鬧大了才能逼著呂惠卿與舊黨決戰,舒亶才有機會全身而退。否則,他已成為舊黨最痛恨的公敵,舊黨緩過神來,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舒亶——他不能當過呂惠卿的槍后,又當呂惠卿的盾牌。
舒亶的確是個聰明人,如今的情勢,正如薛向所說,人人都以為是呂惠卿主使,舒亶不過是呂惠卿手中的大槍,呂惠卿反倒成了舒亶的大盾牌。
但薛向卻是不怎麼相信的。但他也不揭破,卻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菩薩保佑。其實依我之見,有些事情,相公原是應當略忍一忍的。這回那些『君子』們醜態畢露,但舒亶也太大胆了些,不免有些連累到相公。」
「但看和-圖-書相公肯不肯行!」薛向的心跳也快了起來。
呂惠卿與薛向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送走薛向後,呂惠卿回到書房,卻見呂淵等他,見他進來,連忙請安。呂惠卿也不理會,只掃了一眼案幾,見上面放著兩封書信。他走過去,上面的一封卻是舒亶的。呂惠卿隨手撕開,原來是回自己的信——呂惠卿寫信勸舒亶治獄不要過於嚴苛,舒亶便回信冠冕堂皇地講了許多大道理,無非是說他已無退路之意。呂惠卿原也不指望舒亶收手,不過為了以防萬一,留個退步,隨便看了一眼,便將信收了起來,又順手拿起下面的一封。
一句一句的,在呂惠卿耳邊翻滾著。
車夫幫他放下帘子,聽到范純仁的吩咐,高聲吆喝一聲,在儀衛的擁簇下,車駕往御街行去。范純仁閉上眼睛,又想起八天前在石府的宴會。那一天,也和現在一樣,到處都是皇城司的親事吏。
僕人們引導著呂惠卿與薛向進了花園的一間水榭之內,裏面早已布置好了茶果點心之類。薛向見水榭之中就擺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忙請呂惠卿坐了主位。呂惠卿亦不謙讓,笑著坐了,一面吩咐侍女倒酒,一面笑道:「師正不是外人,我亦不鬧那些玄虛。今晚請師正過來,便是想清清靜靜地說點話。」說罷,也不等薛向回話,抬抬眼皮看了侍女一眼,倒完酒的侍女連忙欠身緩緩退下,頃刻之間,水榭之內,便只剩下呂惠卿與薛向兩人。呂惠卿一隻手端起酒杯,雙目注視薛向,淡淡問道:「不知師正以為今日之事如何?」
呂惠卿與舒亶敢於為所欲為,在范純仁看來,也是直接與當前的政治現實有關的。倘若皇帝身體好轉,或者范純仁等人有機會面聖,縱然不能馬上制止舒亶的大胆妄為,亦能使其有所忌憚。那局面就會大有改觀。
君子可以欺心嗎?
不過,「奇策」這種東西,永遠都不可能十拿九穩。司馬光雖還被舒亶糾纏著,但呂惠卿若辭相,皇帝也可能會任命他為僕射。還有石越、王安禮、韓維,都可能乘虛而入。這些正是王珪會希望引呂惠卿回來的理由,但萬一弄巧成拙,便是盡九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
呂惠卿逼視著薛向,冷笑道:「師正一向是快言快語的,今晚如何卻吞吞吐吐?」
「師正亦以為我差使得動舒亶嗎?」呂惠卿半真半假地苦笑道,「師正素知我與司馬十二不和,若說我看不慣他假仁假義,想將他逐出朝廷——在師正面前,我亦不說假話,我確有此心。但我又何苦搞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朝廷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當年介甫是不得已——我這又是何苦?」
「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權傾天下……」
范純仁在心裏想著,如果是司馬光,他會怎麼樣?他在心裏嘆了口氣,不用說,司馬光一定不會同意。雖然是奸人,也只能「罪有應得」,若是「罪非應得」,司馬光甚至會不計代價,替對方辯護——范純仁是如此的肯定,因為,這種「不智」的行為,范純仁自己也會做。
呂惠卿越發動搖起來。皇帝的心思,他比誰都清楚。趙頊最初只不過是惱怒蘇頌等人枉法循私,一時激怒,才令舒亶窮治此案。不料舒亶竟藉機興大獄。這並非皇帝的本意。只不過舒亶有大義的名分,皇帝又在病中,少知外事,一時間也無力制止。在皇帝那裡,現在還以為司馬康涉案不深呢!
更何況,真的捨得離開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嗎?哪怕只是暫時的。
薛向忽然覺得喉嚨有點干,使勁咽了一口口水,笑道:「相公當比我更清楚。」
呂惠卿卻冷不丁地沉默下來,冷冰冰地望著薛向。
「哦?」
「蔡京?」薛向亦笑了起來,「此君既會做事,亦會做官,的確稱得上是伶俐人……」
到了相府,呂惠卿親自迎到中門,卻不去客廳,一路領著他徑直往花園而去。薛向見呂惠卿神色如常,對自己的禮儀、態度亦一如平常,心裏更加捉摸不定。對汴京局勢,他既是局中人,亦是局外人。幾十年宦海沉浮,讓薛向敏感地意識到,呂惠卿現在的處境遠沒有表面的那麼風光。朝中的平衡的確已經被打破,但天平未必就是朝向呂惠卿這一邊偏移。在這個時候,呂惠卿忽然利用舒亶,藉著一件偶然的事件,與舊黨幾乎是進行不留後路的決戰,薛向始終想不清楚是為什麼——這根本不是他所了解的呂惠卿。
但范翔並沒有提到這個「缺點」,也許,在石越與范翔看來,這根本不是問題。所謂的「抹黑」,只要似是而非的證據就行。看起來「直接」、「有力」就可以了。
真正讓范純仁感嘆的,是石越提出的應對之策。
當晚,呂惠卿一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札子去太府寺卿薛向府中,請薛向過府敘話。
石越的態度很明確,陳世儒案沒有翻案的可能。不論蘇頌有沒有想過枉法,因為他先前有輕縱僧人的先例,這時已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而其餘諸人是否去關說過,沒有一年半載也平不了這冤案,況且,難保舒亶不會又污以其他罪名。所以,若想從這裏挽回,幾無可能——牽扯進這樣一樁極惡劣的案件中,就算皇帝心裏想息事寧人,但鬧到了這地步,也未必能夠。
馮京話里透露出來的希望,讓范純仁精神一振。皇帝不僅在延和殿召見秦觀,而且還主動關心起杭州、廣州知州的任命,那麼這一次,說不定就有機會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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