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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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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第二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同伴錯愕地看著她脫下自己的手套給那孩子戴上,又取下脖子上的羊毛圍巾,想給那凍得發僵的孩子圍上……
他眉宇間仍是波瀾不驚的神色,「不用,這幾架飛機不是來轟炸的,只是在偵察。」
同行的女學生們紛紛點頭,提起上個月震動全城的那起女學生被美軍士兵強|暴的慘事依然個個色變,都嗔怪這名叫沈霖的少女太過冒失大胆。
沈霖轉頭看他,見他微微抿起嘴唇,唇邊抿出堅毅線條,現出了一抹歲月痕迹。
「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她還是……」他欲言又止,淡淡嘆了口氣,將臉側向車窗,令她看不見他的表情。沈霖也沉默了。車裡一時沉寂欲窒,只有車輪摩擦碎石路面的聲音。
薛晉銘淡淡地「嗯」了聲,沒有答話。
「沈霖!」同伴慌忙將她拉住,「莫惹這些大兵,你忘了上個月的事了?萬一惹出麻煩來怎麼辦,想想都嚇死人!」
沈霖搖頭,「我不是同情他,是在幫助他。他雖然貧窮,也是有尊嚴的,他不需要同情。」
話音未落,就聽空襲警報響起,刺耳的嗚嗚聲衝破雲天。
「薛叔叔,別傷害他!」
「媽媽說這個年紀的孩子最是淘氣,簡直比我小時候還厲害,」沈霖笑出聲,「前天他才將一個九歲的孩子打破了頭,還不許人回家告狀呢。」
雖然陽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天空灰霧也已散開,但這樣的好天氣卻最容易招來日本飛機的轟炸。
「薛叔叔,對不起,」沈霖自知話說得有些過了,歉疚道,「我沒有抱怨你的意思。」
「你太容易相信人,怎能隨便跟一個來歷不明之人走呢。」被稱作薛叔叔的男子側過臉,清俊的面容上並未留下多少歲月痕迹,甚至看不出真實的年紀,唯獨那一雙深邃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人心,微挑的眼尾與薄唇分明帶著倜儻笑意,飛揚的眉梢卻有著說不出的煞氣。
「薛叔叔!」沈霖撫著腳上傷口,對身旁男子抱怨,「你幹嗎讓他們動粗,那英國人是好心,他想帶我躲開轟炸而已。」
他拽起沈霖的手,「跟我來,市場防空洞躲不了這麼多人,我知道最近的隱蔽https://m.hetubook.com.com處。」
同伴連連笑著告饒,「是是是,你說得對,我不和你爭。」
「你好。」他說的中文帶著一點廣東話腔調,風度翩翩地朝她伸出手,「我是Ralph Quine,英國記者,不是美國大兵。」
沈霖顧不上與他爭辯,緊張地透過車窗仰望天空,看見戰機的灰色影子遠遠掠過,忙抓緊了他的手臂,「薛叔叔,快找地方避一下,飛機來了!」
「我自己能走。」沈霖倔強掙扎。
「你母親再三叮囑不可輕易接近陌生人,你一定要放在心上。」他悠然開口。坐在顛簸賓士的車子里,頭頂是尖厲刺耳的空襲警報,隱約能聽見飛機引擎的轟鳴聲。但他沒有半分緊張,神色從容,唇角笑意流露幾許漫不經心。
「怕什麼,這幫混蛋要敢惹我,看我不宰了他們!」沈霖回過頭,長眉濃睫,杏眼薄唇,明妍五官襯上女子少見的鮮明輪廓,別有一種奪目的野氣之美。
同伴看她久久看著那孩子,便上前挽住她,「算了,走吧,世上可憐人太多了,你有再多同情心也照顧不過來的。」
「你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簡直像個野蠻人。」同伴數落她。
早已被日復一日的轟炸攪得神經麻木的人們並沒有太多慌亂,只如潮水一般朝那低矮的公共防空洞涌去。沈霖被他拖著、混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往前跑,也不知鞋子何時在奔跑中被踩掉,地上碎玻璃劃破了腳趾,尖銳的疼痛令她倒抽冷氣。Ralph低頭看去,驚見她左腳露在空氣中,鮮血直涌,顯然傷得不輕。
「這不是什麼大道理,」沈霖卻較起真來,雖被同伴拽走,卻仍反駁道,「誰說窮人就沒有尊嚴,誰說富人就一定高貴?」
「我媽媽知道你回來了嗎?」沈霖打破沉默。
女學生們紛紛動了惻隱之心,往那破碗里各自丟下一些零錢。
身旁那人沉默,良久沒有回應。
這橫衝直撞的一群人立刻將街上人群沖亂,沈霖的同伴們也被擠散,各自被人流帶向不同方向。一名力夫跑得太快,收勢不住,眼看就要撞到沈霖身和_圖_書上。
濃密眉毛下的藍灰色眼睛在陽光下透出海水般的澄凈光芒。
糖果在平時對中等人家來說都算是稀罕物,一個乞丐孩子自然沒見過。他木然看著奶糖沒有反應。沈霖將糖紙剝了,遞到孩子嘴邊。在甜濃奶味誘惑下,小乞丐遲疑地舔了一口,立刻瞪圓眼睛,一把搶過糖塊塞進嘴巴,嚼也沒嚼就囫圇吞下。
薛晉銘淡淡點頭,「我知道,她這次是和高彥飛一起回來。」
他皺了皺眉,二話不說將她抱了起來。
沈霖原本冷著臉,卻被他慎重加上的最後一句話逗笑,顯然他聽見了她和女伴們的話。
「等一下。」沈霖卻似突然想起什麼,甩開同伴的手,轉身又跑向那乞丐孩子。
「又是假的?」沈霖一怔,看著果然飛掠而去的飛機氣憤不已,「日本鬼子要炸就炸,老是搞這一套鬼鬼祟祟的花招,弄得人一驚一乍的,真是可惡!」
「這就是日本人的狡猾之處。不過你若留神觀察,可以從飛機的飛行軌跡和引擎聲來分辨。比方說……」他這話剛一出口,就被沈霖打斷。
沈霖接過手帕隨口道:「殊姨昨天搭機去昆明了,聽說是許叔叔回昆明開什麼作戰會議。我本想和她一起去,可是媽媽不答應……」
「野蠻人有什麼不好。」沈霖做了個鬼臉,話音還未落,卻覺衣擺被人拽住了。她轉身一看,是個又黑又瘦的乞丐孩子,一手托著個破陶碗,一手緊緊拽著她的大衣,米色衣擺上已印上了他那污臟手指的黑印。小乞丐也不說話,只是踮著腳,眼巴巴地望著她。十一月的天氣里,小乞丐只穿件破爛的夾衣,腳上草鞋露出了黑黢黢的腳趾。
小乞丐卻後退一步,被他的褐色頭髮、藍眼睛、高鼻子嚇得拔腿就跑。
他俯身把自己頸間厚實的羊毛格子圍巾取下,給那孩子搭在身上,還系了個漂亮的結。
Ralph不予理睬,抱著她奮力跑過街道,朝一家英國銀行衝去。
Ralph聽見女孩焦急語聲,奮力抬起頭。前面那輛黑色車子車門打開,一個穿煙灰色風衣的頎長身影緩步走來,接過了受傷的女孩。
沈霖心虛地低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頭,「我只是說說而已,你比我媽媽還緊張。」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各自朝隱蔽處所奔去。
唯獨一個長發齊肩、高挑婀娜的少女憤然沖駛過身旁的吉普車罵道:「Rubbish!」
「Let's go for a joy ride!」兩輛敞篷吉普飛馳而過,車上醉醺醺的美軍軍官高舉著酒瓶,大笑大喊,輕浮地朝路邊幾名女學生吹口哨,擾得女學生們紛紛躲避。
Ralph堅實的手臂及時將她護到身側,躲過那撞上來的力夫。
「還不知道。本來是要先回去的,路上聽見空襲警報,想著這時間你該放學了,大約正在路上,就過來看看能不能接到你。」他微微皺眉,「你這丫頭,對陌生人也太大意,剛才那個外國人什麼來路也不清楚,就這樣冒失地跟人家跑!」他看了一眼她腳上的傷口,不忍再數落,掏出一方潔白手帕給她,「只是皮外傷,回去讓殊姨給你包紮,先拿這手帕裹一下。」
這神情全然落在薛晉銘眼中,小兒女的微妙心事又豈能逃過他的眼睛。然而,他又能說什麼呢?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緣法。轉眼十年有餘,舊人或離去或老矣,當初的稚子幼|女都已長大成人。待他想要岔開這事,換個讓她快活些的話題,她卻對他粲然道:「慧行還不知道你回來了,一會兒瞧見你,怕要興奮得翻筋鬥了。」
她大方地和他握手,笑了笑,「謝謝你的好心。」
沈霖皺起眉頭,「好了好了,誰不知道薛叔叔你是飛機專家,你分辨得出,我們小老百姓可分不出。你那套飛機機械的理論留著和高彥飛去說吧,我可不感興趣。現在天天轟炸,一聽『飛機』兩個字我就頭痛……對了,你也別和我媽媽老說什麼飛機製造廠的事情,你知道的,她一聽這個就傷心。」
司機聞言也從後視鏡里緊張地望過來,「處座,要不要開到那邊橋墩下躲一躲?」
沈霖一怔,眼裡驟然掠起複雜之色,既有驚喜,也有遲疑,更有掩不住的失落,「是嗎,高彥飛也來了……」
他尷尬地撓了撓頭髮,和圖書抬眼看她。
薛晉銘搖頭嘆道:「我和你燕姨都不是愛惹麻煩的性子,他怎會這樣頑劣?看來你們兩個倒更像親生姐弟,你小時候也是無法無天,誰也降不住的。」
難得午後放晴,天氣有些回暖,從車子上走下的摩登仕女僅穿夾層棉旗袍,裹在玻璃絲|襪里的修長小腿若隱若現,絲毫不畏寒冷。街頭臉膛凍得紅撲撲的賣報小童飛奔過去,追上緩慢駛出的轎車兜售報紙,一邊高聲叫嚷著前方最新戰況,一邊時不時抬頭張望天空。
沈霖聽見同伴們驚慌地呼喊她的名字,然而來不及跑過去,一群挑著貨擔的力夫就跌跌撞撞地沖了過來,後面的監工一路催促,「快,快,東西不要落下!」
重慶的初冬天氣格外陰冷,山城上空終日霧靄不散。
隨著對轟炸的日漸習慣,重慶軍民摸索出了利用山城霧都地理天氣之便躲避轟炸的許多辦法,有效減免了死傷。但日本人也隨之改變了招數,並不是每次都真的轟炸。日本人常常派出飛機虛張恐嚇,掠過重慶上空,偵察地形,滋擾軍民,以此麻痹軍民的提防意識,令防空警報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真可憐。」
就要邁上台階之際,兩輛黑色車子帶著尖厲剎車聲風馳電掣般追上來,停在銀行門前,擋住了Ralph的去路。後面車裡下來兩個男人,一人迅疾出手攻擊Ralph,另一人乘勢搶過沈霖。Ralph揮拳擊去,卻不是對方對手。對方身手利落,訓練有素,根本不容他反抗,已將他雙手反剪,按倒在地。
「敏言,」提起這個名字,他唇邊浮起苦澀的笑容,「這個孩子,如果我真能管得住她,你認為有哪個父親會任由自己女兒去做情報員?誰又能比我薛晉銘更清楚這一行的兇險?」
提起六歲幼子,薛晉銘不由得微笑起來。
沈霖從衣袋裡摸出兩塊牛奶糖,俯身遞給那孩子。
沈霖抿著唇不說話,過了半晌,低聲問:「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敏言明明年紀比我小,卻可以跟在你身邊做事?她也是你的女兒,做的事也是萬分危險的。」
冬日寒風帶著沁骨陰冷,Ralph豎起大衣領子,友善微笑,hetubook.com.com「今天天氣不錯,希望不會有轟炸。」
沈霖心細,覺出他神色轉淡,聯想起上回殊姨從香港回來與媽媽提起薛叔叔的妻子燕姨時也是欲言又止,心下有了幾分不好的猜測,卻又不敢多想。
儘管戰爭陰霾沉沉籠罩,權貴雲集的陪都重慶依然一片昇平景象。
驀然,一片影子罩下來,擋住了陽光,沈霖一怔,抬頭,是個高大的褐發男人,不知何時走到她身旁,低頭看著她,卡其色長風衣將他身影拔得越發修長。冬日淡淡陽光籠住這個人,這個人籠住她。他微笑著,說一口流利中文,「別取下你的圍巾,你會感冒的。」
臉頰被地上沙礫磨得生疼,Ralph動彈不得,只看見那個人臨上車時淡淡回頭看了一眼,只那麼一眼,卻令他陡然感到緊張和壓迫……鉗在肩頸的手突然一松,身後的人放開手,將他丟在路邊,退回車上。
「當然不能去,滇南戰區的艱苦是你意想不到的。昆明是通往前線戰區的咽喉,現在情勢已經異常緊張,」他板起臉,「你以為那邊是什麼好玩的地方?」
車子轉過盤山公路,徐徐駛入林蔭山道。鋪滿一地的落葉被車輪帶得紛紛揚揚,前面隱隱可見兩層美式別墅的灰磚紅瓦,家門已在眼前。
「霖霖……」他無可奈何,「如今你父親不在了,我已當你是自己的女兒,你的一言一行我都需負起責任,你明白嗎?」
Ralph掙扎爬起來,看見那車裡的男人已漠然側過臉,唇角帶了一絲笑意,清冷側顏卻散發出制裁者的威脅氣息。兩輛黑色轎車在聲聲催命的空襲警報聲里絕塵而去。
沈霖吐了吐舌頭,聽他提及燕姨,脫口便問:「燕……嬸嬸……」她頓一頓,這拗口的稱呼多少年還是改不過來,自小叫順了口,殊姨、燕姨、貝姨,總之都與母親情同姐妹,叫什麼都是一樣,便笑著換回習慣的稱謂,「燕姨好嗎?她還是一個人留在南方?」
見他神情苦澀,被自己一言觸動心事,沈霖心中湧起愧疚。靜了片刻,她轉開話題低聲道:「敏言拍來電報說,這幾日也要回來一趟。」
「你又來了,」同伴笑道,「大道理總是一套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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