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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冊子已明顯陳舊泛黃，不可能是她自己的日記本，那又是什麼讓她那麼寶貝它？

「看，我說這雨不會下太久吧。」啟安笑著站起身，深吸一口雨後清新的空氣。

「需要我幫忙嗎？」啟安敲了敲門。

「這個不能看！」

也不過半個小時，雨果真停了，天色漸漸放亮。

艾默尷尬地笑，「工人剛好休息，老闆娘也不會修，只好自己來了。」

「其實我也第一次修水管。」啟安失笑，「看來很有做水電工的潛質。」

啟安背靠欄杆，莞爾道：「何止喜歡，簡直一見鍾情。」

艾默笑著聳聳肩，轉身邁下台階，小步跳過地上積水窪，「那麼，就在這裏說再見吧，我從這邊走小路回旅館了。祝你旅途愉快！」

海風吹得地上枯葉盤旋飛舞，一片葉子輕旋著貼上艾默的小腿，風中隱有暴雨欲來的濕氣。

啟安靜聽著她的講述，腳下踩著瓦礫，神色有些恍惚。

「這是老闆娘自家的雜物，因為沒人看，順便就擺在這房裡。」艾默將啟安讓進屋，領他看那古香古色的藤編書架，「我一來便看中了這房間，就是因為這書架。」

「哎，你來得正好。」老闆娘隨手把工具箱往啟安手中一放，沖屋裡說，「別折騰了，你先出來，這種事還得男人才行！」

穿著Hello Kitty粉紅睡衣的艾默，頂著感冒泛紅的鼻尖，頭髮濕漉漉披著，全然不見了初遇時的清冷矜持，嬌憨神情跟她睡衣上的Kitty倒有幾分相似。啟安猛然回過神，覺察自己一直不禮貌地盯著她看，忙移開目光，轉頭裝作打量房間布置。

啟安走到露台，看見鐵花欄杆下就是淺棕色的沙灘，雪白細浪緩緩拍打著。雨後海風清爽，夕陽正一點點沉入大海盡頭。

兩人怔了怔，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明知她在敷衍，啟安仍不屈不撓，「那麼，修好水管總可以小小獎勵一下吧？」

看見啟安，艾默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理了理凌亂的濕發，「我在修水龍頭……」

四目相對，艾默首先笑出聲來。

她很乾脆地朝他伸出手，等待握手道別。

啟安接過她手裡的尖嘴鉗，鞋也沒脫就沖了進去。

啟安卻怔住，呆了一刻，有些不自在地開口：「這個，你知道附近有什麼好旅館嗎？」

兩人各自回房換好了乾淨衣服，老闆娘也利落地將房間收拾整齊。

「馬上修好了！」

「那我可以拜讀大作嗎？」啟安誠懇地問。

發黃的印花紙頁上，似乎仍能嗅到若有若無的茶花香氣。

「你不相信那個故事？」啟安轉頭看她。

老闆娘一面領著他上樓，一面介紹說，這裏本來也是過去的老房子，雖比不上那些別墅氣派，但買下后經過翻新，也頗為溫馨細緻，www.hetubook.com.com大多是回頭客來住。

夜風從露台吹進來，撩人深思。

艾默笑道：「我每次來都是住這裏。」

「走吧，趁雨停了，我們下山。」他低頭一笑，伸手扶起艾默。

夜色漸深，只有海浪輕拍海岸的聲音從露台下傳來。

焦黑灼痕，深碧苔跡，無聲敘說著往事的慘烈與歲月的蒼涼。

「3月21日，陰雨，有風。下午匆匆抵達，第一印象竟是啼笑皆非。這裏和我想象中的故園太不一樣，並非廢墟殘破得有多厲害，而是流傳下來的故事已經面目全非，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她再也不願意踏上這片故土。」啟安停下，出了一會兒神，接著又敲，「旅遊開發者已將這裏變成了遊覽勝地，老宅的過往成了他們編織兜售紀念品的噱頭。僅僅幾十年，一切就這樣淹沒了，再沒人知道真相——真的沒人記得嗎？」他停下來想了想，唇邊浮起笑意，又飛快地敲下，「至少那個女孩令我覺得欣慰，不管她知道多少，最起碼我從她的話里聽出了尊重。這個女孩非常有趣，她對老宅的興趣和了解程度令我驚訝，想不到至今還有人惦念著這座廢宅。」

架上圖書也都有些年頭，有大部頭的古典小說，也有舊式譯本小說。

她躺到床上，擰亮床頭檯燈，打開那本陳舊泛黃的冊子，再一次聚精會神地從頭讀起。

「是嗎，那不如坐下來慢慢等雨停。」啟安悠然地笑，低頭尋了個未被雨淋到的地方，也不計較塵土青苔，就那麼抱膝而坐。他抬眼看艾默，「你是在那裡罰站，還是也坐過來休息？」

「好大的雨。」啟安側身讓艾默站到裏面，自己半個肩膀仍在檐外，頭上殘缺的拱頂恰好可容兩人避雨。艾默見他肩頭被雨淋濕，忙往門廊裡邊讓了讓，不料腳下一塊斷裂的石磚翹起，令她立足不穩向後跌去。

艾默定定地望著露台外的夜色出神，直至一支煙燃完。

這裡是別墅原先的中庭花園，水池旁邊原先有一株百年老榕，已經被當年的大火燒毀。所幸門口的山茶花躲過了大火，至今年年歲歲盛開如舊。

「你看這段焦黑的木頭，房子被燒毀之前，裏面所有的木材都很名貴，據說還有金絲楠木。」艾默領著啟安步入破敗凌亂的庭院，信口為他講解廢宅的設計典故，竟如數家珍，比導遊還熟悉。啟安問她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她只是笑，「我對這個地方感興趣，因此找了些資料，也是現炒現賣。」

別墅樓分主樓與副樓。三層主樓是當年盛行的歐式設計，正面的剁斧羅馬式大柱雖已坍塌大半，仍可依稀看出當年的恢宏氣魄，大火熏黑的牆壁仍保留著一些中西合璧的精巧細節。

啟安ｗｗw•heｔubooｋ•com•ｃom拽下磚縫裡伸出的爬山虎藤蔓，信口問：「你怕不怕鬼？」

「為什麼日記恰好在這裏中斷，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喃喃自語，苦惱地敲著額角，「是什麼讓傳言演變成這樣？前後相隔的二十幾年，怎麼會是一片空白？」

艾默站穩身子，不好意思地低了頭，抬手去掠額發。

艾默回之以白眼，二話不說打開門，「明天帶你品嘗本地小吃，算是獎勵，現在逐客！」

原木色調的房間布置得簡約恬淡，床單潔白如新，木几上的土陶花瓶里插了一束淺紫鵝黃的野花。露台上擱著躺椅和小木桌，米色紗簾被風吹得鼓盪起來。

經她這一提醒，艾默阿嚏一個噴嚏，啟安這才覺察到冷，再看艾默鼻尖已凍得發紅。

老闆娘回頭說：「她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這都是第三次來了。」

想再敲些什麼，似乎卻又無話，啟安出了會兒神，合上電腦。

啟安大笑，做出迫不及待的表情，「求之不得。」

…………

艾默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現在好像人人都可以是作家，只要會寫字的都能自稱作家。」

啟安看得怔了，來不及收回目光，她已抬起頭，兩人視線堪堪撞上。

兩個人都是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頭髮、衣服濕透，誰也不比誰好看多少。

剛翻新過的兩層歐式小樓，也是按從前的老房子改建的，紅磚外牆，臨海的房間都帶著一個半圓形小露台，有美麗的鐵花欄杆和長百葉窗。

兩分鐘過去，五分鐘過去，六分鐘……「好了！」啟安終於宣告水災結束，一頭汗的走出來，卻見艾默踮起腳站在一屋子水裡，水中漂浮著她的拖鞋和工具箱里掉出來的電線。

「南方的天氣可不一定，看這雲層，一時半會兒恐怕停不了。」艾默望向外面雨幕。

「喜歡吧？」艾默靠在門上，手閑閑地插在牛仔褲袋裡，笑容明凈。

「時間還早，我想再看看裏面。」艾默看向廢墟，依然駐足原地。

門廊下不知何年何月長了一大片郁綠的芭蕉，蕉葉滴翠，雨點打在上面簌簌響。

啟安久未在國內生活，聽得瞠目不已。

燈下，一行行，一字字，時間無聲流過。

「鬼？」艾默一怔，「當然不怕，我才不相信什麼鬧鬼，那都是胡編的。」

她領著他沿著一條曲折小徑下山，來到海邊一家寧靜的家庭旅館。

沉悶的砰砰聲卻突然從隔壁傳來，在靜夜裡一下接一下，像有人要拆房子。

開門一看，正是啟安，手裡拿著和她手裡一模一樣的感冒藥盒。

艾默起身走到落地百葉窗前，倚在窗邊，點燃一支煙。

老闆娘拿著拖把回來，一看這兩個濕漉漉的人還站在裏面閑聊，立刻不客氣地嚷道：「還不去換衣服，這什麼https://ｗww•ｈｅｔuｂook.coｍ.ｃoｍ天氣，你們兩個都不怕冷嗎？」

老闆娘親自迎上來開了院里鐵門，和艾默熟稔如老友。

無意間目光瞟到桌上散亂的一沓稿紙，寫滿密密的文字，這次啟安還沒有開口，艾默已飛快閃身擋在桌前，不讓他看見稿紙上的內容。

雨後陽光透過雲層，淡淡灑在她柔和的側顏上。

艾默也笑，「這主意不錯，說不定晚上會遇到美麗的幽靈。」

啟安從沙發里起身，走到隔牆邊聽了一會兒，老式房子的隔音不怎麼好，隱約聽到艾默說話的聲音，間雜著繼續的敲打聲。啟安開門出去，見隔壁房門開著，老闆娘手捧著工具箱站在屋裡，裡頭砰砰聲不絕，卻不見艾默身影。

啟安攤了攤手，「這麼浪漫的事情不適合我，我寧願在旅館洗個熱水澡，早早睡覺。」

趕在大雨瓢潑而下之前，艾默和啟安大步跑過雜草橫生的荒蕪庭院，衝進垮塌了一半的門廊。

啟安忙道歉：「對不起，我以為是一本舊書。」

艾默飛快將冊子搶在手裡，神色微變，似乎被人動了什麼珍寶。

歲月似水倒流，靜靜流淌在夢裡，流淌在那個衣香鬢影的年代……

「作家有這麼泛濫嗎？」啟安失笑。

「我住的旅館不遠，就在山下，帶你去看看？」

啟安放下工具箱沖向衛生間，正迎上狼狽衝出來的艾默。她一手拿著尖嘴鉗，睡衣和頭髮都已濕透，赤腳穿著拖鞋。

她的指尖緩緩摩挲過一行行模糊的文字，看那纖秀飛揚的字跡在指尖流動，彷彿自久遠沉睡的時光中活了過來。

艾默眉毛一挑，「要什麼獎勵？」

「還早？」啟安抬腕看表，眯起眼睛看向海天交接處，一輪斜陽正西沉。艾默這才發覺，時間竟在不經意中流逝得飛快，雨後冒出的太陽都快落山了。啟安微微一笑，「再不下山，天要黑了，難道你想在這裏露宿？」

艾默和老闆娘在工具箱里一頓亂翻，抓起一把衝進去，「給!」

水聲嘩嘩，沒一會兒，聽見裏面喊：「換把大一點的鉗子！」

狹小的空間里，兩個人近在咫尺，彼此氣息暖暖拂上耳鬢。

這個自然不用她解說，誰都看得出衛生間里已經水患成災。

「比作家更泛濫的是美女作家，但凡五官整齊，就能掛上個名號。」艾默眨眼笑，「還有人不算作家，但能作假，東家抄抄西家粘粘，居然也可以『著書立說』，大紅大紫。」

啟安半開玩笑地說：「你不會是作家吧？」

「大作沒有，小作也沒有，」艾默攤手，「我是胡亂寫著玩，沒什麼可看的。」

「如果我們當年是站在這個地方……」艾默住了口，後半句話消失在低不可聞的嘆息里。

啟安也忍俊不禁，「你修水管為什麼要捶牆？」

「不行，再大一點hetｕbook•com•com的。」

艾默連連搖頭。

趕走啟安，艾默重新坐回桌前，盯著之前寫下的段落，思路卻已經中斷。看著一行行字，越看越覺得不對，她心裏隱隱煩躁起來。

修長十指在筆記本鍵盤上靈活翻飛。

「你房裡還有書架，老闆娘真偏心。」啟安對那書架垂涎不已。

艾默的房間格局和他那間一樣，只是多了一個藤編書架。

啟安低低地「嗯」了一聲，唇邊有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女孩子的秘密神聖不可侵犯。」啟安笑著舉起雙手，做出投降姿勢，開了個驅散尷尬的小玩笑。艾默卻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看上去對這本冊子異乎尋常地珍重。

「太大了！」

艾默向她介紹身後的啟安，說是路途中遇到的新朋友。老闆娘並不詫異，態度和善，也不過度殷勤，讓人覺得不是住店，而是訪友一般親切舒服。

「如果我寫的是色|情|小|說呢？」艾默歪著頭看他。

這季節遊客不多，小旅館里除了老闆娘一家人，就只有他們兩個客人。空余的五個房間里，兩間在修整，一間背陰，一間窗外吵鬧，只有艾默隔壁的房間最好。

啟安信手拿起這本書，卻見書下壓著一本封面泛黃的冊子，邊沿典雅花紋已經褪色，仍顯出別樣的精緻，式樣令人一眼便可認出是從前的東西。

天色轉瞬暗了，大滴大滴的雨點砸下，頃刻連成一片雨幕。

啟安試著探問：「在寫東西？」

「所以呢，千萬別叫我作家。」艾默拱手做出告饒姿態，引得啟安幾乎笑嗆。

艾默注意到這個小動作，歪頭看他，發現他耳根有些泛紅。女孩子敏感的內心很容易覺察出這是怎麼一回事。艾默明媚的眼睛里泛起一點笑意，眼前這個清朗溫文的男子，當然是不會招人討厭的。

「全都燒毀了，什麼也沒留下。」啟安嘆口氣站起來，望向滿目荒蕪的庭院，依稀還能分辨出昔日高大的噴泉，台階兩側華美考究的雕花。三層高的主樓幾乎坍塌殆盡，只剩底樓一片廢墟，高大的羅馬柱斷裂成幾截，倒在地上雜草叢中。

聽見她這句話，啟安如釋重負，好多年沒這麼厚臉皮了，竟像是回到少年時一般忐忑。

廢宅大門左右都砌有觀景假山和迴廊，站在門口便可俯瞰整個海濱。

夜風吹散煙霧，繚繞紛飛，恰如思緒散落在亘古不變的夜空下。

「那是搪塞，我剛到，還沒找地方住。」啟安一面說，一面用腳尖無意識地撥弄地上的石子，露出一個並不習慣撒謊的人不自知的小動作。

烏黑髮綹似月牙遮在額角，恰與她睫毛的陰影連在一起，映出那杏仁兒眼的氤氳。

啟安目光被牢牢吸引，不由自主伸出手……

她將那本冊子擱在桌上，彷彿輕描淡寫的樣子，「沒什麼，隨便寫寫。」

「不對，不www.hetubook.com.com應該是這樣。」艾默啪的一聲將筆扔下，往後一仰，倒在床上，拿枕頭蓋住臉。

艾默很無辜，「不是啊，我想把漏水的地方堵住，但是怎麼敲都堵不住。」

她卻並不直視他的眼睛，轉過頭淡淡一笑，「誰知道呢，或許曾經住在這裏的只是一些普通人，然後突然發生了一場火災，後來所有的浪漫故事都是市井附會的。」

他在主樓廢墟的台階前停住腳步，俯下身，細看半截斷石上的青苔痕迹，猶帶焦黑的石面上顯露出四個模糊字痕——「1922」。艾默也蹲下來，伸手撫過冰冷的刻痕，指尖沾了泥垢，沾上一抹青苔的慘碧顏色。看著這數字，艾默喃喃地說：「一九二二年建成的房子，一九二六年被燒毀，僅僅存在了四年。」

「別擔心，這雨應該不會下太久。」啟安笑了笑。

水從衛生間漫進房間，老闆娘奔下樓去找拖把。

艾默走出門廊，站在門柱的浮雕下，看見不遠處的廢墟籠上氤氳未散的水霧，竟有一種不真實的幻境之美，彷彿時光驟然倒流，往日浮華重現。

「只拜讀一小篇，隨便什麼內容。」啟安的好奇心從未這樣強烈過。

一方淺藍色手帕遞到艾默眼前——這個牌子的手工手帕固然少見，如今還習慣用手帕的男人更加少見。艾默莞爾接過，將手上污跡擦去。

老闆娘推開房門，啟安眼前不覺一亮。

艾默套上厚睡衣，抽抽鼻子，翻出感冒藥片吞下。看著手裡的藥盒，艾默卻遲疑地想，要不要給隔壁送過去……正想著，房門被敲響了。

牆上，掛鐘指針一格格劃過。

第一次聽見有人用堵的辦法修水管，啟安只好說：「這個，能自己動手還是精神可嘉的。」

艾默望向朦朧雨幕里殘敗的庭院，「我不相信那個傳說，但我相信，有許多真實的故事在這裏發生過。往事的真相也許是誰也猜不到的。」

曠寂陰冷的天空下，時光彷彿倒流回了一九二六年的那個真相與謊言交織的冬天。

艾默的話音從衛生間傳出，緊跟著啪的一聲響，水噴出的聲音伴隨她的尖叫一同響起。

艾默詫異，「你不是跟導遊說已經訂好房了？」

啟安靜靜聆聽，目光專註。

啟安細看她的表情，不禁被勾起了強烈的好奇心。

「那，這個！」

看著他一臉洒脫的笑容，艾默心裏那根對陌生人防禦的弦不由自主地鬆動，挨在他身邊席地坐下。已坍塌的門廊只剩下狹小的空間，兩個人不得不緊緊挨著，肩膀時時碰在一起。

旁邊茶几上放著一本《茶花女》，似乎艾默正在讀。

啟安斜倚門廊，靜靜地看她。她卻只是凝望著遠方，並不知自己也成了他人眼裡的風景。

海風吹動露台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天色已經墨黑了。

「當心！」啟安及時扶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