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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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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第四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霖霖從前面車裡跳下來,急不可待地揮手朝樓上大喊:「媽媽,薛叔叔回來了——」
不一會兒,秦媽下來回話說,找遍家中都不見少爺的影子。
他朝她一笑,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大事,去去就回來。」
薛晉銘「嗯」了一聲,沒有答話。
薛晉銘在車裡搖頭失笑。這個丫頭,還是這麼大大咧咧,學不會淑女姿態,說了她多少次也不改。
「你幹什麼!」薛晉銘追上去,在樓梯口將她一把拽回。
薛晉銘一呆,放手任她掙脫而去,眼看她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警報聲尖厲刺耳,已經隱約可聞的飛機轟鳴聲將他神志拉回,轉頭對樓下兩個驚呆的孩子厲聲道:「霖霖,帶慧行先下去!」
「酒來了!」霖霖拿來酒,親手斟好,正要將酒杯遞給薛晉銘,卻聽尖厲的空襲警報聲陡然響起。
霖霖一驚,忙俯身牽起慧行,轉頭去挽母親。
念卿吩咐另一名女傭秦媽去將慧行少爺領下來。
霖霖詫異抬頭,聽出話里的蹊蹺。
「什麼東西比命要緊?」薛晉銘驚怒交加。
老於趴在地上,極力把手伸入車子底盤下,想把人給拽出來。
其實燕姨是個了不起的女子,以一介女子之身留洋學醫,歸國之後在醫界也算出類拔萃,更是寥寥可數的女大夫。大概因為是醫生的緣故,燕姨性情有些嚴肅,不像殊姨和貝姨那樣熱情和藹,對待孩子也極嚴厲。人家都說嚴父慈母,薛叔叔家裡卻是反過來的。燕姨對慧行教養極嚴,一旦犯錯便要重責;薛叔叔卻因常年在外忙碌,少有空閑陪伴家中妻兒,偶爾回到香港家中,對慧行總是極盡疼愛補償。
「這裏才沒有狼呢!」慧行舞著筷子,根本不怕父親的威脅。
霖霖咬唇點頭,抱起慧行飛快奔向樓梯下的地下室入口。
此刻已是傍晚時分,暮色漸至。
裹在黑色旗袍里的清瘦身影快步進來,不顧一切奪下羅媽手中那張照片,一時立足不穩,竟跌跪在地板上。羅媽嚇住了,獃獃看她跪在地上,將那照片捧在手裡,小心翼翼抹去沾上的水漬。羅媽一迭聲地賠罪,從她肩頭惶恐地望去,依稀瞧見照片上是夫人與一名戎裝m.hetubook.com.com男子的合影,膝上似乎還抱著個小娃娃。
薛晉銘聽得皺眉,將他放到地上,正色說:「怎麼能這樣說話,快向人道歉。」
慧行開心地拍手大笑,霖霖直罵他淘氣。
幸好照片只有邊沿沾了丁點兒水漬,夫人如釋重負。
童稚語聲從車輪底下傳出。
霖霖轉身走開,桌前只余薛晉銘與念卿默然相對。
他鬆了領帶,隨口答:「臨時變了行程,回來辦完事情,明天又得走。」
遠處傳來第一聲爆炸巨響,電燈急劇閃爍了兩下,陡然熄滅。
書桌上方的玻璃夠不著,羅媽努力踮起腳尖,不留神碰掉了桌邊一本冊子。
黑不溜秋的身影從車輪底下利落地滾出來,帶著一身泥撲到薛晉銘身上。
入冬時節,天色黑得早了,窗外已是夜色降臨,鱗次櫛比的山城人家,寥寥亮起燈火。
周遭陷入一片漆黑中,什麼也看不見。他緊緊將她擁入懷抱,憑著敏銳知覺,擁著她在黑暗中奔下樓梯,搶在第二顆炸彈落下之前,踢開地下室的門,閃身避入其中。
念卿恰巧拿起勺子,正要給薛晉銘碗里盛湯,被他這一拽,湯勺險些脫手跌落。
警報聲一聲緊過一聲,念卿放棄掙扎,哀聲道:「是仲亨的遺物。」
薛晉銘只是笑,看她母親臉色緊張,這才說:「一點皮外傷,讓人拿藥水處理一下就好,不要緊。」
樓梯上篤篤傳來她急促奔走的足音,卻被漸漸逼近的飛機轟鳴聲蓋過。薛晉銘衝上樓,恰見她緊緊懷抱那個紫檀木匣奔過來。
霖霖跛著腳,將慌忙下來攙扶她的僕人一推,徑自迎上匆匆走下樓梯的母親,將她一把抱住撒嬌道:「今天真不走運,空襲來的時候竟然跑傷了腳,幸好遇上薛叔叔過來接我,不然還不知道有多凄慘呢。」
薛晉銘由衷讚歎:「你和蕙殊做事,比政府可高效多了,真沒想到你們的孤兒院說辦就辦起來了,快得不可思議。」
「那就把你送回香港去!」薛晉銘沉下臉。
老於一驚,回頭見是薛先生和夫人雙雙立在身後。
念卿與薛晉銘目光相觸,驟然沉默。
她站在樹蔭斜映的窗后,斜陽穿過枝葉和*圖*書,給那綽約身影鍍上了一層光芒。
薛晉銘笑笑,「等這趟從上海回來,大約能在重慶多留些日子,到時候再聚不遲。」
她聽著久違的稱呼從他唇間喚出,不覺恍惚——念卿,如今再沒有人會這樣叫她,唯獨他口中這兩個字,多少年都不曾改變。
車子底下傳來男童一聲歡呼,「爸爸——」
夫人走到窗口,倚窗朝下望去。
她是知道的,薛叔叔的養女敏言與繼母林燕綺關係不睦。
再看她,臉上神色仍是淡淡的,連目光也未朝他多移半分。
這時,念卿低聲說:「香港恐怕是遲早保不住的,日本人在太平洋上的氣焰一時半會不會消減,美國人光嘴上說又不動手,香港一隅孤島,說陷落便陷落,燕綺留在那邊不是明智之舉。無論怎樣,你一定要勸她早些過來。」
薛晉銘笑了下,若無其事地換了話題,「前次你說孤兒院的孩子還缺過冬的棉被,現在籌到了嗎?」
下人們都喜歡這位溫柔沉靜的女主人,雖說她平素鮮有笑容,話也極少,待人卻很是和善。羅媽在這裏做了大半年的差事,也不太清楚主人家的來歷,只知她是孀居的一個人,帶著女兒和親眷從遠處來重慶避戰亂。
廚娘急急奔進廚房,擔心灶上燉的湯煮干。樓上房間里的窗戶才擦了一半,胖墩墩的羅媽提起水桶抹布,又回到窗前,仔細將那玻璃擦得光可鑒人。
薛晉銘卻怔住,掌心裏柔軟微涼的手,只停留一瞬,便如魚兒般滑走。
霖霖哈哈一笑,「肯定在車棚,慧行最愛纏著老於玩車了!」
羅媽見那本封皮精美、壓滿花紋的冊子還在地上,忙撿起來拿袖子抹了又抹,雙手遞給夫人,口中仍是不住賠罪。夫人對那冊子倒不大在意,信手接過放在一旁,只將照片仔細收在床頭檀木小匣子里。
屋裡只開著一小盞吊燈,光線昏暗。戰時能源緊張,有電燈的人家也要限電。雖是如此,餐桌上鋪著潔白桌布,簡簡單單的幾樣家常小菜,川菜辛辣香氣縈繞,尋常煙火色最是暖人。
霖霖暗自嘆口氣,也不敢多言。
薛晉銘一直沒有說話。
冊子摔落地上,一張照片掉了出來。
和-圖-書奮力推開他,「我有東西在樓上,我要去拿!」
他看著她,淡淡地笑。
念卿皺起眉頭,「這事攸關安危,不管你們兩人有什麼誤會,也先將她勸回來再說。」
即便是一瞬錯覺,也有倦鳥歸巢的安然。
一別兩月未見,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清瘦,黑衣素顏,不施脂粉。不經描畫的眉仍如遠山黛色,波瀾不驚的眼裡斂進了山城秋霧。
念卿敏銳地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清冽,旋即恢復了若無其事的神態,親自將慧行抱到膝上來喂他。
念卿卻嘆息,「你知道嗎,每天都有新的孩子送來,都是將士遺孤,父母雙亡。我們已經將山上那整座教堂都用起來了,還在加蓋新的屋舍,可是總有一天會擠滿,戰場上新的孤兒卻依然在產生。」
僕人們也早已奔向花園後面依山壁挖鑿的防空洞。
他起身下車,理了理領帶,不經意間抬眼,便望見二樓窗下那個淡淡的素影。
薛晉銘反應迅捷,不待霖霖和慧行回過神,已一手一個將他們拎起,「是夜間空襲!快進地下室去!」
慧行抬起一張沾滿飯粒的小臉,飛快地搖頭,「媽媽凶,媽媽不好。」
一向頑劣大胆的慧行,唯獨不敢惹姑姑生氣,看見念卿神色冷了,慌忙將碗筷丟下,含著一口飯菜結結巴巴口齒不清地說:「敏……敏敏姐姐說的。」
霖霖忍俊不禁,故意逗他說:「為什麼不回去?香港是你家啊,你不想回去看看媽媽?」
樓下傳來車子駛入的聲音。
聽聞「上海」這兩個字,念卿神色微變,當著下人不便多言,眉間卻聚起憂色。她豈能不明白這兩個字所意味的風險。上海早已淪陷,淪為日佔區要隘,也是遠東情報集散之地。以他的身份,須親自潛入敵占區去辦的事,可想有多兇險。
「別碰照片!」
老於苦著臉對念卿說:「夫人,小少爺硬要爬到下面去看車子為什麼跑得那麼快,我攔都攔不住他啊。」
敏言不是薛叔叔的親生女兒,她生母的身份有些不光彩,但薛叔叔待她一向視為己出。卻不知為什麼,敏言對燕姨總是很冷淡,不論燕姨如何待她,她始終不肯認燕姨做母親。
念卿皺眉,「和*圖*書這麼快?敏言還說這幾日回來,你不等她了嗎?」
她上前接過他搭在臂彎的風衣,自然如同家人,「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我不回去!」慧行一聽回香港,小臉便垮了下來,說著便乖乖端正坐好,拿起筷子飛快往嘴裏扒飯,也不需要傭人千方百計哄著喂他了。
「慧行!」很少對孩子厲色說話的念卿也臉色一凝,責問道,「誰教你這樣說的?」
她朝他清淺地笑,這霧靄里便湧出了冬日最暖的陽光。
薛晉銘眼疾手快地去接,倉促間抓到了念卿的手,勺子還是跌進湯里,湯汁濺了一桌。
念卿將慧行領上樓,親自給他洗了手臉,換上乾淨衣服,又將他的頭髮梳理好。再領回餐桌旁時,小泥人已變回一個俊秀乖巧的小娃娃。
薛晉銘良久無言以對,沉默了半晌,輕輕覆上她冰冷的手背,沉聲道:「這場仗會打完的。今日所付出的代價,日後必會振奮這個民族,今日的孤兒就是明日的棟樑。」
「少爺,您快出來吧。哎喲,您就行行好吧!」
念卿跟在薛晉銘身後匆匆走到後園的車棚,老遠就聽見司機老於哀告的聲音。
慧行身子一扭,撲到念卿懷裡,「姑姑,爸爸罵人,爸爸不疼慧行。」
一前一後停在門口的黑色車子,是再熟悉不過的。
底下人也不是沒有暗自猜過,看她母女舉止言談與往來親戚的氣派,不是尋常富貴人家可比的。但她衣飾簡素,從不交際應酬,除了親眷之間,幾乎不與任何人往來。
「籌到了,」念卿也一笑,「那陣子棉花緊缺,有錢也買不到,現在不要緊,都齊了。」
桌上氣氛一時有些僵了,霖霖起身說:「薛叔叔上次帶來的酒還沒喝,今晚正好開了給你接風!」
羅媽上來收拾,薛晉銘斥責慧行,並嚇唬他說,再不乖就丟出去喂狼。
念卿不答,只是不顧一切推開他想往樓上去,卻怎麼也擺脫不了他雙手的鉗制。
說話間僕人已張羅好飯桌,羅媽也給霖霖上好了藥水。
燕姨在紅十字醫院照料傷患很是繁忙,無暇照顧孩子,敏言是跟著貝姨在貝姨夫家蒙家長大的。多年後有了慧行,燕姨依然沒有工夫在家陪伴孩子,貝和-圖-書姨家中孩子又太多,母親和父親便時常將這姐弟倆接來照顧。說起來,薛叔叔這雙兒女倒是跟他們的「姑姑」和「姑父」更親近,相處的時間也更多。慧行頗受敏言的影響,與燕姨本就相處得少,僅有的記憶里也只留下嚴厲可懼的印象,同自己母親的情分反倒疏遠了。
「我就不出來,你來抓我啊。」
霖霖吐一吐舌頭,單腳蹦跳到一旁椅子上坐下,搶在母親數落她之前說:「媽,我餓死了,晚飯可不可以吃了?今天有沒有特別的好菜給薛叔叔接風啊?」
「敏言……」霖霖一時也失語。
羅媽一怔,「是啊,車子在後頭停著呢。小姐一早說要和同學去募捐,叫不用接她的。」
薛晉銘無可奈何,只能眼看著慧行躲在念卿懷裡,朝他得意揚揚地做鬼臉。
「你們先去,我隨後來。」念卿一把推開她,轉身往樓梯奔去。
空襲的警報才剛解除,習以為常的僕人們便又如常地回到各自崗位忙碌,天空中遠去的日本飛機還依稀可見,並沒有人對那蚊蠅似的小黑點多投去一眼。
只聽身後沉沉的一聲,「慧行,你在做什麼?」
羅媽忙將她攙扶起來,滿是粗繭的手扶住她的胳膊,全不敢用勁——她委實太瘦了,穿了夾棉厚旗袍,腰身仍然像那園子里的梅枝,纖瘦得連風也能吹折。照片上應是她年輕時的模樣,如今看來竟沒有太多改變,哪裡像是一個十七歲女兒的母親。
四人圍坐桌旁。霖霖貼心地取來白色絨線披肩給一襲旗袍身材單薄的母親搭在肩上。小小的慧行賴在父親身邊,見念卿披肩上流蘇搖曳,便頑皮地伸手去拽她胳膊。
薛晉銘笑起來,「不用特別的菜,回家的人,有一碗熱湯就最好不過。對嗎,念卿?」
慧行趴在薛晉銘肩頭,伸出小細腿踢老於,「壞蛋,不許告狀,我爸爸有槍,崩了你!」
念卿笑著推開薛晉銘要來拎他的手,「好了,別這麼凶,孩子見到你一次不容易。」
羅媽忘了手上有水,忙俯身去撿。
夫人側耳聽那剎車聲,「今天不是沒派車去接小姐嗎?」
她翹首望向這裏,企盼的姿態令他錯覺是在等待他的歸來。
夫人的聲音驟然在門外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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