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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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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記 茗谷廢宅 一九九九年三月

第五記 茗谷廢宅 一九九九年三月

老闆娘發現艾默連續兩天都沒有走出房門,吃飯都是叫店裡做好,打包給她送上去。
上山的路上正遇見最後一批旅遊團往回走,又遇到昨日那個導遊。
老闆娘說,他走的時候天還沒亮,五六點鐘,也沒有退房,反而預付了一星期的房費,讓她保留那房間。那個時間艾默正在睡覺,啟安沒有去敲門告別,卻留下一張紙條。
就這樣簡單的四個字,再無別的交代。
「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她沒有反應,兀自出神地望著遠處,直到他又喚一聲,才驀地回過頭來,神色有些恍惚,烏黑瞳仁里閃爍著夕陽的迷離碎金。
在他義正詞嚴的堅持下,艾默沒奈何,只好不顧淑女形象地將煎餅塞進嘴裏。啟安故意盯著她看。本就不習慣在大庭廣眾的街頭吃東西的艾默竟紅了臉,轉身跑到前面,不讓他看見。
「再好的地方,一旦變成旅遊景點,離破壞也就不遠了。」艾默嘆了口氣,半晌不見啟安回應,轉身看去,卻見他悶頭只顧吃一個牡蠣煎餅,神色認真而滿足。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吃煎餅也會如此專註投入,艾默看著他,不覺笑出聲來。
啟安跟在後面,看她烏黑長發被海風吹得紛揚,背影熟悉而親近。分明是昨天才相遇,卻從未感覺陌生,像是認識她已經很久,一句話語,一個笑容,已然投契如老友。
這碎金像有魔力,突然令他忘記了原本要說的話,也忘了怎樣言語。
啟安在旅館只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突然離去,走得異常匆忙。
「為什麼一次又一次來這裏?」他問出這個不知會不會唐突的問題。
艾默怔怔地盯著鏡中自己的臉,神思飛回破碎夢境中,一次次在夢裡見到那火紅裙袂飛揚的身影,卻從未看清那神秘的容顏。那會是怎樣的眉、怎樣的眼、怎樣的一顰一笑?
「年輕人勤奮是好事,可是生病了還又寫稿又畫圖的,小艾你也太拚命了!」老闆娘看著她披頭散髮的憔悴樣子,又心疼又生氣,「你看你這臉色,白得像鬼一樣,兩眼無神,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中了魔。」
啟安老實地說:「沒有安排。」
啟安眉開眼笑,「正合我意。」
有一個艾默,眼m.hetubook.com.com眸晶亮,容易臉紅,會跳著走路,慧黠地微笑;另有一個艾默,周身都透著落寞,似乎來自另一個世界,與周圍毫不相干。
日記本。
「建築是凝固的歷史,是被時間浸透的地方,每一塊磚瓦都會留下某個時代的烙印。」啟安說得興起,語聲充滿感情,眼裡有真摯的光芒閃動。他的話句句說中艾默心坎,也正是她的所思所想。聽他講述建築與人的維繫,艾默心中觸動,脫口道:「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房間關得密不透風,窗帘沒拉開,迎面一股甘草止咳糖漿的味道。
兩人沿著海濱路前行不遠,街市漸漸熱鬧起來。
最美好的時光,是每天黃昏一起爬上山頂廢宅,在那魂縈夢繞的地方共賞落日。
啟安側首看她,這一刻的艾默似乎又回到初遇時,沉靜疏淡,若即若離,像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她。
艾默反詰:「你不一樣也很神秘。」
啟安眉梢微揚,「我們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我家是最傳統的中式家庭。」
啟安回頭,笑容明亮,「早,我剛跑步回來。」
啟安大感不公平,「不行,一起買就要一起吃。」
艾默猛然回過神,鏡子里的臉重新變得清晰,依然是自己的眉目,方才那幻覺般的容顏已消失無痕。
可不就是中了魔嗎?艾默也無法解釋自己這兩天的狀態,真的就像走火入魔一樣。
「哎呀,我的圖!」艾默衝過去抓住被吹飛的紙,慌得像心肝寶貝被人搶走,差點把自己絆倒在地上。老闆娘幫她把稿紙撿了回來,眯起老花眼勉強看清,畫的是房子草圖。每張紙上畫的都不同,但大致看得出是同一棟房子。
這筆跡令艾默心裏一酸,夢裡……夢裡混亂片段影影綽綽浮現……依稀有激烈的追逐、連天的火光,還有掠過眼前的火紅裙袂、軍裝上耀眼的徽章、天使般的孩童面容,但又是誰的聲音在哭泣……艾默撐住額頭,腦中模糊印象一閃而逝,竟再也抓不住。太陽穴隱隱作痛,心神恍惚,分不清支離破碎的片段究竟是睡前構思的故事情節,還是潛入夢境的幻影。
艾默一下子驚醒,從床上彈起,果然是日記本掉在了https://m•hetubook•com•com地上。
開門所見讓她嚇了一跳。
他也不好再探究什麼,便問:「前面是什麼地方?」
「也有些老房子,你做建築的話,應該會感興趣。」艾默指著林蔭掩映的遠處,主動提出做嚮導,領他去逛逛老房子。
啟安,舌尖上輕呼出這個名字。唇角上揚,宛如微笑。
那秀麗筆跡淡淡畫出「仲亨」二字,彷彿仍可見溫柔溢於筆尖。
過了良久,啟安低頭一笑,在一塊平整的斷石上坐下。
被她這麼一笑,原本不顧形象吃得泰然忘我的啟安也窘了,指著艾默問:「你叫我買的,你自己為什麼不吃?」
這眉眼、這輪廓會是夢中容顏嗎?
「不一定要有行程,」啟安拿毛巾擦汗,「隨便沿著海邊走走,看看老房子,發發獃,或者閑逛一整天,總之自在就好。」
整本日記里密密地寫著這個名字,她必定是極愛他的。
艾默也不開口,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說到書,說到建築,說到人文風情,兩個人驚覺有太多的共同話題。
老闆娘連聲數落,問她是寫稿子重要,還是健康重要,一邊數落一邊進屋拉開窗帘。陽光明晃晃地照進來。老闆娘又將窗戶全部推開。外面海風呼地卷進來,窗帘飛揚,散放在床頭的一大沓稿紙也被吹飛。
幻覺來得如此真切,令人有種真假難辨的惶惑。艾默實在是太想看清那夢中容顏,太想真切地看一看「她」。
艾默如墜雲霧,悵然若失。說走就走,連一聲再見也沒有,真的還會回來嗎?旅途中的邂逅從來不需要結尾,無論多麼投緣,來去仍是陌生人。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不知道他的電話,不知道他是否有過和她一樣的心動。或許他還會回來,也或許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離開。等待一個陌生人的歸來,誰知道會是多久。
畫筆可以描出錦繡美景,卻描不出那一刻的良辰繾綣。對夢境的狂熱追憶,令艾默忘記了啟安,忘記了生病,全副精神都專註于寫作。
三天的時間,對一場邂逅而言,並不算短。
艾默對老房子的人文歷史相當清楚,說到建築的話題,啟安也忍不住滔滔不絕。
指尖撫過一行行模糊的文字,不覺停在一個名字下面。
昨晚看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半竟睡著了,日記本枕在身邊已壓皺了兩頁,已有許多年頭的本子摔在地上,險些摔散了。艾默一陣心疼,撿起來拿睡衣袖子擦了又擦,小心撫平皺起的頁角。
他回樓上換了一身衣服下來,整個人收拾得清清爽爽,白襯衣與灰條紋褲子,同艾默的白底灰色花紋的麻質圍巾倒像是情侶裝,看得大門口澆花的老闆娘賞心悅目。
落日已沉入海天相接的雲層里,晚霞將滿樹雪色茶花也染上燦金顏色。高大的廢墟靜卧在滿天雲霞之下,斜暉穿過殘垣斷壁,在雕廊鏤柱間灑下深淺光暈——磚石不言,草木不語,漫長時光里,它們看過了多少次日出日落,又見證了此間多少悲歡起落。
晨風攜來大海的清新味道。
艾默一陣迷茫,久久凝視自己的面容,不由自主地想在這張臉上勾勒夢中人的眉目。遐想鏡中的臉龐應再消瘦一些,眉梢再清傲一些,眼尾應有幾許嫵媚,眸里會有霧一樣的溫柔還是海一樣的深遠?她會怎樣微笑,又會怎樣蹙眉,當她落淚會是怎樣的哀婉?
他快步追上她,「我們好像還沒做過正式的自我介紹。」
艾默一愣,看著手中紙袋裡熱乎乎的煎餅,「我,我一會兒吃。」
夢中畫面歷歷在目,循著畫中痕迹,似乎有一扇門訇然洞開。一直堵塞的思路豁然貫通,畫面里的故事彷彿曾親眼見過,一一鋪展在腦海中。指端跳躍,艾默恨不能一口氣將所有故事都寫出來。她將自己關在房裡,關掉電話,不理任何外間滋擾,眼前只有屏幕上一行行不斷跳出的字……直至老闆娘來敲門,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竟不記得。
艾默被老闆娘強迫著吃了感冒藥,又被拖下樓去吃飯,腦中仍有些恍惚。
「想不想看日落?」啟安笑問。
「我胡亂翻了翻,在你面前班門弄斧了。」艾默有點臉紅,低頭掠起耳畔鬢髮,抬腕一剎那令啟安錯覺有種似曾相識的風度。
艾默揉了揉睡眼,恍惚地走到盥洗池前,捧起冷水撲到臉上。
為做出誠實表率,啟安立刻介紹自己在美國出生和求學,目前定居中國香港,是往返於美國和中國香港之間工作的建築師,母親祖籍就在本地,他卻是第一次來這裏。
他喚https://m.hetubook.com.com她的名字。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廢宅。從那裡居高臨下俯瞰整個海灣,遠眺水天餘暉,那是何等良辰美景?
三天,彼此間似乎已經很了解,似乎又僅僅停留在一個名字上。
「上山頂?」艾默目光閃亮。
果然是懂得旅遊的人。艾默覺得遇見了同類,歪了歪頭笑道:「這麼說,有時間去品嘗本城小吃了?」
「萍水相逢。」她喃喃地重複這四個字,良久一笑。
清涼的水驅走混沌睡意,抬眼卻在鏡中看見自己滿眼紅絲的疲憊模樣。
坐在桌旁端起碗,拿起筷子,看著白白的米飯粒,恍惚眼前是雪白的稿紙。艾默將筷子當作鉛筆,無意識地在米飯上塗抹,想象筆尖落在紙上……「小艾!你要寫瘋了嗎!」老闆娘一聲吼驚落了艾默的筷子,也驚回她三魂七魄。
一點水珠沿著眉梢滑下,順著臉頰往下,涼涼的,滑至鎖骨間的頸窩。
艾默咳嗽著,聲音沙啞,頭髮蓬亂,臉色蒼白,鼻尖通紅,眼圈下積著明顯的陰影,也不知道多久沒睡覺。外面陽光燦爛,氣溫回暖,她卻在睡衣外面裹了一件外套,又裹了一條披肩,還冷得縮起肩膀。
她駐足,眼裡一閃而過的遲疑被他敏銳地捕捉到。
手機鬧鐘聲音響起,蔡琴溫厚婉轉的聲音非但不能趕走睡意,反而有催眠效果。艾默翻身,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無視鬧鐘的作用。
啟安點頭一笑,「沒有緣分,又怎麼會萍水相逢?」
時間過得飛快,不覺已到黃昏,兩人幾乎把海濱這一帶的老房子都轉了個遍。
他的衣擺、她的鬢髮,都被風吹得紛紛揚揚。
「你看《黃帝宅經》?」啟安驚嘆,這麼冷門的書連內行人也看得少。
艾默很驚訝,脫口道:「那你的中文非常好啊。」
兩人相對沉默,只有輕風撫過樹葉的聲音。
佇立在空寂庭院,啟安與艾默都沒說話,靜靜眺望那輪落日沉下。
艾默打量他一身短褲短衫,笑道:「今天有什麼安排?」
艾默似乎怔了下,神情有些恍惚,笑笑沒有說話。
啟安與艾默相視一笑,沿石階快步而上。
人世風景幾經沉浮變換,誰還在故地徘徊?
這三天里,她和他一起逛遍了這裏所有的老房子,嘗過了一個個攤子的小吃,在海邊細白沙灘上留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彼此的腳印。那些總也說不完的話題,關於建築,關於過往,即使偶爾有分歧和爭論,吵完總會在第一時間和好如初。
一路走著,陽光從前方移到頭頂,又悄然滑向身後。
這擺明是不肯說的滑頭,啟安失笑,「這麼神秘?」
方才那一刻,艾默彷彿記起夢中遺忘的一幕,那是個穿白色旗袍伏案書寫的女子背影,削瘦雙肩,修長頸項,甚至可以聽到筆尖劃出的沙沙聲。
雖然從不干涉顧客個人行為,老闆娘還是忍不住擔心,上去敲開了艾默的房門。
瞧見他們兩人,導遊一臉詫異,擦身而過還頻頻回頭張望。
「來旅遊卻沒安排行程?」艾默有些奇怪。
看他沉默,她側首問:「你相信緣分嗎?」
遠處輪渡碼頭人頭攢動,導遊小旗揮舞,三三兩兩的旅遊團走馬燈似的涌至。
整條路上綠蔭掩映,傍山臨海,或殘舊或完好的老式建築散布在林蔭間,多是民國時期修建,既有仿歐式的,也有東西合璧的、極具南方特色的小樓。
在他離開的那天下午,她一個人冒著細雨去了廢宅,等到黃昏也沒有天晴,沒能見到夕陽。回來后卻開始感冒發燒,昏沉沉睡了過去,夢裡恍惚穿過雪白山茶與火紅木棉簇擁的長廊,循著婉轉悠揚的樂聲,來到了衣香鬢影的莊園——那是荒廢前的茗谷,第一次清晰出現在夢中。
「艾默。」
這般深情繾綣,怎可能演變成最後一幕的慘烈?
「要多正式?」艾默慧黠地笑,「用不用自報三代家世、身高、體重、血型?」
作為嚮導,艾默十分盡職,每經過一處房子便仔細講給啟安聽。
她回答得很簡單,「也許和這裡有緣。」
「早。」她向他微笑。
醒來后唯恐夢境遺忘,她抓起手邊稿紙,將夢裡廢園的輪廓畫下。
「等我回來。」
沿木樓梯走下樓,一眼便看見啟安正在逗弄院子里的小花狗。
身子一蜷,卻聽啪的一聲,什麼東西掉下了床。
清晨陽光有透明的質感,搭在他脖子上的白毛巾一晃一晃,小狗繞在他腳邊不停撒歡——看見這一幕,艾默的心情也像被陽光照得溫暖。
啟安的不辭而別,多少令她有些惆悵。
老闆娘伸手一探她額頭,滾燙,果然在發燒。感冒咳嗽成這樣,這丫頭還縮在床上不眠不休地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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